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老家附近有三座橋:八仙橋、南陽橋、太平橋。我小時候常常問大人:三座橋呢?其實我父母這一輩也沒見過這三座橋,或許很久以前是有過的。上海過去有許多小河小浜,自從開辟了租界,河流都被填了筑路。
南陽橋有一家殺牛公司,前門在西藏南路,后門在崇德路與柳林路的丁字路口。小時候上幼兒園,由姐姐領著從殺牛公司后門經(jīng)過,碰巧的話可以看到有馬車從郊區(qū)趕來,車上裝一個橢圓形大木桶。殺牛公司從墻里穿出一條粗大的帆布帶,老師傅將它接到木桶里,咕嚕咕嚕涌出肉湯。熱氣騰騰的肉湯呈混濁的牙黃色,膻氣沖天,路人無不掩鼻而過。姐姐告訴我,這個肉湯是送到鄉(xiāng)下喂豬玀的,人吃了要生毛病。
豬頭肉與童年的關系對一個上海男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殺牛公司在西藏南路沿街面有一個門市部,門面開闊但進深較淺。老爸經(jīng)常給我兩角錢,叫我去買一包豬頭肉或者夾肝,補充中飯小菜。豬頭肉脂肪豐厚,但對一只長期缺乏油水滋潤的胃袋而言,誠如久旱逢甘霖。豬頭肉會夾雜幾塊耳朵,不精不瘦有軟骨,小孩子搶來吃。夾肝生在豬肝旁邊,窄窄一條,剝離后單獨加工,下茴香桂皮紅燒,是經(jīng)濟實惠的下酒菜。還有糖醋小排、桂花肉、肚子、豬腦、豬肝、叉燒、方腿、紅腸等。方腿的邊角料最實惠,但須去得早,邊角料蘸醋吃有蟹味。醬汁肉加紅曲粉燜燒而成,四角方方,油光锃亮,蘇幫風格,碼在搪瓷盤里像一個等待檢閱的儀仗方隊,我們吃不起,只能看看。
在所有的熟食中,豬頭肉最堪回味。豬頭好像不上臺面,但在古代卻是高等級的祭祀品。上古時代帝王祭祀社稷時必獻太牢——豬、牛、羊,大概到了民間才出現(xiàn)了簡約版,用豬頭、羊頭、牛頭組成“豬頭三牲”。上海坊間有一句罵人的話:“豬頭三”,就是豬頭三牲的簡稱,具體物象比較丑陋,又含詛咒之意,相當厲害。直到今天影視公司開拍新片,制片人和導演帶領一干男女影星在外景地燒香祈福,供桌中央必定要坐鎮(zhèn)一整只豬頭,面帶微笑,萌態(tài)十足。
在《隨園食單》里,袁枚稱豬頭為“廣大教主”,因為豬肉入肴或有神通廣大之意。在特牲單這一節(jié)里,“豬頭二法”就上了頭條,可見隨園老人對豬頭情有獨鐘。豬頭二法,一加酒紅燒,濃油赤醬風格;一隔水清蒸,“豬頭爛熟,……亦妙?!痹跉⑴9镜氖焓车昀?,基本上也延續(xù)了隨園“二法”,只不過一為加紅曲粉,有蘇幫醬鴨遺韻;一為白煮,有金陵板鴨風致。那個時候的豬頭肉是可以加硝的,肉色微紅,肉皮韌結結的,肥而不膩,咀嚼時有一股提振食欲的異香。但不能煮得過于爛熟,否則容易碎,切不成片,賣不出錢。我常??吹饺嗆嚪?qū)④囃T诼愤?,買一包豬頭肉,兩只大餅,從棉襖里掏出一只小酒瓶,仰面灌一口土燒,吃一塊豬頭肉,四面看看,神情怡然。酒喝光后,將紙包內(nèi)的豬頭肉夾在大餅里吃,咬得呷呷作響,白花花的油脂從嘴角飆出。
現(xiàn)在,有些江浙風味的飯店還將咸豬頭肉或鹵豬頭當作冷菜來賣,我一見食指大動。有些人強調(diào)他從來不吃豬頭肉,一碟豬頭肉上席,他就皺起眉頭,將轉盤轉到別人面前。其實他是吃過的,也許跟我一樣嗜好,只是現(xiàn)在有錢了,就要裝出世家子的腔調(diào)。我對豬頭肉的愛是由衷的,不離不棄的,我珍惜每一次享受豬頭肉的機會,因為豬頭肉與童年的關系對一個上海男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