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
名字
從李新梅記事起,媽媽就是個沒有名字的人。爸爸通常管她叫“哎”或者“喂”,鄰居則連這個也省略,直接上來拍一下肩膀,在村子里35年了,“他們都不知道我媽叫什么?!?/p>
身份證上,媽媽的名字叫李玉榮,出生日期是1960年7月15日,兩個信息都是爸爸李偉隨意編的。李新梅記得,媽媽的枕頭下面總是橫放著一把刀。有時候是水果刀,有時候是剪刀,刀柄朝向床外,刀刃向內(nèi)。
成人之后,李新梅會有意識地把媽媽的刀藏起來,但過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又會出現(xiàn)在枕頭下,就這樣過了30多年。媽媽從未使用過那把刀,只是一直枕著睡。
在今年一個飯局上,有人告訴李新梅,枕刀是布依族的習(xí)俗,人們相信,如果做了噩夢,放把刀在枕下,就不會再夢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對方說,你媽媽一定做了很多年的噩夢。
35年前的冬天,媽媽被人販子從重慶火車站賣到河南輝縣這個名叫早生的村子,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路上被人打過,耳朵出了血,牙齒也掉了好幾顆,李新梅的大姑花1000元買下了她,給李新梅的爸爸當(dāng)媳婦。
在李新梅印象里,媽媽總是深懷恐懼。她會仔細叮囑一歲半的外孫不要出門,“外面有壞人會打你?!薄叭绻腥舜蚰悖憔湍么u頭狠狠地打他!”她咬牙切齒地說。
李新梅不知道媽媽做沒做噩夢,她無法和媽媽進行更深的交流。媽媽說一口發(fā)音奇特的語言,和漢語沒有任何相近之處,村里沒人聽得懂,從小和她在一起的李新梅也只能聽懂50%左右,但不會說。媽媽聽力差,始終學(xué)不會漢語,只會寫兩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早生。是李新梅教的,“至少出去能告訴別人家在哪兒?!?/p>
媽媽并不覺得早生村是她的家,李新梅記得,從小時候起,媽媽的話語中會重復(fù)出現(xiàn)兩個詞:“煙”和“白煙”,李新梅后來逐漸明白這兩個詞的意思,在媽媽的語言中,那是“家”和“回家”。
李新梅曾比畫著手勢問媽媽:你是哪兒的?媽媽說了幾個晦澀難懂的詞,李新梅聽不懂。但她會常跟李新梅和妹妹說,我們回家吧,家里可漂亮了。在媽媽的記憶里,老家附近有條很大的瀑布,她常常經(jīng)過,家門口種著肥碩的芭蕉樹,還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樹,成熟的時候,父親會把板栗打下來,拿到集市上賣錢。
媽媽跑過兩次。第一次是剛來河南沒多久,但不到兩個小時就被親戚們找了回來。第二次逃跑是在來早生村的第九年,她帶著4歲的李新梅和2歲的妹妹離開了。直到現(xiàn)在,李新梅都能記得當(dāng)時的場景,她和妹妹暫時住在奶奶家,媽媽去接她們,一邊給她們穿厚衣服一邊說,“我們走,我們?nèi)ゼ遥@里不是我們的家?!彼龓Я松矸葑C,拿了500元錢,晚上睡草垛子,白天走路,兩天之后,在輝縣的車站遇到了在那里守株待兔的鄰居。
大概是死了心,媽媽再沒跑過。她就這樣住了下來,和李偉在一起生活。在李新梅的敘述中,那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們一起下地干活兒,媽媽能聽懂的幾個漢語詞匯,大多和勞作相關(guān):鍋、飯、麥子、種子、肥料……李偉提到這些詞的時候,她會去干對應(yīng)的活兒。
在李新梅印象里,家中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安靜的,爸爸看電視,媽媽也看電視,“沒什么交流,也不知道交流什么”。
在這個村子里,媽媽是一個異類。村里的女人常坐在一起剝花生,別人說話的時候,媽媽會認(rèn)真地看,認(rèn)真地聽。李新梅覺得,“她應(yīng)該是裝作在聽吧,反正就是覺得自己必須得融入一下”。別人笑,她也笑,“有時候別人在嘲笑她,她都覺得別人在給她說一個笑話”。
當(dāng)被人盯著看時,媽媽會突然說很多話,好像迫切地想要解釋些什么,周圍的人會陷入尷尬的沉默。遇到這種狀況,李偉會用手勢比畫著:“回家吧,不要說話了?!?/p>
2017年底,李偉被確診食道癌,在醫(yī)院治療了3個月,效果甚微。李新梅不想讓爸爸死在醫(yī)院,她帶他回家見家人最后一面,然而,他在路上就斷了氣。遺體抬進門的時候,媽媽仿佛不相信,上去推了推李偉的胳膊,繼而大哭。
在李新梅印象里,媽媽從來沒有為爸爸哭過,那是第一次。夫妻很少交流,也無法交流,用李新梅的話說,“是個搭伙過日子的關(guān)系,時間長了,人都有感情的,這都不是感情,是親情了”。
李新梅記得,爸爸辦完喪事第二天,一家人在桌上吃飯,媽媽自言自語地說:“你爸死了,我也準(zhǔn)備走了,我也回家了,你們(姐妹)倆在這兒吧?!?/p>
從2010年起,李新梅嘗試幫媽媽尋找回家的路,零零散散找了幾年,她沒有尋到任何有價值的方向,慢慢灰了心。然而,在今年9月,這個故事有了一個奇跡般的轉(zhuǎn)折,一群身在貴州的布依族人用了僅僅兩天半的時間,幫李新梅媽媽找到了位于貴州晴隆縣的家。李新梅終于知道了媽媽的名字——德良。
“這兒不屬于她了”
德良回到了自己的家,可一切都物是人非。原來的吊腳樓已經(jīng)不見了,家門口的芭蕉樹和板栗樹也沒有了。父母搬進了二弟德勇在山上的平房,要坐20分鐘的三輪車才能抵達。
家里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貧窮。屋子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屋里幾乎沒有家具,父母臥室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柜,衣柜里沒幾件衣服,父親的衣服堆在床上,又臟又亂,看上去很久沒有洗過了,家里最值錢的東西是一個可以取暖的長方桌,廚房的灶臺上積著厚厚一層灰。
父母老了,面容衰朽,德良也老了,頭發(fā)灰白,但她卻仿佛突然又變回了20多歲的女兒。在這里,她變得很忙,打掃屋子,給父母做飯,洗了父親臟污的外套和褲子,被子拿出去曬了,裝進干凈的被套里,喂院子里的雞和狗,她甚至還給鄰居種了點兒白菜。
李新梅無法不注意到媽媽的變化,她總是沒事兒抿著嘴笑,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媽媽跟外公外婆說李新梅成長的趣事,語氣甚至有一點兒撒嬌的意味。在這里,媽媽有許多可以說話的人,李新梅有一天看到她和一個鄰居手拉著手,一邊走一邊說笑聊天,光顧著說話,連站在路邊的女兒都沒看到?!坝蟹N感覺就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是一個異類了。”李新梅說,媽媽最常說的一句話變成了:“我不走了,要走你走。”
她的愿望注定遙不可及。這個家庭看上去并沒有能力收留一個突然歸來的女兒。父母沒有收入,二弟德勇帶著妻子在外打工,收入微薄,小弟德磚是貧困戶,平時做個小工,需要養(yǎng)4個孩子。
李新梅也不想讓媽媽留在這兒,她買了10月30日的機票,這是一場短暫的、只有12天的相聚。她讓小舅德磚去給媽媽做思想工作,“你去跟她說,這兒不是她的家,是二舅家,人家家里5個孩子回來沒地方住,她不能在那兒住。她根本不知道這兒不屬于她了,她家在那邊(河南)?!?/p>
德磚并沒有開口,去山上接媽媽離開的過程,比李新梅想象中順利許多,她給德良看了外孫的視頻,告訴她,過年再帶她過來。德良竟沒有多說什么,她溫順地去拿自己的包,看上去很平靜,但把衣服塞進包里時還是哭了,外婆也紅了眼。
在其他人說話的間隙,德良一個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呆呆地望著被白霧籠罩的遠山,目光空茫,身形佝僂。
一場大團圓之后,德良可能還是要回到那個無人傾聽、只能自言自語的世界。在德磚家等車的過程中,李新梅和朋友在說笑,德磚在看手機,德良看著他們,說了幾句話,沒人回應(yīng),她只好扭頭去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一個諜戰(zhàn)劇,只占了很小一點兒屏幕,她不會使用遙控器,不知道該怎么把那個小屏幕放大,只好盯著那個小屏幕,看了很久。
她身上有一些東西永遠地被摧毀了,回家也并不能挽救什么。她找不回自己的年紀(jì),父母早已忘記了女兒被拐時的準(zhǔn)確年齡。在德磚家,德良還是會自言自語,說的是:“糧食丟了……孩子沒了?!蹦嵌际呛芏嗄昵暗氖虑榱耍钤谧约旱臅r間與創(chuàng)傷里,仿佛再也沒有往前走過。
如果非說有什么改變的話,可能是她的人生終于有了些許盼頭。走之前,德良跟鄰居聚會,她告訴她們:“我先回去帶孩子,等過年了,蒸好饅頭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