楊永磊
一
雪樵被屋里的暖氣催得昏昏欲睡。他抬頭看一眼對面沙發(fā)上的依依,見她睡得正熟,甜美的小臉蛋兒上掛著恬靜的笑。雪樵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一些。
肯定是在做什么美夢。雪樵想。雪樵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躺在母親懷里,讓母親撫摸著自己的脊梁才能睡去,睡著之后卻天馬行空般一個接一個地做夢。以至于有一天雪樵在院子里玩著沙,突然對母親說,我感覺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睡著過,每天晚上都要做七八個夢。母親正在洗衣服,她停下手來,說,胡說八道,你每天晚上睡著都很快,睡得也很安靜。小雪樵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母親已經八十六了,還在老家顫顫巍巍地做飯洗衣,打掃庭院,天天如此。而自己,也六十四了。
如漁說他明天才能回來。明天就臘月二十九了。浩宇又不知道到哪兒喝酒去了,過年酒場多。曉靜跟著萍麗到市里新開的浴池泡澡去了。泡泡正好,泡去一年的污垢。雪樵把電視調成靜音,開始換臺——不同頻道的音量不一樣,這個頻道還是竊竊私語,那個頻道就震天價響。那樣的話,依依肯定會被驚醒的。雪樵換到地方頻道,里面正在報道明星偷稅漏稅的新聞。一個演員,一場戲就掙了普通人十輩子也掙不到的錢,還逃了那么多的稅。雪樵想起自己年輕時在稅所收稅的時光。城關鎮(zhèn)稅務所,幾間不起眼的房子,十幾個人,臨著國道,桌椅板凳茶缸暖瓶上全落著薄薄的灰塵。大家來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桌子拖地。運煤車一輛接一輛,鳴著尖厲的汽笛呼嘯著從稅所旁邊經過。彼時雪樵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二十一歲的年紀,風華正茂。他還保留著在部隊時的作風,站如松,行如風,對領導指示不折不扣堅決執(zhí)行。大家都笑雪樵還沒脫下軍裝。雪樵只是憨厚地笑笑。三個月后,雪樵就被調到了稅所的辦公室。正是在稅所辦,雪樵遇到了讓他這輩子又愛又恨的賈夢婷。
電視里還在播明星新聞。男明星包養(yǎng)小三,小三討要巨額分手費未果,將真相大白于天下。男明星人設崩塌,蟄伏了一段時間,跑去雪域高原,戴著墨鏡做了幾天慈善,居然洗白了,回來就開始出席商業(yè)活動了。雪樵沒興趣,關掉電視,剛要睡去,蒙眬中聽見門響,萍麗和曉靜回來了。萍麗簡單收拾一下,叫醒依依,帶她去上繪畫輔導班了。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課,老師要考試的,讓孩子們臨場作畫。曉靜在洗手間擺弄洗衣機,嗡嗡嗡地洗衣服。雪樵睡意全無,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了小區(qū)。
天色慘淡。這是北方常見的灰蒙蒙的冬日。太陽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樹杈像生銹了的針,一根根直刺天空。街上賣春聯(lián)的多了起來,花花綠綠的春聯(lián)和年畫在風中呼啦作響。雪樵把領子立起來,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兜里,信步朝前走去。路兩邊的店面基本上都關門了,飯店,蛋糕店,眼鏡店……店主應都回家過年去了。有一家修腳店還在營業(yè),雪樵走過去,對著店面的玻璃門整理一下衣服,進去了。
女孩領著雪樵到了一張?zhí)梢吻?。雪樵脫鞋躺在躺椅上。女孩問,洗腳嗎?雪樵說,下午剛在家洗過,捏捏就行,這段時間老睡不好。女孩把價目表遞了過去。雪樵說,能按摩按摩腰嗎?腰僵得厲害。女孩說,我們這是修腳店,你要是想按也可以給你按按。雪樵說,還是按按吧,給你加三十塊錢。女孩說,那我就先給你按腰再給你捏腳了。雪樵點了點頭。
女孩的力道不輕不重。雪樵在別的店里按摩過腰,店員們一個個下手極重,他一個大勞力,硬是疼得齜牙咧嘴。此刻他很享受。女孩仿佛深諳按摩的真諦,按摩不是正骨,而是讓人放松。雪樵想到他每次理發(fā)的時候,躺在太師椅上,店員給他洗頭,當手指從前往后輕輕劃過他頭皮的時候,他就想讓店員多劃幾次,因為這時候他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愜意和享受。此刻也是這樣。他想一直躺著,讓她按,但時間只有半個小時。雪樵問她家是哪里的。女孩說,下嶺的呀。雪樵說,這么巧,我老家就是下嶺的。又問她,大過年的不回家?女孩說,后天回。雪樵說,正好我后天要回去看我媽,要不我開車送你回去?女孩說,這怎么好意思呢,我坐票車就行。雪樵說,后天是大年三十,票車肯定擠不上,我送你回去吧。女孩說,行吧。雪樵說,你留個電話,后天一早我開車來接你。女孩點了點頭。
雪樵從店里出來,渾身輕松多了。他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機,把女孩寫在紙條上的號碼存上,然后將紙條扔進垃圾桶。剛才怎么不直接掏出手機來存?真是老糊涂了。雪樵看看表,時間還早,轉身進了老城最大的購物廣場?,F(xiàn)在的購物廣場越來越綜合化了,吃喝玩樂應有盡有,男女老少一網(wǎng)打盡。雪樵乘直梯來到五樓,找一條長凳坐下,看小朋友們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玩耍。有一種方形的池子,里面盛滿了塑料泡沫做的小球,人們可以在池子里站著,坐著,躺著,讓小球淹沒自己,盡情地撒歡。雪樵也想跳進去,撲騰一會兒,但這是兒童游樂園,他一個老頭子來這里干什么呢?即使他告訴管理員,自己的身子骨沒問題,管理員也不會同意吧?這樣想著,雪樵笑了??戳艘粫?,雪樵乘扶梯來到三樓,找到文體用品區(qū),買了十個羽毛球和十個乒乓球。剛要離開,又轉身回去,買了一個溜溜球,給小依依的。
小區(qū)里沒電梯,雪樵每爬一層樓,都要停下休息一會兒,把氣喘勻。他回味著女孩給自己按腰捏腳的感覺,身子熱了起來。上到五樓,他停下來,掏出手機,用手機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臉,確認臉上沒有異樣的神色,這才放下心來。他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剛要掏鑰匙,門突然開了,是曉靜:爸,您怎么在這兒站著,也不敲門?雪樵諾諾兩聲,拍拍衣服,進了門。依依見爺爺回來了,跑了過來。萍麗說,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聽曉靜說,我?guī)е酪绖偝鲩T,你就出去了。雪樵說,這不過年了嘛,散散心。說著拆開了溜溜球的包裝。散散心也好。萍麗一邊疊衣服一邊說。
依依玩得很開心。雪樵看著她,想起了妹妹雪芬家的二女兒如妍。當年,如妍差點兒成了自己的女兒。彼時浩宇已經六歲了,雪樵因為有稅所公職在身,不敢再生,自己偏偏又特別喜歡女孩,就一直跟妹妹商量著想把如妍要過去。雪芬夫婦考慮再三,還是舍不得心頭肉。想要女兒成了雪樵的一塊心病,十幾年過去了,雪樵并沒有死心,當如妍讀高中周末住在舅舅家時,雪樵再次向雪芬夫婦提出了把如妍過繼過來的想法。這是后話。
二
如漁從北京回來了,風塵仆仆。雪樵接到電話,到車庫去發(fā)動汽車。如漁說不用接,雪樵還是把車開到了火車站。剛停穩(wěn),如漁說他已經到雪樵家的小區(qū)下面了。雪樵只得折返回來。接到如漁,寒暄了幾句,雪樵不敢把自己想轉讓飯店的事情告訴如漁,匆忙洗了手,轉身進廚房,跟萍麗和曉靜忙起中午的飯菜來,留如漁跟依依在客廳玩。
如漁給依依買了一大堆科幻、自然和探秘的書,依依很乖地依偎在如漁懷里,聽如漁給她講解:這是金星,這是火星,這是天王星,這是海王星……雪樵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如漁,恍惚想起如漁小時候偎在他身旁,他拿著書本提問如漁的情景。那天下午如漁放學回到家,剛放下書包,想跑出去玩,被雪樵叫住了。到了屋里,雪樵叫如漁拿出課本,問他今天老師都講了什么。如漁只好把課本拿了出來。雪樵接過語文書,隨便翻出一篇課文,提問如漁:這篇課文名字叫什么?如漁湊過去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馬各馬它。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連拿著鍋鏟進堂屋找胡椒的雪芬也笑了。雪樵說,念字可千萬不能念半邊,這個讀駱駝,可不能讀馬各馬它。如漁點點頭,臉蛋羞得像紅布一樣。接著雪樵問如娜:在班里當?shù)氖裁??如娜說,班長。又問如妍,如妍說,語文課代表。如漁的臉紅得更厲害了。雪樵問如漁:在班里當?shù)氖裁??一家人都等著他回答。如漁支支吾吾地說,現(xiàn)在什么也沒當。雪樵摸著他的頭說,你以后得努力呀,多向兩個姐姐學習。
“馬各馬它”事件之后,如漁開始發(fā)奮。小學六年,如漁的成績全線飄紅,姐姐如娜和如妍卻漸漸淪為中游。終于,如娜初中畢業(yè)進了職高,學起了舞蹈,不用天天為幾何和函數(shù)發(fā)愁了;如妍中考勉強考上了二高,也在數(shù)列和向量的題海里苦苦掙扎。雪樵向雪芬建議,每周周末讓如妍住自己家,這樣既省了路途的奔波,又能吃好、睡好,孩子正是長身體的關鍵時期。雪芬猶豫了很久,最終同意讓如妍每單周周末住在雪樵家,每雙周周末坐大巴車回自己的家。雪樵又趁機向雪芬提出了把如妍過繼過來的想法,雪芬不置可否。雪樵又征求如妍的意見。如妍沒意見。雪樵又問雪芬,雪芬卻不同意了。雪樵苦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如妍結婚生子了,雪樵還在埋怨妹妹。
如妍在高中的成績并沒有多大起色。高考結束,如妍不愿復讀,上了鄭州的一家醫(yī)專。浩宇就更別提了,初中沒畢業(yè)開始混社會,文身,抽煙,胖得二百多斤,卻偏要學古惑仔。雪樵天天被氣得半死,對他徹底失去了耐心。雪樵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如漁身上。如漁不負眾望,順利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住進了雪樵家,住的正是姐姐如妍剛剛搬離的房間。雪樵把房間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去掉了所有的女生元素,一邊鋪床,一邊語重心長地對如漁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是咱們整個家族里面學習最好的,咱們家族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漁認真地點了點頭。
如漁沒有讓雪樵失望。整個高一,如漁考了兩次洛陽地區(qū)前三名,一下子在全校聲名大噪。每個周末開車去接如漁,成了雪樵最大的期待。那時雪樵剛剛從稅所退休,開始單干。那年他剛滿五十歲,他不能再在稅所待下去了。二十多年過去了,稅所還在流傳著他和賈夢婷的緋聞,傳了一茬又一茬人。四十歲的時候他曾經考慮過換一個稅所干,找人家領導,領導問他:聽說你這些年一直跟你們單位的賈夢婷鬧得不清不楚?賈夢婷可是結婚生子好多年了,你家的孩子也很大了。雪樵壓抑住心中的怒火,想,一些人想方設法造謠傳謠,不就是想讓我早點兒離開這個單位嗎?我偏不,我偏要牢牢地釘在這個單位。雪樵在原單位又熬了十年,熬出了白發(fā)。賈夢婷從一開始知道雪樵想追她就不理他了,兩人天天在一間辦公室,抬頭低頭都要見,氣氛尷尬得像凝固的膠水。稅所的人一看這陣勢,紛紛倒向了賈夢婷一邊,對雪樵極盡排擠打壓嘲諷詆毀之能事。誰讓人家賈夢婷是市局領導的千金呢?而雪樵,不過是初來乍到、不知深淺的生瓜蛋子和鄉(xiāng)下人罷了。雪樵做夢也沒想到冰肌玉骨、甜美可人的賈夢婷竟然如此冷艷決絕,他曾無數(shù)次試圖融化堅冰,但每次都把事情弄得更糟。誰不想在單位樹立一個共同的靶子呢?領導看不下去了,把他調到了稽查股,又把他調到了宣傳股。雪樵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日子。終于,在雪樵五十歲的生日宴上,二弟乘著酒興問他:哥,你現(xiàn)在一個月多少錢?雪樵說,兩三千呀。二弟說,我現(xiàn)在包了幾輛車跑運輸,一個月輕輕松松就是兩三萬。跟著我干吧,哥,我真的缺人手。雪樵考慮了幾個晚上,跟萍麗一商量,辭了職。
三
如果不是因為分文理科,雪樵永遠想不到如漁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要。高二開學前要確定選文科還是理科,雪芬夫婦不懂,委托雪樵把關。雪樵要如漁選理科。如漁喜歡文學,想選文科。雪樵說,你看看現(xiàn)在的國家領導人,有哪個是學文科出身?哪個不是水利、石油、機電、地質出身?如漁說,我又沒想過當國家領導人。再說,我想當也當不上。雪樵說,當上當不上也得有這樣的志向,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大志得中,中志得小,小志不得?如漁說,我就對文學感興趣。雪樵說,對文學感興趣有用嗎?就為了將來當個作家,讓人家拿著一本書說,這本書是你甄如漁寫的?能當飯吃嗎?如漁不答。雪樵以為如漁被說動了,誰知道他給老師打電話,堅定地說,報文科。雪樵聽說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跟老師剖心切腹說了一通,改成了理科。如漁不死心,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堅定重申要報文科。那個周六下午放學后,如漁沒有回雪樵家,在同學家里面過了一個安靜的周末。雪樵開著車在校門口沒接到如漁,給班主任打電話,班主任說,以往周末不都是您接如漁嗎?雪樵又趕緊給雪芬夫婦打電話,說,如漁不見了。雪芬夫婦登上當天開往城里的最后一班票車,雪樵在中心汽車站接到他們,開車帶他們滿城找如漁。班主任也覺得不對勁兒,于是挨個同學打電話問有沒有見到如漁。晚上十點鐘,一個同學說,如漁在我這兒呢。班主任趕緊告訴雪樵,雪樵開車到那位同學家,見到如漁,抱著他,哭了出來。雪樵邊哭邊說,我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了,你想報什么都行,舅都支持你。如漁也哭了。
類似的場面還出現(xiàn)在如漁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雪芬夫婦再次委托雪樵把關。雪樵建議如漁填報法律、政治等專業(yè),將來當個法官、檢察官或者公務員。如漁堅定地填報了中文,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是中文。雪樵再次苦口婆心地勸了一番,沒用,怕如漁再離家出走,只好作罷。開學前一天,如漁要去坐火車,雪芬夫婦還在為學費發(fā)愁,雪樵二話不說,拿出八千塊錢交給如漁,四千交學費,一千交住宿費,剩下的三千留作生活費。
飯菜上了桌。雪樵知道如漁喜歡吃灌腸,在北京吃不到,就特意把灌腸放在離如漁近的位置。如漁說,這幾天店里不忙嗎?剛才坐摩托三輪路過的時候,看到店是關著門的。萍麗臉一下子紅了,曉靜起身給依依盛飯去了。雪樵說,飯店不行了,關門半個多月了,這段時間正想著轉讓給別人。如漁有點兒驚訝,夾菜的筷子放下了。雪樵說,我這輩子沒有一件事是稱心如意的。在稅所干了三十年,不順心;跟著你三舅跑運輸,好不容易掙了點兒錢,又被集資詐騙騙去了六十萬,官司現(xiàn)在還沒下來;想把如妍要過來,雪芬不答應;想讓如漁學理科,如漁偏要學文科;想要如漁當法官,如漁偏偏喜歡文學;好不容易湊錢開個飯店,又賠那么多……萍麗打斷了雪樵的話,揶揄道,還有你的賈夢婷,神仙妹妹,驚為天人,也沒追上。雪樵笑了,說,那也比不上你魏萍麗的千分之一呀!萍麗說,放屁,你當時不是跟媒人抱怨,說我又丑又粗嗎?雪樵笑了,說,那是我只看了照片,沒見你。我一見你,你就害羞,我就想,會害羞的女孩,無論如何是漂亮的。萍麗撇了撇嘴,給雪樵夾了一筷子菜,說,也就當著如漁的面你會這么說。雪樵說,我嫌你,咱們還過了一輩子?萍麗說,你在稅所沒一天順心的,不也干了三十年?
送走如漁后,雪樵躺在沙發(fā)上,剔著牙說,明天我想回去看看咱媽。萍麗收拾著碗筷說,你想去哪兒都行。雪樵又說,我想在咱媽那兒住一段時間。萍麗說,你想住多長時間都行。雪樵說,你也可以過來。萍麗說,等我忙完飯店的事情再說。你什么時候都是甩手掌柜,飯店的事情我不管誰管?
雪樵給那位女孩發(fā)了短信,約定明早八點在小區(qū)門口接她。女孩很快回復表示同意。雪樵關掉手機,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很快就睡去了。
雪樵開車帶女孩回到了下嶺。雪樵問她是哪個村的,女孩說,西村的呀。雪樵說,咱們挨著,我老家是東村的。到了西村村口,女孩要下車,雪樵說,還是把你送到家門口吧。女孩說不用了,雪樵執(zhí)意要送。到了家門口,女孩家里人正在門口嘮閑嗑,見女兒回來了,非要把車里人請到家里喝茶。女孩忙對父母說不用了不用了,人家就是順路捎我過來的。父母說,那更得感謝感謝人家了,大過年的。
賓主坐定,聊起了家常。女孩父母問雪樵現(xiàn)在在做什么,雪樵抿了一口茶說,還能做什么,開個飯店,要破產了,想轉讓,正發(fā)愁呢。女孩父親問,你的飯店里都做什么?雪樵說,小炒,面條,涼皮,肉夾饃,羊肉沖湯,什么都做。女孩父親又問了飯店在市里的具體位置,說,我在江蘇干了十幾年廚師,一直想回來,不想跑那么遠了。你的飯店我倒是有興趣,不行的話讓我接手試試?雪樵兩眼放光,說,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⒏赣H說,到時候欣欣也可以到店里幫忙,少雇一個人,少一份開支。欣欣整天也是累死累活的,該換個工作了。女孩笑了。
雪樵回到了母親家里。母親雖然走路很慢,但還不用拐杖。花饃昨天蒸好的,雪樵拿出兩個,放到篦子上,蓋上鍋蓋去餾。肉剛煮好,冒著熱氣。雪樵用筷子夾出一根排骨,放在碗里,遞給母親,自己也夾了一根,放在碗里,坐在房檐下啃。雪樵啃著排骨,望著空曠悠長的庭院,心想,這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了吧。是的,這里以后就是我的世外桃源了。
四
雪樵在二弟原來的房間里睡了一個下午。二弟跑運輸發(fā)家后也在市里買了大房子,一家搬了過去。母親料定雪樵會來,提前收拾好了房間,放了兩床被子。沒有暖氣,雪樵的手腳凍得冰涼,一鉆進被窩,很快就暖和了。雪樵體會到了久違的厚被壓身的感覺,這樣才踏實。以往在家里老睡不好,一會兒萍麗收拾東西,一會兒曉靜看電視,一會兒浩宇打電話,一會兒依依哭鬧,現(xiàn)在終于安靜了。雪樵睡得很沉,蒙眬中聽到鞭炮的聲音,各家各戶都在“安神”。雪樵感覺自己徹底睡透了,大腦皮層得到充分休息了,像池塘里的水波一樣一層一層地漾開來。渾身酥了,骨頭像散架了似的,腰部隱隱作痛,腳心也疼了幾下。腳心有很多穴位,連著身體的各個器官,他想讓腳心再疼幾下,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腳心,果然腳心又疼了兩下。雪樵伸了個懶腰,穿衣起床,用涼水洗了臉,幫母親供奉家里的各位神仙,端餃子,燒香,磕頭。供奉完畢,雪樵跟母親趁熱各吃了一碗餃子,放下碗筷,就到街上來。
有多少年沒在這街上閑逛了?雪樵自己也記不清了。以往每次來,都是開車,下車直接進母親家,匆匆看完母親,吃頓飯,又回城里了。路上碰到熟人,也只是打個招呼,連煙都懶得散了。雪樵踩著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看到幾個人正在鞭炮聲中下象棋。大家看到雪樵,第一眼沒認出來,有個老人又看了一眼說,這不是雪樵嗎?稀客呀!多少年沒見你了?在城里發(fā)大財也不回來看看。雪樵說,以后就能經常見了。我打算經常在這兒住了。老人說,好哇好哇,以后可以經常下棋了。另一個老人問,你這是退休了?怎么突然打算住鄉(xiāng)下了?雪樵笑著說,葉落歸根嘛,咱們這兒多清凈。幾個人都笑了。雪樵說,你們玩,我去看看我三叔去。
三叔一輩子吃素,今年也八十五了。雪樵走到半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空著手,就繞到東頭善云家買了十斤雞蛋。善云說,過年了,塑料袋都得用紅色的。雪樵說,多套兩個,怕路上爛了。善云在袋子上套了兩個紅塑料袋,又抓起三顆雞蛋放了進去。雪樵趕緊把多的雞蛋拿出來,說你們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善云堅持要放,雪樵說小心雞蛋掉地上碎了。善云這才作罷。雪樵提著雞蛋往三叔家走去。
三叔不在家,紅漆大門緊鎖,不知道又跑哪兒串門去了,或者是去河邊了。雪樵看到門前三叔的腳蹬三輪還在,心想三叔應該沒有出遠門,就把一塑料袋雞蛋放在三輪車上,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等。隔壁有幾個小孩兒在門前玩捉迷藏,跑得滿頭汗,偶爾用好奇的眼光看他一眼。雪樵看他們歡快的樣子,心想,自己這樣的時候是多少年前?好幾十年過去了。雪樵等了一會兒,看到紅日漸漸西沉,寒氣又上來了。雪樵問幾個小孩:你們知道隔壁的老爺爺去哪兒了嗎?其中一個小孩說,不知道,我們都是從外地回來過年的,一年才回來一次。雪樵問,你們從哪兒回來的呀?小孩說,杭州。另一個說,廣州。大人見孩子們跟陌生人說話,出來一看,不認識雪樵,雪樵也不認識他。那人問清了雪樵的來意,說,我給他孩子打個電話吧,我認識他家孩子。撥通了電話,那頭卻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含糊不清說了句什么,掛了??隙ㄊ窃诤染?。那人說。雪樵說,先把雞蛋放你們家吧,我去后面轉轉就回來。
雪樵穿過一條小巷,來到了房子后面,面前突然開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麥田映入眼簾。大部分的麥苗都返青了,只有一小片還在黃黃地萎著。再往前走,就是汝河了,夏天洶涌澎湃,冬天幾近斷流。腳下的這條路是小學時候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剛上學的時候,這條路只是一條窄窄的田埂,孩子們上學放學都要沿著這條田埂走,經常有孩子一不小心滑到水田里去。過了幾年,村委會一狠心,將這條小路擴寬了許多,孩子們走起來方便多了。又過了幾年,村委會決定,將這條小路鋪成水泥路,這樣孩子們就不用在大雨滂沱的時候深一腳淺一腳了。雪樵在路上站了一會兒,一扭頭就看到了小學的教學樓。教學樓是十來年前新蓋的,比五十多年前的好多了。雪樵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惡作劇,因為被老師罰站,下晚自習后決定跟幾個小伙伴用彈弓打學校教室的玻璃。當晚雪樵他們幾個躲在暗處,對準教室玻璃發(fā)射了幾顆石子,“啪、啪”玻璃碎了兩塊。雪樵的心狂跳起來,剛要招呼小伙伴,小伙伴早跑沒了影。雪樵想了一會兒,折返回三叔門前,大門還是緊閉。雪樵嘆了口氣,又穿過小巷,來到麥田邊。天色暗了下來,放鞭炮的人家越來越多,禮花也一朵朵升上天空。過去只有在城里才能看到煙花,現(xiàn)在城里的樓越來越高,很多區(qū)域都禁放了,農村放煙花的卻多了起來。雪樵站著看了一會兒,嫌冷,雙手插口袋里又看了一會兒,向河邊走去。幾星燈光在河面上隱隱閃現(xiàn)。
雪樵到了河邊。原來那燈光不是河面上發(fā)出來的,是河對岸巡護站的。巡護站的塔樓向東西南北射出四道強光,映在河面上,就成了星光點點。過了河,再往前走一點兒路,就到紫云山腳下了。雪樵在河邊走著,想起年輕的時候自己每次回家,都要到河邊待一會兒,每次離開家,也要到河邊待一會兒,望著浩浩湯湯奔騰激揚的河水,規(guī)劃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十八歲當兵的時候,出發(fā)的前一晚,他徹夜未眠,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了一夜。那時,他想,美好的人生大幕已經開啟,壯麗的人生航程正在召喚著他。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他又回到了這里。
雪樵回家的時候,母親問他怎么回家這么晚。雪樵說,去看三叔了,三叔不在家,等了一會兒。母親說,他可閑不住,指不定又在哪塊麥地里轉悠呢。雪樵說,過完年我想經常住這兒,每天去爬爬紫云山,夏天也能住到山里避避暑。母親說,你那飯店不開了?雪樵說,準備轉讓了。我六十四了。母親說,行嘛,操勞一輩子了。
雪樵給萍麗打了電話,說有個人想接手飯店,告訴了那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萍麗當天晚上就給雪樵回了電話,說那人過完年想把飯店改成一家面館,專賣燴面、燜面、饸饹面。他說現(xiàn)在手頭緊,想用每個月的營業(yè)收入一月一月還給咱們。雪樵說,行,你們定,你們定。
外面的鞭炮和煙花的聲音還在響。雪樵對母親說,我明天想做鹵面,后天想做燜面,初三想做燴面,初四想做蒸肉,初五想做蒜汁澆面條,初六再吃餃子。在城里老是施展不開拳腳,萍麗想吃這個,曉靜想吃那個,眾口難調。母親說,行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雪樵說,我陪您去看看煙花吧。母親說,去看看也行。
責任編輯? ?張? ?琳
創(chuàng)作談
被珍視的,或對生命的禮贊
我常常想這樣的問題:究竟什么樣的人生或生活才是值得被珍視的,才不會留下遺憾?
我觀察過周圍很多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過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他們雖然在個性上千差萬別,但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抑或琴棋書畫詩酒花。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升職,加薪,耕地,勞作,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乎從未停下過腳步。
雪樵就是這樣的人。他一輩子都在奔波、忙碌,沒有驚天動地,沒有轟轟烈烈,有的只是平淡如水,波瀾不驚。他經歷著所謂的成功,失敗,再成功,再失敗,最后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老母親身邊,在山腳下、河水旁,思考著自己的人生。他是一個被濃縮化了的典型。我周圍的人,父親、伯伯、姑姑、舅舅等等,都過著跟雪樵類似的人生。孩子一天天變大,自己一天天變老,他們在自己或大或小的天地里默默耕耘著,扮演著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兒女的角色,完成著自己的生命過程。
他們的人生值得被記錄,被珍視。因為他們都曾認真、努力地生活過。
但話又說回來,我們每天的奔波、勞碌,究竟是為了什么?有多少人是在為身外之物而奔忙?我們什么時候能停下奔忙的腳步,讓自己獲得片刻的寧靜?我們什么時候真正關注過自己的內心、傾聽過內心的聲音?我們??吹竭@樣的人,他們或行色匆匆,或愁眉不展,或焦頭爛額,或心浮氣躁,有的甚至惶惶不可終日。他們?yōu)榱怂^的金錢、名譽、地位、面子等等,操勞過度,有的甚至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工作、生活節(jié)奏越快,這樣的“焦慮癥”患者就會越多,社會上失衡、失范的事情也就越多。
李佩甫有一本書叫《等等靈魂》,書名本身就發(fā)人深省。有時候我們走得太快了,靈魂被落在身后,甚至被弄丟了。我們需要慢下來,甚至停下來,“等等靈魂”,讓自己的身與心合而為一?,F(xiàn)代社會,沒有多少人能夠“詩意地棲居”,但我們可以努力達致這一點。內心的恬淡、平靜、閑適與自足,永遠是人生幸福的必要條件。
雪樵開飯店失敗后終于領悟到這一點,他回到了他的“世外桃源”,開始面對自己的內心。但這絕不是歸隱,他開始體會到由內心的寧靜平和而生發(fā)出來的從容和喜悅。
這樣的人生才不會留下遺憾。為這樣的人生和生命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