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彬
1916年,梁啟超43歲,這一年,他決定告別政界,把主要精力用于教書、著述以及教育子女。當年2月8日,在寫給長女梁思順的信里,他透露了這些想法:“此次義舉(梁啟超推動的護國運動——筆者注)雖成,吾亦決不再仕宦,使汝等常長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p>
他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一方面是出于對現(xiàn)實政治的失望,比如也是在寫給梁思順的信中,他痛斥腐敗、空轉的政治,使中國陷于“五濁惡世”而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一直堅信教育的力量。他認為,教人學做現(xiàn)代人的新教育的實行,才是改良國家和社會的根本之道,才能真正帶來一個現(xiàn)代中國。
何謂新教育?
在戊戌變法之前,梁啟超即以他的如椽巨筆,創(chuàng)作了《論幼學》《論女學》等多篇文章,宣揚變革教育以造就新國民。他痛陳,西方各國的教育皆以開啟民智為目標,唯有中國人何其不幸,少年時,被“蠢陋野悍、迂謬猥賤”的學究傷害心智,長大后,又被囚于八股之中,唯知功名利祿不知其他,“中國四萬萬人之才、之學、之行、之識見、之志氣”,就這樣統(tǒng)統(tǒng)葬送。
梁啟超認為,唯有形成培養(yǎng)“新學之青年”的新教育,讓有自由、揚個性、有權利、守義務的新國民成為社會的主體,中國才真正有希望可言。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等報刊,繼續(xù)宣揚“新民說”。在他的“新民”思想繼續(xù)完善的同時,他也很自然地把“新民說”應用在了家庭教育之中。他不以傳統(tǒng)的嚴父角色自居,而是平等地和孩子們相處。他做他們思想上的導師,也做他們生活中的朋友。他尊重孩子們的興趣,也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讓孩子們在活潑、快樂中學習。比如,為了讓孩子們感受學習數(shù)理化的樂趣,他甚至在家里建了一個小型實驗室,讓孩子們在遇到想不通的問題時,自己動手做實驗以加強理解。
在一種常見的歷史敘事里,因為戊戌變法失敗這段經歷,梁啟超的角色也成了一個失敗者——他的所有行動,只能證明改良主義走不通。這種單向、機械的歷史敘事,使歷史喪失了復雜性、豐富性,也使梁啟超這樣的重要歷史人物的形象變得刻板化。這樣的歷史敘事,與其說是在讓人學習歷史,不如說是在讓人喪失對歷史的興趣,讓很多人失去了多方面去了解梁啟超的愿望。
在日本的那段時間,也是梁啟超一生中和孩子們相處較多的一段時光?;貒?,他常常想念這段“居東之樂”。后來因為他事務繁忙,以及孩子們各自前往他處求學,不能再和他們朝夕相處,他就一直通過和孩子們保持頻繁的家書往來,在修養(yǎng)、讀書、擇業(yè)等方面,做幾乎是事無巨細的溝通。
梁啟超共有9個子女:長女梁思順,1893年出生于廣東新會;長子梁思成,1901年生于日本;次子梁思永,1904年生于澳門;三子梁思忠,1907年出生于日本;次女梁思莊,1908年出生于日本;四子梁思達,1912年出生于日本;三女梁思懿,1914年出生于北京;四女梁思寧,1916年出生于上海;五子梁思禮,1924年出生于北京。
梁啟超一生留下的書信超過2000封,其中300多封為家書。若以1916年為節(jié)點,把這些書信分為前后兩期,那么我們可以看到:在前期,當他的子女多數(shù)尚年幼時,他的家書內容主要為他的從政活動及感受;在后期,他的家書幾乎成了他給子女們開辦的“家庭課堂”。
在對長女梁思順解釋他退出政界的決定時,梁啟超也對她說,希望她的夫婿周希哲辭去外交部的職位。理由是:“做官實易損人格,易習于懶惰與巧滑,終非安身立命之所。”
為什么他會有這樣的看法?
一方面,這和他的自身經歷有關。也是在寫給梁思順的信中,他反思說,他之前身居高位,從政而不見政治之改良,簡直可謂“無端度虛榮之歲月”,因此,舍官位而就教育,不僅是他自身“脫險”于人格喪失之患,也是踐行作為國民一分子對國家的責任,以及讓家人“脫險”。
另一方面,這和他當時的一些觀察有關。在他看來,晚清以來的“功力改造政策”導致了只重知識不重修養(yǎng)的學風,進而導致青年失去了做人的標準,產生了“精神饑荒”。
他的這些看法,集中表現(xiàn)在他的一篇名為《為學與做人》的演講中。當時,他在蘇州演講,對臺下的青年說,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立人,在于養(yǎng)成人格,在于形成自由意志,非如此,則教育名為培養(yǎng)青年,實則讓青年容易迷失。他請臺下的青年想一想:“專門助軍閥作惡魚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識的呀,還是沒有智識的呢?諸君須知道啊,這些人當十幾年前在學校的時候,意氣橫厲,天真爛漫,何嘗不和諸君一樣?為什么就會墮落到這樣田地呀……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于看著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地往壞路上走。諸君猛醒??!現(xiàn)在你所厭所恨的人,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了?!?/p>
這時,梁思成、梁思永、梁思忠等人都陸續(xù)成年。梁啟超絕不希望看到,他所厭惡之事也發(fā)生在家里。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正在美國留學學習軍事的梁思忠想要中斷學業(yè),回國參軍。這一年的5月13日,梁啟超寫信給梁思順,請她一起留意梁思忠的情形并幫忙勸說他:“思忠呢,最為活潑,但太年輕,血氣未定,以現(xiàn)在情形而論,大概不會學下流,我們家孩子斷不止下流,大概總可放心,只怕進銳遲速,受不起打擊。他所擇的術政治軍事,又最含危險性,在中國現(xiàn)在社會做這種職務很容易墮落……你要就近常察看情形,幫著我指導他。”
1928年10月12日,他寫信給梁思順,又說到他對政界的厭惡:“新貴們只要登臺三五個月,就是腰纏萬貫,所謂廉潔政府,如是如是。希哲在這種政府底下做一員官,真算得一種恥辱,不過一時走不開,只得忍耐?!?/p>
不再對政界抱有期望的他,轉而希望通過改革教育來變革社會風氣。在清華,他對學生們說,他希望他的言行能給青年們以熏染,能夠激起諸多的青年人以改變社會風氣為己任。
在家書中,他也常常這么講。
1927年5月5日,他寫信給梁思忠說:“我自己常常感覺我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不愧做你們姊妹弟兄的模范。我又很相信我的孩子們,個個都會受我這種遺傳和教訓?!?/p>
梁啟超所說的“模范”是什么樣的呢?他所指的“遺傳和教訓”又是什么呢?在家書中,梁啟超多次談到他在這方面的看法和感受。
他勉勵子女們,要做負責任的國民。1919年,在歐游歸來前夕,他在寫給梁思順的信中說:“總要在社會上常常盡力,才不愧為我之愛兒”;1923年11月5日,他在寫給梁思順的信中,又寫道:“我常說天下事業(yè)無所謂大小,士大夫救濟天下和農夫善治其十畝之田所成就一樣。只要在自己責任內,盡自己力量去做,便是第一等人物……便是天地間堂堂地一個人?!?/p>
他對子女們說,治學的態(tài)度,應是“莫問收獲,但問耕耘”。1927年,他在寫給梁思成等子女:“一面不可驕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餒,盡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則可以無入而不自得,而于社會亦總有多少貢獻。我一生學問得力專在此一點,我盼望你們都能應用我這點精神?!?/p>
他主張人生要樂觀,要有趣味。梁思成所學的建筑學是個很專業(yè)化的學科,他在寫信時,就建議梁思成“分出點光陰多學些常識,尤其是文學或人文科學中之某部門”,為什么呢?他接著解釋說:“我怕你因所學太專門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單調……若你的學問興味太過單調,將來也會和我相對詞竭,不能領著我的教訓,你全生活中本來應享的樂趣也削減不少了。我是學問趣味方面極多的人。”對次女梁思莊,梁啟超也有同樣的建議:“專門科學之外,還要選一兩樣關于自己娛樂的學問,如音樂、文學、美術等?!?/p>
有時,因為事務實在太多,梁啟超甚至要斷斷續(xù)續(xù)寫上十幾次才能寫完一封家書,但無論多么忙碌,他絕不放松對子女的指導。
1927年,梁思成開始寫作博士論文。這一年年底,梁啟超寫信給梁思成說,在歸國之前,他應該“到歐洲實地開開眼界”。三個月后,梁啟超又寫信給梁思成說:“你腳踏到歐陸之后,我盼望你每日有詳細日記,將所看的東西留個影像(凡得意的東西都留他一張照片),可以回來供系統(tǒng)研究的資料。”
1926年年底,梁啟超聽說李濟等人要去山西發(fā)掘西陰村遺址,就力主學考古的梁思永參加這次發(fā)掘行動,以盡快獲得實際的考古經驗,后來由于時局動蕩,梁思永沒有成行,梁啟超就不斷寫信向他通報發(fā)掘情況。1927年1月10日,梁啟超又寫信給梁思永:“你將來如何才能當?shù)闷稹袊谝晃豢脊艑iT學者這個名譽,總要非常努力才好……你回來后看時局如何,若可出去,他們便約你結伴;若不能出去,你便在清華幫他整理研究。兩者任居其一也,斷不至白費這一年光陰。”
青年們由于自身的特點,容易激進也容易流于悲觀失望,但梁啟超絕不愿意看到青年們,包括他的子女走到“悲觀沉郁一路去”。他一直抱持樂觀主義,也在演講中把為什么要樂觀的道理講給青年們。他說,持以“仁”的人生觀,就會不會憂得失,“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成敗可憂呢?”
隨著子女們陸續(xù)學成,他又指導他們如何開始職業(yè)生涯。
1928年4月,梁思成即將歸國,但是國內時局的動蕩,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他這樣的青年學者展開工作,在這種情形下,梁啟超寫信給梁思成說,歸國后可以“暫時隨緣安分,徐待機會”?!叭魧樯嫪毩⒅荒康?,勉強去就那不合適或不樂意的職業(yè),以致或貶損人格,或引起精神上痛苦,倒不值得?!薄翱v令歸國后一時未能得相當職業(yè),也不必失望沮喪。失望沮喪,是我們生命上最可怖之敵,我們須終生不許他侵入。”
1928年10月,在梁啟超去世前三個月,他還在寫信給梁思成等人,關心著他們的學業(yè),同時著手寫作《辛稼軒年譜》。未幾,稿未成而疾大作。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病逝于協(xié)和醫(yī)院。
在他的身后,9個子女個個成才。一門三院士,就是梁啟超造就的“家教奇跡”。
梁家子女們后來常說,父親的“遺傳和教訓”,乃是他們最寶貴的財富。
年近九旬時,梁思禮還常常想起父親:“他與孩子們之間,除父親與子女之情外,還是知心的朋友。孩子們提出不解的問題及個人前途的選擇,這一切父親均能逐個給以詳盡的解答并予以鼓勵。除了以上談及之外,他更關注對子女們人格道德品質方面的培養(yǎng),在這方面他更是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循循善誘?!?/p>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