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漫生
我做了一場夢。
夢里的我變成一個孩童,在布滿青苔的巷子里奔跑。
我路過巷尾的那只大黑狗,大黑狗懶洋洋地抬眼看我,而后又低下眼簾,換了個睡姿。
我路過李阿姨家窗臺上種著的茉莉花,風拂彎了花枝,將花香帶至我鼻尖,我聞著熟悉的花香,笑得兩眼彎彎。
我路過巷頭那群玩鬧的孩童,他們在落日中奔跑,歡聲和笑語布滿了整巷的庭院,大人們就在那兒坐著,看著庭院中自家的孩子,時不時低下頭交談。
我聽見母親從家門探頭喊我吃飯,剛從田中歸來的祖父,用他布滿厚繭的手,包住我小小的手掌,帶著我往家門走。
祖父用他沾滿污泥的腳帶著我踩出一個又一個灰黑的腳印,從巷頭一直到延到家門。
后來,后來,我就醒了過來,漆黑的房間里,只有遠處的大樓燈火通明。我沉默著拉起被子蒙住頭,在壓抑的被子里慢慢呼吸。
我記得,那不過只是個布滿青苔的巷子,巷頭的大黑狗懶得要死,除了睡覺還是睡覺。李阿姨家窗臺上的花老是謝了滿地,沾滿污泥漸漸腐化,孩童也鬧得讓人心煩,恨不得關閉窗門,將那聲音阻絕。
除了,除了,那一向嚴肅嚇人的祖父,原來也曾那樣溫柔地牽過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配合一個孩童小小的步伐,將只有1分鐘路程的巷子,好像走出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恍惚想起,自從搬家后,我很少再回那條巷子去看望祖父母。聽父母講,祖父母始終不肯離開巷子,來到新家和我們同住。
那場夢后,我回了那條巷子。
巷子墻上的青苔似乎更多了,幾乎充斥著整面墻,從巷頭的人家延伸到了巷末。我小心地踩著剛下過雨而軟黏的沙地,生怕滑倒。
老家在巷尾那里,我踩了個水坑,把白色的鞋子染上污漬,才到達家門。
祖父和祖母恰好在庭院喂著小雞小鴨,見是我來,很是驚喜,把手中的盆子放下,迎了我進屋。
祖母拉著我的手,拿出一本厚厚的泛黃的相冊,她用滄桑的手指滑過一張又一張的相片,指著里面扎著麻花辮的小姑娘,笑著說那是我。
祖母說我小時候愛長發(fā),帶著去剪頭就又哭又鬧,還總纏著祖母幫我編麻花辮,編好后就甩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小伙伴玩兒。
那時候祖母給我編的辮子羨慕到了好多巷子里的同齡好友。
可這些,長大后的我,沒有記憶。
祖母摸著我剪短了的頭發(fā),有些懷念,說若是我還是長發(fā),她就可以再給我編一次麻花辮。
我望了望旁邊聽著戲曲的祖父,他躺在搖椅上,搖頭晃腦地跟著唱,沒有睜眼看我。
在我記憶中,他很少對我笑,也不愛說話,總是板著臉,導致我和他的交流很少,回來看望他們,也是祖母說得多。
可他會在我要離開的時候,偷偷地將一個紅包不容反抗地塞進我的手里,直視著我的眼睛,嚴肅地告誡我要好好讀書。
那一瞬,我濕了眼眶。
我路過巷尾,聽祖母講,那條大黑狗實在太老了,有一天就好像知道自己的死亡時間一樣,一反常態(tài)地起身跑走了。巷子里的人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尸體,將它埋在了李阿姨家窗臺下。每年花謝掉落在它墳上,就像是巷子給它送的花一樣。
可惜,后來李阿姨搬走了,窗臺上再沒有了花。祖母說,那只黑狗知道了一定很不開心。
回家的時候,我遙遙地望了一眼巷子,它還像是記憶里那樣屹立著,卻又好像不一樣了,比記憶里舊了,冷清了。
我想,我一定要留長了頭發(fā),讓祖母幫我編好辮子,再牽著祖父的手,再蹦蹦跳跳地走完那一條巷子。
我的記憶里,不該丟了那條巷子。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