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興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作者簡介：王興（1990—），男，陜西咸陽人，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馬克思主義理論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中國人民大學21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研究人員，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史學、史學理論。

在歷史撰述方面，中國傳統(tǒng)史學強調(diào)通史或斷代史。因著眼于政權更迭和朝代更替，以“一朝一代”撰寫歷史成為絕大多數(shù)歷史編纂者的選擇。20世紀初，梁啟超發(fā)表《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倡導“史界革命”，標志著“新史學”思潮的出現(xiàn)，中國史學由此逐漸開始了近代轉(zhuǎn)型之路。在對歷史加以分期時，呈現(xiàn)出對“古史”的多方面表述以及關于“古代史”的不同界說。有關“古史分期”問題的探討和學術回顧，既存研究成果已較為豐富。①參見張廣志：《中國古史分期討論的回顧與反思》，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朱紹侯：《中國古史分期討論與中國史研究》，《史學月刊》1998年第6期；張越：《“五朵金花”問題再審視》，《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2期；等。本文主要從歷史書寫（敘述）的角度，探討20世紀中國歷史撰述中“古史”的不同表述及內(nèi)在原因，以就教于方家。

一、“古史”的不同表述

比之于傳統(tǒng)史學，中國近代史學呈現(xiàn)出諸多不同面相。中國近代史學語境下的新型中國歷史撰述，在歷史分期尤其是“古史”表述方面，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歷史撰述不同的諸多表達方式。不同表述之間，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同時隱含著史家對于“古史”的不同認識。

（一）“三段分期法”中的“上古史”

自清末開始進行學制改革，各地新式學校先后設立。中國歷史教科書的撰寫模式亦發(fā)生變化，以“分期”來撰寫中國歷史成為此后中國歷史撰述中的重要書寫模式。不依朝代而依時勢變遷將歷史劃分為若干時段，可在繁雜的史實之間了解時代的變遷特點。新型歷史分期框架之中，“三段分期法”對于“古史”的表述值得一提。

近代意義上的歷史三段分期法（上古—中古—近代）源自西方，后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傳入中國，但不是直接由西方輸入，而是經(jīng)日本學者的著作間接引入。1890 年，那珂通世在《支那通史》中分中國歷史為“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三段。稍后，市村瓚次郎《支那史要》、桑原騭藏《中等東洋史》也采用類似的分期方法。雖然在各期名稱及每段起迄時間上，市村瓚次郎、桑原騭藏的觀點與那珂通世的有所不同，但從各期名稱來看，不管是四段分期法，還是五段分期法，基本上可看作是“上古—中古—近代”三段分期法的延伸。如果按此種分期法，20 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歷史撰述，基本上將秦統(tǒng)一前的中國歷史作為“上古史”，但在具體的時段名稱及起迄時間范圍的表述方面，有時候又有不同。具體而言：

第一，雖然在分期名稱方面，這一時段的中國歷史撰述基本上將秦統(tǒng)一前的中國歷史稱為“上古史”，但也有稱為“上世”的，或者在“上古史”中分出“太古史”等，以表示“上古史”開端的那段歷史。

第二，在歷史分期中，“上古史”作為一個歷史時段，與“中古史”“近世史”等其他時段相比，它的起始點是比較模糊的，有的起自開辟，有的起自黃帝……因此有著作僅以“秦統(tǒng)一前”概括“上古史”的時間范圍，并沒有標出這段歷史的“上限”，這一問題涉及到著者對人類起源或信史起點的不同認知。而“下限”方面，雖然基本上將秦統(tǒng)一六國作為“上古史”的“下限”，但在具體行文中，亦有“至戰(zhàn)國”“至秦王政統(tǒng)一六國”等不同描述，這種表述的不一致，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分期與斷限的“難點”所在，因為“分世別期，最難于斷年。前期與后期交接之間，必有若干年歲為過渡轉(zhuǎn)移時代。合于前世，既覺未安，合于后期，更覺不可”①傅斯年：《中國歷史分期之研究》（續(xù)），《北京大學日刊》第117期，1918年4月22日。。

第三，“一時代之內(nèi)，尚有包含時代焉”，即“所謂內(nèi)包者”。②章嵚：《中華通史》（上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93頁。有的著作將“上古史”這一大時段，又按特征分為幾個小時代（如“傳疑時代”“化成時代”等），以表示“古史”的不同發(fā)展階段。

到20 世紀50 年代，王玉哲亦沿用“上古史”的稱謂，他的《中國上古史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 年版）闡述“中國猿人”至秦統(tǒng)一六國前的中國歷史。“文革”后，上海人民出版社建議將該書修訂再版。王玉哲初擬書名為《先秦史稿》，后來書稿寫到西周時期，出版社建議將其先行出版。關于書名，責任編輯建議命名為“遠古史”，王玉哲“考慮‘遠古’一詞是個通名，沒有具體年代的限制，可以采用”，又加了“中華”兩字，書名由此確定。③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自序”第11頁。該書作為“中國斷代史系列”之一，于2000年正式出版。

1999 年，由白壽彝總主編的《中國通史》（全套12 卷22 冊）全部出版。該書除第1 卷《導論》外，第2 至12 卷分別以“遠古時代”“上古時代”“中古時代”“近代”為名區(qū)分中國歷史的不同階段。其中，第2 卷“遠古時代，從考古資料探索原始社會的狀況”；第3卷“上古時代，主要論述有文字記載以來到秦滅六國時的歷史”④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題記”第1頁。。對于第3 卷的命名，白壽彝特意指出，此卷“從歷史發(fā)展順序上看，這約略相當于一般歷史著述中所說的奴隸制時代。但在這個時代，奴隸制并不是唯一的社會形態(tài)。我們用‘上古時代’的提法，可能更妥當些”⑤徐喜辰等主編：《中國通史·上古時代》（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題記”第1頁。。

（二）“特征分期法”中的“古史”

即使“三段分期法”及由此延伸的“四段分期法”或“五段分期法”在20世紀以來（尤其是在20 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歷史撰述中被廣泛使用，但也有學者對此種分法提出了不同意見。

1923 年，尚在北京大學求學的蕭一山，于北京《國風日報》的《學匯》副刊上連載《史學之研究》一文，其中提到之前學者關于中國歷史分期的標準，有“種族盛衰”“文化變遷”“政治沿革”，并且“今之新史學興，或?qū)⒂幸越?jīng)濟趨勢為標準者矣”①蕭一山：《史學之研究》（續(xù)），《學匯》第285期，1923年8月22日。。蕭一山后在《中國通史講演大綱》②《中國通史講演大綱》是蕭一山于1925年至1926年在清華學校的授課講義，當時并未正式出版，僅于1926年鉛印。北京首都圖書館有藏，一函兩冊，館藏號：丙二3142。另，有關該講義的編纂緣起及內(nèi)容旨趣，可參見王興：《蕭一山〈中國通史講演大綱〉述論》，《學術研究》2019年第10期。第一講“史學概論”中，關于中國歷史分期的觀點有所變化。他說，上古、中古、近古等名稱“是否有當于會通之義，姑不具論”，他試著“以文化政治二者之表里盛衰為綱，而參以歷史之本身的精神為輔，略區(qū)中國史為九期”，其中秦統(tǒng)一六國以前的中國歷史可分三期，即神話時代（自天地開辟以迄于有史以前，亦稱史前時代）、傳疑時代（自黃帝以迄于有夏，亦稱啟蒙時代）和化成時代（自殷商以迄于戰(zhàn)國末期，亦稱文郁時代）。③蕭一山：《中國通史講演大綱》，1926年版，鉛印本，第18—19頁。但到了20 世紀40 年代，蕭一山又以黃帝、秦朝為界，將中國歷史分為三大段，并參照考古學對早期人類歷史分期所用的名稱，而冠之于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階段。他認為：“黃帝以前是石器時代，黃帝以后直到春秋戰(zhàn)國，便為銅器時代”，第三期是“秦漢以后以至清末鴉片戰(zhàn)爭”④蕭一山：《歷史問題》，《革命與戰(zhàn)爭》1941年第8期。。

蕭一山《中國通史講演大綱》和《歷史問題》采用的分期方法，可算作“特征分期法”。此種分法，是“用某一個特征，作某一個歷史的時代”⑤李則綱：《歷史教本劃分時代之檢討》，《教與學》1935年第1卷第4期。?？婙P林的通史著作《中國通史綱要》和《中國通史要略》是采用此方法的代表。在繆鳳林看來，秦統(tǒng)一以前的中國歷史亦可分成三個時代，即傳疑時代、封建時代和列國時代。繆鳳林認為這是根據(jù)“古今民族、文化、政治、社會各種變遷之犖犖大者”而加以分期，但當時也有觀點指出，他實際上重點關注的仍然是“民族”之變遷，“此第就敘事之便利，似無其它重大意義”⑥《圖書介紹：中國通史要略》，《圖書季刊》1944年新第5卷第2、3期合刊。。

上文提到，有的著作將“上古史”也按特征分為傳疑時代、化成時代等幾個小時代，但其前提須遵循于“四段分期法”或“五段分期法”的整體框架，這與蕭一山、繆鳳林采用“特征分期法”直接將中國歷史劃分為若干時代是有所不同的。但從另一角度而言，“四段分期法”或“五段分期法”框架下的“上古史”之中的傳疑時代、化成時代，與“特征分期法”下的傳疑時代、化成時代，呈現(xiàn)出來的時代特點又有一致的地方。李則綱曾提到，“特征分期法”是“拋棄了‘四分’‘五分’的辦法。這種方法的使用，當然是進步的，不過要真能顯示歷史的特征”，像繆鳳林所劃分的時代，自“列國時代”以下，“似乎還有待討論的地方”。⑦李則綱：《歷史教本劃分時代之檢討》，《教與學》1935年第1卷第4期。在時間斷限方面，不管是“三段分期法”，還是“特征分期法”，大多數(shù)都將秦統(tǒng)一前后作為分期的“節(jié)點”，認為秦統(tǒng)一前后是中國歷史上的“大變局”。王夫之曾指出，從春秋末年至秦統(tǒng)一六國，為“古今一大變革之會”⑧（清）王夫之：《讀通鑒論·敘論四》，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549頁。?？婙P林《中國通史綱要》等歷史著作均持此觀點。這說明不同的分期方法也有一致的分界點，后來呂思勉就指出“分期之法，各家不同，而劃周以前為一期，則殆無二致”⑨呂思勉：《先秦史》，開明書店，1947年版，第1頁。。另外，1939 年，周谷城在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中國通史》，也運用“特征分期法”劃分中國歷史。

（三）“斷代史”中的“先秦史”

上文提及，中國古代史家傾向于以“一朝一代”撰寫歷史。在近代的歷史撰述中，也有一部分史家仍采用此種撰寫模式。

由呂瑞廷、趙澄壁合編的《新體中國歷史》，于1907 年至1911 年凡行十三版，后經(jīng)趙玉森重訂，于1912 年又加以出版。該書不采用“分期”方法，而是直接以“太古史—三代史—秦漢三國史……”的朝代更迭記述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演變。

1922 年，武學書館出版的李泰棻《中國史綱》，也采用此種方法敘述中國歷史。李泰棻認為：“中外史家，或三分，或四分，或五分，要其所持為理由者，不過社會或政治上之重大變動……故本編不分時期，而冊數(shù)分裝，但以朝代終了為界限焉?！雹倮钐保骸吨袊肪V》，武學書館，1922年版，第58頁。當然，在近代史學發(fā)展的語境下，中國歷史撰述中的“斷代史”不是簡單地以一朝一代的興亡及政權更迭為標準，而是要進一步考慮民族的融合與消長、學術思想的盛衰、社會風俗的變遷等。

李泰棻《中國史綱》是以“斷代史”的方式撰述通史，也有史家直接以“斷代史”的視角，撰述“先秦史”。呂思勉于20 世紀40 年代出版的《先秦史》（1941年初版，1947年再版），可看作是這種撰寫方式的代表作，該書也是當時少有的以“先秦史”為名的著作之一。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等通史撰述曾采用“三段分期方法”，而他的《先秦史》是一部獨立的斷代史。他在書中“總論”指出，“言周以前之史，而率約定俗成之義，以求稱名，自以先秦二字為最當，今故逕稱是編為《先秦史》”②呂思勉：《先秦史》，第3頁。。該書先記述開辟傳說、三皇五帝、夏殷西周、春秋戰(zhàn)國之事跡，再分章敘述先秦時期的民族疆域、農(nóng)工商業(yè)等情形。

同樣在1940 年代，黎東方的《先秦史》作為“復興叢書”先后由重慶商務印書館（1944年）、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 年）出版。呂思勉、黎東方各自的《先秦史》都出版于1940 年代并不是偶然的，這與當時高校通史講授體系亦有關聯(lián)。大致從那時開始，“斷代”講授基本上成為大學通史講授的通行方法，以取代先前的“分期”講授之法。與此相呼應，通史著作也逐漸以系列“斷代史”的模式加以編撰、出版。

1949 年以后，亦有以“先秦史”為名，作為通論性斷代史著作加以出版的。此時出版的“先秦史”著作，主要出于教學需要而加以編寫，因此對先秦歷史的敘述，也基本上是在整個中國古代史的教學體系之內(nèi)進行的。

（四）“五種社會形態(tài)”中的“古史”

俄國十月革命“迫使俄國以外的歷史學家開始認真地對待馬克思主義對歷史所作的解釋”③[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頁。。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展，李大釗等先進知識分子，在介紹和傳播唯物史觀方面做了很多開創(chuàng)性工作。具體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研究和撰寫中國古史，則始于郭沫若。

1930 年初，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由上海聯(lián)合書店出版。在該書“導論”《中國社會之歷史的發(fā)展階段》中，郭沫若進一步明確了其關于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階段的基本認識。他將“中國社會之歷史的發(fā)展階段”歸納總結(jié)為一個表式，即西周以前為“原始共產(chǎn)制”，西周為“奴隸制”，春秋以后為“封建制”，“最近百年”為“資本制”。④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群益出版社，1947年版，第24頁。全書內(nèi)容來看，“導論”確實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雖然郭沫若后來對殷代社會性質(zhì)的判斷以及古史分期觀點有所改變，但他依然認為，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再到封建社會是中國歷史發(fā)展演變的基本過程。

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中多次強調(diào)分析中國古代社會情形的“路徑”，他認為此書“大概的規(guī)模路徑自信是沒有錯誤，希望更有時間更有自由的同志繼續(xù)作詳細的探求”⑤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解題”第2頁。。后來，張蔭麟評價此書的貢獻尤其在于“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條大道”⑥素癡（張蔭麟）：《評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文學副刊》第208期，《大公報》1932年1月4日。。因此說，用“唯物史觀”的基本方法分析中國古代社會情形，郭沫若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后來呂振羽、范文瀾等人在郭沫若開創(chuàng)的路徑上，進一步運用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開始撰寫中國通史。

1933 年，呂振羽經(jīng)李達推薦，至中國大學經(jīng)濟系執(zhí)教，講授“唯物論和辯證法”“社會發(fā)展史”等課程。同年6月，他撰成《中國上古及中世紀經(jīng)濟史講義》，提出殷商為“奴隸社會”，西周為“封建社會”①呂振羽：《中國上古及中世紀經(jīng)濟史講義》，見《呂振羽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24頁。。在此基礎上，呂振羽又于1934 年6 月出版了《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該書把中國歷史劃分為幾個連續(xù)發(fā)展的階段：傳說中之“堯舜禹”的時代，為“中國女性中心的氏族社會時代”；傳說中之“啟”的時代，為“中國史由女系本位轉(zhuǎn)入男系本位的時代”；殷代為“中國史的奴隸制社會的時代”；周代為“中國史的初期封建社會時代”；由秦代到鴉片戰(zhàn)爭前為“變種的封建社會時代”；鴉片戰(zhàn)爭以后又變?yōu)椤鞍胫趁竦匕敕饨ㄉ鐣r代”。呂振羽雖然認同郭沫若分析中國古代社會情形時所用的基本方法，但對他的個別結(jié)論持商榷態(tài)度?！妒非捌谥袊鐣芯俊芬粫霭婧?，頗受學術界關注，“銷場甚佳”，第一版很快售罄。②諶小岑：《讀〈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讀書生活》1934年第1卷第2期。翦伯贊后來指出，“呂振羽對于在中國先階級社會史的研究上，是盡了一個開辟的任務”③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新知書店，1946年版，第151頁。。1939 年，呂振羽來到重慶，從事歷史研究等工作，得以有機會撰寫中國通史。次年5 月，他撰寫了《本國史研究提綱》，指出用歷史唯物論來研究中國歷史是“近十余年來才開始的”，“然至今還沒有產(chǎn)生一部正確的社會通史”。④呂振羽：《本國史研究提綱》（上），《讀書月報》1940年第2卷第4期。此種形勢，是呂振羽立志撰寫中國通史的一個促進因素，他的《本國史研究提綱》對如何撰寫整部中國通史作了宏觀構想?！逗喢髦袊ㄊ贰飞蟽?941 年2 月完稿，5 月在香港生活書店出版，1945 年9 月在重慶生活書店出版。該書共分七章，除第一章“緒論”外，第二至七章分別為“圖騰制度時期”“氏族制度時期”“殷代的奴隸所有者國家”“西周——初期封建制度的成立”“諸侯稱霸的春秋時期”“‘七雄’并峙的戰(zhàn)國時期”。呂振羽從研究經(jīng)濟史、社會史入手，分析中國古代社會的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再運用于他的中國通史撰寫之中。他希望“把中國史作為一個發(fā)展的過程來把握”⑤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生活書店，1945年版，“序”第1—2頁。，《簡明中國通史》一書就集中反映了他關于中國歷史分期的觀點。

1940 年1 月，范文瀾從河南抗日根據(jù)地來到延安，擔任馬列學院歷史研究室主任。他受上級委托，主持撰寫一部中國通史讀本，以便使廣大干部及更多讀者了解中國歷史發(fā)展概況。同年5 月，范文瀾發(fā)表了《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一文，探討了中國上古歷史如何劃分的問題。他充分肯定了郭沫若用唯物史觀探究中國古代歷史所做出的貢獻，但也指出“殷代是氏族社會，西周是奴隸社會”這一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的主張，值得商榷。他贊同吳玉章“殷代是奴隸社會，西周是封建社會”的主張，并認為“《聯(lián)共黨史簡明教程》指出奴隸社會基本的條件，考之殷代盤庚以后，無不具備”。⑥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中國文化》1940年第1卷第3期。范文瀾的“西周封建論”由此確立。隨后他將自己對中國上古歷史階段的基本認識，又具體落實在中國通史的編纂體系之中。1941 年5 月，《中國通史簡編》上冊（上古至五代）在延安出版，署名“中國歷史研究會”，卷首有范文瀾寫的序言，實則該書“由范文瀾獨力寫成”，“學術界也公認為他的代表作”。⑦蔡美彪：《范文瀾著〈中國通史簡編〉的前前后后》，《河北學刊》1999年第2期?！吨袊ㄊ泛喚帯芬粫霭婧?，亦影響了其他人關于中國“古史”的認知和編纂，如許立群《中國史話》、陳懷白《中國通史講話》等。

翦伯贊也是持“西周封建論”的代表人物。1940 年春，翦伯贊自湘入蜀，后至重慶。在重慶期間，翦伯贊“日讀古史”，因“古史去今日已遠，而范圍又至廣大，大有吾人馳騁之余地”①翦伯贊：《中國史論集·序》，文風書局，1943年版。。1944 年4 月，翦伯贊《中國史綱》第一卷由重慶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該書“所論述的范圍，是秦以前的中國古史”，他認為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使中國古史“由秦漢上溯于殷周之世”，但他也承認“中國史前的古史，直至今日，尚處于極幼稚的階段”，因此他想把殷周及其以前的古史顯出它本來的面目。②翦伯贊：《中國史綱》（第1卷），五十年代出版社，1944年版，“序”第1、5、6頁。該書將秦以前的中國歷史分為原始社會（包括前氏族社會、氏族社會）、奴隸社會（古代社會）和初期封建社會，并且明確指出西周到戰(zhàn)國時期是初期封建社會。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曾指出，要依據(jù)“歷史上劃時代的飛躍性”將中國歷史劃分為不同的階段，以所謂上古、中古、近世劃分中國歷史“仍是時代的論次，而不是依據(jù)中國歷史發(fā)展之本質(zhì)的變革”。③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第142頁。他對中國歷史不同發(fā)展階段的劃分，集中體現(xiàn)在《中國史綱》一書之中。他早年參加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時,即持“西周封建論”，此后數(shù)十年不曾改變。

與呂振羽的經(jīng)歷相似，吳澤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亦有從研究中國社會史轉(zhuǎn)向撰寫中國通史的經(jīng)歷，并且也持“西周封建論”。吳澤對中國歷史發(fā)展階段的劃分，受呂振羽的影響較大。他的《中國歷史簡編》（重慶峨眉出版社，1945 年）亦流露出對呂振羽相關著作的推崇。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逐漸在史學界居于主導地位，以唯物史觀為主導思想的中國歷史學得以進一步發(fā)展。1950 年代初期，因社會環(huán)境趨于穩(wěn)定，馬克思主義史家有機會開始修訂、再版其通史著述。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等著作即在此背景下得以修訂、再版。

在1950 年代中后期，由郭沫若開始主編的《中國史稿》值得一提。1962 年，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第1 冊《原始社會 奴隸社會》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關于古史分期問題，該書“基本上采用了郭沫若的觀點，便是以商周為奴隸社會，而以春秋戰(zhàn)國之交為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轉(zhuǎn)折點，換句話說，便是東周后半期中國歷史已開始進入封建時代”④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第1冊）《原始社會 奴隸社會》，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前言”第2頁。。1976 年，該書修訂后再版，仍然明確指出書中采用“戰(zhàn)國封建論”⑤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第1冊），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前言”第7—8頁。。1961 年，全國文科教材會議建議把此書初稿作為大專院校歷史系試用教材。作為高校歷史系教材，該書于1976年修訂重版后，在20世紀70年代末直至90年代末，對有關高校的中國通史教材編寫影響較大，頗具“示范”意義。這一時期的中國通史教材，大多采用郭沫若的古史分期觀點。甚至有的中學教師進修教材及歷史通俗讀物，亦采用此種觀點。在古史分期問題上，除“西周封建論”“戰(zhàn)國封建論”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提出“魏晉封建論”。尚鉞主編的《中國歷史綱要》（人民出版社，1955 年）以及他的《尚氏中國古代通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即持此說。

古史分期問題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中主要表現(xiàn)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間的時段劃分，之前的原始社會與奴隸社會間的時段劃分也存在很大爭議。從總體上看，用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及封建社會等概括中國古史的不同社會形態(tài)，在當時是宏觀闡述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全新模式，以既有理論結(jié)合于中國古史實際發(fā)展狀況“建構”對中國歷史的整體解釋體系，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古史研究的獨到之處。雖然對殷代社會性質(zhì)、封建社會上限等問題，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之間持有不同觀點，但他們對中國歷史的階段劃分也有共同的旨趣。延安地區(qū)和重慶地區(qū)的馬克思主義史家，雖然身處不同的政治場域之中，但他們的歷史撰述也反映了共同的學術指向。與同時期其他史家的歷史撰述相比，他們承認中國古代存在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中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遵循整個人類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是連貫的，并未出現(xiàn)過“空白”。這可說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語境中歷史分期的特色。

總之，歷史事件本來是連續(xù)發(fā)展、前后相接的，由此而言，任何歷史分期，更多的是為了研究或?qū)懽鞯谋憷?，但凡分期，都未免會割斷歷史本來的聯(lián)系。至于采用何種分期標準，成為史家對中國歷史進行分期之前不可不考慮的問題。有觀點提到：“社會的發(fā)展雖是連綿不斷，但仍有顯明的階段可尋，雖是犬牙相錯，但仍能作出一條界線，關于這一點，沒有什么問題的。成為問題的，是用什么作劃分社會發(fā)展時期的標準?！雹偌咀樱骸吨袊糯鐣返难芯俊嬖u中外作者對此問題的意見》，《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4年創(chuàng)刊號。在種種歷史著作之中，“各人的觀點不同，根據(jù)其觀點來劃分的時期也就不一樣”，概言之，“仍不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尚不能成為定論”。②楊東莼：《開明新編高級本國史》（上冊），開明書店，1947年版，第15頁。歷史分期也可反映史家的歷史觀。但是，如上所述，即使是持相同史觀的人，對中國歷史的分期有時也有很大不同。20 世紀40 年代末，吳玉章《中國歷史教程緒論》便指出：“研究歷史的方法，必須以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來研究?！雹蹍怯裾拢骸吨袊鴼v史教程緒論》，華北大學印，1949年，“幾點聲明”第2頁。然而，當他談及中國歷史分期問題時，并未采用“五種社會形態(tài)”的敘述模式，而是將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事跡分為上古史（從太古到周朝末年）、中古史（自秦統(tǒng)一天下到五代末年）、近古史（自宋平定天下到鴉片戰(zhàn)爭止）、近代史（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四大時期。

二、“古代”的含義與“古代史”的不同界說

言及“古”，人們常會聯(lián)想到“今”?！肮拧迸c“今”的時間范圍是相對的，尤其是涉及到“古”與“今”之間的時間界線時。一般而言，20 世紀以來的學術界言及“古代”時，大多是指與“近代”相對的一個時間概念，因此“古代”的下限，也即“近代”的上限。不過，在不同中國歷史撰述之中，“古代”一詞的內(nèi)涵及“古代史”所指的時間范圍又有不同。

1894 年，市村瓚次郎在《支那史要》一書中，將中國歷史分為“古代史”“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和“今代史”五段，其中“古代史”的時間范圍是從遠古到秦統(tǒng)一六國。此處“古代史”所指的時間范圍，基本上等同于后來出現(xiàn)的中國歷史撰述中“上古史”的時間范圍。即使以朝代更迭的模式記述中國歷史的著作，有的也將這一時間范圍作為“古代史”來記述。1905 年，江西《安福匯報》登載了“蒙學中國歷史教科書目錄”及部分章節(jié)內(nèi)容，其中前三篇為“中國之古代”“秦漢三國時代”“晉及南北朝”，而“中國之古代”又分“唐虞三代”“春秋戰(zhàn)國”加以記述。④《蒙學中國歷史教科書目錄》，《安福匯報》1905年第2卷第7期。1946 年，徐進出版了《中國通史》，該書共分四編，即古代史、中古史、近古史、近代史，其中“古代史”從中國歷史的“序幕”一直記述到秦統(tǒng)一六國。⑤詳見徐進：《中國通史》第1編《中國古代史》，國民圖書公司，1946年版。1940年代中后期，顧頡剛在《當代中國史學》一書中對此前一百多年間的史料觀念變化、史學研究成績等加以系統(tǒng)評述，他在論述“斷代史研究的成績”時，將秦統(tǒng)一以前的中國歷史直接稱為“古代史”，他指出，“中國歷史的斷代，普通都分為：古代史、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⑥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勝利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88—89頁。。他在該書中又設專章論述“古代史”研究的成績，在具體行文中，有時也將“古代史”與“古史”互用。當時胡繩也撰文梳理了1941—1945 年間的歷史研究成果，他指出可分成“先秦的古代史”“封建專制主義時代的中古史”和“近百年的現(xiàn)代史”三部分來“檢閱這五年間歷史研究的豐美的果實”。在古代史方面，他歷數(shù)了郭沫若、呂振羽、翦伯贊、范文瀾等人的古史撰述。⑦胡繩：《近五年間中國歷史研究的成績》，《新文化》1946年第2卷第5期。胡繩此處所指的“古代史”，也指一般意義上的“先秦史”。當然，對于“上古史”的時間范圍界定不同，與此相對應的“古代史”的范圍也就不同。例如，羅香林在1930年代中后期出版了《高級中學本國史》，他在書中指出自太古至戰(zhàn)國末年為“上古時期”，然而在具體行文中，他又將這一時期分為“史前史”（唐虞以前）和“上古史”（夏、商、周時期）兩大段加以敘述。后來該書更名為《中國通史》在臺灣再版，關于“史前史”的時間范圍并未改變，但在目錄中，將夏、商、周三代的“上古史”更名為“古代史”。①詳見羅香林：《高級中學本國史》（上冊），正中書局，1938年版；羅香林：《中國通史》（上冊），正中書局，1977年版。因此，更名后的“古代史”，實際上就等于“三代史”（包括東周時期）。

劉師培所著《中國歷史教科書》由國學保存會于1905—1906 年出版，該書記述了自上古至西周的中國歷史，其中對“古代”時間范圍的界定，值得注意。書中有“古代之地理”“古代之政治”等稱謂，劉師培特意指出，“凡所謂‘古代’者，由上古起，至殷代止”②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見《劉申叔先生遺書》（第69冊），寧武南氏校印，1936年，第12頁。。劉師培之所以用“古代”一詞表達西周以前的中國歷史，是因為他認為周代之制，多與古代不同。與市村瓚次郎的“古代史”及當時較為流行的“上古史”的時間范圍相比，劉師培縮短了“古代史”的時間范圍。

實際上落實在具體的歷史撰述之中，“古代”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不同史家自有各自言說。20 世紀30 年代中期，李則綱考察了二三十年代的歷史教本中劃分時代的問題，然后指出：“所謂‘古代’二字，實暗示人們一個邃深悠遠的意味，令人見之，頗有荒渺難稽之感……如果像我們現(xiàn)行為歷史教本，所分的階段，大半是‘上古’、‘中古’、‘近古’等等，一個‘古’，兩個‘古’，三個還是‘古’，這些‘古’的里面，能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呢？而且‘古’的范圍，亦至無定?！雹劾顒t綱：《歷史教本劃分時代之檢討》，《教與學》1935年第1卷第4期。正是由于“古代”指示出一個“游移不定”的范圍，李則綱甚至懷疑，在歷史教本當中“要不要使用這種涵義模糊，游移不定的概念”④李則綱：《歷史教本劃分時代之檢討》，《教與學》1935年第1卷第4期。。在歷史撰述之中，對于關鍵性詞匯涵義的界定，能否確定一個一致的標準，也成為時人討論的話題。

從20 世紀40 年代開始，以“五種社會形態(tài)說”撰寫中國通史的著作逐漸出現(xiàn)。該類著作中，有的以“古代社會”（“古代史”）特指“奴隸社會”這一歷史發(fā)展階段。翦伯贊于1944 年出版的《中國史綱》第一卷，其中第三章以“古代社會”為名，指的是殷代奴隸社會。20 世紀80 年代末，張傳璽將該書加以校訂后，改名為《先秦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第三章標題改為“奴隸社會”。饒有趣味的是，2008 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翦伯贊全集》，其中《中國史綱》第一卷《史前史殷周史》第三章標題又改為“古代社會（奴隸社會）”，雖然該書中“古代社會”所表述的時間范圍并未變更，但由“全集”中所收的《中國史綱》來看，直接在章節(jié)名稱中就反映出翦伯贊的“古代社會=奴隸社會”這一基本觀點。

侯外廬與翦伯贊的行文表述類似，也使用“古代社會”這一稱謂代指奴隸制社會。所不同的是，二人關于奴隸制社會下限的認識不同。雖然當時侯外廬并未撰寫中國通史，但他出版了《中國古代社會史》一書，對上自殷商、下迄周秦的中國社會進行了深入剖析。在侯外廬看來，所謂“古代社會”包含“古典的古代”和“亞細亞的古代”。因為侯外廬“斷定‘古代’是有不同路徑的，在文獻上言，即所謂‘古典的古代’、‘亞細亞的古代’，都指奴隸社會”⑤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新知書店，1948年版，“自序”第2頁。。

20 世紀50 年代，張政烺在北大講授先秦史。由1952 年講義來看，他將“先秦史”分三部分進行講授，即原始共產(chǎn)社會、古代社會、封建社會（西周春秋——初期封建社會的形成；戰(zhàn)國——初期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及其轉(zhuǎn)向）。此處的“古代社會”，即指“奴隸社會”。①詳見張政烺：《先秦史講義》（1952年講授），《張政烺文集·古史講義》，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58頁。因為張政烺在此采用“西周封建論”，并且他將夏代歸入“原始共產(chǎn)社會”之中，所以“古代社會”又特指有商一朝。1959 年的講義，他仍分三部分進行講授，即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顯然，在詞匯使用方面，此時已將“古代社會”更改為“奴隸社會”，并且從時間范圍來看，這里的“奴隸社會”指的是夏王朝、商王朝及西周時期。關于封建社會的起點，張政烺從“西周封建論”改為“戰(zhàn)國封建論”，并且指出“中國封建社會”的時間范圍是“公元前四七五年到公元一八四〇年”。②詳見張政烺：《先秦史講義》（1959年講授），《張政烺文集·古史講義》，第159—324頁。張政烺1952 年、1959 年的先秦史講義，后經(jīng)整理，收入《張政烺文集·古史講義》之中。該書“出版說明”提到，“五十年代時北大歷史系的中國通史課程，系教研室共同討論授課提綱，體現(xiàn)了當時主流史學觀點。因此，講義中的一些學術觀點和表述，帶有一定的時代烙印”③張政烺：《張政烺文集·古史講義》，“出版說明”第3頁。。這兩份講義中表述細節(jié)的變化，從“古代社會”更名為“奴隸社會”，從“西周封建論”（范文瀾等人持此觀點）改為“戰(zhàn)國封建論”（郭沫若是此觀點的代表人物），也多少反映了20世紀50 年代史學界對古史分期問題的討論及時人的不同看法。

周谷城曾于20 世紀30 年代末出版了《中國通史》，至50 年代中期，他又將此書加以修訂、再版。1955 年12 月，《中國通史》上冊由上海新知識出版社出版，該書“第一篇”為“古代中國：從人與自然的斗爭到階級的尖銳對立”，時間范圍是“由商以前到西漢末”，這一時期是“并立諸族演成統(tǒng)一帝國之過程”④周谷城：《中國通史》（上冊），新知識出版社，1955年版，第21頁。。此書第二至四編依次為“中世前期”“中世后期”“近代中國”，所采用的稱謂，受上述“三段分期法”的影響，但時間范圍與“三段分期法”有明顯的不同。1957 年8 月，《中國通史》上冊再次修訂后，改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版第一編的名稱直接改成了“古代史”。周谷城之所以提出此觀點，主要基于兩方面的考慮：第一，他以“歷史即斗爭過程”的視角分析“古代史”的發(fā)展歷程，認為“古代史”就是“整個中國古代史的發(fā)展過程，就是奴隸同奴隸主的階級斗爭過程”⑤周谷城：《中國通史》（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9頁。。而關于“古代史”的下限究竟應該定在何時，周谷城也是從封建剝削的角度加以論證。因此他所指的“古代史”下限，也即封建制社會的上限。此觀點后來逐漸演變成通常所謂的“東漢封建說”。與翦伯贊、侯外廬所使用的稱謂類似，周谷城所指的“古代”主要也指奴隸制社會這一歷史發(fā)展階段，但在具體時間的起訖范圍上，涉及到對封建制社會上限等問題的認識，因此三人所指的奴隸制社會的時間范圍均不相同。第二，他將“古代中國”置于“古代世界”的整體背景之下加以考察，認為古代中國與世界上其他文明古國的發(fā)展進程相似。周谷城后來回憶自己的這項研究，認為從“全局”與“部分”的關系加以審視，他之前所得的觀點也是正確的。他說：“我把秦漢當作奴隸社會的高潮，是工商業(yè)奴隸主的時代，把我所理解的世界古代史一對比，我的講法似較近真。我認為全局決定部分，我國的古代不會與世界的古代相差很遠?！雹迏螡⒅茯E羽編：《周谷城傳略》，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1頁。

與周谷城的處理方法相似，何茲全也將“古代史”下限與封建社會的起點聯(lián)系在一起。只不過何茲全認為封建社會始于漢魏之際，因此他將“古代史”的下限定于東漢末年。1952 年院系調(diào)整后，北師大和輔仁大學合并，兩校歷史系也合并成一個系。在具體的教研組設置方面，中國史由遠古到鴉片戰(zhàn)爭前一段，分設兩個教研組，遠古到唐中葉為第一教研組，由何茲全任主任。1956 年12 月，由楊釗編寫的《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講義·遠古至戰(zhàn)國》作為“內(nèi)部交流”講義開始印發(fā)。次年5月，何茲全編寫的《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講義·秦漢至唐中葉》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講義中將遠古至東漢末年之間的歷史統(tǒng)稱為“古代的中國”，將三國至唐中葉之間的歷史稱為“中世紀初期的中國”。之所以如此稱法是“因為當時對中國古代史下限劃到何時，中世紀何時開始，分期問題還沒解決，于是就混稱之為‘中國古代及中世紀’”，但“漢魏之際封建說”已隱含其中。①何茲全：《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講義·自序》，見《何茲全文集》（第4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93—1694頁。20 世紀90 年代初，何茲全又出版了《中國古代社會》一書。他不同意郭沫若、范文瀾等人的古史分期觀點，認為“春秋戰(zhàn)國之際是中國以部落為基礎的早期國家進入古代社會的時期”。他在此處所指的“古代社會”，“就是一般常說的奴隸社會”。這是借用了馬克思的提法。他提到，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當中“所說的古代的生產(chǎn)方式就包括我們今天常說的奴隸制生產(chǎn)方式，但他就用了個‘古代的’而沒有用‘奴隸制’。我認為馬克思用得好”②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見《何茲全文集》（第3卷），第1236頁。。

按照以往的觀點, 在多種中國近現(xiàn)代史論著中, 大多將1840 年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現(xiàn)在也有新的關于中國近代史起于何時的觀點，此處暫且不論），因此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中國歷史，均被視為“古代史”。此種觀點，可看作是廣義的“中國古代史”。

20 世紀50 年代中期，在中國史學會的主持下，翦伯贊、邵循正、胡華編寫了《中國歷史概要》，該書于1956 年2 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書分為“古代的中國”“近代的中國”“現(xiàn)代的中國”三部分，其中“古代的中國”包括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時間范圍從遠古一直到鴉片戰(zhàn)爭前。將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古代史”下限的時間點，涉及到了對中國近代社會性質(zhì)的認識，“近代中國”與“古代中國”的最根本的不同之處在于兩者的社會性質(zhì)不同。而將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古代史”下限的觀點，在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通史（中國古代史）著作中較為流行。

結(jié) 語

闡釋中國歷史撰述中的“古史”表述問題時，首先面對的就是歷史分期問題?！坝捎跁r間是歷史的素材，歷史首先是連續(xù)的”，但它也被許多變化所左右，因此長久以來不同學者“試圖標記以及定義這些變化，并且在連續(xù)性中將它們分割成諸多的切面”。③［法］雅克·戴高夫：《我們必須給歷史分期嗎？》，楊嘉彥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前言”第2頁。歷史分期是一個極其復雜而又見仁見智的課題。有的是以進化史觀為指導，有的是以唯物史觀等其他歷史觀為指導，所得分期結(jié)果自然有所不同，因此對“古史”也會有不同的稱謂表述，由此也反映出不同學者對古史的各自認識。但相異之中，也有共性，這也表明時人對古史基本特點的整體認知。

使用“古史”一詞，不應以今日通行的“古代史”概念統(tǒng)稱，而應返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形和文本語境中。例如，學術界常言的郭沫若“古史研究”，主要是指郭沫若對殷周歷史的研究，而不是對先秦歷史或廣義的中國古代史的研究。再如，“古史分期”又有廣狹二義，有時指對整個中國古代史的分期，有時又指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間的分期。因此應結(jié)合具體的語境，對“古史”一詞加以使用。

每一時代都有編纂中國歷史之需求，當今學術界如何編纂具有時代特點的中國歷史，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如何對中國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發(fā)展體系加以闡釋。換言之，在正式編纂之前，要有一個理論闡釋體系作為基礎。因此回顧和審視20世紀中國歷史撰述中對“古史”的不同表述，不僅對當今的中國古史編纂具有參考價值，而且對建構中國特色的古史觀的理論結(jié)構和知識體系也頗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