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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雅

        2020-03-03 13:22:57錢玉貴
        小說林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雅大頭媽媽

        在江南Z市,小雅從來都不是那種風(fēng)云女人或美色招搖的女人,更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但小雅是天生麗質(zhì)的女人。她美麗善良、溫柔親切;你越關(guān)注她就越能發(fā)現(xiàn),她的女人味其實是不同凡響的,是那種潛伏于街頭巷尾、流淌于人間煙火中的不同凡響。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小雅高中快畢業(yè)時身體還沒有完全發(fā)育開來,胸部扁平,身子單薄,兩只清澈明亮的眼睛泛著純潔無邪、心智未開的光澤;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也還剪成童花式短發(fā),顯得活潑而有生氣。小雅從來不是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她在班里永遠(yuǎn)處于中等偏下的成績名次,好在小雅的父母似乎從來也不計較這些。在父母心里,小雅只要自己覺得努力了就行了,只要懂規(guī)矩、不出格,不瘋不癲,平平安安就行了。因此,高中畢業(yè),小雅沒有考上大學(xué),父母并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甚至認(rèn)為女兒總算把書讀完了,且高中畢了業(yè),就已經(jīng)不簡單了。在他們眼里,小雅從小到大都是懂事聽話的,從來也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沒有讓父母過多操心,就是讀書也是盡了自己的努力。再說了,天下這么大,誰家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學(xué),那大學(xué)還值得稀罕么?不過,小雅倒是有些傷心,傷心的也不完全是沒有考上大學(xué),而是要跟好同學(xué)們分手了。畢竟同學(xué)這么多年,同學(xué)們喜歡小雅,小雅也喜歡同學(xué)們。到了快告別的時候,大家在一起吃了頓飯,話語之間不免傷感,回到家里小雅就哭了。

        小雅爸聽見了,從床上爬起來,披件單衣,進了小雅的房間,對趴在桌案上面對一本畢業(yè)紀(jì)念相冊流淚不已的小雅說:“沒有考上大學(xué)有什么值得哭的?整個街坊沒考上大學(xué)的多了呢,又不是你一個人!考上大學(xué)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將來不都是一樣需要工作掙錢嗎?科學(xué)家、哲學(xué)家和其他什么家的,都是要靠工資生活的!告訴你,我已經(jīng)跟你媽商量過了,明年我就提前退休,你來頂我的職,早點參加工作,比他們還要掙錢早呢!你有什么好哭的?”

        小雅媽伊婧也從臥室里趕過來,看到女兒哭得身子直抽搐,心疼了,趕忙去打盆溫水來替女兒擦臉。小雅不哭了,只是哽咽,直著身子讓媽媽擦臉。伊婧說:“小雅啊,你現(xiàn)在是大姑娘了,哭是一件羞恥的事,以后千萬不能隨隨便便地哭。你爸都跟你說了,明年你就要參加工作了,到那時你就是個大人了,要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動不動就孩子氣了!”

        小雅爸趙宇開,街坊都稱他為老開。他隨和、仗義、慷慨,整天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他的身份在街坊當(dāng)中曾經(jīng)是個謎。聽他的口音是北方人,可是從處人行事上看,又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南方人。老開能夠南腔北調(diào),甚至把某個地方的方言,說得比當(dāng)?shù)厝诉€地道。他見北方人就說一口地道的北方話,見南方人,言語和舉止就更像是一家人似的。其實,趙宇開是上海人,而且早年是一個上海大戶人家的子弟,解放后破了產(chǎn),家道也淪落了。后來,中年畢業(yè)就下放了,在北方農(nóng)村跟一個同是上海知青的伊婧結(jié)了婚。伊婧的出身和家境幾乎跟老開如出一轍,故而兩人的結(jié)合在當(dāng)年也算是同病相憐。老開天生有語言天賦,在什么地方待上一年半載,就能把當(dāng)?shù)厝苏f話腔調(diào)學(xué)得一模一樣。

        對于趙宇開來說,這一生前半輩子的不幸,他不怨別人只怨命;后半輩子,覺得自己命運不濟的就是養(yǎng)了個女兒。老開這一生沒有真正流過淚,包括父母的死去,兄弟姐妹的離散和后來的疏遠(yuǎn),他認(rèn)為那是他們趙家躲不過去的命,而對于自己,在伊婧生下小雅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流了淚,不僅如此,還哭了許久。

        從骨子里,趙宇開希望養(yǎng)個兒子,這里面并沒有多少傳宗接代或希望兒子發(fā)達、光宗耀祖的意思,他知道如果這個國家不讓你發(fā)達,那你是永遠(yuǎn)也發(fā)達不起來的,這不是個人能解決的問題。他只是覺得養(yǎng)個兒子,將來的生活可能好過一些,畢竟是男人嘛,就是吃點苦受點難,那也沒什么;但養(yǎng)個女兒就不一樣了,女兒要吃的苦和受的罪,可就不是他作為父母所能承擔(dān)得了的。后來又想過讓伊婧再生一個,萬一是兒子呢,但醫(yī)生明確告訴他,伊婧的卵巢和子宮都不能再孕了。

        當(dāng)然,小雅生下后,趙宇開也只是哭了那么一回而已。他是個嘗過苦頭的人,內(nèi)心里相信命運;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命,那么他就認(rèn)命。不就是生個女兒嗎?這是我的生命延續(xù)??!女兒小雅來到這個世上,是我趙宇開的命,我當(dāng)然無條件地接受。小雅沒有考上大學(xué)又算得了什么?這個孩子懂事聽話,乖順靈巧,上帝能夠賜給他這么一個好女兒就是他的福分和造化。

        老開在街坊是有好口碑的。他樂善好施,助人為樂。老開覺得誰都不容易,只要是投胎做了人,活著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開不僅想得開,而且也活得從容。他對誰都是笑臉,對誰似乎都滿腔熱忱,甚至可以說,老開跟誰都不結(jié)怨。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都混到今天了,什么事沒見過,我還犯得著生氣和計較嗎?街坊里,無論哪家出了紅喜或白喜,或有個大災(zāi)小難,老開都會主動提供幫助。自己家里再拮據(jù),也會想辦法隨份薄禮,“聊表寸心吧”。老開的好口碑也使得小雅從小到大在街坊里沒受過什么委屈。

        媽媽伊婧雖然也是家庭出身不好,但從小就是一個美人坯子,整個學(xué)生階段她的身邊都不乏眾多追求者。下放農(nóng)村后,又成了男知青們追逐的對象,甚至還發(fā)生過男知青彼此吃醋而斗毆的事件。伊婧也因為單純和癡情,先后相戀過幾個男知青但都沒有結(jié)果。后來發(fā)生了跟公社書記上床事件而徹底敗壞了名聲,才遣送到鄰縣趙宇開所在的知青小組繼續(xù)“改造”。自從跟趙宇開相識相戀后,她才算真正有了安全感,趙宇開的體貼、包容、熱情贏得了她那顆受傷的心,跟趙宇開結(jié)婚后,她的生活才算真正穩(wěn)定下來。

        伊婧對女兒小雅的愛是極其用心的。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她懂得女人靠什么滋養(yǎng)自己,增色自己。從小她就不允許小雅有任何粗野的舉止,更不允許說臟話、謊話,不僅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而且說話要輕聲細(xì)語,舉手投足都要有女孩子的閨秀風(fēng)范,要賢淑、清靚,甚至柔軟。如果要讓小雅回憶的話,小時候只要她一不留神脫口而出一句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臟話,母親從來沒有警告,揮手就是一個耳光,而撒謊則更是不能原諒的事情。母親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即便是打了小雅一個耳光,事情過后,她仍然和顏悅色,輕聲細(xì)語,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漸漸長大后,小雅發(fā)現(xiàn)到母親依然姿色姣好,面容清秀,氣質(zhì)優(yōu)雅。母親每天早晚都要在鏡子面前花很長時間來侍弄她那張臉,而且她從來不熬夜,不暴食,也從不張揚什么,更不參與街坊女人們的家長里短。母親溫和、親切,有著一種富有教養(yǎng)的成熟女人味。小雅跟伊婧上街,一些不認(rèn)識的人甚至?xí)e把她們當(dāng)作一對姐妹呢??梢哉f,整個青春期階段,母親的言傳身教,做派和示范,都潛移默化地給了小雅十分深刻的影響。

        小雅高考落榜的第二年,父親趙宇開就退休讓她頂職了。那個時候工廠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變得不甚景氣了,但還勉強支撐得下去。穿著肥大工裝的小雅,身體到這個時候似乎才真正蘇醒過來,一天天地變得豐滿。等到那套工裝能將小雅美妙的軀體曲線勾勒出來時,上門來談婚論嫁的絡(luò)繹不絕。

        其實,小雅心里知道,有個男人早就對她情有獨鐘了。

        這個男人叫李大頭,街坊里從小就打架出了名。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輟學(xué)后就在街頭打架滋事。如今,身高馬大、虎背熊腰的李大頭身上、臉上還有當(dāng)年打打殺殺留下的刀疤痕跡。李大頭其實是一個苦孩子,沒爹沒娘,是哥嫂拉扯大的。大了后哥嫂也管不了他,就由著他在社會上混。后來終于被勞教三年。放出來后,竟然變了一個人,不再胡鬧了。但李大頭的威名不減,誰提到李大頭,仍畏懼不已。街道居委會和派出所都關(guān)心李大頭,給他安排到街道一家食品廠上班。工作后的李大頭果然好樣的,當(dāng)年就被評上先進生產(chǎn)者。當(dāng)然誰也不會想到,李大頭居然能跟小雅好上了。

        這里面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李大頭從小就特別佩服小雅的父親趙宇開,可以說,在街坊里李大頭就服氣一個人,那就是老開。而老開也從來不把李大頭當(dāng)外人,家里有吃的,李大頭來了隨便吃,甚至老開口袋里有香煙,只要李大頭伸了手,老開也照樣給他扔一支;李大頭冬天缺衣少穿,老開就把自己剛發(fā)的工裝拿給李大頭,而且永遠(yuǎn)不用還了。這兩個人在一起幾乎沒大沒小。但李大頭心里知道,老開是從來也不歧視他或厭惡他,好像把他既當(dāng)兒子也當(dāng)哥們兒。無論在街上還是在胡同里,李大頭聚眾鬧事時凡遇到老開就會立馬開溜,不再把事態(tài)擴大。人多時只要老開一聲斷喝,李大頭也會馬上停止行動,即便是跟人打架吃了虧也會偃旗息鼓,轉(zhuǎn)身走人。因為老開與李大頭的這層關(guān)系,小雅從小就受到了李大頭格外的關(guān)照和呵護,無論在街坊還是在學(xué)校,根本就沒有人敢欺負(fù)小雅。小雅高中時經(jīng)常夜里去學(xué)校補習(xí),李大頭就天天晚上護送她。李大頭這樣做,既是對開叔(趙宇開)和伊姨(伊婧)的感激,也是他內(nèi)心里非常喜歡小雅。小雅跟她老爸差不多一個德性,從來不歧視他或厭惡他,從小到大見了面都叫他大頭哥,聲音甜甜的。

        李大頭在街道食品廠掙了第一個月工資,就請小雅一家人在飯館吃飯。老開搖著腦袋說,大頭這小子知道感恩了。伊婧卻沒說什么,神情反倒顯得有些憂郁。小雅剛下班回家,聽爸爸說晚上大頭請客吃飯,便興奮地說:“他請客,我猜還是想在爸媽面前顯顯出息了吧!”

        那頓飯在當(dāng)時算是很豐盛的,雞鴨魚肉,桌上幾乎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李大頭跟老開喝高度白酒,小雅和母親伊婧喝黃酒。喝開后,老開和李大頭說起往事來,又像當(dāng)年似的沒大沒小了。老開一會兒說“大頭你小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大頭小老弟”,而李大頭一會兒“開叔”,一會兒又變成了“老哥”,頻頻舉杯,真像一對患難兄弟。小雅始終沒有插進話來。而伊婧顯然不想說話,也很少動筷子,她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李大頭,臉上始終泛著憂郁的神色。

        話題不知怎的突然扯到了李大頭的三年勞教上來,李大頭這時的表現(xiàn)著實讓小雅一家人都吃了一驚:剛才還有說有笑的李大頭一下子表情就呆滯了,接著把頭一垂,嗚嗚地哭起來:“開叔,伊姨!我從小就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你們從小就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現(xiàn)在長大了,也有了工作,我求你們收我做兒子吧!”

        老開驚怔住了。伊婧神情鎮(zhèn)定冷靜地說:“不行,不行的,大頭!你簡直是開玩笑嘛!”

        小雅站在一旁,顯得手足無措;其實她完全弄不明白李大頭干嗎要這樣。

        李大頭跪下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們不答應(yīng)我做你們的兒子,那么就收我做個養(yǎng)子,做干兒子也行!”

        老開欲言,但伊婧搶在他前面說話:“大頭啊,我們不是一直把你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嗎?干嗎還要認(rèn)什么養(yǎng)子干兒子的!”

        老開彎下腰攙住李大頭的手臂,樂呵呵地說:“你個傻小子,怎么想起這一出來了!好好好,就收你做干兒子,犯得著這么做嗎,過去不就是把你當(dāng)干兒子一樣對待的嗎?”

        李大頭站起身,一把抱住老開,叫著:“老爸!”老開答應(yīng)道:“嗯,好兒子。”李大頭放下老開又想過來抱住伊婧,但被伊婧推開了,說:“剛才跪在地上就算有那個意思了——不用再叫什么媽了?!钡畲箢^還是放聲叫道:“媽——”伊婧卻沒有答應(yīng)。

        李大頭返身將小雅一把抱住,說:“小雅妹妹,今后我一定會像你親哥哥一樣地疼你,愛你!”

        一年后,小雅跟李大頭結(jié)了婚。

        對于這樁婚事,老開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只在乎女兒小雅的意見。

        小雅說:“大頭哥人是不錯的……”后面的話,似乎有些害臊就說不出來了。

        李大頭對小雅的愛真是無微不至,除了買衣買吃的,每當(dāng)小雅上夜班,大頭都要親自接送,風(fēng)雨無阻。到了岳丈家里,手腳勤快,什么都搶著做,嘴巴也甜,老爸老媽地叫著。

        跟老開不同,伊婧從一開始就懷疑李大頭對小雅的企圖,結(jié)果證明她的預(yù)料是對的。

        以伊婧對女兒婚姻的期盼,李大頭絕對不是她的理想人選,甚至連人選都不是。她覺得小雅的男人不僅應(yīng)該儀表堂堂,修養(yǎng)體面,而且應(yīng)該出身高貴,絕不是李大頭這類低層次且還犯過科的貨色。

        結(jié)婚那天,小雅在自己的房間里試穿潔白的婚紗,幾個女伴在一旁幫著她。氣氛熱鬧。聽到媽媽在喊自己,小雅趕忙應(yīng)著,穿著婚紗走進媽媽的臥室。

        “小雅,我的寶貝女兒……媽媽今天想跟你說的是,出了嫁的姑娘,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你要記住,將來你跟大頭在一起過的日子,苦也罷,甜也罷,都是你自己的命,怨不得別人。你要學(xué)會用心,學(xué)會忍耐。今后無論發(fā)生了什么,都要自己承擔(dān),千萬不能哭哭泣泣!就是你的男人欺負(fù)了你,打了你,也要忍得住,不要跑到媽媽這里來告狀和哭訴。要學(xué)會自己解決問題!你嫁出去了,我們……再也不能將你收回來了(伊婧的眼淚再次洶涌而下。她再次將它們擦去)。你將來要走的路還很長,媽媽也不知道命運將怎樣安排你的一生,但媽媽永遠(yuǎn)愛你,永遠(yuǎn)祝福你……你都記住媽媽說的了嗎?”

        “記住了,媽媽!”小雅點著頭。

        小雅不知道,在她轉(zhuǎn)身之際,更多的眼淚從伊婧的眼睛里流淌出來。伊婧關(guān)上房門后,就撲到床上,用被褥捂住自己的臉抑住劇烈的抽泣聲……

        小雅婚后一年多,先是趙宇開因為肺癌晚期離開了人世。喪事剛辦完,大頭的街道食品廠便宣布破產(chǎn)關(guān)門,大頭從此失業(yè)。伊婧這時已退休在家,她的退休金也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開支。

        大頭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又與他過去的那幫狐朋狗友有了來往。常常借口出去找活兒而夜不歸宿,有時候半夜回來也是滿身酒氣,甚至爛醉如泥。大頭有一天夜里喝得踉踉蹌蹌地回來,抱著小雅放聲痛哭,好像他已經(jīng)憋了很久很久:“小雅啊,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我怕是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了……”

        其實那一刻,大頭原本想說的話是:“小雅,我們離婚吧,我這輩子不會再有出息了,我一點兒也不能保證能給你帶來幸福。我是個不值得你愛的人,我現(xiàn)在又在社會上混了,而且混得很爛,很臟,很臭……”但終究沒有勇氣說出來。

        這一天,伊婧來到女兒小雅的住處。她很少來這里。

        伊婧問小雅,大頭呢?小雅告訴她,大頭現(xiàn)在跟人跑運輸了,到南方幫人家運木材。伊婧坐到屋子里唯一的一張木椅上,背對著門口。女兒如今生活的窘境讓她心酸。但她不會讓這種心酸從她的臉上流露出來。她就那么嚴(yán)肅地坐在那里。在小雅看來,自從爸爸去世后,媽媽似乎變了一個人,冷峻、嚴(yán)肅。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凝重。伊婧的沉默使小雅有一種特別難受的感覺??吹贸觯伶簛砭褪窍肼犘⊙耪f點什么的。而小雅有什么可說的呢?最后,小雅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心事說了出來——她想要一個孩子。

        伊婧幾乎不假思索地當(dāng)場反對。

        “小雅啊,你想沒想過,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你連自己都快無法養(yǎng)活了,怎么能決定要一個孩子呢?”

        “不是還有大頭嗎?他不正在努力掙錢嗎?”小雅眼眶里盈了淚水。

        伊婧冷著臉,神情淡漠地說:“聽媽的忠告,你要做好更壞的打算,去迎接今后可能更加艱難的生活!這個時候?qū)δ銇碚f,完全不是考慮生孩子的時候!”說罷,掏出一個信封扔到小雅的床上,起身就走了。信封里裝著她省吃儉用攢下的一千塊錢。

        “什么是更壞的打算?那又意味著什么呢?”小雅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直到有一天傳來了大頭的死訊,才發(fā)現(xiàn)媽媽伊婧一語成讖!

        大頭死了,死于一次意外的車禍。

        小雅又回到了伊婧的身邊,一同帶回來的幾乎都是當(dāng)年陪嫁的東西,包括那只破損了的玩具熊。

        小雅和媽媽伊婧一樣都成了寡婦。

        伊婧覺得,自己如果再不能有所作為,那么小雅的命運就將可能是自己命運的再版,甚至更糟!

        她對小雅說,媽媽要去上海待上一陣子,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把自己照顧好。小雅吃驚地望著母親,這些年媽媽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更別提去上海了,而且在這個家里,提及上海,媽媽總是打住話頭,似乎不允許有關(guān)上海的話題繼續(xù)。當(dāng)初小雅跟李大頭結(jié)婚時曾提出想去上海做旅行結(jié)婚,伊婧當(dāng)即反對:“上海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樓房多,人多車多嘛?有啥意思!”現(xiàn)在媽媽突然提出要去上海,一定事關(guān)重大。

        其實,伊婧對于自己這趟上海之行結(jié)局究竟如何,心里并沒有多大把握。記得父親作為反動腐朽的資本家死于蘇北的勞改農(nóng)場,母親在政府沒收了全部房產(chǎn)后,被迫搬到郊區(qū)一家化工廠集體宿舍后自殺的。她和哥哥隨后被姑媽收養(yǎng)在蘇州鄉(xiāng)下。到了1969年秋哥哥去了北大荒,1970年秋她下放到蘇北鄉(xiāng)下。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她的命運從此與苦難相伴,直到與老趙相識,結(jié)婚。跟伊婧的身世比,老趙的家庭背景和來頭更大,老趙的家父當(dāng)年不僅擁有面粉廠、制衣廠,而且在香港還有股份公司,其母是大學(xué)教授,兄弟姐妹五個從小除了詩書禮儀的私塾教育,還有西洋英文的必修課。老趙行四,下面還有一個妹妹。

        伊婧從十七歲時就開始飄落,在蘇北那片貧瘠荒蕪的土地上,她先后四次墮胎。還記得在一百多公路外的揚州縣城醫(yī)院做的人流,竟是用那種蘿卜私刻的假公章蒙混過關(guān)的。直到被公社書記老婆在隊部值班室的床上抓了個現(xiàn)行,命運才把她輾轉(zhuǎn)到了老趙的身邊。那個時候她只有二十三歲,但已是資深“破鞋”——這樣的經(jīng)歷使她在改革開放后第一批知青回城高潮時就斷然拒絕回上海,而老趙也依從了她,或者說,老趙也是這么想的。

        他們雙雙招工進了江南Z城。

        “回去還有啥意思呢?眼看人生過半了,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還能趕上什么時髦和熱鬧?就是有時髦和熱鬧,也不是屬于阿拉的了!”當(dāng)時老趙如是說。“咱倆就在這小城里度余生吧,好在我們有了小雅,一家人聚在一起,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吧?!?/p>

        后來,上海那邊不斷傳來落實政策、補償財產(chǎn)之類的傳聞,老趙也動心過,也問過伊婧是否想回上海,看看能不能也“補償”一筆回來。伊婧堅決地拒絕了——想到這些年自己的生死從來沒人過問,而回到上海,將與那些當(dāng)年欺騙過她、甚至羞辱過她的人共處在一個天地里,她覺得還是“眼不見為好”,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吧。當(dāng)時了解到的情況是,老趙的家庭補償數(shù)額在六百多萬以上,這還不包括當(dāng)年的房地產(chǎn);他兄弟姐妹五人,除老趙外,都回到了上海。據(jù)說老趙應(yīng)得那份保存在他大哥那里,據(jù)說是均分的。伊婧的哥哥當(dāng)時已經(jīng)考進了同濟大學(xué),且結(jié)了婚,最早的那幢洋房退還了,如今是哥嫂和年邁孤寡的姑姑住在那里,財產(chǎn)的補償也在三百萬左右。

        現(xiàn)在,伊婧回上海去,就是要把她和老趙應(yīng)得的那份財產(chǎn)要回來。

        她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日薄西山,她最后的希望就是小雅——如果說,小雅的第一次婚姻失敗,是她作為母親在那個年代的無可奈何和隨波逐流。小雅今后如果再婚——她必須再婚!作為母親她就必須左右全局。她還記得,小雅守寡后不久就有媒人上門來提親,她當(dāng)即予以拒絕!未來小雅的夫君絕對不可能是生活在這片破舊的老城區(qū)里面,就是說,伊婧自己破碎的人生之夢,必須在她唯一的骨肉小雅身上重現(xiàn)華麗而精彩的光芒!

        他第一次見到小雅,是在老城區(qū)熱鬧的菜市場上。

        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別有風(fēng)韻,或者說,與眾不同——跟菜販子們沒有多余的口舌,一手把青菜拿上秤盤,秤砣翹起后,她就把錢從小夾包里抽出,似乎根本不關(guān)心秤星是否準(zhǔn),一手交菜一手交錢,顯得有教養(yǎng)而低調(diào),甚至像是家境富綽有余,根本不在乎這點菜錢的樣子。但從衣著上看,卻樸素平常,是那種工薪階層女人的裝束,洗得泛白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好像改過領(lǐng)口,褲子也束了褲腿,腳著一雙布鞋。她中等身材,瘦削單薄,一綹柔順的黑發(fā)很隨意地綰在腦后,挽著一只裝菜的小竹籃子,悄無聲息地游走在熙攘的人流里。他當(dāng)時就在她身后的不遠(yuǎn)處,隔了三兩個買菜人的距離,卻很難再靠近些。他觀察著她。這個女人在攤點上詢問菜價,好像也是輕聲細(xì)語,顯得小心而拘謹(jǐn),好像這里是不能大聲喧嘩的地方——這種狀態(tài)跟菜市場喧鬧嘈雜的氛圍正好形成反差。這個女人無論裝束、舉止,還是氣質(zhì),對于曾經(jīng)在工廠里工作生活過的他來說,都有一種似曾熟悉的親切感。

        他像是只顧著觀察菜攤上的菜品而忘了腳下,與小雅撞了個正著。

        “啊喲——”他叫了一聲,夸張地把手里的蔬菜撒了一地。

        小雅驚聲道:“哦——對不起啊,對不起??!”臉色都紅了。

        他馬上隨聲附和:“不,不不,是我不小心啊?!?/p>

        他終于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一張線條清秀的臉,帶著淡淡的憂傷和不經(jīng)意流露的羞怯,眼睛里滿是被驚嚇了的神情。“是我不好,光顧著看菜了,沒注意……”他態(tài)度誠懇的樣子。

        小雅沒再說話,趕緊從這個男人身邊走開。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竟然有些鬼使神差了。一大早就提個網(wǎng)兜來到菜市場,在人流里東張西望,尋覓他想見的人。

        第二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小雅正在自家的小院里晾曬衣服。他隔著圍墻就大方地叫了一聲:“你好??!”小雅并不知道這個從院外發(fā)出的聲音是沖自己來的,仍在抖著手里衣服上的水,抻開后往衣架上掛。外面又叫了一聲,小雅這才扭頭一瞧,一個男人的半個腦袋立在圍墻頭外。他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是忘了那天相遇的一幕了,便說:“我們有一天在菜市場里見過的,還記得嗎?”小雅就點了下頭。他說:“能請我進院子坐坐嗎?”小雅又點了下頭。

        小鐵門吱吱呀呀地拉開了。他進了院子,站著,環(huán)視周圍。院墻邊上種植了許多盆花草,有些花開得正艷,紅的黃的,剛剛澆過水,在陽光中閃著晶亮。小雅從里屋拿來一把椅子,在衣架旁邊擺好,他就坐上去。他表現(xiàn)得沉穩(wěn)大方,像是一個老朋友來尋訪故舊。

        客人來了,不能不沏茶招待,盡管她并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客人來意是什么。在小雅的成長環(huán)境里,家里只要來了人,茶水是必須要泡上的。小雅把泡好的茶放在一張竹制的小茶幾上,一并端進院子里,放在陌生客人的旁邊。

        “你太客氣了,謝謝??!”他說,恭敬地欠了身,又坐下,望著小雅。小雅羞赧了,搓著手,站在旁邊,說不出什么來。

        他喝了一口茶,說自己來這里是要找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同事,打聽過了才知道這位老同事早就搬家走人了。小雅問那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可以幫他找找下落。他隨口編了一個名字,小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猜不到那人是啥模樣。

        他說,自己是個下崗職工,如今正在四處找活,日子過得朝不保夕。

        “你看著……不像啊……”小雅說,顯然是說他的下崗職工身份。

        他苦笑笑,把身穿的KOSS牌單衣扯了扯:“這是假冒的。這不是出門來找老同事嘛,總不能讓人家看到我如今混得那么寒磣吧?!?/p>

        小雅輕嘆一聲,便說自己也是下崗工人,工廠已經(jīng)倒閉關(guān)門了,現(xiàn)在是靠基本生活保障費過日子。

        像是組織上的人終于接上了頭,于是,這一男一女,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在這樣一個破落而又溫馨的小院落里,開始了彼此第一次由淺入深的交談。

        小雅問:“找工作有眉目了嗎?”

        他重嘆一聲:“難?。 彼?,陽光正在這張俊俏的臉上形成憂郁的剪影。“我聽說你們這個老城區(qū)就要開發(fā)了,將建成一片新區(qū),所有老房屋都要拆遷,有這個事吧?”

        “有這個事?!毙⊙庞悬c興奮,說,“這跟你的工作有關(guān)系嗎?”

        他苦笑笑:“我聽說那個開發(fā)商跟我要找的那個同事很熟,就想到請他幫忙說說話——這么大的工程,希望能給我安排個活兒?!?/p>

        “要是找不到你的那個同事怎么辦?”她問。

        他聳了一下肩:“是啊,找不到,可怎么辦呢?”

        小雅說:“你還不如直接去找那個開發(fā)商老板,他要是真的需要人,你不是一樣有希望嗎?”

        他好像有所悟:“是啊,說的也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到直接去找那個老板呢?”

        半晌,他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問:“你下崗后就沒找過工作嗎?”

        小雅看著天空,眼睛眨了幾下,好像有點潮濕了??吹贸?,她一點也不愿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個聰明,今天的貿(mào)然闖入應(yīng)該見好就收了。他說:“我要告辭了。打擾你了?!本屯和庾?。小雅也站起來。走到院子門前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說:“我忘了問你,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好跟你聯(lián)系啊?!?/p>

        “你就叫我小雅好了?!彼f。

        他說:“我要是找到了工作,可以告訴你一聲嗎?”

        小雅笑了,“我大多時間都在家里?!彼S口說了這么一句。他聽到這句話后才走出了院子。

        差不多又過了兩周,一天小雅家院落的那扇小鐵門又被敲響了。這是上午九點多鐘,小雅正在給花草澆水。聽到了敲門聲,她放下水壺。打開小鐵門:“是你啊——”小雅顯得意外而吃驚。

        他滿臉喜悅之色:“小雅啊,我找到工作了!”

        一男一女就這樣站在門口說話,大白天的,小雅的眼睛就左右瞅了瞅。寡婦門前是非多,伊婧提醒過她。

        小鐵門吱吱啞啞地拉開了,他一步跨進來,聲音便提高了八度:“那個房地產(chǎn)老板給我安排了工作,就是為你們這個老城區(qū)拆遷做服務(wù)工作,以后我可要經(jīng)常來這里登門拜訪啊。”小雅問:“是你那個老同事幫的忙?”這次沒有給他搬來椅子,也沒打算再給他沏茶。她希望他說完話就走人。

        他說:“那個老同事找不到了,我就按照你說的,直接去找了那個老板,一聽我的情況介紹后,他還真的答應(yīng)留下了我?!?/p>

        小雅說:“你可真幸運啊。”

        “這還不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否則我能這么幸運嗎?所以,我今天特意登門來謝你。還有,我想請你吃個飯,表達一下心意?!?/p>

        難怪他這么高興地跑來致謝,原來是自己的主意幫了他?!俺燥埦兔饬税桑囊馕翌I(lǐng)了?!睗撆_詞還是希望他早點離開。

        “可是,飯店我都預(yù)訂好了啊,就咱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表達一下謝意?!?/p>

        他那副誠懇而謙虛的樣子,讓小雅感到了為難;或者說,在當(dāng)時,不答應(yīng)下來,這個男人甚至不會主動離開。她最后說:“好吧?!?/p>

        自從丈夫車禍死后,小雅幾乎沒有去過飯店吃飯。守寡以來,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邀請過她去飯店吃飯。那個時候手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但不是小雅那個階層可以擁有或消費的,遠(yuǎn)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普及。否則,小雅會在答應(yīng)他之前,悄悄給遠(yuǎn)在上海的母親伊婧打個手機,讓母親判斷一下這頓飯她是否可以接受。

        那個時候,母親伊婧在上海,正忙著跟伊家的趙家的那些舅姑姨娘們打著爭奪財產(chǎn)的官司。她下定決心,打不贏這場官司,就死在上海,希望小雅一個人在家里把自己照顧好。

        出門前,小雅又犯愁了。她甚至有點后悔那么草率地答應(yīng)去吃這頓飯。翻遍了衣柜,竟然找不出一件略顯時尚的衣服可以穿得出去。她看到在衣柜里面,醒目的仍舊是掛在那里的那套潔白的跟大頭結(jié)婚時穿過的婚紗。她傷心了,眼淚也流下來。她關(guān)上衣柜,坐在一堆舊衣服的床沿上,忍不住哭起來。她突然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竟然都不曾買過一件新衣裳。

        女孩子出門前是一定要化妝的——這是母親一貫的不厭其煩的告誡。最不濟也要穿戴整潔,搭配適宜,最不濟也要化個淡妝,描個眉和抹個紅什么的,要有女人味。從小到大,母親的訓(xùn)誡,早已成為小雅的生活習(xí)慣。

        沒有更好的選擇,那就將就吧。再說,那也是個下崗的男人,未必需要那么講究。小雅就穿了平日出門上街買菜的那套淺灰短衫,衣領(lǐng)和下擺倒是認(rèn)真地熨了熨,然后對自己的臉,描了眉,抹了淡淡的脂粉,口紅也稍微比平日涂得艷些;端詳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甚至是十分漂亮的女人。

        飯店位于鬧市區(qū)的街道旁邊,名叫“大眾食府”。

        包廂是他衛(wèi)鳴笛提前訂好的?,F(xiàn)在,小雅知道他的名字了。坐進去后,他就把菜譜遞給小雅,請她點,并且說你愛吃什么就點什么。小雅像接了燙手山芋似的隨即把菜譜退給他,說還是你點吧,又說,我從沒點過菜。過了一會兒,又說,隨便什么,吃點就行了。臉色漸漸紅了,而且也有些拘謹(jǐn)了。

        他把服務(wù)員叫了進來,說把你們飯店的拿手菜都做上一份來。服務(wù)員是個小姑娘,圓圓的大眼睛把這一男一女看了一遍,說先生,如果就兩人吃,那是吃不了的。衛(wèi)鳴笛把菜譜扔給她,說吃不了就做小份的,反正都做一份,我按原價付。小雅趕緊說:“吃不了就別浪費——你不是才剛剛找到工作嗎?”

        一盤盤美味佳肴端了上來。顯然,那個服務(wù)女孩說了實話,盡管是做了小份的,但還是擺滿了一桌。他提議來瓶紅酒,小雅沒有反對,但說只能喝一點兒。

        他舉杯,她就跟著舉杯,吃菜也幾乎是同時的。開始對菜的口味彼此還說上幾句咸淡話,后來幾乎就無話可說了。

        他猛地喝下滿杯酒,開始敘說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除了延續(xù)自己的下崗故事,這次他終于說到了自己后來的離婚。

        一聽到離婚,小雅的臉立即就漲紅了,好像他的離婚跟自己有關(guān),甚至就跟此刻與這個男人在一起吃飯也有關(guān)。她問:“為什么要離婚?。俊?/p>

        他看著她,反問道:“我一個下崗工人,她還愿意跟我過下去嗎?”

        小雅又不說話了。她好像明白了那個女人的選擇。

        他這時輕聲問了一句:“小雅,也說說你的情況吧?!?/p>

        這是她自從丈夫車禍死后,第一次在一個剛剛熟悉的且頗有好感的男人面前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一切。當(dāng)她說出自己是個寡婦時,眼淚便流下來。然而,她感覺自己舒暢了,心里似乎也不再那么堵得嚴(yán)和悶得慌了。

        在她的訴說過程中,他腦子里的疑慮像煙霧一樣一層層地消散。眼前這個漂亮嫻靜的女人也終于從煙霧里脫離出來,一下子變得真實,變得活生生的了。他需要這樣的真實和這樣的活生生。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力量了,伸出手一把抓住小雅的手:“小雅,咱倆交個朋友吧——你要是不嫌棄我的話。”他眼神凝重而深情地望著小雅,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我說的是真心話,可以對天發(fā)誓!”

        不知為什么,小雅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下。她那顆孤寂多年的心這一刻被打動了。這么多年里,沒有一個男人會如此誠懇真摯地渴望與她交上朋友,公開表達愛意!她沒有朋友,她渴望朋友,更渴望這樣的男朋友。她平淡無味的生活里太缺乏這樣的時刻了。

        小雅沒有把手縮回來,就那么讓這個男人握著,感受著他的手掌傳遞的力道與溫?zé)帷?/p>

        “你還是把剛找到的那份工作干好吧?!狈?wù)員進來送菜時,小雅把手抽回來,說。

        他好像仍處在激動的狀態(tài),說:“你放心,小雅,我一定會把工作干好的!如果將來咱倆有緣的話,我一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不,是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伊婧從上?;貋砹?。

        三個多月時間里,她在上海打了兩場民事訴訟官司,一場是跟自己的嫡親們,一場是跟老趙的兄妹們,都贏了。原本就屬于她和老趙的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她兌現(xiàn)成了她名字下的四百萬銀行儲蓄。在決定踏上歸程的前夕,她把自己藏身于南京路上一家咖啡廳的角落里,一邊欣賞著繁華的街景,一邊淚流不止。

        經(jīng)歷的一幕幕閃過她的腦際——面對親情時的冷漠和淡然,討價還價時的寸土必爭,對簿公堂時的唇槍舌劍……甚至于聘請的律師最后也在商量著能不能緩一緩,而她的回答:不!她突然有些悔恨自己那樣做,做得那樣絕情絕義。她清楚地知道,上海,這個她出生并長大的城市,將從此不再有她的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記憶里那些曾經(jīng)溫情的往事也將從此淡去。

        伊婧回來之前就從小雅的來信里得知,Z市的老城區(qū)就要全部拆遷,眼下正在進行登記填表。她回來看到的情形讓她大吃一驚,一半老城區(qū)的舊房子都在拆了,幾臺挖掘機正在將屋基底下的黑土翻挖出來,現(xiàn)場一片狼藉。

        回到家里,小雅把伊婧緊緊摟著:“媽媽,你可回來了!”小雅眼里滾動著淚水。媽媽回來真好,她的安全感也回來了;有媽媽在身邊,她就會堅強起來。

        伊婧問了小雅關(guān)于老城區(qū)拆遷的事,小雅說:“就等著你回來簽字呢?!币伶壕X地問:“簽什么字?”

        “就是這間老房子的拆遷合同啊?!毙⊙虐押贤谋灸贸鰜磉f給她,說:“街道都來人催過了?!?/p>

        伊婧戴上老花鏡把合同文本過目了一遍。問小雅:“鄰居都簽了嗎?”小雅有點不明就里,說:“大多數(shù)簽了,但也有人沒簽,覺得補償?shù)土?,還有覺得置換的新房面積不夠?!币伶喊押贤瑏G到一邊,說:“我們也不簽!”

        從回到家里直到此刻,伊婧明顯感到了小雅的變化。她居然連一句有關(guān)媽媽在上海的情況都沒有問過,而且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變了,變得興奮而開心,甚至聽見小雅從堂屋到廚房給自己沏茶時還輕哼著歌曲兒——這是過去從來也沒有的現(xiàn)象。她本來這個時候是要告訴小雅,我們的好日子都要開始了,一切都要重新安排,當(dāng)然也包括小雅的再婚問題,可是這一刻,伊婧改變了主意。

        “小雅!”伊婧說,語氣冷峻了,“對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小雅站著,臉色羞紅。

        “他是干什么的?你們認(rèn)識多長時間了?”

        小雅說,他是一個負(fù)責(zé)落實拆遷工作的年輕人,因為上門來了解情況,一來二去,交上了朋友。伊婧問,他是代表政府還是代表開發(fā)商?小雅說他在開發(fā)商那里找到的工作,是代表開發(fā)商。

        那個男人是什么出身,受教育層次,經(jīng)濟狀況,相貌氣質(zhì),等等,伊婧需要了解的情況太多了。還有,他跟小雅好上,是因為拆遷的需要,還是真心愛上,或是另有所圖?

        她需要跟那個年輕人見上一面。她對小雅說:“等媽媽把拆遷補償?shù)那闆r搞清楚了,你就叫那個年輕人來家里,我們要見面談?!?/p>

        “媽媽,說說上海的事吧!”小雅好像才想起似的,顯得有些急切,望著母親。“事情辦得還順利吧?”

        伊婧直視著女兒的眼睛,心里卻百感交集。她從女兒眼睛里看到的還是那像一汪甘泉的清澈和單純,那種幾乎與世無爭的羔羊般的柔弱與善良——她其實是最不愿還看到這些。畢竟,小雅三十三歲的人了,守寡也有五年了,這世事滄桑,人心叵測,怎么就沒能給她留下些許痕跡,心眼之外再長個心眼呢?怎么就沒有變得那么功利,哪怕是變得刻薄一下也好!她又想到了自己身后庇護的竟是這樣一個女兒,這可真是造化弄人??!

        伊婧說:“媽媽今天有點累了,上海辦的事,回頭再告訴你?!?/p>

        一個星期后,他被小雅領(lǐng)進家來。

        他穿得簡樸大方,淺灰色西裝,白色襯衣,一雙不知名的黑皮鞋,顯得很鄭重其事,透著一種工薪階層的休閑放松。自走進屋,他的表情舉止,甚至一舉一動,都被伊婧一雙銳眼緊緊鎖定,絲毫沒有松懈,仿佛一松懈就會釀成大禍。他在堂屋桌邊坐定,單獨面對著伊婧,那個時候他才隱隱感到了壓力。他本以為可以輕松地以三言兩語的寒暄和自我介紹就跨越過去的障礙,突然變得困難重重了。

        伊婧看出了面前這個男人的拘謹(jǐn),或者說,是他的虛怯。他的笑容已經(jīng)變得不自然了,甚至有些緊張,就是說,她的強勢氣場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作用。

        小雅把沏好的茶水遞到他的手里時,還沖他擠了一下眼,希望他鎮(zhèn)定沉著,他回了一個眼色,意思是我明白。然后,小雅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見面之前,小雅提醒過他:“我媽是個上海老知青,人很精明的。我媽姓伊,叫伊婧?!彼X得“伊婧”這個名字讓他腦子里亂了一陣,這個名字好像屬于遙遠(yuǎn)的民國,又仿佛就是當(dāng)下的故事。小雅接著說:“差點兒忘了告訴你,我媽當(dāng)年可是上海灘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呢!”他覺得心里有點亂了,說:“那我該說些什么呢?”小雅笑了:“就說你喜歡我唄——她又不會吃了你!記住,她問你什么,你就照實說什么。”這話又把他難住了——他能照實說嗎?

        伊婧在問話之前,忽然覺得小雅說的有關(guān)眼前這個男人的信息是不夠準(zhǔn)確的。小雅口中的那個男人好像多少有點猥瑣,是在大街上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的那種失敗而落魄的男人,或者說,是個地道的窮人模樣,那種男人的目光也是焦慮而傷感的。然而,眼前看到的這個,高大,有一米八左右吧,膚色有些黝黑,但面目英俊,身材有些單薄,卻透著健康的體質(zhì)。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保養(yǎng)得挺好,皮膚色澤光亮,看不出為生計所迫風(fēng)吹雨打的痕跡,一雙眼睛也明亮,只是神色之間流露出某種玩世不恭的味道。

        “衛(wèi)先生,”伊婧開口了,一邊輕輕地呷一口茶,聲音淡得也像那口茶水一樣,“你確定是在跟小雅談戀愛嗎?”

        他點頭:“確定,當(dāng)然確定?!?/p>

        伊婧淡淡一笑,好像知道他會如是回答?!耙泊_定你們會相處下去?”

        他再次點頭。他突然希望她就一直這么問下去才好?!按_定,我跟小雅彼此相愛?!彼M量平靜地說。

        “那么,你有打算娶小雅嗎?”

        “當(dāng)然。我一定是要娶小雅的。”他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只有這樣才能驅(qū)散自己心理上的壓力?!俺讼肴⑿⊙牛覜]有別的心思?!?/p>

        “那么,你知道小雅的身世嗎?”伊婧問得不緊不慢,但眼光始終鎖定著他,好像不如此他就會溜之大吉。

        他回避她的眼光,抬頭望了一下天花板?!爸?,小雅都對我說過了——她前夫叫李大頭,是車禍去世的,她守寡已經(jīng)五年……”他注意到伊婧表情上的慍色,趕緊收住了這個話題?!拔乙哺嬖V過小雅,我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三年前就離婚了。我覺得,我們在一起是合適的。”

        “你打算怎么娶小雅呢?”伊婧突然打斷道。

        他愣住了——是啊,怎么娶小雅呢?這個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現(xiàn)在居然成了問題。

        “你有沒有勇氣承認(rèn)自己是個窮光蛋?”

        這話聲音很輕,但冷若冰霜,透著凌厲,伴著她那泛著寒氣的目光又一次從他的臉上掠過。現(xiàn)在是等待他回答的時候了。他坐在椅子上,雙手交搓著,像是在掩飾某種內(nèi)心的焦慮與難堪。

        “現(xiàn)在說……我……還是個窮光蛋吧,但是將來……”他覺得自己的臉快要燙傷了,后面的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哈哈哈……”伊婧放聲笑了起來,笑得有些不可抑制。她放下手里的茶杯,仿佛這一切都是她事先預(yù)料到的?!澳贻p人!”她說,語氣完全是長輩的威嚴(yán),“作為小雅的媽媽,我實話對你說,即使小雅的處境多么不好,我也不會答應(yīng)她嫁給你!直接說吧,不同意她嫁給任何一個窮光蛋!因為小雅那樣的苦日子過過了,我不會允許她再過一遍!你的將來怎么樣,那不是我關(guān)心的,反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趕緊重新選擇吧!我不可能同意你跟小雅走下去——你要娶她,那是夢想!”

        她在下逐客令了。他當(dāng)即感到陣腳大亂,但覺得還有話要說,不,是有許多話要說。

        “伯母,你不應(yīng)該這樣吧!……你對于我,不,對于我跟小雅在一起,合適不合適,可以提出意見……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也并不能代表我將來就……如今什么都在變化……”

        伊婧擺了下手勢,仿佛到了這個時刻這種手勢就是她的規(guī)定動作。她一點也不想繼續(xù)聽眼前這個突然變得激動而急切的男人繼續(xù)說下去。

        “不要對我說那些沒用的,我是務(wù)實的人,更是一個有人生痛苦閱歷的人。你的那些話可能對小雅有用,但對于我,一點用也沒有——你可以走人了!”

        他的臉羞紅了。在伊婧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站起身,望了望隔壁關(guān)閉的房門——他多么希望這個時候小雅能夠走出來啊,但是沒有,他尷尬地走了出去,覺得自己像是被那道冷漠而凌厲的眼光掃出去一樣。

        他前腳出門,小雅后腳就從房間里出來了。母親一臉肅穆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想著別的事情。

        “他走了?”小雅問,其實心里涼了半截。

        “走了?!币伶浩沉伺畠阂谎?。

        “他說沒說,下次還來看你?”小雅試探地問。

        “不,沒有下次了。”伊婧站起身,往里屋走去。

        十一

        誰都沒有想到,老城區(qū)的居民開始上訪,要求收回過去簽訂的合同,否則就不允許施工隊伍進入現(xiàn)場。導(dǎo)致事態(tài)變化的不是別人,正是小雅的母親伊婧。

        這一天搬遷辦的王主任找到了開發(fā)商的公司,轉(zhuǎn)告了政府將在下周一舉行與拆遷戶代表的見面會,并且暗示如果這次談崩了,老城區(qū)的開發(fā)就有可能泡湯,因為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

        距離下周一只有三天時間,他覺得要跟小雅見面談一次。小雅已經(jīng)告訴他,她家剛剛安裝了一部電話,是她媽現(xiàn)在需要不時與那些拆遷戶互相溝通信息。他往小雅家里打了電話,當(dāng)聽到那個冷冰冰的“喂,哪位”時,他旋即掛斷。他后悔沒有跟小雅約定合適的通話時間。好在當(dāng)天午后的一個電話終于是小雅接了,小雅噓了一聲,她媽剛剛午睡。他急切說他希望她出來跟自己見個面,小雅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

        見面地點就在老城區(qū)附近的一家茶樓里。小雅一見面就問,什么事這么急?。克f,我就是想天天見到你。小雅臉一紅,沒說話,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問他,這一杯黑糊糊得要多少錢?他把桌上價格單推到她面前,小雅一看,眼睛瞪大了,說三十啊,這么貴!你怎么能點這么貴的東西喝?他就愛看小雅顯得驚訝的俏模樣,說請你喝,再貴我都愿意。這話讓小雅的心里甜美無比。

        他說到下周一要跟拆遷戶談判的事,牽頭人就是小雅媽伊婧。他說,拆遷不能完成,這個項目就遲遲不能開工,因為競標(biāo)已經(jīng)完成,不能開工就相當(dāng)于公司資金沉淀,銀行利息和公司財務(wù)費用每天都上萬元。小雅聽得眼睛直眨巴,說要花那么多錢?。克麌@息一聲,說更可怕的是,這樣鬧騰下去,這個開發(fā)項目就有可能泡湯呢!

        小雅問:“那你們老板一定急壞了吧?”

        他一撇嘴:“可不是嘛,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天天沖人發(fā)火、罵人!”

        “真是的,這種人!”小雅想象得到那個當(dāng)老板的那副臭嘴臉。她用小匙攪拌著杯里的濃咖啡,慢騰騰地說:“我媽原來也不是那樣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我媽過去一直是開明大度的,而且還教育我也要那樣開明大度,不能跟人斤斤計較,做人做事都不能顯得小家子氣??墒沁@些年來,可能也是窮怕了,她變了性情,特別是從上海回來,好像變了一個人,把錢看得太重了,其他的事,好像都不重要,她也不關(guān)心?!?/p>

        他問:“你媽去上海干嗎?”

        小雅說:“是處理家庭遺產(chǎn)的事,她也沒告訴我結(jié)果。反正,她不太開心。她跟上海的親戚們也不來往了。我想,她不告訴我那些事,可能是怕我受了不好的影響吧?!?/p>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小雅說:“你約我出來,是不是想讓我回去做我媽的思想工作?”這還真是他最初的想法,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突然不必要了?!八懔税桑氵€是做你媽的乖乖女好?!?/p>

        “那你約我出來,就是請我喝這么好的咖啡?”小雅眼光怪怪地看著他。

        “是的,就是請你喝這個黑糊糊的咖啡?!彼X得心里舒暢開來。

        小雅說:“我要回去了,我媽醒來會找我的。她現(xiàn)在看我可緊了?!彼酒鹕恚哺酒饋?。“我們下次什么時候見面?”他問,顯得很關(guān)切。小雅扭頭看他一眼,眼里滿是深情?!澳阋院缶驮谖顼埡蠼o我打電話吧?!闭f著就要走開,他拉住她的胳膊:“我打車送你吧?!?/p>

        小雅夸張地笑了:“這才幾步路啊,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有錢人了,一杯咖啡都喝掉三十塊,還打車呢——你真不打算過日子了?”一溜煙走出了茶樓。

        十二

        這天晚餐,伊婧自己動手做的菜,有紅燒蹄髈、糖醋排骨、清蒸鱈魚、炒韭黃和花生米,都是她和小雅愛吃的。菜擺上桌后,小雅便夸媽媽的手藝就是不一樣,抄起筷子挑了塊蹄髈肉塞進嘴里嚼著,面容像花一般綻放開來。媽媽做的菜就是好吃,沒辦法,小雅跟媽媽學(xué)過多少次了,可就是做不出媽媽的味道來。媽媽沒有笑臉,坐在桌邊,抓起酒瓶先倒了一杯放到了小雅的面前,然后再給自己斟了一杯。小雅驚詫地看著她,除了逢年過節(jié),媽媽一般是不讓小雅喝酒的,更不會主動給她倒酒。

        “媽,今天是什么日子???”小雅問。

        伊婧拿起筷子夾了一粒花生細(xì)嚼著?!敖裉欤覀兡概畟z好好說說話。你陪媽媽喝?!彼丫票e起來,看著小雅。

        小雅惶惑地舉杯碰了一下,酒杯到了唇邊,那股烈焰般的酒精沖勁使她閉上眼睛抿下一口,像一團火焰從嗓子涌進內(nèi)臟。媽媽一般是喝紹興酒的,除非有心思了才喝這種烈性酒。她心里明白,媽媽要談的,一定還是要自己跟那個窮光蛋男朋友分手的事。

        伊婧喝開了,也說開了。她首先說起她與小雅爸的那些往事——這些小雅都聽過N遍了。然后,又說到撫養(yǎng)小雅長大的艱辛不易,說到小雅爸的去世,特別是小雅守寡后,這些年所過的貧寒的日子。她流淚了,聲音也哽咽了。小雅趕忙把紙巾遞給她,她知道媽媽今天一定還有許多心里話要說。

        “小雅啊,你知道這些年里媽媽的心里有多苦嗎?咱倆一對守寡的女人,相依為命,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用,這樣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伊婧淚眼朦朧地看著女兒。

        小雅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了下來。那些日子她當(dāng)然忘不掉,可是……不也挺過來了嗎?

        靜默片刻,伊婧悲愴的心境似乎得到了緩解,語氣又變得堅定了:“知道我為什么要決定回上海嗎?就是我們不能再忍受那樣的生活了,不能再那樣生活下去了!”

        小雅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光咄咄逼人。

        “你爸在世時,我們原打算就這樣隨遇而安地過一輩子算了,那些家族的財產(chǎn)本來也不是我們掙來的,就想著就息事寧人吧,哪怕忍氣吞聲也過去了??墒悄惆秩ナ篮螅矣X得就像天塌了下來,等到你又守寡后,我的想法就徹底變了——這些年里,誰關(guān)心過我們?誰又幫助過我們?而那些財產(chǎn)本來就有我們的一份,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為什么不要回來?要回來,天經(jīng)地義!”

        “媽,你要回來了嗎?”小雅怯怯地問。

        伊婧消瘦的臉頰變得紅潤了,眼光也亮了起來,盡管掛在臉上的淚水還閃著晶瑩的光澤。她把酒杯又舉到小雅的面前:“來,陪媽媽喝!”

        小雅舉過杯子,沒想到伊婧用力很大,兩只酒杯啪地一碰,把里面的酒水都震得飛濺出來。伊婧一口干了,嘴唇上還沾著酒滴,也不吃菜,專注地望著小雅,眼眶里又溢出淚來,神情卻顯得幸福而滿足的樣子。她慢慢伸過手,撫摸上小雅的臉蛋,撫摸得那么輕柔而親昵。小雅的眼淚也旋即滾滾而下,她記得,她出嫁那天,媽媽也曾經(jīng)這樣撫摸過自己。

        “我親愛的趙小雅小姐,”伊婧突然用一種發(fā)嗲的聲調(diào)說,“你現(xiàn)在還是我的千金大小姐?。默F(xiàn)在開始,你,不,是我們,不再是窮人了!”

        小雅睜大眼睛看著媽媽,那一刻,她懷疑媽媽是不是已經(jīng)喝醉了。

        “趙大小姐,你現(xiàn)在的身價就是四百萬,這些錢,媽媽都給你存在銀行了?!?/p>

        伊婧哈哈大笑,又給自己斟了酒,又猛喝了一口,不吃菜,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小雅?!拔业母F怕了的趙大小姐,你是不相信媽媽說的?”她從身穿的格子呢睡衣口袋里摸出一本朱紅色的銀行存折,遞給小雅?!澳阕屑?xì)看,要看清楚那上面的數(shù)字!”

        四百萬!真真切切四百萬!!

        那張存折在小雅的手指上哆嗦一下?!皨寢?,你真?zhèn)ゴ?,你真是……”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媽媽在上海的那三個多月里,為了這四百萬付出了怎樣的艱辛努力加無所畏懼!

        她把存折遞回媽媽的手里,看著她把它重新放進睡衣口袋。顯然,這頓晚餐媽媽是事前就打定主意要讓她知道這一切的。

        伊婧這時才說到了重點:“小雅啊,媽媽今天告訴你這個秘密,就是要你趕緊跟那個男朋友一刀兩斷!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那個階層了,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那個男人根本就配不上你!好在他并不知道你原來是個有錢的女人。要是知道了,還不定他會采取什么樣的手段來欺騙你呢!”

        這話立即引起了小雅的反感,她的情緒也隨之急轉(zhuǎn)直下:“媽媽,你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就是有錢了,又能怎么樣,不還是一樣要過平常的日子嗎?過日子不還是柴米油鹽那些事嗎?再說了,小衛(wèi)也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什么,他對我說的都是老實話,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

        伊婧的臉色變了,顯然女兒的口吻和態(tài)度讓她憤怒:“傻丫頭,你難道忘了你的第一次婚姻?忘了那個大頭是怎么死的?不就是為了多掙點兒錢嗎?多掙點兒錢才能過上好日子,可是你過過那種好日子嗎?你回想一下,你們那個時候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啊!結(jié)果人沒了,錢也沒掙到,這些事你難道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媽媽!”小雅哭了,“你不要提我的第一次婚姻,不要提大頭……”她抽泣了一陣,把眼淚抹去,覺得心里有種撕裂般的疼痛?!拔沂峭?,要不是忘了,現(xiàn)在就沒辦法重新開始……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錢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就高人一等了,就有資格看不起窮人了!”

        伊婧冷靜地看著小雅,有點發(fā)愣,好像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些什么。作為母親,她必須表明態(tài)度;她不能容忍女兒的再婚對象是那么一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窮小子。絕不!

        “小雅,你聽著!”伊婧的語氣異常冷色,“媽媽是過來人,是那種從大江大河里泅渡過來的人。這世道人情,我看透了。這看透的道理,你還不懂。你還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不過,我聲明在先,你的那個男朋友,我是不會接受的,說白了,你要是尊重我,就必須跟他分道揚鑣!”

        小雅突然問道:“媽媽,既然我們有錢了,為什么你還要挑頭領(lǐng)著大家,去跟政府要求提高拆遷補償款,還有其他條件?”

        “這個,你還不懂。你那個窮男朋友也不懂。”她說,“你還不知道錢的重要性,不,是機會的重要性,不懂得什么叫‘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

        十三

        周一的談判,無果而終,不歡而散。

        于是,老城區(qū)改造項目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陣后,現(xiàn)在突然就要偃旗息鼓了。

        外面已經(jīng)傳出了那個開發(fā)商因為不堪拆遷戶的如此刁難而準(zhǔn)備撤資走人。

        一時間輿論沸沸揚揚。

        預(yù)訂好的小飯店就在小街口兩百米處的地方。到了包間坐定后,服務(wù)員就開始上菜了。這也是他事先預(yù)訂好的。

        小雅一直把頭低垂著,好像她并不想見到他。他給她酒杯里斟紅酒時,小雅才抬起頭,眼睛是紅腫的,眼眶里盈著淚水?!澳阍趺蠢玻⊙??”他問,心里那種預(yù)感就強烈起來。她勉強笑笑,笑得凄婉;她抓起酒杯舉起來,跟他的酒杯重重地碰了一下,接著一仰脖子,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也不吃菜,就那么看著他,依然笑著,卻流下淚來。他伸過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無比。“是你媽媽要逼著我們分手吧?”他問。她這時就把身邊那個包裹拿起來遞給他,說:“這是我給你織的一件毛衣,也不知是不是合身,你就作個紀(jì)念吧!”他把那個包裹按在身邊,再次問道:“你也真的要跟我分手?”她哭了?!澳阏f得沒錯,我們分手吧!我媽不同意的……這些日子里,我都愁死了……我也沒辦法……”

        “你說,你媽到底看不上我什么?是我的長相,還是我的人品,我的出身?”

        “都不是,就因為你窮,你沒錢,也沒地位……”

        他的表情突然松弛了一下:“我要是不窮呢,或者說,我要是有錢呢?”

        小雅驚愕地望著他,神情有些疑惑?!澳闶裁匆馑迹磕闶窍胱屛胰ズ覌?,改變過去的說法——她可從來不被人糊弄的!”她從桌上抽出紙巾擦拭著雙眼,哽咽道:“你把我忘了吧,去找一個好姑娘吧……我其實配不上你的!”

        “小雅,我只問你一句話!”他語氣反倒堅定起來,“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剛剛擦干的雙眼又被淚水模糊了:“如果不愛你,我們能走到今天嗎?如果不愛你,我會這么傷心嗎?”

        他把小雅的手抓緊了:“相信我,我會讓你媽接受我的?!?/p>

        “你是想讓我等待嗎?”她說,“等待你變成有錢人的那一天?”

        他本想笑一笑的,卻突然覺得一陣酸楚,竟然也流下了眼淚:“不,不是那個意思,”他淡淡地說,“我是讓你等著好消息?!?/p>

        十五

        僵局終于打破了。開發(fā)商做出了妥協(xié)。

        以伊婧為首的拆遷戶的訴求得到了滿足,可謂大快人心,小區(qū)里當(dāng)天就有人放了鞭炮以示慶賀。老城區(qū)的人夸贊伊婧,因為正是她的提議和領(lǐng)頭,才使得大家都有了這么好的一個結(jié)局。

        伊婧覺得自己受之無愧。她從一開始就覺得她跟那些拆遷戶不在一個層次和眼界,她要辦成的事就必須全力以赴,甚至不達目的不罷休——這也是從她作為知青那個年代起就埋下過的“革命意志”,“發(fā)動群眾”造成聲勢,形成“人民的汪洋大?!薄€是深刻懂得的,甚至可以說她深諳其道。在她所經(jīng)歷的那一切險惡叵測的命運劫數(shù)里,她至少收獲了這種“斗爭哲學(xué)”——盡管在那個年代她是被凌辱與排斥的那個階層,然而這似乎一點也不影響她如今的“活學(xué)活用”。

        伊婧算了算,僅提高拆遷款這一項,開發(fā)商將多支付兩百多萬。她坐在小院里的躺椅上,懷抱著小貓咪咪,喝著茶,瞇眼望著白云飄逸的藍(lán)天。她打算購買一幢別墅,在Z城的南邊,那里已經(jīng)開發(fā)出來了,她也去那里看過了,周圍青山綠水,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還要給小雅買輛上檔次的轎車,奔馳或者寶馬。她要把小雅包裝起來,使她的身價與美麗配得上千金大小姐。

        好像老天有了感應(yīng)似的,一個驚人的消息這時在小區(qū)里流傳開來:伊婧的女兒小雅的男朋友,就是那個神秘的開發(fā)商老板!甚至傳言,之所以在拆遷款上做出讓步,替政府維穩(wěn)買了單,就是因為這個未來的女婿為了娶上小雅而不愿得罪了未來的岳母大人!

        伊婧坐不住了。在她看來,這個謠言既惡毒又陰險,甚至是直接打了她的臉!她問小雅,外面的傳言,你聽說了沒有?小雅淡淡地說,那些傳言都是謠言。

        當(dāng)時的小雅,并不太關(guān)心這個謠言,因為這個謠言跟自己的那個男朋友沒有關(guān)系。散布這個謠言的顯然是些別有用心的無聊人。而伊婧覺得必須查出謠言的制造者。她一連幾天耐心地打聽,是誰最先這么說的,終于查到了拆遷辦的王主任身上。

        王主任是個胖子,一雙小眼睛,腦袋禿頂了,五十左右年紀(jì)。他見來人是伊婧,立即老嫂子長老嫂子短地叫著,態(tài)度顯得恭敬極了,與前幾次在一起激烈談判時的冷漠嚴(yán)肅形成巨大反差。這讓伊婧大為意外。

        沒等伊婧開口,他倒是先道賀:“恭喜你啊,老嫂子!你可真會跟人玩迷藏,早知道衛(wèi)老板是你未來的女婿,我們直接上門找你,不早就把事情辦結(jié)了?”

        “你恭喜誰???”伊婧鐵青著臉,厲聲問,“誰是我未來的女婿?你說的那個衛(wèi)老板,又是誰???你可不能亂講的!”

        王主任的笑容僵在胖臉上,一時也愣住了?!霸趺?,你還真的不知道???”他用手撓著禿頂上稀疏的毛發(fā),小眼睛直眨巴,皺起了眉?!澳憧纯矗切⊙乓矐?yīng)該早說呀,怎么能保密到現(xiàn)在呢?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嘛!”他看著坐在椅子上一臉慍色的伊婧,又笑了:“我也納悶啊,原來都快成一家人了,怎么較上勁來一點也不退讓呢(他指的是關(guān)于拆遷款談判時伊婧的態(tài)度)?”

        伊婧的臉倏地紅到了耳根,她握著茶杯的手在微微哆嗦。她不知道這會兒自己的內(nèi)心是憤怒還是驚喜,忽然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

        她問王主任,那個叫衛(wèi)鳴笛的公司在哪里,她這就去找他。伊婧趕到公司時,辦公室一名年輕的女秘書告訴她,衛(wèi)董事長出差了,是去省城辦理把公司總部搬遷過來的事宜。

        十六

        這是一幢十層大樓,當(dāng)初租賃最上面的三層樓面作為辦公地點,就是為了便于俯瞰西北角那一片灰暗陳舊的密密麻麻的房屋連成一片的老城區(qū),觀察那片區(qū)域的開發(fā)進度。此刻,透過陽光里的層層煙塵,在光線淡薄的遠(yuǎn)方,他看到了小雅家的位置,看到了在那間簡陋破敗的屋子里那對快要反目為仇的母女倆……

        他來到Z城純屬偶然。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黃昏時分,他獨自走進商業(yè)街區(qū)的一家茶樓,在臨窗一間坐下,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看著茶樓提供的放在桌上的報紙。沒有什么有趣的,報紙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頁,這才看到那座江南Z城登載的整版招商廣告,其中關(guān)于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種種優(yōu)惠政策吸引了他。憑著商人的直覺判斷,他知道Z城那里有一桶金在等著他。他把那張報紙丟在桌邊,看著窗外夕陽中的街景,他想,應(yīng)該去那個江南Z城轉(zhuǎn)轉(zhuǎn),或許會有更好的發(fā)現(xiàn)呢。翌日,他自己開著奔馳去了。

        Z城的實際面貌,跟他腦子里想象得差不多:破落,簡陋,擁擠,六七十年代的灰色建筑,鱗次櫛比,比比皆是……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他甚至看到了那些老房屋下面埋藏著成片的金子呢。于是,他決定暫住下來。

        現(xiàn)在看來,那更好的發(fā)現(xiàn),就是小雅。那天在菜市場上見到她,同樣純屬意外。他當(dāng)時是要去了解一下這個老城區(qū)居民的人流量和購買力水平,卻不想結(jié)識了小雅。后來與小雅的幾次見面,他也是有許多問題想試探著了解的。比如,當(dāng)時老城區(qū)的拆遷,多少錢一平方米的補償是合適的?將來回遷,同等面積的住房安排,是否合理?后來,他更愿意了解小雅的私人問題了,比如小雅結(jié)婚了嗎?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她有孩子嗎?她是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里長大的?當(dāng)時他只是覺得,從小雅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淡然、沉靜和羞怯,依附在她這樣一個美貌而又多少顯得有點超然的女人身上,似乎她不應(yīng)屬于那個工薪階層,或者說,不屬于生活在這樣一個破敗而貧困的區(qū)域里面。那么,是什么給她帶來了這樣的命運?

        他最初決定不對小雅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考慮的——那種反差,誰都難以接受,繼續(xù)交往下去幾無可能。其實,最早跟小雅交流的一切,他并沒有撒謊,他確實是從一個下崗工人開始起家的,而且他跟小雅一樣,也是頂父親的職到機械廠當(dāng)了工人的。論文化,他還是個初中生。然而不到五年的時間里,工廠就關(guān)停了,他就下了崗。他下崗后就跟一幫好兄弟集資承包了機械廠一個鍛造車間,用了三年多時間,就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的商業(yè)智慧就是那個時候發(fā)達起來的。眼看著技術(shù)升級改造的任務(wù)已經(jīng)迫在眉睫(對于鍛造行業(yè)來說,那可不是幾百萬干得了的),他決定另起爐灶,進軍剛剛興起的房地產(chǎn)。至此,他真正交上了好運,財富滾滾而來。都說他是靠投機發(fā)財?shù)模伤约赫f,是自己趕上了好時代,想不發(fā)財都難。而隨著跟小雅的交往加深,他經(jīng)常會不自覺拿她跟自己的前妻比較,越發(fā)覺得這個女人的可愛與珍貴。前妻也曾與他患難過,但財富到來后,卻開始盡情揮霍起來,從VIP健身到高檔美容,穿戴也講究起來,Hermes、Chanel、Dior、Cartier,還有歐美、澳洲、馬新泰、中美洲加勒比的豪華游……好在那段婚姻總算結(jié)束了,他身心疲憊,甚至覺得這一生未必還需要婚姻了。然而,小雅出現(xiàn)了,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仿佛失散多年了終于在Z城得以偶遇。那個階段里,他越是以平民的打工仔的身份與小雅相處,越是能夠體會到那種久違的關(guān)愛體貼,那種溫潤親切的相互認(rèn)同,那種實打?qū)嵉膼矍殛P(guān)懷。為了將謊言持續(xù)下去,他曾對小雅說,他住在公司租賃的集體宿舍里,是三人一間的屋子,意思就是小雅不能單獨去他那里——他其實是住在賓館的一間豪華的套房里。當(dāng)然,那間套房對于小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跟她在那里發(fā)生過彼此的第一次。不僅如此,他還謊稱自己也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跟七八同事共用一間大屋子辦公,并說“那里亂得就跟菜市場一樣”,用意顯然也是不希望小雅去那里找他。他甚至還特意跑到小商品街上給自己買了幾套廉價的衣裝,專門用于跟小雅的約會,以至有一天小雅發(fā)現(xiàn)他的衣領(lǐng)露了線頭,說是下次要帶針線來給他縫上……

        他忽然覺得,弄成今天這個糟糕僵局的原因,正是從自己的謊言開始的。如果從一開始跟小雅相識時便公開自己的身份,坦坦蕩蕩,光明磊落,一五一十,那么情況至于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伊婧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她還會從中作梗、挑頭滋事?可是當(dāng)初,不這樣降低身份,低調(diào)行事,那么小雅會相信自己,接受自己嗎?她還能保持著那種平靜與淡定,或者說,她能相信我的感情是真誠的了嗎?

        他在辦公室里踱著步。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一切麻煩的制造者,甚至是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破局之時了,無論結(jié)局如何。

        十七

        日頭照進小院里不久,那扇小鐵門上就響起了敲門聲,先是緩緩的,后來一次比一次急切而有力。剛剛吃完早飯,在廚房里準(zhǔn)備洗碗的小雅走出來,她聽見圍墻外好像人聲喧鬧,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她打開了小鐵門,眼前頓時花了——門口居然擠滿了人,一時間她幾乎分辨不出誰是誰了。

        首先涌進院子里的是拆遷辦王主任領(lǐng)著街道居委會的一行人,后面跟著街坊的鄰居們。小雅被這陣勢嚇住了,趕緊叫媽媽出來,她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伊婧出來時,王主任迎上去就說:“老嫂子啊,我沒有撒謊吧?——今天,人家上門來求婚了!”

        這時候,一個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的年輕男人跨進院子,手捧一大束鮮花,神情拘謹(jǐn),好像他是被別人強行帶到這種場合來的,目光在人群里急切地搜索著目標(biāo)。王主任對伊婧指著這個年輕人說:“瞧,這不就是你未來的女婿——衛(wèi)鳴笛董事長嗎!”

        小雅真的驚怔了。她不敢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平日里那個衣著樸素、行事低調(diào)、甚至有些愁眉不展的男人——他怎么會奇跡般變得這么英俊而精干,她心跳狂奔起來。她終于看見了他向她走過來。更小雅令人驚詫的一幕是,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單腿跪地,仰面深情地望著她,高聲說道:

        “親愛的小雅,我今天正式向你求婚——嫁給我吧!”

        小雅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而下。這個時刻,猶如夢境般奇幻而突然,她幾乎無法承受。她不敢開口說話,渾身戰(zhàn)栗著。她淚眼望著身邊的母親伊婧,依然要看看母親這個時刻的表現(xiàn),或者說,看到她的態(tài)度。伊婧靠著身邊的王主任,仿佛這個場面也嚇著了她,使她難以支撐自己虛弱的身體。她不住地對女兒點著頭,甚至希望自己伸手過來推女兒一把。

        小雅接過那束鮮花,他隨即站起身,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甚至有人高聲喊道:

        “好,好,好啊!”

        “小雅啊,祝福你!”

        “小雅啊,你可是我們這里飛出的金鳳凰!”

        ……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小雅伏在他的肩頭,含著淚對他悄聲咬耳道,“你就是個窮人,又怎么啦?為什么要搞出這么大的陣勢!你說,你究竟叫什么?”小雅較真地問,“你不是叫衛(wèi)小衛(wèi)嗎?”

        他終于笑出聲來。“哈哈哈,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娶你!”

        伊婧看到了這一切,直到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抹了一把淚,悄然退出人群,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里,關(guān)上門。就在房門掩護的后墻壁上,她拉開一面黑色小帷幕,那里面居然是趙宇開的小小祭壇,骨灰盒上立著老趙生前那張放大的顯得開心無比的黑白遺像,好像他一直活得那么開心而快樂。

        “老趙啊,老天開眼了!儂不會想到吧,小雅找到了她的白馬王子,啊喲喲,阿拉今天老開心啦!”

        遺像里的老趙仿佛也笑了起來:“好啊,好??!這是個好時代啊,好時代就一切皆有可能——小雅這也是苦盡甘來,老天給她修來了福氣!”

        他好像還對伊婧擠了一下眼神:“儂還是老來賽個(厲害),阿拉勿如儂呢!”

        作者簡介:錢玉貴,男,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第八、九屆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 魯院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清明》《天津文學(xué)》《小說林》《山花》《安徽文學(xué)》《西湖》《廈門文學(xué)》《芳草》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部(篇),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發(fā)小》,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累計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xué)類獎項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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