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開
內(nèi)容提要| 20世紀70年代以來,斯圖亞特·霍爾堅持從文化、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維度對撒切爾主義所主導的英國文化、社會情勢進行分析,旨在闡明撒切爾主義在市民社會、文化以及公共領域獲得話語權和文化領導權的內(nèi)在機制,從而為英國左翼重建文化領導權提供有效策略。在歐美各國右翼崛起的當下,霍爾對撒切爾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的情勢分析成為透視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深層結構性變化的新視角。
20世紀70年代以來,戰(zhàn)后英國社會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民主共識意識形態(tài)逐漸瓦解的過程。作為英國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等人對戰(zhàn)后英國青年亞文化的描述和解讀表明,英國青年并沒有在戰(zhàn)后的“豐裕社會”(affluent society)中迷失方向,而是通過個性化、符號化、商品化的生活方式,進行儀式性的反叛或抵抗。在消費主義和新媒介興起的戰(zhàn)后時期,新興的大眾文化、青年亞文化以及來自英國前殖民地的少數(shù)族裔沖擊著英國傳統(tǒng)文化,從而引發(fā)了廣泛的社會焦慮。這種文化沖擊加上經(jīng)濟衰退,加劇了社會撕裂,引發(fā)了左翼的文化領導權危機。重建文化領導權和社會秩序已成為英國左翼政治的必然選擇,但英國左翼當時沒能及時做出相應調(diào)整?;魻柕热说暮现短讲煳C:行兇搶劫、國家、法律與秩序》(Policing the Crisis: Mugging, the State, and Law and Order,以下簡稱《探察危機》)已經(jīng)預示了英國社會民主共識的危機,指出英國社會開始從共識社會向威權主義法制社會轉變,直至撒切爾主義(Thatcherism)情勢的歷史性啟幕。在霍爾看來,這種新興歷史情勢表明英國政治、社會和文化開始被以“威權民粹主義”(authoritarian populism)為實質的撒切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支配。
情勢(conjuncture)這一概念可以追溯至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Joseph Bloch)的一封信中指出歷史發(fā)展是“無數(shù)相互交錯的力量”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05頁。所造成的結果。法國年鑒派歷史學家費爾南多·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為了滿足研究漫長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需要,提出了事件、情勢和結構的歷史時段劃分方法,分別對應短時段(瞬間)、中時段和長時段。②[法]費爾南多·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0頁。后來,葛蘭西(Antonio Gramsci)、霍爾、勞倫斯·格羅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等有機知識分子堅持運用情勢分析研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矛盾運動趨勢,在知識實踐中闡發(fā)、完善關于情勢與情勢分析的理論。綜合上述思想家和理論家的界定,情勢可被視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等層面的種種歷史力量博弈所形成的復雜變局,它是多種矛盾在同一歷史時刻凝縮的場域,往往伴隨有機危機——經(jīng)濟、政治、社會層面影響深遠的結構性矛盾和變化?!閯莘治鍪菍μ囟ㄇ閯莸慕庾x,探索的是各領域的深層結構性運動”。①李開:《矛盾、危機、聚變——論情勢分析與文化研究》,《文化研究》2018年第35輯。作為新左翼知識分子,面對當代英國及全球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變化和新趨勢,霍爾在知識實踐中將對資本主義當下歷史進行情勢分析當作實現(xiàn)其歷史使命的主要路徑之一。
霍爾的興趣在于理解特定的歷史情勢瞬間,并找到介入情勢的方式,而不局限于尋找特定情勢型構的某些看似普遍的邏輯。②Paul Bowman, Post-Marxism Versus Cultural Studies:Theory, Politics and Interventio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59.從20世紀70年代末“偉大的右轉秀”(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開始,霍爾持續(xù)運用情勢分析撰文批判撒切爾主義,直至2008年新自由主義出現(xiàn)危機,前后持續(xù)三十余年。起初,這些文章主要發(fā)表在《今日馬克思主義》(Marxism Today)和《新社會主義者》(New Socialist)兩份社會主義刊物上,后又結集出版為《撒切爾主義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Thatcherism)和《艱難的復興之路:撒切爾主義與左翼危機》(The Hard Road to Renewal: Thatcherism and the Crisis of the Left),成為解讀撒切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運行機制的關鍵著述。引發(fā)霍爾關注撒切爾主義的主要因素是撒切爾主義在經(jīng)濟衰退時所建構的文化領導權。撒切爾主義批判是霍爾從文化、話語、意識形態(tài)的維度所進行的情勢分析,有其具體的政治目標,即分析撒切爾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取得文化領導權的機制,為左翼政治提供反文化領導權的經(jīng)驗教訓和戰(zhàn)略對策,從而實現(xiàn)改變世界的愿景,這客觀上也為撒切爾政府提供了執(zhí)政鏡鑒。
撒切爾主義是霍爾在“偉大的右轉秀”一文中首創(chuàng)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概念,主要是為了更好地理解與撒切爾政府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趨勢和主導文化社會思潮。撒切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英國右翼針對20世紀70年代資本主義危機和文化的全球性危機做出的回應,塑造了以新自由主義為主導的當代資本主義體系。在資本主義危機中,以瑪格麗特·撒切爾(Margaret Thatcher)為代表的右翼成功抓住了英國社會轉型的歷史機遇,而左翼則對當時的全球性變化置若罔聞,造成了自身發(fā)展的長期危機。撒切爾主義文化領導權計劃處于全球化發(fā)展的加速階段之初,其影響超出英國,波及全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版圖。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的全球化情勢中,這一轉變過程“將經(jīng)濟生活、政治文化、公共制度、社會關系、媒體話語、態(tài)度及價值觀用于滿足全球化新階段的迫切需要”。③Stuart Hall and Tony Jefferson(eds.), Resistance through Rituals: Youth Subcultures in Post-War Britain, 2nd, London:Routledge, 2003, p. xxx.撒切爾主義的崛起表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開始走向新自由主義情勢?;魻枏那閯莘治龅囊暯菍⑷銮袪枅?zhí)政的十余年視為二戰(zhàn)后英國政治、社會和文化生活的歷史性轉折,具有獨一無二的歷史特定性。
從經(jīng)濟角度看,撒切爾主義是新自由主義的集中表現(xiàn),它推崇以自由市場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同時積極發(fā)揮國家的干預作用,力圖解決英國在以福利國家為核心的社會民主共識之后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挽回大英帝國經(jīng)濟漸衰的趨勢。從社會角度看,撒切爾主義旨在全面重組英國社會,恢復法律與秩序。從政治角度看,撒切爾主義對社會運動采取強制手段,致力于重構階級與政黨之間的關系,消弭國家與市民社會、公共與私有之間的邊界。從文化角度看,撒切爾主義計劃力圖用“逆向式現(xiàn)代化”(regressive modernization)話語規(guī)訓和教化社會,促進思想文化進步,其結果反倒是促使思想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倒退。從話語角度看,撒切爾主義的實質可概括為威權民粹主義。威權民粹主義話語的成功之處在于它能夠把“相互矛盾的話語在同一種意識形態(tài)內(nèi)接合起來”,①Stuart Hall, The Hard Road to Renewal: Thatcherism and the Crisis of the Left, London: Verso, 1988, p. 10.因為這一概念本身就是包含悖論,它將不同的話語元素統(tǒng)一為一種治理哲學,涵蓋了英國人引以為榮的保守傳統(tǒng)、民族偉大的優(yōu)越感、帝國衰退的失落感、更嚴格的社會管控、經(jīng)濟寬松和自由市場等方面的話語。同時,它能夠表現(xiàn)“上層社會的恐懼和焦慮,并將其接合為右派共識”。②Nick Stevenson, Understanding Media Cultures: Social Theory and Mass Communication, 2nd,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2, p. 38.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看,撒切爾主義是一種重建文化領導權的計劃,力圖在自由市場與保守主義之間鑄就新的話語,在發(fā)揮自由話語作用的同時,從傳統(tǒng)話語型構中重建大英帝國的民族性和民族文化,試圖治愈帝國衰落所造成的民族心理創(chuàng)傷,應對文化身份危機。
在撒切爾夫人的第一屆任期內(nèi)(1979—1983),英國的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下降4.2%,工業(yè)生產(chǎn)下降超過10%,制造業(yè)下降17%,失業(yè)率高達141%,失業(yè)人口超過三百多萬。③James Procter, Stuart Hall, London: Routledge, 2004, p.97.但1983年撒切爾夫人第二次當選首相?;魻栒J為,撒切爾主義獲勝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其經(jīng)濟政策,而在于能在特定的歷史情勢中建構主導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文化領導權。從第二屆任期開始(1983—1987),英國經(jīng)濟開始出現(xiàn)復蘇跡象,增長勢頭漸強,通脹率和抵押率已降至福利國家時期以來的最低水平,但是失業(yè)人口仍高居不下。盡管如此,保守黨仍保住了撒切爾夫人的第三個任期,撒切夫人也成為二戰(zhàn)以后英國最受歡迎的首相。撒切爾夫人為什么能夠在經(jīng)濟狀況不利的形勢下取得連任,連續(xù)執(zhí)政11年半,并享有持久的權威和影響力?以工黨為代表的左翼人士對此大惑不解?;魻栔赋觯胀ò傩罩员蝗銮袪栔髁x征服,不是因為他們都是傻瓜,或者被虛假意識所蒙蔽,而是因為“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撒切爾主義能夠解決一個民族的恐慌、焦慮以及失去的身份等問題。它引導(英國人民)通過形象思考政治,能夠應對(英國人民)的集體幻想,將英國視為想象的共同體,能夠處理社會想象的問題”。④Stuart Hall, The Hard Road to Renewal: Thatcherism and the Crisis of the Left, London: Verso, 1988, p. 167.也可以說,撒切爾主義通過話語、形象將其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主張嵌入日常生活經(jīng)驗和常識,將英國普通百姓納入“逆向式現(xiàn)代化”歷史工程,成功建構了文化和道德上的領導權?;魻栔阅軌蝾A測到撒切爾夫人的選舉勝利,是因為他將日常生活中的話語變化視為社會變遷的指數(shù),并從歷史維度對這些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進行情勢分析,發(fā)現(xiàn)人們在公共領域中不再使用工黨主義、福利國家、社會民主之類的話語,而開始使用成本效率、貨幣價值、選擇、自由市場等話語。日常生活的話語轉變意味著人們開始接受并使用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
1987年,依靠其穩(wěn)固的文化領導權,撒切爾夫人第三次當選英國首相。工黨在傳統(tǒng)的就業(yè)、醫(yī)療、住房和教育方面的福利國家政策方面獲得支持,總體表現(xiàn)超過預期,但最終再次落敗。霍爾指出,獲得選舉勝利的關鍵并非具體的社會政策,而在于能夠激發(fā)選民想象的政治形象,因為政治形象建構是一個關鍵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魻枖嘌裕骸叭銮袪栔髁x的勝利根源并不是任何臨時支持的波動,而是重塑英國政治版圖的深層運動和趨勢?!雹賁tuart Hall, Selected Political Writings: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and other Essays, Sally Davison, et al. (ed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238.撒切爾主義不僅是改變經(jīng)濟運行方式的計劃,而是一項旨在改變英國人思想意識的工程,有其深刻的文化根源。其實,自1979年以來,撒切爾主義運用意識形態(tài)的技術已幾近完美,意識形態(tài)策略成為撒切爾主義的制勝法寶。與此不同,工黨雖然努力吸取以往失敗的教訓,開始重視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爭奪領導權的斗爭,但其所面臨的問題是結構性的有機危機,找到合理的危機解決路徑尚需時日。
霍爾首先從政治與社會維度描繪出英國戰(zhàn)后至撒切爾夫人當選這一時期的歷史情勢,認為社會民主共識是這一時期英國政治的主要特征。英國社會出現(xiàn)新的不成文的社會契約,相互沖突的社會利益之間達成歷史性的妥協(xié)一致。右翼舍棄反動政策以及自由市場,而勉強接受福利國家、綜合素質教育、凱恩斯主義、全面就業(yè)作為勞資之間達成妥協(xié)的條件。作為交換,左翼接受了修正的資本主義,并愿意在西方集團的戰(zhàn)略影響下與右翼保持一致,并暫時取得了文化領導權。在政治層面,除了偶爾發(fā)生的爭議以及工人罷工之外,英國的政治局勢整體呈現(xiàn)出全面共識或妥協(xié)的特征,經(jīng)濟和社會層面的沖突暫時得到了解決或遏制。這就是霍爾所謂的社會民主共識情勢。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這種社會民主共識的危機開始逐步顯現(xiàn)出來?;魻柕热嗽凇短讲煳C》中對此有過描述。時任英國首相、工黨領袖哈羅德·威爾遜(Harold Wilson)做出大膽的社會改革,主張社團主義國家,力圖將不同社會部門的勞動者組成共同聯(lián)盟或歷史集團,并將之與新科技浪潮連接在一起。但威爾遜的改革最終以失敗告終,其主要原因之一是它沒有像撒切爾夫人那樣成功建構起文化領導權。
其實,英國二戰(zhàn)后的社會民主共識穩(wěn)定情勢缺少充分條件,這也是導致其危機的主要原因之一。英國當時受傳統(tǒng)世界帝國中心身份的束縛,經(jīng)濟基礎比較薄弱,整體工業(yè)結構落后,生產(chǎn)力低下,人們生活水平總體不高。20世紀60年代末,“英國病”跡象開始顯現(xiàn),因投資不足,英國既缺少維系資本積累所需的足夠剩余,也無法為福利國家、工資增長以及貧困人口提供足夠的資金支持。到了70年代,隨著世界經(jīng)濟衰退的持續(xù)加劇,作為世界資本主義鏈條上最古老的一環(huán),英國社會開始出現(xiàn)了分裂,穩(wěn)定的基礎幾乎被消耗殆盡。為了保衛(wèi)資本主義制度,工黨被迫對工人階級進行越來越嚴厲的規(guī)訓。早已蘊藏在社會民主共識中的內(nèi)在矛盾開始顯現(xiàn),反對越南戰(zhàn)爭、反文化的新社會運動以及青年學生運動加劇了社會和政治動蕩,最終導致了70年代末勞資之間的嚴重沖突。社會民主共識開始瓦解,其存在的合法性也蕩然無存。不斷的政治論戰(zhàn)和社會恐慌伴隨著爭奪文化領導權的斗爭,為新右翼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歷史條件。
英國自由黨在20世紀初退出歷史舞臺以后,工黨取而代之成為執(zhí)政黨的反對黨,為新右翼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歷史條件。首先,自由黨傳統(tǒng)的自由市場意識形態(tài)話語元素,如自由企業(yè)、有私欲的個體、頑強競爭等被保守黨發(fā)揚光大。保守黨把這些元素與傳統(tǒng)話語接合起來,形成具有高度矛盾性的現(xiàn)代保守主義。到了戰(zhàn)后社會民主共識時期,保守黨又完全拋棄了這些話語元素,并試圖改造自身。但是,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是福利國家、社會救助、有限的國家干預、凱恩斯主義、工會談判、社團主義、大國家大資本等構成的社會民主共識理念,致使這種改造難以完成。其次,在保守黨領袖愛德華·西斯(Edward Heath)執(zhí)政時期(1970—1974),英國經(jīng)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危機的跡象,致使保守黨越來越傾向于新自由主義。在1970年的選舉中,“法律與秩序”(law and order)、對社會中崛起的無政府主義的規(guī)訓、反對黑人移民的種族主義等具有民粹主義特征的不穩(wěn)定因素表現(xiàn)活躍。國家與工會之間的談判一度中斷,社團主義也被埋葬,產(chǎn)業(yè)激進分子與工會對抗不斷。自由市場和自由競爭力量漸強,與國家資本主義脫鉤成為英國工業(yè)的正?,F(xiàn)象。同時,“英國病”加重:工業(yè)生產(chǎn)出現(xiàn)滯漲,企業(yè)破產(chǎn)增多,銀行不良資產(chǎn)增加,房地產(chǎn)業(yè)失控,失業(yè)人數(shù)開始增多,勞資沖突加劇,社會動蕩不安,英國工業(yè)不得不實行每周三天工作制。最終,西斯政府被礦工罷工擊垮。此外,保守黨議員伊諾克·鮑威爾(Enoch Powell)長期推行其鮑威爾主義,聚焦于種族、民族、自由市場、法治、優(yōu)勝劣汰競爭機制等政治問題,代表著英國政治向右轉的歷史趨勢,其部分理念被撒切爾主義所吸收??傮w而言,撒切爾主義登上英國政治舞臺之際正是以下三種歷史趨勢聚集的關鍵時刻,一是英國經(jīng)濟的結構性衰退與世界資本主義經(jīng)濟衰退同時發(fā)生;二是戰(zhàn)后第三屆工黨政府的倒臺導致戰(zhàn)后以來所形成的社會民主共識危機的瓦解;三是冷戰(zhàn)再次加劇,各國核武器競賽加速。概括說來,英國經(jīng)濟實力下滑,但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情緒高漲,這些因素的“接合”(articulation)為撒切爾主義時代的到來提供了歷史條件。
撒切爾主義首先對保守黨進行意識形態(tài)改造,繼而推動社會全面改革。撒切爾主義崛起之后,就革除掉前幾屆政府的“漸進社團主義”(creeping corporatism)。這場改革運動的首席意識形態(tài)家是當時著名的保守黨人士基斯·約瑟夫(Keith Joseph),他甚至被視為是撒切爾夫人的思想導師。他們二人共同的思想導師則是主張自由主義的弗里德里?!す耍‵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 在1974年的大選中落敗之后,約瑟夫與撒切爾共同創(chuàng)辦了“政策研究中心”(Centre for Policy Studies)——研究新自由主義市場政策的智庫。約瑟夫對貨幣主義經(jīng)濟理論非常感興趣,并說服撒切爾支持這種經(jīng)濟理論。他們共同引領英國政治急速轉向右翼,即霍爾所謂的“偉大的右轉秀”?;魻柵u約瑟夫的高壓政策疏遠了部分關鍵選民,缺少民意支持,只有約瑟夫從保守黨隱退,撒切爾夫人才有可能成為將貨幣主義與自由市場結合起來的最佳人選,撒切爾主義也才能夠形成。
霍爾指出,盡管撒切爾主義繼承了托利黨(保守黨前身)的主要傳統(tǒng),但是它仍是一種十分激進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力量,與戰(zhàn)后以來主導保守黨的傳統(tǒng)有明顯區(qū)別。撒切爾主義以全新方式將保守主義的各種元素組合起來,首要歷史任務是擊敗保守主義遺老及其舊教條,改造人們對戰(zhàn)后穩(wěn)定情勢的常識,而不是盲目認同戰(zhàn)后的社會民主共識;其次,在經(jīng)濟政策方面,撒切爾主義要扭轉國家補貼福利的趨勢,縮減公共支出和公共部門的預算,恢復私有企業(yè)的活力,發(fā)揮自由市場作用,重建自由市場,加強國家干預,支持資本利潤,約束工資增長,打擊工會,壓制工人階級在經(jīng)濟和政治領域中的地位;最后,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撒切爾主義的任務是遏制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反資本主義浪潮,誓要打破福利國家的魔咒。因此,撒切爾主義需要另外重建一個以新自由主義、自由市場、有私欲的個體、管理至上等為理念的意識形態(tài)集團,改造凱恩斯主義國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瓦解社會權力集團,削弱不斷增長的工人階級力量,扭轉權力失衡狀況,恢復管理層以及資產(chǎn)階級的特權。這些歷史任務不局限于經(jīng)濟領域,也關乎社會和文化領域。撒切爾主義試圖全面重建社會生活,回歸傳統(tǒng)價值觀,如英國性、品行至上、男權主義、家庭至上等傳統(tǒng)理念。撒切爾主義把意識形態(tài)當作不同話語元素接合形成的意義鏈,力圖將自由市場的“哲學”(貨幣主義、自由市場、反集體主義、反國家主義等方面的話語)與保守主義的傳統(tǒng)“哲學”(凱恩斯主義、福利國家、國家主義、家庭至上、責任、權威、標準、自立等方面的話語)接合為一體。因此,撒切爾主義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將相互矛盾的話語、意義、價值觀和實踐用“強制力”或“贊同”(consent)的方式組合成一種表面上看似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整體?;魻栒J為“自由市場+強大國家”這個悖論形象地抓住了撒切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實質。不過,霍爾并沒有看到,正是撒切爾主義的矛盾性保證了其持久活力。實踐證明,自由市場背后那只看不見手需要國家干預,保持這個矛盾的平衡發(fā)展才是經(jīng)濟社會健康發(fā)展的保障。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政府,在英國選舉制度史上,也沒有政治家能獲得永久的勝利。根據(jù)多次選舉結果看,撒切爾政府以微弱優(yōu)勢獲得支持,也面臨重重困難。雖然撒切爾政府在1982年取得馬島戰(zhàn)爭(Falklands War)的勝利,但并沒有實現(xiàn)其預定目標。尤其是在1983年大選時,失業(yè)人數(shù)仍超過三百多萬,撒切爾主義也沒有扭轉英國經(jīng)濟衰退的良方。盡管如此,撒切爾主義不僅在保守黨內(nèi)部取得領導權,并且成為全社會主導性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力量,這主要歸因于它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略。撒切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目標是永遠地改變英國的政治和社會格局,重塑英國人民的思維和言說方式。歷史地看,撒切爾夫人的所作所為受到多種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的驅動。通過對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簡化式解讀,她學會了如何只將個體當作經(jīng)濟人。在哈耶克那里,她認識到公共利益難以企及,市場是實現(xiàn)社會目標的最有效的途徑。從貨幣主義者那里,撒切爾夫人學到了市場原教旨主義,把市場看作是自我調(diào)節(jié)的實體,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夠使所有人受益。
撒切爾主義全面逆轉了英國戰(zhàn)后的社會文化情勢,尤其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獲得巨大成功,最主要的表現(xiàn)是它有效地滲透到工黨社會基礎的核心地帶。在前兩次選舉中,很多工黨的支持者都轉而支持撒切爾主義。這在世界資本主義經(jīng)濟衰退的緊要關頭,十分重要。戰(zhàn)后英國的各種社會趨勢和潮流或者被消弭,或者被重新組合。撒切爾主義成為民粹主義政治力量的代表,在市民社會中贏得廣泛贊同;同時,撒切爾首相在社會治理上實施更加嚴格的規(guī)訓,由此形成了霍爾所謂的“威權民粹主義”。威權民粹主義是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形成的新右翼霸權政治的描述,它打破了國家與社會力量之間的平衡,標志著英國國家和社會治理的重心已轉向“威權主義”這一極。面對日益失控的英國社會,威權民粹主義力圖自上而下實施新的社會規(guī)訓和治理,其“民粹主義”這一極又把這種自上而下的社會治理形式建立在下層民眾的恐懼和焦慮之上。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英國社會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轉向“法律與秩序”。霍爾由此指出,威權民粹主義的意義在于其將工黨和保守黨之前所采取的危機治理與長期以來保持英國穩(wěn)定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共識元素接合起來,從而打破了英國當時的政治僵局,埋葬了新凱恩斯主義,瓦解了守舊的社團主義,有效反擊了各種形式的社會民主和自由保守的國家主義。所以,撒切爾主義不是對舊體制以及階級關系進行修修補補,而是徹底扭轉英國社會階級關系,全面轉向右翼。
1990年,在撒切爾夫人下臺之際,霍爾斷言,盡管約翰·梅杰(John Major)政府(1990—1997)努力消除撒切爾主義的影響,但難以走出撒切爾主義的影子。不僅如此,撒切爾主義的影響波及全球,開啟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情勢,標志著全球資本主義發(fā)展進入新階段——繼冷戰(zhàn)和福利國家之后全球資本主義的復興。霍爾指出,自從社會民主共識情勢終結之后,英國進入新自由主義情勢階段,新自由主義逐步在全世界攫取了文化和話語領導權。從20世紀70年代末的“偉大的右轉秀”開始,到80年代持續(xù)的撒切爾主義批判,到80年代末的“新時代計劃”(New Times)和90年代的“偉大的迷失秀”(The Great Moving No Where Show),再到21世紀初的“新自由主義革命”(The Neoliberal Revolution),霍爾的文化研究計劃批判的是不同版本的新自由主義?;魻柕男伦杂芍髁x情勢分析是從撒切爾主義批判計劃開始,之后又發(fā)起新時代計劃宣言、新工黨主義批判、布萊爾主義批判以及基爾本宣言。在這個過程中,霍爾對全球資本主義新變化的理解逐步深入,意識到撒切爾主義所產(chǎn)生的影響足以塑造新的文化與社會情勢。
20世紀80年代末,西方知識界普遍意識到資本主義已開始步入“后現(xiàn)代”階段。與此同時,霍爾聯(lián)合一些左翼知識分子在《今日馬克思主義》上發(fā)起了頗具爭議的“新時代計劃”知識實踐,持續(xù)批判撒切爾主義,為英國左翼尋找一種替代性的政治議程,促使左翼與時俱進,應對資本主義在后福特主義時代、后現(xiàn)代階段中發(fā)生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轉型。此后,這些關于“新時代計劃”的爭論集結為《新時代:1990年代的政治變化》(New Times: The Changing Face of Politics in the 1990s),其中包括霍爾的“新時代的意義”(The Meaning of New Times)。揆其要旨,“新時代計劃”從長時段的角度彰顯出西方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變革。在霍爾看來,撒切爾主義情勢也只是“新時代計劃”的一部分。具體而言,霍爾所謂的“新時代”指的是西方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上發(fā)生深層變革①Stuart Hall, Selected Political Writings: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and other Essays, Sally Davison, et al. (ed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245.的階段,這種變革進程在撒切爾主義時期加快了。他們的“新時代”話語暗含著西方當代資本主義社會變革的各種面向,如后工業(yè)、后福特主義、主體革命、后現(xiàn)代、晚期資本主義等。但是這些面向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它們只是“解讀現(xiàn)代性與資本主義之間被重啟的關聯(lián)的不同方式?!?0世紀80年代,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獲得了新活力,以橫掃一切的力量,將所有社會和所有關系置于商品化和交換價值規(guī)律的麾下”。①Stuart Hall, Selected Political Writings: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and other Essays, Sally Davison, et al. (ed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245.這造成的結果是“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尤其表現(xiàn)為主體身份的革命和危機。隨著社會群體主體身份(如階級、民族、族群)的日益碎片化和多元化,個體主體的身份建構變得更加重要。個體主體不再是“中心化的、穩(wěn)定的、完整的自我,也不再是自治的、理性的自我。自我更加碎片化,更加不完整,由多重身份組成,……是具有歷史的、被生產(chǎn)出來的、在進行之中的事物”。③Stuart Hall, Selected Political Writings: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and other Essays, Sally Davison, et al. (ed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252.從霍爾的整體知識生涯來看,“新時代計劃”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一方面,它表明霍爾已從撒切爾主義的批判開始轉向更廣闊的當下歷史——現(xiàn)代性、全球化、文化身份等問題;另一方面,它也開啟了霍爾對新自由主義情勢的全面批判。
霍爾的撒切爾主義批判和“新時代計劃”頗具爭議,受到一些左翼知識分子的批評。例如,鮑勃·杰索普(Bob Jessop)等人認為霍爾的撒切爾主義批判和“新時代計劃”過分強調(diào)撒切爾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維度,輕視撒切爾主義的經(jīng)濟維度,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魻栐凇镀D難的復興之路》中回應道,撒切爾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維度非常重要,但是左翼不但不懂得如何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展開斗爭,而且還誤讀了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性,將之簡化為經(jīng)濟問題。概而言之,霍爾聲稱自己堅持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思想,即認為如果沒有處于決定性地位的經(jīng)濟活動,對文化領導權問題的思考將是無源之水;未取得經(jīng)濟的核心地位,實現(xiàn)文化領導權也只是空中樓閣。實際上,霍爾重申了一種中間立場,既不否認經(jīng)濟基礎的決定作用,又堅持反對經(jīng)濟簡化論。
1997年,新工黨黨魁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當選英國首相之后,開始實施“第三條道路”改革方案?;魻栐凇督袢振R克思主義》特刊上發(fā)表了“偉大的迷失秀”一文。該文指出布萊爾主義只不過是撒切爾主義的變體,他的“第三條道路”沒有明確改革方向,不是有效的復興計劃。此文與1979年的“偉大的右轉秀”形成呼應,只是兩篇文章發(fā)表的背景有很大不同。在后撒切爾主義時代以及新工黨執(zhí)政時期,霍爾仍然密切關注英國政府的政策,他在“新工黨的雙重洗牌”(New Labour’s Double-shuffle)中指出,自1997年贏得大選之后,新工黨并未從根本上扭轉撒切爾主義所形成的情勢。新工黨面臨兩種選擇:要么找到替代撒切爾主義的方案,要么調(diào)整撒切爾主義。實際上,新工黨選擇了后者,將新自由主義和社會民主共識結合起來。其中,新自由主義是新工黨所采取的主導方案,而社會民主是輔助方案,后者取決于前者??梢哉f,新工黨所奉行的政策本質上仍是新自由主義。對于英國左翼來說,想要有效地逆轉新自由主義,必須建構新的可替代性政治計劃。杰索普質疑霍爾在此文中所提出觀點,認為霍爾對新工黨的批判主要仍集中在意識形態(tài)和話語層面,而忽視了政治經(jīng)濟學層面。其實,政治經(jīng)濟學主要通過對資本運作機制的研究,揭示出資本主義制度剝削和壓迫的根源?;魻栔饕獜奈幕?、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這些方面揭露資本主義剝削和壓迫的不同方式,這與政治經(jīng)濟學層面的批判可謂殊途同歸。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以后,以霍爾為首的新左翼人士借助《探測》(Soundings)、《衛(wèi)報》(The Guardian)等媒體平臺組織發(fā)表了《新自由主義之后?基爾本宣言》(After neoliberalism? The Kilburn Manifesto)和《新自由主義危機》(The Neoliberal Crisis),全面清算新自由主義,力圖找到新自由主義的替代性方案。霍爾等人指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已在全球攫取霸權地位,為跨國公司、投資機構和風險資本家創(chuàng)造了巨額利潤,但也釀成了惡果。不僅在一國之內(nèi),而且國家之間,收入差距愈來愈大。一方面,全球超級富豪的財富急劇增加;另一方面,貧窮人口的數(shù)量不斷上升。全球范圍內(nèi)的不平衡發(fā)展造成民族對立,甚至引發(fā)極端民族主義。權力和資源大規(guī)模地流向私人,市場成為形塑社會關系的主導,交換價值變成了唯一的價值追求。這也引發(fā)了生態(tài)危機,西方各國無力應對環(huán)境危機、氣候變化的威脅,只把這些問題推向市場。許多西方國家把金融危機看作鞏固新自由主義的契機,紛紛采取了緊縮政策,以減少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富裕階段產(chǎn)生的財政赤字。在英國,緊縮方案遏制了收入增長,設定利潤上限,銳減公共部門就業(yè),削弱地方政府的權威,弱勢群體的生活水平和條件隨之下降。危機所造成的后果逐漸轉移到勞動人民、弱勢群體和被邊緣化群體身上。霍爾等人認為,除了引發(fā)懲罰性和逆向性的社會效應之外,這些緊縮措施注定要失敗,因為它并不會大幅降低政府財政赤字,還要承擔需求嚴重下降和稅收崩潰的后果,從而加劇了經(jīng)濟螺旋下滑的趨勢。
金融危機爆發(fā)之后的新自由主義情勢,代表了當代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最新態(tài)勢。在北大西洋世界,福利國家的安定局面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jīng)崩潰。冷戰(zhàn)結束之后,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總統(tǒng)開啟的新自由主義決定著當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方向。霍爾等人指出,這次金融危機意味著一個潛在的斷裂時刻。新自由主義情勢分析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弄清楚危機發(fā)生的原因及其性質。霍爾援引葛蘭西的論斷指出,新自由主義情勢危機并非僅僅是經(jīng)濟危機,而是由于一些關鍵場域的矛盾匯聚在同一歷史瞬間和政治空間而造成了斷裂。在危機發(fā)生時期,各種力量凝縮形成新的社會型構,主要因素包括:階級和其他社會利益、新的制度安排、私人公司對民主進程的過度影響、按新自由主義共識原則組建新工黨政治進程、意識形態(tài)合法化的影響、對“看不見的手”的準宗教信仰以及市場的自我推崇。因此,霍爾將當下未能找到解決方案的情勢性危機視為“新自由主義革命的長征”①Stuart Hall, Selected Political Writings: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and other Essays, Sally Davison, et al. (ed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317.。但是,將當下危機視為“新自由主義”主要出于政治需要,只是一種權宜之計。這種做法將很多因素涵蓋在新自由主義這個概念之下,但它掩蓋了其內(nèi)部的復雜性和地理歷史特定性,忽視了新自由主義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qū)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
新自由主義批判彌補了文化研究在其發(fā)展初期時所缺失的政治經(jīng)濟學維度。通過援引葛蘭西和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霍爾反復表達了對經(jīng)濟簡化論的反對以及對多元決定論的堅持?;魻枏娬{(diào),雖然經(jīng)濟是核心問題,但不能把危機簡化為經(jīng)濟因素。其危機發(fā)生的原因十分復雜,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意識形態(tài)、常識等因素,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導致了情勢性危機的爆發(fā)。這些場域雖然相對獨立——它們都有自己的起源、不同的矛盾動力、按照自己的時間性演變,但在同一時刻可①Stuart Hall and Doreen Massey, Interpreting the Crisis,in Jonathan Rutherford and Sally Davison (eds.), The Neoliberal Crisis, 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2012, p. 57.?;魻栔赋?,2008年的金融危機爆發(fā)之時,人們只看到了新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模式幾乎失效,由此稱其為經(jīng)濟危機。這種割裂經(jīng)濟與意識形態(tài)的做法貌似正確,但未能觸及新自由主義情勢的歷史演變及其深層結構。
以聚集或凝縮而成“情勢性危機”
霍爾堅持將意識形態(tài)話語看作理解新自由主義危機的關鍵。他認為當代資本主義話語已經(jīng)被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凈化”,結果是涉及公共利益、公共所有權、共同利益、平等、再分配正義、貧困等方面的話語幾乎完全被“擦抹”。普羅大眾的身份和主體性幾乎全部被自由市場話語重新鑄造,人人都變成了自由市場中的消費者或客戶。從撒切爾主義開始,“社會”不復存在,只有市場、個人和家庭,所謂的公共利益也被個人私利取而代之。市場能最大限度地滿足個人私欲,但最終將無益于社會整體發(fā)展。最嚴重的后果是,新自由主義話語已經(jīng)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常識和理念,追求個人私利和交換價值成為合情合理的訴求。在霍爾看來,當新自由主義話語成為常識,當人們把新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看作世界的唯一標準,新自由主義就獲取了文化領導權,而且,這種文化領導權主要是通過“贊同”而不是“強制力”來得以實現(xiàn)?!百澩钡膶崿F(xiàn)主要借助于意識形態(tài)的“質詢”功能,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話語被“慣?;保╪aturalized),進入到無意識層面,成為無所不在的常識和文化,人們難以察覺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及其宰制作用。
霍爾將特定社會形態(tài)的各個領域理解為相對獨立,但又相互接合、共同發(fā)揮決定作用的偶然性“情況”(instances),并為任何歷史特定情勢的存在提供前提條件。在結構主義理論范式的影響下,霍爾認為,社會不再是有機的整體,而是由種種受制于偶發(fā)“情況”共同組合而成的結構。這些“情況”形成各種矛盾張力,最終將導致歷史性的斷裂(危機)和社會轉型。但是,危機的結果并不能被事先決定,因為偶然性因素意味著支配與被支配要素之間的接合和再接合方式的決定總會出現(xiàn)某種斗爭或對抗,而斗爭和對抗的結果是難以預料的。所以,情勢分析的精神旨歸在于用具體的、歷史的、聯(lián)系的、發(fā)展的、全面的觀點分析問題或危機。它能夠建構分析具體問題的廣闊視域,可以將多種要素納入研究視野。從這個層面看,情勢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超越庸俗唯物主義關于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單向簡化論和決定論。
作為一種文化研究的原則方法或范式,情勢分析既是霍爾社會參與的主要進路,也是霍爾留給文化研究甚至社會科學各領域最重要的遺產(chǎn)之一。從新左翼時期分析消費資本主義造成的階級消失假象開始,霍爾對當代資本主義在每一個歷史瞬間的新變化的認識經(jīng)歷了長期的演變過程。《探察危機》和撒切爾主義批判是霍爾介入社會的知識實踐和情勢分析的主要成果。情勢分析也是其長期知識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和方法論概括,它既滿足了文化研究跨學科知識實踐的需要,又代表了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各領域之間交往對話的融合趨勢。因為情勢具有歷史特定性,霍爾的情勢分析沒有固定不變的具體操作方法。情勢分析的意義在于,一方面,提醒我們要抵抗理論簡化論的誘惑,即認為只要掌握理論,就能夠理解世界及其運行方式;另一方面,提醒我們要探察危機發(fā)生原因的多樣性與復雜性,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意識形態(tài)是相對獨立的,配置不同,組合方式不同,接合而成的情勢也不相同,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也正是資本主義后現(xiàn)代境況的主要特征之一。
作為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家和有機知識分子,霍爾認為自己有責任揭示撒切爾主義如何成功地將人民大眾的信仰和價值觀與新自由主義政策接合起來,剖析文化領導權的建構機制和形成過程,進而為左翼提出反文化領導權政治計劃,確立反文化領導權的社會集團基礎,以贏得道德和文化上的領導權。由于政治立場不同,霍爾并不十分關注撒切爾夫人大刀闊斧的改革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撒切爾主義對以民主共識為基礎的戰(zhàn)后英國社會進行的徹底改造。實際上,英國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顯示,撒切爾主義成功地逆轉了英國在20世紀70年代急劇的經(jīng)濟衰落,并在一定程度上使英國跟上世界各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撒切爾夫人所推行的貨幣主義、私有化、自由市場等新自由主義政策在全球范圍的影響依然巨大。2013年4月,在撒切爾夫人辭世之時,時任英國首相戴維·卡梅倫(David Cameron)甚至宣稱人人都已經(jīng)成為撒切爾主義者。不過,以“鐵娘子”著稱的撒切爾夫人的強硬社會政策使她難以與市民公眾進行有效溝通,招致社會各界人士的批評。當前,歐美資本主義歷史的鐘擺再次向右偏轉。2016年,撒切爾夫人當年提出的“讓英國再次偉大”的口號被特朗普重新拾起。英國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在內(nèi)外政策上也頗具“鐵娘子”風格,但因沒能實現(xiàn)脫歐計劃而被迫辭職??傮w上,當下英國政治共識難以企及,社會撕裂的程度可見一斑。當前,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再次成為當代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主導文化、社會思潮,資本主義歷史情勢及世界格局也已發(fā)生明顯變化,情勢分析不失為一種分析當今資本主義社會深層結構性變化的有效工具或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