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麗萍

一

這些年我的事業(yè)發(fā)展不錯，想著鄉(xiāng)下的父母還住著幾十年的破舊老房子，我心痛又自責。去年年初，我提出給父母重新修房子，他們幾番推托后終于答應了。請來建筑隊把老房子拆了，在原來的地方起了一座3層別墅，整個過程不到4個月。別墅很氣派，前后院子很大，前院種了各種花，建了涼棚，裝了桌椅;后院種樹，裝上健身器材，鋪了一條鵝卵石小路;室內(nèi)設計，也由妻子的設計師閨蜜一手操辦。

一句話，我在老家建的別墅真的非常不錯。鄰居們嘖嘖稱贊，一個勁兒對我父母說養(yǎng)了個孝順兒子，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妻子也說恨不得一放假就回家，我當然高興得很。

農(nóng)村空氣宜人清新，別墅里里外外整潔大方，心想父母一定會住得舒適自在，到節(jié)假日，我?guī)е迌?、朋友回去住幾天，甭提有多美了?/p>

可理想?yún)s照不進現(xiàn)實，“五一”假期，我?guī)е迌夯剜l(xiāng)下，一路上很開心也很期待。但打開院門，我們呆在原地?；▓@長廊下堆放著各種農(nóng)具、柴火和雜物，花圃里的花則變成了蔬菜。再往里走，我更是目瞪口呆：精心設計的陽光房里，竟然養(yǎng)著兩頭豬！和著初夏燥熱的空氣，陽光房里散發(fā)出陣陣難聞的氣味。兒子掩嘴捂鼻逃了出去。

妻子面露不悅，嘀咕著：“這也太邋遢了吧！好端端的別墅，咋被糟蹋成這樣？”我心里也不舒服，這么好的房子，為的就是讓父母住得舒適干凈，能好好安享晚年。誰能想到他們竟在別墅里養(yǎng)豬？

聽到豬哼哼叫著，兒子突然來了興趣，拉著爺爺?shù)氖?，滿心好奇地要去摸豬。妻子一臉嫌棄，說：“別去，臭死了！”父親沉下臉來，轉(zhuǎn)身進了房間。

晚飯時，我忍不住吐槽：“爸，咱家房子砌這么好，花了幾十萬。干嗎非要養(yǎng)豬呢？想吃豬肉就去買……”父親“吧嗒吧嗒”猛吸幾口煙，氣呼呼地回我：“養(yǎng)豬怎么了？我跟你媽不覺得臭！你從小學到大學，學費和生活費怎么來的，現(xiàn)在開始嫌棄豬了？我們不養(yǎng)豬，你就沒有今天！”父親每句話都說得鏗鏘有力，我無言以對。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借故回了城。

那次離開后有一個月，我沒和父母聯(lián)系。直到兒子要過10歲生日，我們準備給他辦宴會，妻子說必須要讓我父母參加。

二

父母的房子離城里不遠，坐班車也就兩小時的路程，但我爸說不想來，最后架不住兒子軟磨硬泡，他們才答應。

生日聚會定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兒子的同學和我們的好多朋友都要參加?？紤]到父母平時衣著簡樸，妻子特意在商場買了兩套服裝。父親的是一套黑色西裝，母親的則是一條桃紅色長裙。妻子提前把衣服寄給了父母，兒子生日前一晚，我打電話回去再次叮囑：“媽，一定記住跟爸一起換上新衣服來參加??！”母親連連應答。

生日宴以兒子最愛的藍色為主題色布景，印著“Happy Birthday”的各色氣球、嬌艷的鮮花，布滿了場地的各個角落，錯落有致的甜品臺旁，有序地擺放著各式飲料和高腳杯，整個現(xiàn)場裝點得既溫馨又有品位。

客人們陸續(xù)到來，大人們衣著光鮮得體，孩子們也穿得時尚好看。焦急不安中等來了父母，看到他們提著滿滿幾袋子蔬菜，卻依然穿著舊衣服，我真是快氣死了。父親的衣袖甚至磨薄了發(fā)著光，母親則不合時宜地穿著一件綠色碎花布衫。真是兩個老頑固！朋友們一一走過來，跟初次見面的父母握手問好。我只能忍著心中的不快，想著等生日宴結(jié)束后再跟他們“算賬”。

宴會結(jié)束時已是下午3點，妻子讓他們回家住，但母親一個勁兒說要趕最后一班車，因為家里兩頭豬得喂。我憋著一股氣，開車送他們回家。推開院門，一股難聞的豬臭味撲鼻而來，熏得我差點吐了。向墻角望去，陽光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堵水泥墻和幾片木柵欄。父親怕豬在陽光房里悶著氣不舒服，前不久把陽光房拆掉改成了豬圈。

“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兒？給你們準備好了新衣服不穿，非要穿那么寒磣，成心讓我在朋友面前丟面子嗎？花幾萬塊建的陽光房，你們二話不說就廢掉是怎么想的？20頭豬才能蓋個陽光房！”我怒火中燒，把這段時間憋在心里的不快，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父親不甘示弱，他沖我大聲嚷：“那么時髦的衣服，跟我們的身份不配！我們就喜歡穿簡單舒服的衣服，喜歡吃自己喂的豬！下次你們要辦酒席，我們不去，不會再給你丟臉了！看不慣的話，也別回來！”他頓了頓，繼續(xù)說，“至于豬，我和你媽會一直養(yǎng)，養(yǎng)到我們死為止！”母親見我和父親吵得不可開交，蹲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沒法兒跟你們交流！”我拋下這句話，氣沖沖地上了車。

剛回到家，妻子就讓我給母親打個電話?！鞍謸哪汩_賭氣車，讓你到家了給媽打個電話?！蔽疫€在氣頭上，說：“要打你打，我沒法兒跟那兩個老頑固交流！”

三

因為養(yǎng)豬的事兒，我們父子倆賭著氣，一個多月都沒說話。有一天，我和一位遠在美國的同學視頻聊天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家別墅院子里圍了好大一塊菜地，旁邊還圍了一間雞舍，里面一群雞正熱熱鬧鬧地吃食、追逐。我驚呼：“你家別墅還種菜養(yǎng)雞？”同學笑道：“我爸恨不得還養(yǎng)頭豬呢。老人家喜歡，就隨他們好了?！?/p>

聽了同學的話，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我和父親的不歡而散。到底什么是孝順呢？是按自己的意愿讓父母吃穿不愁、體面風光，還是讓他們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自在踏實，答案不言而喻。妻子趁機攛掇，讓我馬上回趟老家和父親握手言和。我跟父親說“對不起”時，他竟然很無措，趁著喝了一杯小酒，他說：“你們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是我有點兒過了?！?/p>

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種特殊的豬圈設計，用酒糟和一些生物酶鋪在豬圈上層，下層則安裝有輸氧排氣設施的發(fā)酵床。這樣做不僅殺菌，還可以分解豬糞、除臭。我趕緊聯(lián)系了商家，趁周末帶他們回到老家，不到一周，美觀整潔的現(xiàn)代化豬圈就做好了。

前不久，父親樂呵呵地打來電話說，新豬圈特別好，兩頭豬躺在里面可美了，豬圈不再散發(fā)出臭味，豬糞分解成有機肥料，豬也跟吹了氣的氣球似的長得飛快。

上個周末，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幾位朋友回到父母家，父親專門宰了一頭豬。因為有外人，父親特意換上了那套黑色西裝，衣服很合身，但父親穿上后顯得很拘謹。妻子笑了：“爸，還是換上您原來的衣服吧！”鄉(xiāng)野里炊煙四起，不遠處狗吠聲傳來，看著母親在廚房里忙碌，兒子歡快地跑來跑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光。那樸素真誠又熱鬧無邪的童年啊，其實會在某一刻又不期而至……

飯桌上，父親舉起酒杯，大聲對我說：“來，兒子，干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你們使勁兒吃，回去時再帶半頭豬?！逼拮于s緊說：“不用帶了，以后我們一到周末就回來！”媽媽高興地接過妻子的話，說：“聽孫子說你喜歡月季、三角梅，我昨天已經(jīng)在院子里種上啦！等到來年春天，花園應該就好看嘍！”

妻子沖我一笑，兒子嚷著：“奶奶，我還要吃一碗飯！”朋友投來艷羨的目光，那一刻，我由衷地明白了：父母喜歡，就是最好的孝順。而因為他們的喜歡，每一次家人團聚的時光都千金難買，溫暖四溢……

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