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萌芽”一詞源于草木,春風解凍了大地,草木開始發(fā)芽。這個詞亦可作為名詞:萌牙,指草木初生的芽?!墩f文》云:“芽,萌芽也。從艸,牙聲。”“牙”這個聲旁很寫意,宛若短短草芽之下細長的根?!稘h書·東方朔傳》里說:甘露既降,朱草萌牙。《禮記·月令》中有如是記述:〔仲春之月〕是月也,安萌牙,養(yǎng)幼少,存諸孤。
古人描繪新芽,用詞極考究。辛棄疾“陌上柔桑破嫩芽”里的“破”字極為傳神,給人以幼芽破土而出的驚喜和力量之感。杜牧詩亦云:“看著白蘋芽欲吐?!毙卵坑挛赐拢瑤е蓶V、含蓄、寫意的審美感覺。
芽是早春的意象,路邊的小草,樹上的枝條吐出新芽,春意彌漫。童年時,最先看到的,是老屋門前荷塘邊的柳樹。我喜歡睡懶覺,母親喊著我的小名,說太陽出來了,柳樹吐芽了,你還睡什么覺?我一骨碌起身,顧不上穿鞋子奔到荷塘邊。我看見了什么呢?是光禿禿的柳枝。母親是從不說謊的人,怎么會騙我?誰知又睡了一覺起來,柳芽就從枝條上迸出來了。母親在做早飯,說,我沒哄你吧,昨天就出來了,你沒看見就是了。多年以后,我才悟出,這荷塘邊的柳,陪伴母親二十多年了,母親是能感覺到它的生長過程的。換句話說,柳芽是萌生在她心里的。
相比于柳樹,荷的吐芽更令我驚喜。一池清洌洌碧水的荷塘,幾枝尖尖角的小荷不經(jīng)意間就浮出了水面,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吮吸著甘甜的露珠,在風里跳著,搖頭晃腦的樣子,好不自在。我奔回家,拉著正在做早飯的母親出來看出水的荷尖。母親說:你正睡懶覺的時候,它們就出水了。
童年里的一段時間,我對植物的萌芽特別上心。母親總是說,春天來了,小草才會長芽芽。因此,剛過完春節(jié),我就猴急地扒開泥土看小草出芽了沒有,這樣常常就將許多草根暴露了出來,以至于枯死。鬼才知道,我殘害了多少植物。我的惡作劇,常常遭到母親的訓斥。她說草也是一條命,你就是個殺人犯!
母親的訓斥,并沒有改變我的習性,我依舊迷戀于草木的發(fā)芽,但已不再是扒開泥土,而是在天氣漸暖的時候守候在院子里的泥土旁,等待某個小草的芽芽從地面冒出來。這樣的過程不是徒勞的,好多次,我都捕捉到了從土縫里出來的草芽。我注意到,小草出芽時,總是帶著鵝黃色,那色彩仿佛剛孵出的小雞,惹人疼愛。
當春風從山頭下來,故鄉(xiāng)碾兒莊的泥土便睜開蒙眬的睡眼,充滿柔情蜜意,呵護麥苗分蘗,草木吐芽。碾兒莊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腳就會“滋滋”地往外流油,這是父親的說法。
從牛頭山下來一條泥土路,旁邊就是小張坡,我家的地就在這面坡上。這是坡上最好的一塊地,只要春來,不管有墑沒墑,隔幾天就會有植物的芽從泥土里蹦出來?!氨摹边@個詞父親用得恰當極了。他當然不懂這是擬人的修辭手法,他一邊吐出這個詞,一邊肩膀一聳一聳的。
“嫩”的引申義是小女、幼女,與綠組合在一起,表示植物的童年。
嫩綠,是春天出生的詞。風和日麗,萬物復(fù)蘇,這是春天里人們習以為常的表述。這“物”,毫無疑問說的是植物。古代的詩人很早就用上了這個詞,宋代詞人柳永在《西平樂》中寫:“正是和風麗日,幾許繁紅嫩綠?!碧拼钕逃玫摹锻ブ瘛吩娎镆灿小澳劬G與老碧,森然庭砌中”的句子。一直不解“老碧”是什么意思,“碧”是碧綠,而“老”呢?細細琢磨,方才領(lǐng)悟出是老竹發(fā)新葉之態(tài)。與此對應(yīng),這“嫩綠”應(yīng)當是剛剛冒出的竹筍了啊。
我家老屋門前的荷塘,荷尖冒出水面后,在陽光下晶瑩,在清風里輕晃,一池春水,這才有了生機。這時節(jié),細身細翅的蜻蜓從水面飛來,在荷尖上舞蹈。荷尖和蜻蜓,應(yīng)當是大自然最愜意的組合,其情態(tài)照應(yīng)著中國文化里的玄機。
蜻蜓張著翅膀,美麗的弧線劃過,這兒輕點幾下,那兒輕點幾下。在蜻蜓的點撥下,荷的尖角舒展開來,像一只只破角的銅錢,過幾天又如一塊塊薄餅平鋪在水面上,為一塊碧玉鑲上一個個圓紋;再過幾天,荷角綻開了新葉,頓時一池碧綠,不見一絲污染,高低錯落的荷葉掩沒了水面。它不是那種深綠,而是淺淺的綠,清淡,令人舒心。不經(jīng)意間,荷花開了,呈現(xiàn)出暗紫、玫瑰紅或灰綠,正如清人魏憲《舟中早發(fā)》一詩里的句子:“新紅淺著花”。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描寫的也是這般情景,那是在皎潔的月下,“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孩提時跟著祖母到地里挖薺薺菜、灰灰菜、媽媽菜,每當我挖下嫩綠的野菜,祖母總是說:不要挖剛剛長出來的,要那種葉子又長又綠的。她是在心疼那些尚在幼芽期的野菜。
嫩綠,多么美好的表述啊,就像母親懷抱里的幼童,需要人和大自然的精心呵護,才能長大。
嫩綠,是初春的朦朧之相的寫意。率先萌發(fā)的嫩綠春草,成為古代詩人抒發(fā)愛春惜春情感的媒介。一抹輕淡的綠,是北方大地唯一的裝飾。如果到了晚春,哪怕柳條兒綠得再好,人們也無心觀賞,因為它缺乏一種新鮮感。
韓愈在《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開頭兩句寫道:“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贝河曛筮@“近卻無”的草色,正是早春時節(jié)草木的嫩綠。韓愈在他的另一首《春雪》詩中袒露了自己的心聲和情感:“最是一年春好處”。嫩綠之境,遠遠超過了煙柳滿城的晚春景色。萬物嫩綠的早春,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至善至美的境界。
草木茂密為郁,蔥則是常見的蔬菜,引申為草木青翠欲滴。郁和蔥組合,用來形容草木蒼翠茂盛。
郁蔥,為天地間浩氣充盈的精神氣象。
夏天到了,植物的色彩由淺綠變成深綠,郁蔥這樣的詞語就姍姍登場。對于植物而言,郁蔥是一種大境界、大氣象。單個的植物生長在那里,無論多么碧綠妖艷,也構(gòu)不成郁蔥之氣勢。一座山、一片林、一望無際的田野,匯聚了無數(shù)的植物,構(gòu)成了萬千氣象,于是乎:郁郁蔥蔥。
草木之郁蔥,可以生佳氣。古人以為,佳氣者,美好的云氣也,是吉祥、興隆的象征。草木之相,是宇宙間的物象。
常常走進不遠處的秦嶺,那些喬木、灌木、匍匐于地的草木,蓬蓬勃勃,彰顯出內(nèi)在力量的強大。秦嶺之深邃寬廣,完全可以為“郁蔥”這樣的詞找到適宜的安身之地。
鳥兒在山間飛翔,牛羊在山坡上啃草,蜜蜂在花朵上采蜜,白云在山壁上繚繞,蟲子在野草之下啼叫,此情此景雖是多見,如若上心,就是人世間的絕佳之境。無論心境如何,身子陷于一片郁蔥的環(huán)境里,總會感覺到舒心。人世間煩惱如此之多,何不換個氛圍,在大自然中尋求解脫。我鐘情于秦嶺,完全是為了吸納新鮮的空氣,尋找超然出世的感覺。
年輕時我曾有過割草的經(jīng)歷,與孩子們一起舉著鐮刀在山坡上、荒野里割倒一片又一片,郁蔥的景象被我們的鐮刀割裂。我們在歡聲笑語,可哪里會曉得草木是多么憂傷。依然記得,刀鋒在切割青草時發(fā)出的那種哧哧的聲響。那響聲,此刻細細咀嚼,仿佛是青草痛苦的呻吟。
割草本身并無罪過,喂牛喂羊喂豬,曬干了燒炕,這是生活的必需,可是對于一片郁蔥的植物來說,那就是傷害。
草感地恩,方得其郁蔥,那么人呢?對于這滋養(yǎng)了我們身心和精神的草木,我們用什么去感恩?
搖曳,是動態(tài)下植物的情狀,搖是晃動,曳是牽引。動態(tài)的美,彰顯出植物的生命情結(jié)。
搖曳,注定與風有關(guān)。一株植物,莖干、枝條或者葉片在風里旁若無人地搖晃,擺動。這在自然界司空見慣的景象,卻會牽動我的心境,還有漫長的思緒。
風吹荷塘,很有情趣。風的手掌輕輕拂過,荷葉如片片綢緞抖動,似道道綠色的電波。奇怪的是,荷葉在風里不發(fā)聲,我就質(zhì)疑起自己的聽力來,不過我倒是清晰地聽見了雨打荷葉的聲音,沙沙地,像蠶食桑葉的那種聲響。人過中年,忽然悟出心靈里曾經(jīng)閃現(xiàn)過的聲音。豈止風吹荷葉有種禪意,雨水滴落在荷葉上的那種顫顫的抖,也搖曳著我的心。葉面上聚攏的雨滴,一顆顆,一珠珠,宛如玉盤。
童年里,一個瘦弱的孩子總是期待著葉子和花在風中搖曳。那是在碾兒莊西邊稻田的池塘里,塘邊有許多葦草,塘里有浮萍荷葉。那時,理想、事業(yè)這樣的詞語距我無限遙遠,整個世界對我而言一片渺茫。在我的感覺里,唯有樹葉和花的搖曳,能夠打動一顆稚嫩的心。常常是,它們在搖曳,我也搖擺起身子,渴望與它們?nèi)跒橐惑w。
這便是我的童年。記憶的遠鏡頭,清晰地呈現(xiàn)出一個人的童年。
我的生命體彌漫著對蘆葦?shù)哪ぐ荨啄昵?,世界園藝博覽會在西安舉辦,置身其中,我看到了水澤湖畔叢叢茂密的蘆葦,仿佛照應(yīng)著我悵惘深長的相思之苦,宛若我夢中的情景再現(xiàn)。我蹲下,撫摸著它們搖曳的枝干,思緒禁不住飄飛蕩漾。
《秦風·蒹葭》吟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陛筝绫闶翘J葦,夕陽西斜,片片葦花隨風蕭瑟,為尋伊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然終是“人如蘆花飛又散,四顧茫茫皆不見”,只得假想伊人“宛在水中央”。
我在嘆息,古人的精神境界遠遠高于當今物欲橫流的世人。在關(guān)注著金錢、財富、美女之余,為何不去注視身旁植物的搖曳?是從何時,人類忽視了精神的因素?
在我的意識里,植物的搖曳是在表達著自己的思想,對于隨意踐踏、折損它的莖稈、花葉的某一類人,它在抗議,在呼救。
我在想,植物的搖曳是一種情懷,是一種情緒的發(fā)泄——不要以為植物是沒有情感的。
植物的搖曳,如果能撫慰人的感傷,引發(fā)人的思緒,對應(yīng)著人的心靈,那就是天人合一的意象。
枝葉,還有花朵,在陽光里,在風中搖曳,這是何等令人心儀的景象。
它呈現(xiàn)的季節(jié),應(yīng)當是春天。明媚、柔軟的陽光,是它親密的伴侶。
紅在中國人看來是喜慶的色彩。對于植物來說,姹紫嫣紅,更是至高的品位?!版獭钡暮x是:容貌美好。一朵紅花,配置一副嬌容,形色俱備,便是上品了。
去洛陽看過顏色多樣的牡丹,可我還是傾心于嫣紅的那種,不但紅得可愛,容貌也出眾,遠看近看都惹人眼。許多游人照相,都選擇以它為背景,可見人的審美大同小異。和我一同前往的是位詩人,他對牡丹獨有情鐘,回來后即賦詩一首:阡陌紅塵里,我和你,縱然陌路相逢,卻穿越了彼此的風花雪月,相攜相依。你握住我手心里的溫柔,擁入你溫暖的懷中,于是想著,從此后,你我鮮衣怒馬的行旅,定會暈染那一場場姹紫嫣紅的花事,開到荼蘼。
曹雪芹筆下的賈赦,欲娶鴛鴦為妾,因鴛鴦誓死不愿未成,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究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下一妾。那女子便叫嫣紅,我不知她是如何美麗,只能作如此想象:塵落夕媚,一個衣著紅裝、如水似玉的女子,在蝶飛蜂舞的背景下,手持竹簫,悠悠吹奏一曲天籟之音。清越的旋律,馨香的澄澈,和著春花清風,融入夢中,一葉葉幻化成水與天交融的曼妙仙景。小夜曲舞盡闌珊,花瓣雨繽紛璀璨,終究是,憂傷也美麗,寂寞也快樂。《紅樓夢》反映的生活場景大約是清乾隆年代,那時一兩銀子換算成人民幣為150~220元,按最低計算,八百兩銀子就是十二萬元,是我現(xiàn)在兩年的工資總和。嫣紅那姑娘有多美麗,我只有靠想象了。
嫣紅,美麗而又神秘。宋人樓鑰《林和叔侍郎龜潭莊》詩里有這么兩句:“海棠炫晝繞欄檻,細聲嫣紅遍繁枝。”海棠雅號“解語花”,花姿瀟灑,花開似錦,自古以來就是雅俗共賞的名花,素有“國艷”之譽,歷代文人墨客題詠不絕。它環(huán)繞在一戶富人家的欄檻上,主人一一細數(shù)它嫣紅的花朵。且不說主人的品行如何,這樣的情景,卻窺見出主人審美的情趣。
如今,海棠也能生長在普通人的庭院里了,譬如我家的院子就有數(shù)株,它開花的日子,我用心感受著嫣紅的真諦。日出塵落,月影夕媚,它衣袂翩躚,攜帶著雋永不眠的繾綣,與我朝夕相伴。
過去總以為,幽香是一種隱蔽起來、東躲西藏的香氣,在不知不覺中沁入人的心脾。
如果,植物的詞語也帶有氣質(zhì)的話,幽香應(yīng)當算是最具文學氣質(zhì)的一種。它讓你看不見,摸不透,只能跟著感覺走。
后來查了詞典,它的解釋讓我頓覺索然無味。
幽香,含義其實非常普通:清淡的香氣。謎底其實很簡單,我卻不解自己從前的感覺。一個“幽”字,竟讓昔日的我云里霧里,想入非非。
暗香疏影、深山幽谷、尋幽探勝、曲徑通幽、幽香若蘭……顯然,我是受到了此類成語的誘惑,才把“幽香”一詞理解得神神秘秘,生出無窮的遐想。
細想,緣由在于那個“幽”字?!坝摹钡暮x有多種,我卻喜歡《說文》的解釋:幽,隱也。“幽,從山,猶隱從阜,取遮蔽之意?!?/p>
幽和香,兩個字的組合,帶著一些禪意。隱蔽著的香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帶給人感官上的爽快,心理上的適意。
讀了王安石的《梅花》一詩,方知幽香也稱暗香: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鋪天蓋地的雪中,我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氣,仿佛與寒冷進行著精神上的較量。是的,誰也別想扼殺一枝梅花的生命。躲在溫室里的人,無法領(lǐng)略到雪地里梅花的暗香。幽和暗,仿佛低沉、呢喃的佛音,向人類訴說著生命的真諦。
我家的院子生長著兩棵桂花樹。妻子喜歡桂花的香氣,一到春天,她就站在樹下,大呼小叫著讓我嗅從桂花里散發(fā)出來的香。這棵樹飄散出香氣,那一棵也飄著香味,我竟然不知香來自哪一棵了,此為絕妙的感覺。
我以為,幽香這樣的詞語,帶著禪意,帶著詭秘,沁入我們的精神。它不純粹是感官上的感受,更帶有精神的、心理的因素。我疑惑的是,對于幽香,詞典上的解釋竟然如此簡單,簡單到只是感官上的感受,于是我對詞典上的解釋生起疑來。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字,詞典的解讀往往是蒼白的。
單單念出口時,很難理解馥郁的意思,它被用于書面上時,才能琢磨到它詩意的美。
馥郁,形容香氣很濃。一夜醒來,植物伸伸懶腰,打著哈欠,將蓄積的香氣撒滿田野。清晨,我總是站在田野,深呼吸,這樣不僅是為了增加肺活量,還在于呼吸田野里眾多植物的香氣。在鳥啼聲中,我彎下腰,拔下一株碧綠的青草放進嘴里,我咀嚼出的是苦味,可是直覺里卻溢滿芬芳。
在散文家宗璞寫花的散文中,《紫藤蘿瀑布》可以說是最精彩的一篇。漫步于作者用絢爛多彩的筆觸構(gòu)建的紫藤蘿花架下,我仿佛嗅到了馥郁的香氣,看到了明亮的花色,觸摸到了姣好的花形。正是因了“馥郁”這個詞,它才呈現(xiàn)出典雅之美,含蓄之美。紫藤蘿的美,在于它瀑布般的形體中散發(fā)出的馥郁香氣,那香氣那樣固執(zhí)地駐留在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
晨曦里,不遠處一位少女做著健美操,腰姿的彎曲呈現(xiàn)出一條弧線,忽然感到濃淡有致的香味從她的身體里彌漫出來,在氤氳間成就了少女的魅力綻放。做完操,她走進一片草叢,蹲下,并無什么動作,只是享受著草木的馥郁。她會不會閉上眼睛?距離有點遠,我沒有看清。
觸及靈魂深處的馥郁——我產(chǎn)生了如此的念想。我,還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女,在這個小城郊外的清晨,共享著大自然的恩賜。馥郁這個詞語,彌漫著醉人的清香,誘惑著這個小城之外的田野。
有時我也會孤身去山里,感受空谷馥郁這個詞的魅力??諘绲纳焦壤铮续B叫,有蟲鳴,有水流,有風吟,有石頭在靜默,還有蘭花芳香氣味彌漫。如此境界,足以撥動我的心弦。我張開嘴巴,呼吸、吞吐,將馥郁容納于身心,將大山收留在魂靈中。
馥郁,馥郁,我輕聲吟誦著這個詞,讓疲累的身心愉悅,讓空蕩的靈魂溢滿濃香。
許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種與婀娜有關(guān)的植物,可是很難。柳枝、荷葉、竹子,藤條,它們仿佛和這個詞語無限接近,但卻無法觸動我的心靈。
辭書里用“婀娜”來形容柳枝等較為纖細的植物或女子身姿優(yōu)雅,亭亭玉立。但在我的意識里,婀娜不僅僅是纖細、優(yōu)雅的表達,它具備著更深的審美意義,卻被辭書忽略了。
婀娜不是表象,并非指植物身體的某一部分:莖、枝、葉,而是一種屬于本質(zhì)的東西,是某種植物賦予人心靈的感應(yīng)。三國時的曹植有《洛神賦》,其中寫道:“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這是關(guān)乎精神的句子,容納了氣質(zhì)和神韻。“令我忘餐”,這是感動心靈的境界。
注重植物表象的人,無法體驗到“婀娜”的深邃。
2011年的5月,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那是植物的天然王國,我捕捉到了“婀娜”。無數(shù)的藤蔓植物濃蔭繚繞,靜靜地匍匐在山坡上,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為它們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澤時,它們張開少女一樣的雙臂迎接著我的到來,風梳理著它們?nèi)犴樀男惆l(fā),在靜寂的清晨舞動。我知道,植物也是有思想的,只是人類無法感知,就連帕斯卡爾那個思想巨匠,也誤以為植物是沒有思想的。
我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可是它們婀娜的神韻卻撼動了我的神經(jīng)。一枝、一葉,細節(jié)的柔美,如優(yōu)美的禪意,照應(yīng)著我心靈里最敏感的情愫。一面山坡、一叢灌木,整體的輕盈如舞蹈家迷亂的舞姿,引領(lǐng)我的精神縱橫、上升。
我匍匐在地,放松肢體,松弛精神,婀娜成一根草葉的形狀,化為雨林中的一株植物。
靜靜地,我撫摸到了自己的心跳。我在那天的日記里寫道:當人的軀體無限柔弱的時候,心靈在松弛中化為烏有,這才是生命中難以逝去的婀娜景象。
如果要尋找一種與婀娜無限接近的植物,我首推水邊的蘆葦。秋天,蘆葦一片蒼茫,柔軟的莖稈,細碎的葉子,灰白的蘆花,無不彰顯著婀娜的風姿。水是清幽的,隨風的蘆花四處飄蕩,翩翩若雪。視野里的蘆葦雖然柔弱,但是比起任何曠野的景致都要壯觀。成熟的蘆葦像一位滿頭華發(fā)的老人,脫去輕飄,靜謐中有一種莊嚴和安詳。婀娜多姿,蘆葦具備如此品相。它的莖、葉,還有細碎的花,都在搖晃的風里陳述著這個詞語的精神。
婀娜并非表象,而是一種精神的輻射。
“繽紛”的解釋是:繁多而雜亂的樣子。在植物的身上,最常見的用法是落英繽紛。
這是屬于秋天的詞語。思緒恍惚中,夏裝還未脫下,一陣秋風帶來繽紛的寒意,于是植物身上的葉子紛紛落下,匍匐于大地的懷抱。
呻吟。這是我的第一感覺。
忽然想起林黛玉葬花的情景。一個弱女子在花園里葬花,空中回旋著繽紛的黃葉,在憂傷的曲子里紛揚。這是一種古典的憂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打動我的心靈。可見,繽紛的背后,隱藏著自然界的許多悲歡離合。
繽紛的落花是中國古典詩歌傷春主題的核心意象?;◤氖㈤_到凋落的生命周期,提示著四季循環(huán),時光流逝。這動態(tài)的意象,在詩人筆下留有不少的印記。中國古典詩歌寫花開的少,寫花落的多。飄零的落花中,彌漫著對春光不再、青春不再、美人遲暮的感慨與恐懼。晉時一首《前溪歌》中有這樣的詩句:“花落逐水去,何當順流還,還亦不復(fù)鮮?!甭浠S水而逝,些許嘆息,傳達出對生命流逝的無奈。古往今來,落花流水的意象組合,成為詩人們凄美、傷情的精神依偎。
秋天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走進了古希臘哲人德謨克利特。對于秋風,對于秋蟲的鳴叫,對于野鴨的飛翔,面對著審美特質(zhì)濃郁的秋天,德謨克利特只用了一個詞:繽紛。他握住了一片落葉,金黃的,有種柔軟的質(zhì)感。將落葉握在手心,他卻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力量,一片樹葉穿透秋天、抵達靈魂的力量。面對審判,他在法庭上當眾讀了他的名著《宇宙大系統(tǒng)》。他的學識和雄辯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征服了阿布德拉。
一片繽紛的落葉,賦予了一個哲學家征服邪惡的力量,這是詞語的力量,更是精神的穿透。
繽紛是一種美的氣象。沐浴著穿胸而過的秋風,我領(lǐng)略到的是生命的壯美。
我喜歡在秋葉紛揚的日子里出門,置身于一片樹林,聆聽著風的喘息,注視著秋葉的舞蹈。這是我生命里難以逝去的散淡。捧起一片落葉,我便恍悟,生命若落葉,你必須珍惜掛在樹枝上的時間。
換個角度思考,落葉、落花不過是自然界平常不過的景象,無所謂悲傷。新舊更替,這是自然規(guī)律,大可不必傷心悲情。
《說文解字》對“蕭”的解釋是:艾蒿,“條”指的是“草木的枝條”。兩字搭配在一起,構(gòu)成了植物的寂寞冷落之象。
無論多好的春夏之景,到了深秋的季節(jié),也會秋葉飄飛,唯剩一樹枯零。
回到我家老屋門前的那片荷塘,秋風來了,摧殘了荷塘亭亭的風致,荷葉日漸蕭疏,微黃卷曲,布滿孔洞,間或一兩枝已經(jīng)折斷,與水中的倒影組合成不規(guī)則的影像,這便是殘荷之相。秋雨飄落在殘荷上,給荷帶去一縷濕漉的憂傷,感受著“紅藕香殘玉簟秋”的清冷,體驗著“菡萏香銷翠葉殘”的蒼涼。要說風景如畫,荷在風中的搖曳,水中的倒影,蓮與蓮的交疊,葉面與葉面的互相撫慰,便是神來之美了。
對自然的植物來說,蕭條是一種悲傷。然而這種悲傷,從人類審美的角度來看,又是對生命過程的某種提煉。
寒塘殘影,冷雨花魂。殘荷,表述的是歷練、凝重,就像從青春一路走來的母親,在繁華褪盡的蕭索里,坦對枯榮,靜觀浮沉,維系心靈的豁達與寧靜,完成生命的守望。
殘荷,將芬芳滲透到枯梗上,將枝葉匍匐于水中,表述生命的凝練。一些禿枝更像畫家的筆,在水面上描畫出千姿百態(tài)的水墨丹青。
看過一幅《殘荷聽雨》圖。暮秋天氣里,寂寥的遠山隱隱迢迢,一池塘素凈的水,萎謝的花萼,三兩片耷拉著腦袋的黃褐色荷葉掛在枯桿上,空靈,孤寂,凄清。
悲秋情結(jié)士皆有之,秋,預(yù)示著生命的由盛轉(zhuǎn)衰,自然界的盛衰交替,使善感的文人自然聯(lián)想到人事的盛衰變化。文人借肅殺、衰敗的秋天悲人生之秋,抒發(fā)深沉的人生感慨?!叭松皇?,草木一秋”,秋天投射在文人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恰恰是有感于自然界的草木凋零。
梧桐的葉子是秋天最早離開樹枝的,《群芳譜》中載:“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故此,梧桐總是與詞人的情結(jié)密切相聯(lián)。冷冷的清秋,寂寂的夜晚,詞人舉首遙望,只見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空中,向人間播灑著冷冷清輝。
在我看來,古詩里元代詩人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中的句子是描寫植物蕭條之景最好的句子:“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笨?、老、昏、瘦字字傳神,無一不是蕭條之相,在景情交融中勾畫出一幅凄涼動人的秋郊夕照圖,創(chuàng)造出一種凄涼悲苦的意境,傳達出旅人背井離鄉(xiāng)的心境。最后一個意象“夕陽西下”,是蕭條萬物的大背景,末句的“斷腸人在天涯”有畫龍點睛之妙,讓蕭條之景與詩人的情緒心物合一。
草木花葉枯落為凋謝。植物蕭條了,花兒自然就該落了。伴著冷冬的寒風,草葉垂伏于地,仿佛垂危的老者;花瓣翩翩飛揚,宛若只只蝴蝶在空中舞蹈。
無論從哪個層面上理解,草葉垂伏于地,花葉脫落飛揚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也因此,對于那些本不該過早逝去的少女,人們稱之為:鮮花之凋謝。
從審美的角度看,鮮花盛開令人愉悅,殘花凋謝讓人感傷。讀古人的詩詞,常能從字面的凋謝覺察出詩人的悲傷和失意。譬如周密,他是個有氣節(jié)的詞人,南宋滅亡后,他堅決不仕元朝。他的《吊雪香亭梅》詞中有“嘆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共凄黯”這樣的句子。這首詞作于宋亡以后,作者通過寫梅花的凋謝抒發(fā)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對新朝的抵觸。
草木凋謝本是自然現(xiàn)象,代表生命的枯萎、美的隕落,很自然地讓情感上受挫的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生發(fā)出悲憫之情。“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是《紅樓夢》中《葬花吟》里的詩句,其實也有花與人同時凋謝的含意。百花凋零,空中滿是飛舞的花瓣,曾經(jīng)美麗芳香的生命就這么消逝了,又有誰來憐惜?黛玉,那個柔弱的女性,由滿地的落紅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終有一天自己的容顏也會凋零如落花,從而生出悲涼的嘆息。
年輕時,我對自然異常敏感,一草一木的變化,都會令我身心波動。天命之年,才懂得花開花謝只是生存繁衍過程中的自然環(huán)節(jié),花開不意味著幸福,花落也不代表憂傷,因此在有限的生命里,我總是無限地親近自然。
草木之凋謝,是植物生命周期的完美謝幕。無須感傷,無須凄涼,撿起一朵落花,回憶它曾經(jīng)的芳香,感恩它曾經(jīng)給予我的美好和歡樂,之后將它深埋在泥土之下,懷著一種熱烈的期盼:來年,與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