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悠燕
他們想不到風(fēng)一下子變得這么大。
農(nóng)歷五月半,這是他們捕鰳魚的第三水。水是當(dāng)?shù)氐恼f法,起風(fēng)了,漁船要回港,船只回港的次數(shù),稱為“水”。白天,他們的船從岱衢洋出發(fā),往南行駛,過長涂列島五爪門,就到了黃大洋?!拔逶率橍~會,日里勿會夜里會”,這個季節(jié),正是鰳魚產(chǎn)卵期,它們從外海游向近海內(nèi)灣,到了黃大洋。此時的黃大洋面,吹來陣陣海風(fēng),咸澀的氣息彌漫開來,帶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涼爽,這是鰳魚們上好的產(chǎn)卵場。船長指揮大家將漁網(wǎng)投入海中,放下一串串的浮子,待網(wǎng)身放完時,將網(wǎng)尾端帶在船身一側(cè),讓漁船帶網(wǎng)隨潮而流??催^去,洋面上其他船放的浮子如同一串串葫蘆,在水面上漂浮。似乎海是大地,而它們是隨海風(fēng)海水生長的植物。
此時,天色漸暗,夜色中的大海,如同宇宙般寧靜深邃。在等候的這段時間里,他把手枕在腦后,半瞇著眼,想了很多事。雜七雜八,沒有頭緒,想起年幼的兒子,甚至想到年老后的自己。
過了不久,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片片雨點般的水花,密集得如同天上下了一場急雨?!蚌橍~泡?!庇腥苏f。那些怕見強烈光亮的鰳魚,成群結(jié)隊在水下游動嬉戲,不知道自己的蹤跡已暴露無遺。潮漲平的時候,他聽見了船長的吆喝聲,起網(wǎng),收魚!他在這響亮、充滿自信的聲音里似乎看到了滿艙的鰳魚,多得連甲板上都放不下,他們穿著靴子的腳無處落地。哎呀,那得捕多少魚啊。
收網(wǎng)的時候,他和眾人齊聲歡叫起來,“大網(wǎng)頭!”為了這個大網(wǎng)頭,他們拉了三個多小時。甲板上滿船白光,簡直耀花了人的眼。大家蹲在魚間,被活蹦亂跳的魚包圍。他們手不停歇,忙著分揀。各種各樣的雜魚,幾條露著猙獰牙齒的鰻魚混在其間,這是他最不喜的,他看都沒看,伸手抓起來把它們?nèi)拥搅穗s魚堆。鰳魚最多,鮮紅的大眼圈,銀白色的鱗片,反摸上去,魚身粗糙如砂紙。它們也有武器,肚皮底下長著一排鋒利的鰳排刀刺,然而,它們一直沒有利用好自身的武器,那排可以割斷網(wǎng)線的刀刺,可以助它們逃離包圍,它們卻因為害怕,直往后縮,身上又大又厚的鱗片被網(wǎng)纏住,越纏越緊,以至于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
他們駕駛的是一艘小型流網(wǎng)漁船,撒下去的網(wǎng),綿延開去,成了魚們一道不可逾越的網(wǎng)墻,這道墻成了鰳魚們的葬身之地,也纏住了每一個撞上墻來的魚?!靶⌒■橍~無肚腸,一夜游過七爿洋”。游速極快的一身本領(lǐng),也無法逃脫被捕獲的命運。他摘下如刺一樣掛在網(wǎng)上的魚,突然產(chǎn)生一種聯(lián)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從鰳魚的命運里受到警示,遇到困難不要退縮,害怕妥協(xié)換不來自由,只有勇敢往前,才有出路?;锇閭兿残斡谏?,大嚷大叫,他只是安靜地蹲著,把一筐又一筐的魚分揀出來。
“莫看海上平如鏡,要知海底萬丈深?!眲傞_始是這樣,他已經(jīng)對這樣的平靜司空見慣了,就如眼前突然涌起的翻天海浪。在歸航途中,風(fēng)大起來,海面上全是白沫,猶如海底有個大煮鍋,把之前的一汪藍色燒得面目全非,沸騰的白沫環(huán)繞著船四周,他們?nèi)缤≡诒粺蟮拇?。他似腳底被燙,站立不穩(wěn),踉踉蹌蹌就近抓住繩子,眼前一暗,船被大浪推到了浪頂,他們?nèi)缤^山車,接著船隨浪滑到了坡底,喧嘩的白浪轟的一聲涌入船艙。剎那間,他看見了漁村散落在青山腳下的情景,幾戶人家的屋頂繚繞著炊煙,他的孩子,光著腳在海灘邊奔跑嬉戲,稚嫩的童音歡叫著。一陣大浪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抹了一把臉,眼前的這些幻覺頓時消失。他們喊叫著,用水桶、臉盆拼命舀水往船外倒,甚至把一些雜魚扔進了大海。折騰了一夜,大海漸漸平靜下來。他們在晨曦初現(xiàn)的不遠處,看見了熟悉的村莊。他從來沒有覺得,家鄉(xiāng)如此讓自己的心咚咚亂跳,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把自己顫抖的身體融入家鄉(xiāng)溫暖的懷里。
他看見了在碼頭等他的孩子,船一攏岸,他顧不上其他,一步跳上岸去,緊緊地抱住孩子,他的淚落到了孩子的發(fā)上。爸爸。那聲柔軟的童音,化開了他心里積存的雪霜,讓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所受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到了七月,一場臺風(fēng)肆虐了漁村,這種威力讓他見識了什么叫肆無忌憚。在窗前張望的他,看見狂喊亂叫的風(fēng)摟著雨,在外面作法。它們把大樹掀翻,把屋頂?shù)耐咂硐蛱炜眨汛迩暗暮@送粕习秮?,把村民們來不及拿進屋里的物什搗毀碾碎。被驚嚇的孩子趴在他肩頭哇哇直哭,他拍著他,說,要不要看我變一只鳥出來?
兒子眼角掛著淚花,看著他,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他們來到飯桌前,上面擺著兩道菜,一碗黑乎乎的豆瓣醬,一碗頭尾交疊在一起的鰳魚,帶著被筷子夾過吃剩的痕跡,餐桌上的魚刺細密而堅韌,讓人聯(lián)想到這場風(fēng)雨,鋒芒畢露。
他小心翼翼地剔除吃剩下的鰳魚頭骨肉。小時候,他父親經(jīng)常用吃剩的魚頭骨做鳥,這成了他在伙伴面前炫耀的資本。各種各樣的魚頭骨,姿態(tài)不一的鳥,或展翅欲飛,或舉目仰望,或煢煢孑立。他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魚骨鳥了,村里的人似乎沒有父輩這樣的閑心,他們把賣魚賺來的錢蓋房子,供孩子們讀書。也有人拿著錢進了牌桌,直到晨光照亮房子,唯一的門打開,煙味體味各種雜味被門迫不及待地送出,這個迷茫潦倒的人,打著哈欠,睜著惺忪的雙眼辨別了下四周,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
如果不是這場臺風(fēng),或許他不會再想起魚骨鳥和父輩的事。油燈下,他們揀出鰳魚的頭骨,魚唇兩邊的骨頭做翅膀,魚眼睛旁邊的骨頭做腳趾,一只成形的魚骨鳥,在黃色的光暈下似乎欲破門而出。他回憶著魚骨鳥的所有細節(jié),驚嘆于造物主的神奇,原來鰳魚的骨頭可以這樣巧妙接合。他有些尷尬地看著手里的魚骨鳥,至少看起來有點像,雖然,這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魚骨鳥了。兒子在旁邊拍起手來,爸爸,像一只仙鶴哦。他驚詫于兒子的想象,不由仔細看了一下,像嗎?突然想起,這幾天兒子在看日本動畫片《仙鶴報恩》,他剛剛認識仙鶴的模樣。
他說,在咱們中國的神話故事中,也有關(guān)于鰳魚報恩的傳說呢。為了成全東海龍王三公主的愛情,龍宮里的老鰳魚自砍頭顱,讓三公主拼接成鳥,馱著她逃出龍宮,和她朝思暮想的青年漁民結(jié)成夫妻,恩恩愛愛地度過了一生。
他找出一根線,和兒子一起把魚骨鳥綁了,掛在窗框上。兒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說,爸爸,我覺得仙鶴會飛起來呢。窗外,急雨如飛矢,他想,在他們?nèi)胨纳钜?,魚骨鳥會穿窗而出,在風(fēng)雨中飛呀飛,直到帶走所有的喧囂。天明,村莊安靜下來,村民們從家里魚貫而出,他們打量自己和周圍,似乎昨晚只是做了一個夢。
他站在岸邊,一只竹簍掛在腰間,小口大肚,形如葫蘆。手里拿著一柄鐵鏟,兩邊帶尖角,鋒利的刃口閃著寒光。每次他帶著這些下水,總有一種上戰(zhàn)場前的感覺,那是他的武器。但凡有兵器的地方就會有殺戮,他并不想殺害誰。他對自己說,刀刃只是他謀生的工具,他的刀,從來不在海底沾血。
八月的一個凌晨,天還未亮。他和同伴走在路上,空曠,靜謐,還有點兒神秘和冷清,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雖是夏天,這時候還是有點兒微涼。他們走到海邊,駕著小船駛?cè)牒V小:J怯新曇舻?,潮水的喧嘩,終日不息。一些魚,在海底喃喃自語。他抬起頭,望了望天空,天邊似乎有了晨曦的光亮,它們之后會變得越來越亮,直到彌漫整個天空,把所有的一切都照耀清晰,讓它們恢復(fù)原來該有的模樣,并讓世人看清自己。他對著天空深呼吸,丹田里充足了氣,雙臂前伸。鉆入海面的那瞬間,他想,有多少人以為,夏天的海水是熱的。
越深,海水越冷。每次他潛入海中,總會想起海虹,一個他喜歡的女子。黝黑光滑的臉,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他在海里,俯身仰望皆是她的目光,閃爍著光亮,那道光一直照著他浮潛的身影,他的身子熱了起來。每次,他決定出發(fā)去海里的時候,總是自言自語道,明天我去拱海虹。
海虹,沒錯,書面語貽貝,口頭語淡菜,這是它的另一個名字。不過人們不習(xí)慣叫。他們喜歡說,毛娘。因為它的肉狀讓人想起女人的某個隱私部位。他不叫。想起海虹,他有些臉紅,覺得這是對她的不敬,他在人前叫淡菜。此時,他心里默念著,海虹。海虹。他小心避開海下如叢林般的礁巖,它們長得嶙峋突兀,如他手中的刀刃,一不小心便會成為造成傷害的武器。他找到了前兩天察選好的一塊礁盤,那里,吸滿了密密麻麻的淡菜,黑密烏亮,緊緊簇擁在一起,看起來似乎疊上疊下,沒有空間。他一興奮,剛想拿起鐵鏟使勁,海水的浮力一下把他的身體托了起來,他嚇了一跳,連忙用雙腳鉤住礁石下方,左手撐住礁石凸起的位置,右手執(zhí)起鐵鏟。人們管這個叫拱淡菜,這個活兒除了力氣,還需要爭分奪秒,他在海底不能支撐太久。
這些貽貝,如果不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或?qū)⒁恢闭掣皆诮笌r上。它們的生命狀態(tài)或者說生活方式是靜態(tài)的,周圍是流動的海水,游來游去的海魚,四周充滿了兇險,一些小魚會葬身于大魚之腹,一些動物會在強于它的動物的攻擊下受傷而逃之夭夭。它裝作無視,在海流的不斷沖擊之下,依靠足絲把自己牢牢地貼在濕潤滑溜的巖石上。無聲無語,不悲不喜。
這么多年,他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把貽貝從上面撬下來,并放入腰間的竹簍。他不清楚時間過去了多久,漸漸感覺有些疲累,知道該上去了。他的伙伴在小船上焦急地張望,直到看見他浮出水面,才松了口氣。他接過他腰間的竹簍,把他拉上船。他們把貽貝倒入艙內(nèi),清空竹簍,之后,他的伙伴手里拿著工具潛了下去。
這是八月的一個上午,艷陽已經(jīng)早早照到了海面上,散發(fā)的白光像一面亮閃閃的鐵板,刺眼,硬朗,灼熱。他們的小船,裝滿了貽貝。他抬起頭,望了一下天空,天很藍,像春天里他們家蓋的那條布被面,干凈柔順,幾處洗的發(fā)白處,如淡淡的云團。
這一生,他在海底撬了多少淡菜?他沒算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老了,總是早早醒來。坐在海邊的一塊石墩上,抽著煙,想起當(dāng)年潛水撬淡菜的情景。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啊,拱淡菜需要的是體力,吃的是青春飯。他的伙伴,就因為在海底時間太久,負重太多,耗盡了力氣,沒有活著回來。好多年,他都不再下水。那時,他已經(jīng)和海虹成婚,有了孩子。一眨眼,孩子這么大了,他似乎沒有那么多的顧忌,一次次地下海撬淡菜,把成筐的淡菜運上岸。
他看見,幾個漁民穿著潛水服,背著氧氣瓶,以一種跨步式的方式跳入海中,他們的雙腳呈剪刀狀,入水的那瞬間,割開了水的平靜和柔順。天如一把扇子,一點一點打開遮掩的秘密,現(xiàn)在,天邊已微微閃現(xiàn)橙色的光芒,蔓延過來,水面蕩漾的漁船、綠色的網(wǎng),白色的浮子,與村里的石屋,在黑色模糊間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之后明亮如初。隱隱地,有馬達轟鳴的聲音,漸漸現(xiàn)出船的影子,它們正劃開被陽光照耀的海面,翻滾的浪花簇擁著船一直往這兒駛來。他一下子扔掉煙,站起來,松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爹啊,好多的淡菜。他的孩子站在船頭叫著,他長得壯實,做任何事都是興致勃勃的。今年,他們在陳前山開始養(yǎng)殖貽貝,他曾經(jīng)隨船去過一次。那一大片養(yǎng)殖的海域,吊著貽貝的浮球如點點白色的星星,壯觀美麗,誰說大海不是另一個牧場呢,他們在海上種植著他們的希望。船靠了過來,孩子和伙伴們抬著滿筐的貽貝上岸,似乎一下子,周圍冒出很多人,他們把那些黑色成串的貽貝分離開來,清洗,在岸邊支起大鍋,放進冷水,煮至七分熟。之后剝殼,取肉。那些貝肉飽滿、鮮嫩、豐腴,如年輕時的海虹。兒子告訴過他,它還有一個尊貴的名字:東海夫人。這還是《本草綱目》李時珍說的。李時珍,他當(dāng)然知道。他嘿嘿笑了一下,沒人在意他的心思,他們正把煮熟的貽貝肉挖出來,黑色的貝殼扔了一地,漸漸地,積起小山般的高度,有人不小心踩到那兒,就會響起一聲驚叫,接著響起嘩啦啦如瓷裂般的聲響。
他們把貝肉冷凍,之后取出來晾曬,陽光和海風(fēng)一寸寸地拂過貝肉的身體,遠遠看去,竹籬上整齊劃一的貝肉如一枚枚蝴蝶標(biāo)本,呈靜止的飛翔狀態(tài),它們漸漸變成橘黃色,肉質(zhì)緊縮,顏色明亮。它們成為一種叫貽貝干的海島特產(chǎn),被運往全國各地。一種當(dāng)年曾經(jīng)被官府選作進貢朝廷的御供珍品:貢干。如今,走入尋常百姓家。
他喜歡看大家忙碌,那種氣氛如大鍋里散發(fā)出的煙氣,蒸騰,洋溢,掩不住的喜氣。日子究竟和過去不一樣了。他點點頭,慢慢地起身往家走。他要去告訴海虹,孩子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