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

2001年10月，楊維中從四川省衛(wèi)生防疫站副站長任上，被調至即將成立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Chinese 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簡稱CDC），擔任疾病控制與應急處理辦公室主任。

此時，中國疾控中心正處于獲批前的最后準備階段。作為籌備組負責人，李立明正從全國網羅業(yè)務骨干，以搭起中心班子及下屬各部門框架。除了楊維中所在的應急辦外，還擬設立傳染病防制所、病毒病防制所、寄生蟲病防制所、免疫規(guī)劃中心、結核病防制中心、慢病防制中心，環(huán)境衛(wèi)生所、食品衛(wèi)生所、職業(yè)病衛(wèi)生所等，都是獨立的法人，這樣的法人共有13個。

2002年1月23日，中國疾控中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成立大會，李立明任首任主任。中編辦給了該中心2400個編制名額。李立明從全國抽調了18個業(yè)務骨干，中國疾控領域的第一支“國家隊”基本成型。

此時距離中國第一例SARS在廣東河源出現，不足10個月。

補漏

李立明第一次知道廣東SARS病例，是在2003年1月中旬。繼河源后，中山市又出現了幾個病例。廣東向中國疾控中心求助，李立明召集疾控中心相關負責人研究。2003年1月20日，疾控中心決定派專家赴廣東，協(xié)助處理疫情。

此時，距離中國第一個SARS病例出現已經過去了兩個月，與該病例接觸的河源人民醫(yī)院9名醫(yī)護人員已經被感染，且傳染的范圍還在進一步擴大。

在SARS爆發(fā)初期，中國在傳染病和公共衛(wèi)生事件報告方面的漏洞，以及監(jiān)測手段的短板，暴露無遺。

1989年9月1日施行的《傳染病防治法》，列出了需要上報的35種傳染病，要求執(zhí)行職務的醫(yī)療保健人員、衛(wèi)生防疫人員，一旦發(fā)現傳染病人或者疑似病人，必須向當地衛(wèi)生防疫機構報告疫情。

但其中不包括SARS等原因不明的傳染病?！八梢圆唤o你報?！崩盍⒚髡f。當時，中國對于傳染病的報告制度，建立在中國對傳染病已經充分控制的理念之上，沒有為將來的可能性留出空間。

“有時候疫情爆發(fā)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病，只知道可能傳染，但什么病原體引起的不知道?！睏罹S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在SARS期間任中國疾控中心疾病控制與應急處理辦公室主任，2006年任疾控中心副主任。

事后對一些醫(yī)護人員進行問責時，很多人就拿這一點進行抗辯：既然法律對SARS上報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為何要讓我們?yōu)椴簧蠄蟪袚熑危?/p>

這一漏洞在第二年被補上。2004年12月1日，中國對《傳染病防治法》進行了修訂。除了在乙類傳染病中增加“傳染性非典型肺炎”，以及對其按照甲類傳染病進行預防和控制外，特別在需要上報的傳染病范圍一項，增加了“或者發(fā)現其他傳染病爆發(fā)、流行以及突發(fā)原因不明的傳染病”內容。

上報的效率也是個問題。時任衛(wèi)生部副部長王隴德曾對此有過描述：“那時我們發(fā)現一個傳染病人，需要醫(yī)療機構進行詳細診斷后，醫(yī)師再填寫一個紙質的傳染病報告卡，通過郵寄的方式送達所在縣區(qū)的防疫站或者是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防疫站一旬匯總一次數據，報給上級機構。省市一級的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一個月匯總一次數據報給衛(wèi)生部，使得衛(wèi)生部得到的疫情信息非常滯后?！?/p>

這導致的一個結果是，2003年3月30日，北京已經出現了300多例SARS感染，但衛(wèi)生部接到的疫情報告只有29例，“根本不清楚病人在哪里，也就根本沒有辦法去控制疫情?！蓖蹼]德說。

在SARS嚴酷現實的倒逼下，中國在傳染病監(jiān)測與報告方面迅速立規(guī)。4月20日左右，衛(wèi)生系統(tǒng)開始實行日報告制度，衛(wèi)生部要求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衛(wèi)生廳必須于每日12時之前，將當日10時前實際收到的疫情匯總，報衛(wèi)生部非典防治領導小組辦公室。

此時的上報，主要是通過傳真和電話，且還是一級一級報，即醫(yī)院報到縣里，縣里到市里，市里到省里，省里再給衛(wèi)生部。

網上直報系統(tǒng)已經開始試運營。衛(wèi)生部在4月22日的電視電話會議中提到，“各地已經建立起網上直報系統(tǒng)，網上直報必須抓質量。”

網上直報有兩個關鍵詞，一是“網上”，即報告的途徑以網絡取代原來的傳真、電話;二是“直報”，即不再一級一級報，只要涉事醫(yī)院上傳信息，中央、省、地、縣同步收到，有利于中央決策和各級協(xié)調行動。

楊維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網絡直報在全國范圍內適用，要到2004年。當年1月1日，該系統(tǒng)在全國范圍內試運營，4月1日正式啟動。“不光是傳染病，包括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比如食物中毒，不明原因的中毒，都是通過網絡直報解決?！睏罹S中說。

2019年2月份，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說，目前，中國已經實現了對39種法定傳染病病例、個案信息和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實時在線監(jiān)測、實名登記、慢病防控等一系列體系的建設。

“在全世界范圍來說，中國的網絡直報是最好的?！崩盍⒚髡f。

“SARS讓大家重新認識了傳染病”

建立網絡直報系統(tǒng)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楊維中說，光中國疾控中心這一級，就花了幾千萬元，而全國的疾控中心有3000多個。

對一些重大傳染病的監(jiān)測也大大加強。楊維中說，SARS之后，國家對25種重大傳染病實行專病監(jiān)測，“比如有些傳染病的危險因素，老鼠、蚊子、食物、天氣、水的情況等，要進行監(jiān)測?！边@讓傳染病監(jiān)測的范圍大大擴展。

“以前只對很少的幾個病監(jiān)測，點少，病也少，支持的經費很可憐，一個病就幾萬塊錢，甚至幾千塊錢，后來這個監(jiān)測費用有幾千萬元，且是常規(guī)項目?！睏罹S中說。

李立明說，中國科技部設立了重大傳染病專項，國家拿出來160多億元支持做傳染病防治的研究。

防控培訓也得到空前重視。李立明和團隊成員經常被邀到地方疾控中心講課，其團隊成員、北京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教授呂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課主要講現場處置的能力，流行病學研究方法，以及自己的研究成果。她能感覺到地方對疾控培訓需求的增加，經費的保證也比以前充裕得多。

很多高等級的生物安全實驗室開始建設，高端設備不斷配置，實驗室檢測的能力、流行病學調查的能力，以及現場處置的能力都得到快速提高。

李立明。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以前少人問津的疾控系統(tǒng)，正在發(fā)生肉眼可見的巨大變化。楊維中任主任的CDC疾病控制與應急辦公室，以前只有不到10個人，每年的經費只有300多萬元，非典過后人員擴充到50多個，經費則增加到1億元以上，用于傳染病的監(jiān)測、防控、培訓和研究。

2003年7月，當年度國家重點建設項目名單公布，中國疾控中心一期工程被列為國家重點工程。12月8日，該工程可行性研究報告獲國家發(fā)改委批準。建筑規(guī)模76042平方米，投資6.25億元。

地方疾控中心也開始了一輪新建改建擴建，房屋、人員和設備都在擴充，工作經費大大增加，與非典之前的情形大為不同了。楊維中在四川防疫站時，資金一直是個讓人頭疼的事，在地方政府眼里，防疫站是一個只知道要錢卻作用不彰的角色，因而給起錢來總是左支右絀。很多防疫站自上世紀50年代新建后，就沒有再翻新或新建過。

楊維中說，中國衛(wèi)生費用有三個來源（政府、社會、個人）。2000年，來自政府的比例只有15.4%，個人占59%。SARS后，政府在其中的比例不斷提升，到2017年，政府支出的比例達到28.9%，14年間占比增加了近一倍，個人占比則減至28.8%。

在李立明看來，讓各級政府尤其是中央高層對疾控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是SARS帶給中國的最大影響，它甚至改變了中國以GDP為中心的發(fā)展戰(zhàn)略，轉變?yōu)榻洕鐣p輪驅動。新中國成立60周年時，中央電視臺制作了一部片子《滄桑巨變》，其中有兩集講到了SARS，李立明都認真看了?！袄锩嬲f，SARS給中國帶來了社會事業(yè)的發(fā)展，經濟、社會兩手都要抓，這帶動了中國衛(wèi)生、教育、科技的發(fā)展?！?/p>

楊維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世衛(wèi)組織時任總干事陳馮富珍曾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好多國家，包括中國，認為公共衛(wèi)生是一種消耗，導致其在國家戰(zhàn)略中被削弱，在有的國家甚至面臨崩潰?！癝ARS讓大家重新認識了傳染病，發(fā)現它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p>

與此相關的另一個變化，是中國政府對傳染病信息發(fā)布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SARS之前，傳染病的疫情在中國是一個秘密，不對外發(fā)布，這在SARS初期表現很明顯?！皼]有公布，大家就恐慌，也不利于社會動員，大家覺得自己沒有責任。”

SARS的另一個重要收獲，是在重大突發(fā)事件中問責制的建立。因在SARS初期應對不力，時任衛(wèi)生部長張文康、時任北京市長孟學農兩名正部級官員被免職。而在他們被免職后的一個月內，上百名官員因隱瞞疫情或防治不力丟了烏紗帽。

這是新中國歷史上首次在突發(fā)公共事件中，短時間內就同一問題連續(xù)地、大范圍地追究官員責任，讓官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但該舉措的正向效應明顯，此后中國迅速扭轉了被動局面。有人說，問責制的啟動，成為中國戰(zhàn)勝非典的轉折點。

李立明也在第二年成為這一制度的適用者。2004年4月，因中國疾控中心病毒所對SARS病毒管理不善，引發(fā)北京、安徽爆發(fā)SARS事故。衛(wèi)生部調查認定，此次疫情源于實驗室內感染，是一起因實驗室安全管理不善，執(zhí)行規(guī)章制度不嚴，技術人員違規(guī)操作，安全防范措施不力，導致實驗室污染和工作人員感染，是一起重大責任事故。

我們最終能戰(zhàn)勝“非典”嗎？這不是一個懸念。問題是，它會以多大的強度持續(xù)多長時間，或者說，在取得勝利之前，我們將為之付出多大的代價?！员究?003年4月28日總第129期封面故事《SARS 我們還要付出多大代價？》。2002年首發(fā)于廣東順德的SARS疫情席卷中國，造成包括醫(yī)務人員在內的幾百名患者死亡，引起社會恐慌。本刊分別在2003年4月7日、4月28日、5月5日和5月19日推出4期封面故事《 非典型之禍》 《 SARS 我們還要付出多大代價？》《北京之痛》 《 中國初愈》，在2013年3月4日推出封面故事《記憶與反思：SARS 十年》。

2003年4月7日總第126期

2003年4月28日總第129期

2003年5月5日總第130期

2003年5月19日總第131期

衛(wèi)生部決定，對負有重要領導責任的中國疾控中心主任李立明及分管副主任楊曉光給予行政記過、記大過處分，并同意其辭去主任、副主任職務;對負有主要領導責任的病毒控制所所長、分管副所長，和負有直接責任的腹瀉病毒室主任給予行政撤職處分。

在李立明看來，讓各級政府尤其是中央高層對疾控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是SARS 帶給中國的最大影響，它甚至改變了中國以GDP 為中心的發(fā)展戰(zhàn)略，轉變?yōu)榻洕鐣p輪驅動。

處理結果出來后，很多人給李立明打電話，說你怎么是引咎辭職？“我說我是主動辭職，沒有引咎的問題，我得支持國家的這種問責制?！钡€是有一些遺憾，因為他一手把疾控中心建立起來，經過SARS一役，疾控系統(tǒng)呈現出較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對于疾病防控體系的發(fā)展，他剛有一套總體的思路和推動的路徑，尚未來得及實現，“此事對這個體系、這個機構還是有影響?！?/p>

而此次對SARS的防控，算是對2003年抗擊SARS中獲得所有經驗的驗收，不管在公開、監(jiān)測、報告、隔離還是聯防聯控等方面，都比前一年有了大幅提升，“以前積累的那些東西全都用上了”。

頂層設計

SARS像是推倒了傳染病在中國的多米諾骨牌，從2003年至今，又有多種傳染病在中國傳播，有的至今沒有消除。

傳染病的一個難題，是其具有高度不確定性。比如，專家都預測H5N1會大流行，認為發(fā)源地很可能在中國南方，結果2009年流感大流行真的來了，病原體不是H5N1，而是H1N1，也不是在中國首先發(fā)生，而是在墨西哥和美國的邊境。

新的傳染病不斷涌現，舊的傳染病死灰復燃，讓SARS之前認為傳染病幾乎要絕跡的觀念一去不返，有的傳染病短期內無法攻克，有的甚至長時間難以根治，也讓與傳染病共存漸漸成為一種常態(tài)。與之相對應，無論在官方還是民間，都開始將傳染病的預防與控制視為一種必需品。

而疾病預防與控制的體系，也在一次次與傳染病的對抗中，越來越成熟，并不斷升級，無論是網上直報、對公眾公開、監(jiān)測網絡、聯防聯控，還是組織各方力量研究與攻克，體制的障礙都越來越少，當然各地執(zhí)行的水平仍參差不齊。

2013年3月4日總第601期

2016年9月，全國衛(wèi)生與健康大會在北京召開。習近平在會上提了“健康中國”的概念。在李立明看來，這個概念有三層含義，一是健康是對生命全過程的關注;二是健康不僅僅是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事，而是全社會的事，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提法是“融健康于所有的政策”;三是全球健康的概念，因為很多新發(fā)傳染病是輸入病例?！爸袊头侵藓献?，在當地建了很多實驗室，就是為了早期接觸到新發(fā)傳染病病原，開展研究。”

這是一個“大健康”的概念，即從“以治病為中心”轉到“以健康為中心”。李立明說，2003年SARS推動了中國公共衛(wèi)生體系的建設，但這個體系的職能是什么，能解決什么問題，當時并不是完全清晰，“‘健康中國的概念提出后，這個就很明確了?！苯酉聛砭褪切l(wèi)生和相關部門如何解決問題了。

但縱向對比的鮮麗成績，依然掩蓋不了橫向的落差。疾控與臨床待遇的差距，是多年來的現實，也是一個顯性的問題。

公衛(wèi)與臨床似乎是一對矛盾，公衛(wèi)的目的是通過預防與控制，讓大家少得病，而臨床的收入則與病人的數量成正比，“預防多花錢，看病就會少花錢。”楊維中認為，從醫(yī)改的目標看，要解決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預防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源頭不斷發(fā)病，病人不減少，就會越治越忙?！?/p>

李立明認為，中央的思路是很清楚的，就是要調整整個衛(wèi)生的布局，把健康促進和疾病預防作為一個重點，但這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要打破原有的格局和傳統(tǒng)的慣性，“要動的話阻力還是挺大的?！?/p>

疾控還面臨一個問題，即如何將那些在處理突發(fā)事件中證明行之有效的經驗，堅持下去。李立明拿前段的鼠疫舉例說，原來國家在鼠疫防制上有一個聯防聯控機制，就是有鼠疫的幾個省每年要開聯席會通報疫情，但是現在這個機制沒了，會不開了，也不通報了，“因為大家覺得現在沒這個東西（鼠疫）了，就放松了?！币郧霸谑笠叩貐^(qū)的臨床大夫入職時，都有一個培訓，主要是有關鼠疫的病原診斷和鑒別診斷，現在也不堅持開展了。

在技術層面，SARS以后中國的監(jiān)測系統(tǒng)發(fā)展很快，現在走在世界的前面，但很多其他的技術，比如對原因不明疾病病原體的快速篩檢，與美國和歐洲相比還有差距，這些技術的成長，還需要長時間的科研支撐。

與之相符，中國在世界相關領域的發(fā)言權，這些年有了很大改善，但起主導作用的依然是西方國家?！氨热缯f傳染病基本被美國等控制，慢病基本被歐洲一些國家控制，中國在這些機構最多是二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