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灝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0)
孔子很早就提出詩的興觀群怨觀,其中“群”指出了詩歌的交際功能。任何詩都具有交流功能,用以溝通作者和讀者,但只有一部分詩具有交際功能,它的創(chuàng)作帶有明確的閱讀對象指向,作者和閱讀對象之間存在著人際交往上的關系?!敖浑H詩是指那些用于應酬的詩歌,如贈、和、答、應制、奉和、寄、酬、餞、問、送、別、宴會、邀請、賀、悼、貽、問、挽詞、謁、謝、獻、投、示、上、勸勉之類的詩歌”[1]。這也和詠史、詠物、詠懷等獨吟式的詩歌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在交際活動中,交際詩本質(zhì)上是一種“書面言語”。
尚永亮先生在《唐代詩歌的多元關照》中指出,高適交際詩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在所統(tǒng)計的包括李白、杜甫在內(nèi)的開天十大詩人中僅次于孟浩然,排名第二位[2]。高適的交際詩主要分為送別詩、宴游詩、酬唱贈答詩三類。筆者統(tǒng)計,高適的送別詩有70首;宴游詩包括宴飲詩、游賞詩、題詩等共37首;酬唱贈答詩包括酬贈、唱和、干謁、傷悼等類型,共有50首?,F(xiàn)有的研究多注重考述高適的交游,探索其交際詩中的藝術風格和思想精神,未能抓住交際詩的本質(zhì):交際功能。因而本文從交際的角度入手,主要探討以下問題:交際詩的寫作受哪些因素的影響?在交際場合中,高適交際詩的寫作有哪些規(guī)律?寫作交際詩對于詩人來說,有著什么目的和價值?
相關研究已經(jīng)注意到社會關系對交際詩寫作的影響,如呂肖奐、張劍在《酬唱詩學的三重維度建構(gòu)》中提出:“詩人的社會身份與社會關系,其實比‘詩人’這個‘名號’顯得更加重要:社會身份與關系不僅決定他參與哪種性質(zhì)與層面的交往、聚會,決定他的交游圈和交際圈,而且決定著酬唱詩的書寫與表達?!盵3]高適的交際對象可以分為三類:身份、年齡在自己之上的官員;山人、逸人等修行者;關系密切的親朋好友。社會關系的不同主要影響交際詩的體裁選取和內(nèi)容安排這兩方面。
身份、年齡在高適之上的官員一般社會地位較高,高適與他們的交際活動以干謁為主,交際的目的是希望得到引薦提攜,因而多作五言排律。五言排律篇幅長,格式嚴,既有足夠的語言容量,又能展現(xiàn)出自身才華。在內(nèi)容上則多是對對方的稱頌贊揚,如《古樂府飛龍曲留上陳左相》和《留上李右相》是高適分別上左相陳希烈和右相李林甫之作,詩中贊陳希烈“能為吉甫頌,善用子房籌”(1)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本文所引高適詩歌皆出自此書,下文不再一一列出。[4]和李林甫“傅說明殷道,蕭何律漢刑”,雖然飽受詬病,但從交際的角度來說是符合會話“禮貌原則”中的“贊譽準則”的。再如當時名將張守珪因隱瞞兵敗軍情被貶括州刺史,高適侄子去括州投之,高適《宋中送族侄式顏》稱張守珪“當時有勛業(yè),末路遭讒毀”卻能“不改青云心,仍招布衣士”,既維護了張守珪的面子,也為侄子投張守珪博得好感。
高適寫給修行者的多是古體詩,如寫給沈千運的《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詩中多次換韻,句式長短不一,靈活多變,這也和交際對象自由不羈的身份相符。內(nèi)容上,高適常常安排對于修行者來說有特殊文化含義的詞語,有意地將自己置于與交際對象相同的文化系統(tǒng)中,體現(xiàn)了會話的“合作原則”。如《同馬太守聽九思法師講金剛經(jīng)》中用了“世諦”“空王”“億劫”“恒沙”“佛印”等佛教用語;《贈別褚山人》用了薊子訓、褚伯玉、韓康這三個修道人的典故。雖然詩中涉及了佛道,但與王維信佛在詩中摻入禪理,李白信道在詩中書寫道教不同,高適在這兩首詩中是出于交際的需要作為點染和襯托安排的這些內(nèi)容。
高適與親朋好友的交際詩以情義為重,不大注重形式。如《贈任華》不同于傳統(tǒng)的以景襯情或列舉兩人交好事例的寫法,全篇都是論證友誼比金錢重要的議論,卻自有感情貫穿其中。內(nèi)容上因為關系親密,高適則多訴說一些心里話。如他50歲時才得了一個封丘尉的小官,在赴任途中經(jīng)洛陽時作《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自嘲“高山大澤征求盡”才“此時亦得辭漁樵”。當時李欣作《贈別高三十五》勉勵道“小縣情未愜,折腰君莫辭。吾觀圣人意,不久召京師”[5]971,用心良苦地勸高適暫時隱忍,日后定能飛黃騰達。后來高適做到蜀州刺史,在《人日寄杜二拾遺》中對杜甫說“愧爾東西南北人”,誠摯地表達了對于當年二人不同的政治站隊之后,杜甫離開權(quán)力中心四處漂泊的愧疚。高適去世后杜甫“今晨散帙眼忽開”,又看到這首詩,頓時“迸淚幽吟事如昨”,感嘆“東西南北更誰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5]151,可見兩人情誼之深。
按說根據(jù)不同的社會關系寫作合適的交際詩應當是詩人的基本素養(yǎng),這也是人們對優(yōu)秀詩人的既有印象,然而不同的人在處理社會關系上,又呈現(xiàn)出交際能力的差異。比如李白《上李邕》寫道:“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5]1345,當時李邕為渝州長史,即使李白受到了李邕怠慢,但這種回應明顯違反了會話的“禮貌原則”,也顯示了李白在處理人際關系上的稚嫩。同樣是寫給李邕的詩,高適《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則把自己放在謙遜的位置,不吝對李邕的稱贊,兩人成為有名的忘年交??梢婋m然公認李白的詩歌稍勝一籌,但是高適的交際能力更強。雖然我們每每贊嘆于李白高超的詩歌藝術水平,但是站在實用的層面評判,藝術水平高超的詩歌是否達到了它預期的交際效果?因而,詩人在交際詩中要使用符合社會關系的話語,遵循一定的交際原則。就算詩人交際詩中的技巧再巧妙,藝術水平再高超,一旦他違反了交際原則,詩中說了與雙方社會地位、身份不相符合的話,他這種以詩歌為媒介的社交活動都是失敗的。
在與他人交際時,能夠迅速準確地寫出一首與對方身份、現(xiàn)場情形、天氣物候等情況相契合的詩作也是頗不容易的一件事。杜甫《寄高三十五書記》曾說“嘆息高生老,新詩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5]168,指出了高適詩有所“法”。特別是像送別、宴飲等需要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的場合,更是需要一些寫作套路來應對。
葉燮《原詩》評論“高岑五七律相似,遂為后人應酬活套作俑。如高七律一首中,疊用巫峽啼猿、衡陽歸雁、青楓江、白帝城……后人行笈中攜《廣輿記》一部,遂可吟詠遍九州”[6]65。高適受到批評的這一首詩,就是《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
嗟君此別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
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
青楓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
圣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
其中的應酬活套是中間四句“艱苦地名+悲傷事物”的結(jié)構(gòu),所說的也都是空洞無物的客套話。再如同樣送人貶謫的《送鄭侍御謫閩中》“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東路云山合,南天瘴癘和”,送人去艱苦地方赴任的《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外》“猿啼山不斷,鳶跕路難登。海岸出交趾,江城連始興”,《別馮判官》“碣石遼西地,漁陽薊北天。關山唯一道,雨雪盡三邊”,高適的造句都是羅列艱苦之地,再加上“雁”“猿”“瘴”“雪”之類的景物填充。當然這樣寫也不是一無是處,悲壯之景渲染了離別的不舍之情。而且應酬活套也不是那么容易學,如薛雪曾說“前輩論詩,往往有作踐古人處,如以高達夫、岑嘉州五七律相似,遂為后人應酬活套,是作踐高、岑語也。后人茍能師法高、岑,其應酬活套必不致如近日之惡矣”[7]109,玩其話語,是諷后人連高、岑的應酬活套都沒學到。
如果說以上的結(jié)構(gòu)還能夠翻新的話,高適有的交際詩則對舊有的句子進行改寫后直接套用,如在濟南與北海太守李邕等人宴游時所作《同李太守北池泛舟宴高平鄭太守》:
每揖龔黃事,還陪李郭舟。云從四岳起,水向百城流。
幽意隨登陟,嘉言即獻酬。乃知縫掖貴,今日對諸侯。
其中“幽意隨登陟,嘉言即獻酬”是高適來濟南前旅居東平時作的《東平旅游奉贈薛太守二十四韻》中的“高興陪登陟,嘉言忝獻酬”挪用來的。此詩的結(jié)尾“乃知縫掖貴,今日對諸侯”意思是:今日和各位身居高位者在一起,希望自己能得到重用提拔。其實高適早期去北方在《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中已經(jīng)用過類似的結(jié)尾:“從來貴縫掖,應是念窮途”。離開濟南后不久高適來到淇上,在寫交際詩時又將“每揖龔黃事,還陪李郭舟”改寫成了《送魏八》中的“更沽淇上酒,還泛驛前舟”。
這種現(xiàn)象多出現(xiàn)在干謁詩等容易模式化的作品中,或者需要現(xiàn)場發(fā)揮的交際詩里。再如《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乃繼三臺側(cè),仍將四岳俱”和《奉酬睢陽李太守》“三臺冀入夢,四岳尚分憂”;《登子賤琴堂賦詩三首》“唯見白云合,來臨鄒魯鄉(xiāng)”和《魯郡途中遇徐十八錄事》“誰謂嵩潁客,遂經(jīng)鄒魯鄉(xiāng)”等等。當然,其他詩人也有在相似的交際情況下用相似句式的現(xiàn)象,例如梅堯臣《邵考功遺鱭魚及鱭醬》“早知甘美勝羊酪,錯把莼羹定是非”[8]726和《至和元年四月二十日夜夢蔡紫微君謨同在閣下食櫻桃蔡云與君及此再食矣夢中感而有賦覺而錄之》“味兼羊酪何由敵,豉下莼羹不足宜”[8]730;《表臣惠蜀箋偕玉硯池》“慚無右軍書,亦乏左思賦”[8]857和《王幾道罷磁州遺澄泥古瓦二硯》“賦無左思作,書愧右軍寫”[8]942,都是在相似的交際情況下用到了相似的句式。不過為了達到交際目的而使用一些應酬活套,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詩歌的藝術價值。
高適的交際詩,在語篇結(jié)構(gòu)上也帶有一定的模式化套路,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有意地套用舊有的語篇結(jié)構(gòu),以圖寫詩立就;二是押韻慣性導致了結(jié)構(gòu)固化。
舊有的謀篇布局為創(chuàng)作新詩提供了現(xiàn)成的模板,詩人在相似的社交場合中可以方便地拿來套用。如高適著名的《別董大·其一》:“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全詩是“寫景+預想前路結(jié)交朋友”的結(jié)構(gòu)。其實這種結(jié)構(gòu)在高適交際詩中多次出現(xiàn),如《夜別韋司士》“黃河曲里沙為岸,白馬津邊柳向城。莫怨他鄉(xiāng)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也是先寫送別之景,然后表示對方名滿天下、前路也能結(jié)交到朋友。又如《別王八》“征馬嘶長路,離人挹佩刀。客來東道遠,歸去北風高。時候何蕭索,鄉(xiāng)心正郁陶。傳君遇知己,行日有綈袍”,雖然寫景的內(nèi)容放在了頷聯(lián),但頸聯(lián)依舊是描寫情境的延續(xù),緊接著尾聯(lián)表達了前路有知己結(jié)交的意思,與上面兩詩的整體構(gòu)思類似。
再如高適在與自己交好的官員朋友的詩中常用“回憶自己游歷經(jīng)歷+敘述與對方的志同道合+就眼前景象抒發(fā)感慨”的套路,如《別韋參軍》和《酬龐十兵曹》;干謁詩中常用“贊揚干謁對象功績+敘述自己與干謁對象真摯感情+表達需要援引”的三段式。當然不單是高適,很多詩人包括杜甫的干謁詩也多這樣寫。畢竟社交場合是以交際為目的,能夠迅速寫出用以交際的“書面話語”才是關鍵,若是做不出或做不好,難免為人恥笑,自損聲名。
還有一些語篇結(jié)構(gòu)相似的詩作押韻相同,明顯是受到了韻腳固化的影響。特別是在需要現(xiàn)場寫作的場合,慣用的韻腳字,常常使得詩人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入到那層意思上去,表現(xiàn)出相似的篇章結(jié)構(gòu)。如下面三首詩:
離別長千里,相逢數(shù)十年。此心應不變,他事已徒然。惆悵春光里,蹉跎柳色前。逢時當自取,看爾欲先鞭?!秳e韋兵曹》
餞君嗟遠別,為客念周旋。征路今如此,前軍猶眇然。出關逢漢壁,登隴望胡天。亦是封侯地,期君早著鞭?!丢毠屡泄俨克捅?/p>
邊城多遠別,此去莫徒然。問禮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門看落日,驅(qū)馬向秋天。高價人爭重,行當早著鞭?!逗游魉屠钍摺?/p>
詩人在寫作時有時會掉入固有的押韻模式當中,韻腳字相同就容易出現(xiàn)表達意思相似的句子。如寫花常用上平十灰韻中的“來”“開”“臺”“栽”字,寫愁緒或者懷古常押下平十一尤韻中的“游”“流”“愁”“休”等字。這和漢語構(gòu)詞能力和用詞頻率有關,如在遠游思鄉(xiāng)一類的詩歌中常押到下平六麻韻中的“家”“涯”“鴉”“沙”等字,因為這幾個字有語義上的關聯(lián),很容易構(gòu)成一幅遠離家鄉(xiāng)、身在天涯、暮鴉飛過、浮沙遮眼的景象。三首詩都是送別詩,都押下平一先韻,“年”“然”“天”“鞭”作為韻腳在這三首詩中都至少出現(xiàn)過兩次。這三首詩結(jié)構(gòu)便十分相似:首聯(lián)都是點出送別的場合,頷聯(lián)都是虛寫,頸聯(lián)轉(zhuǎn)入實際景物,尾聯(lián)表達鼓勵勸勉的意思。
高適交際詩用典最明顯的特征是具有“宓子賤情懷”。宓子賤是孔子的學生,曾任單父宰,鳴琴而治,使得單父井然有序,他是高適心中的政治模范。高適所居的宋中離單父很近,他曾多次至單父“載酒登琴堂”(《單父逢鄧司倉覆倉庫因而有贈》),稱贊宓子賤“鳴琴能自親”(《宋中十首·其九》),感慨“臨眺忽凄愴,人琴安在哉。悠悠此天壤,唯有頌聲來”(《登子賤琴堂賦詩三首·其一》)。他在交際詩中也毫不掩飾這一點,如在《同房侍御山園新亭與邢判官同游》中就表示“灌壇有遺風,單父多鳴琴”。高適、李白、杜甫同游單父時,高適《同群公秋登琴臺》亦寫道:“古跡使人感,琴臺空寂寥。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在《觀彭少府樹宓子賤祠碑作》中有“吾友吏茲邑,亦嘗懷宓公。安知夢寐間,忽與精靈通”,欣慰好友也認同宓子賤。在《同鮮于洛陽于畢員外宅觀畫馬歌》中“知君愛鳴琴,仍好千里馬。永日恒思單父中,有時心到宛城下”和《酬裴員外以詩代書》中“所思在畿甸,曾是魯宓儕”,都將對方以宓子賤作比以稱贊他們的賢德才能。
以宓子賤為范本,高適的詩中還常見其他名臣賢士,如魯仲連、蔡澤、朱買臣、主父偃、馮諼、范雎等。從用典可以看出,高適秉承著用世思想。但理想和現(xiàn)實總有差距,多年在底層奔走,高適常用阮籍窮途悲吟的典故來表達自己的進仕無路。如高適與杜甫、岑參、儲光羲等人登高游賞本是樂事,卻在《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中依然有“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的感慨。再如《酬秘書弟兼寄幕下諸公》“應知阮步兵,惆悵此途窮”,《淇上別劉少府子英》“途窮更遠別,相對益悲吟”,《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從來貴縫掖,應是念窮途”等。
雖然報國無門,但高適從未放棄過自己的政治理想,在交際詩中常提到一些早期不得志而通過一番奮斗取得成功的人物,例如蘇秦。蘇秦曾經(jīng)說自己若有洛陽良田,哪還會去掛六國相印,高適在《別韋參軍》中自嘲“歸來洛陽無負郭”。再如高適《酬裴秀才》“長卿無產(chǎn)業(yè),季子慚妻嫂”,說自己像落魄時的司馬相如和蘇秦一樣。還有《別孫》“離人去復留,白馬黑貂裘”也提到了當年蘇秦說秦不成的失意往事。而在《別王徹》中又以發(fā)達后的蘇秦勉勵朋友:“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黃金”。這樣的例子再如《酬龐十兵曹》“許國不成名,還家有慚色”,《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田園同季子,儲蓄異陶朱”等。
從用典類型上可以窺見詩人的人生價值取向。如李白的詩中則常常提到仙、俠,他自己的政治典范則是由平民直接封侯拜相,事業(yè)大成之后飄然歸隱的戰(zhàn)國名士。而高適雖然加入過密宗,但他骨子里還是有深厚的儒家思想,在交際詩中向別人傳達的是自己務實的治世精神。因而高適作詩有常用“宓子賤”類型人物典故的規(guī)律。
按照感情色調(diào)進行分類,高適的交際詩大致可分為樂觀式、悲觀式和中立式。高適寫給山人、逸人、法師的交際詩多表現(xiàn)出中立的情緒,這方面的詩較少。這里主要討論樂觀式詩歌和悲觀式詩歌。
朋友送別的場合,難免會令人傷感,高適常在詩中勸慰對方,這使他的詩呈現(xiàn)出樂觀的感情色調(diào)。如在《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中開導遭受貶謫的朋友“圣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在《別韋參軍》中則說“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勸朋友不要有離愁別緒。相似的再如《送裴別將之安西》“少年無不可,行矣莫凄凄”,《別韋五》“莫恨征途遠,東看漳水流”等。另外高適還常作對方前路順利式的預言,如前文中提到的《別董大》等詩預言朋友前途會有知己,《別馮判官》“遙知幕府下,書記日翩翩”,暢想朋友到了目的地后生活會順心如意。再如《別王徹》“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黃金”,《東平留贈狄司馬》“知君不得意,他日會鵬摶”等,寬慰朋友日后定會發(fā)達。
高適也喜歡在交際詩中勸勉朋友建功立業(yè),如提到“著鞭”典故的詩除上文三首外,還有《酬鴻臚裴主簿雨后睢陽北樓見贈之作》“不嘆攜手稀,常思著鞭速”。再如《漣上別王秀才》“贈言豈終極,慎勿滯滄州”,“滄州”指隱居之地,此處勉勵王秀才積極進仕,不要安于社會底層。還有《送蹇秀才赴臨洮》中勉勵朋友“料君終自致,勛業(yè)在臨洮”等。高適勉勵的對象不光是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還包括有一定官職的朋友,如《宋中遇劉書記有別》“男兒爭富貴,勸爾莫遲回”,《送董判官》“長策須當用,男兒莫顧身”,《送李侍御赴安西》“離魂莫惆悵,著取寶刀雄”等,鼓勵朋友追求功名富貴。高適鼓勵對方建功立業(yè),也是自己積極進取心態(tài)的反映。
當然,高適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時也會有悲觀的想法。如崔二與他境遇相似,都是空有才能無處施展,高適有《效古贈崔二》一詩,感慨“我慚經(jīng)濟策,久欲甘棄置。君負縱橫才,如何尚憔悴”,臨別之時在《過崔二有別》中又說“秋風吹別馬,攜手更傷神”,是傷朋更是傷己?!朵可蟿e劉少府子英》中感嘆與劉子英都才華陸沉,因而“途窮更遠別,相對益悲吟”,這都和上文勸勉友人時的昂揚進取迥然不同。甚至在歡愉的宴中,高適就已開始為離別悲傷,如《漣上題樊氏水亭》“明日又分首,風濤還眇然”,《宋中別司功叔各賦一物得商丘》“即此傷離緒,凄凄賦酒筵”。
不只是傷感情緒,高適甚至表達過歸隱的想法。如在《魯郡途中遇徐十八錄事》中說“終然不得意,去去任行藏”,《答侯少府》“江海有扁舟,丘園有角巾……莫作云霄計,遑遑隨縉紳”,《淇上酬薛三據(jù)兼寄郭少府微》“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贈別王十七管記》“倏若異鵬摶,吾當學蟬蛻”。不過高適的傷感之作多是對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感宣泄,本質(zhì)上還是體現(xiàn)了他進取的態(tài)度。例如《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結(jié)尾說自己“從此日閑放,焉能懷拾青”,雖然表面上是說自己此后清閑度日,不再有取得官職的念想,實際上是正話反說,委婉表達了希望李邕能夠引薦自己的想法。從寫作時間上看,這些詩多作于開元二十三年到天寶八載,期間高適到處漫游干謁,心里比較壓抑和苦悶。天寶八載后高適中第,后又投身西北邊塞,送別詩中幾乎都是昂揚向上的態(tài)度??梢娫谝欢螘r間內(nèi)相同的心態(tài)下,高適交際詩也容易表現(xiàn)出相似的感情色調(diào)。
高適寫作交際詩的目的,是為了在別人心中留下一個追求建功立業(yè)的形象,以獲得機會踏入仕途。當然,這里面有些是真實的自我表露,有些是刻意的形象塑造。高適展示和塑造出來的自我形象,有以下幾個特征。
一是非凡的政治素養(yǎng)和軍事才能。政治上高適有宓子賤情結(jié),常言及“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治理理論,如《過盧明府有贈》“何幸逢大道,愿言烹小鮮”,《送崔錄事赴宣城》“大國非不理,小官皆用才”,這比起其他多豪言壯語的初盛唐詩人多了務實精神。再如《淇上酬薛三據(jù)兼寄郭少府微》寫道“永愿拯芻蕘,孰云干鼎鑊?;是槟畲竟?,時俗何浮薄。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鮮明地提出了愿意為拯救黎民百姓受鼎鑊之刑的人生理想及選賢安民的政治主張。軍事上,例如安祿山屯養(yǎng)降胡為叛亂做準備,高適雖不知安祿山用意,但在《睢陽酬別暢大判官》中寫道“戎狄本無厭,羈縻非一朝。饑附誠足用,飽飛安可招”,對這一現(xiàn)象表示了擔憂。再如安史之亂中睢陽被圍,高適作《酬河南節(jié)度使賀蘭大夫見贈之作》勸賀蘭進明馳援睢陽,顯示出了他敏銳的軍事判斷。事實也證明高適有著政治和軍事上的才能。如永王璘叛亂后肅宗召高適相謀,“適因陳江東利害,永王必敗”[9]3331,事情果然像高適預想的那樣發(fā)展。相比之下,李白不分背景,盲目地作《永王東巡歌》,缺乏政治敏感性和軍事判斷能力,為自己帶來了災禍。
二是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高適有的交際詩中有大段的人生自敘,具有自傳性,如《別韋參軍》前十二句、《酬龐十兵曹》前十句,都敘述了其20歲至長安求仕未果、歸居宋中務農(nóng)的經(jīng)歷,刻畫了一個有志于功名而郁郁不得志的個人形象?!朵可铣暄θ龘?jù)兼寄郭少府微》前二十二句則向好友們訴說了自己宋中務農(nóng)之后,十年來“守章句”不成,北上薊門,四處漂泊的經(jīng)歷。高適任封丘尉后北上薊門送兵,目睹了將“邊兵”當作“芻狗”的景象,對安祿山早已有所警惕,在《答侯少府》中說道:“常日好讀書,晚年學垂綸。漆園多喬木,睢水清粼粼。詔書下柴門,天命敢逡巡。赫赫三伏時,十日到咸秦。褐衣不得見,黃綬翻在身。吏道頓羈束,生涯難重陳。北使經(jīng)大寒,關山饒苦辛。邊兵若芻狗,戰(zhàn)骨成埃塵”,塑造了一個為邊庭擔憂的士人形象。而且這種形象不是空泛的,高適是多次到過邊塞的,因而非常有說服力。到了乾元二年,高適任彭州刺史時作《酬裴員外以詩代書》,這種自傳性的書寫由前詩中的輔助內(nèi)容變?yōu)榱酥饕獌?nèi)容。此詩開篇二十八句回憶了自己早年北游薊門的經(jīng)歷,倒數(shù)后二十八句寫自己出任彭州刺史后的生活,中間三十八句則寫安史之亂中自己的所歷所見。在安史之亂中,杜甫是一個逃難者,而高適是一個參與者。他在詩中以另一個視角訴說了自己助哥舒翰守潼關、出鎮(zhèn)淮南平永王叛亂、遭李輔國讒言貶職等一系列事件,詳細記錄了“行人無血色,戰(zhàn)骨多青苔”的悲慘情景,顯示了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展現(xiàn)了自己愛國者、行動派、實干家的形象。如杜甫也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昔游》《壯游》等詩敘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給世人留下了憂民愛國的形象,但杜甫自傳性書寫的代表作多是自詠,高適的人生經(jīng)歷則多是包含在交際詩當中,是在與別人交際的過程中主動講述的這些經(jīng)歷。有唐一代不乏人生經(jīng)歷豐富的詩人,但高適有著明顯的展示和塑造意識。
除此之外,高適的交際詩寫得貼切生動,顯示出了他的才華和學養(yǎng);他出入邊塞不懼苦寒,體現(xiàn)了剛強、堅毅的性格;他放下身段,四處干謁,釋放出了有志于建功立業(yè)、尋求援引的求助信號。正是通過交際詩中自我形象的展示,高適向世人展現(xiàn)出了一個文學水平高超,有軍事才能和政治素養(yǎng),講究實干,性格果敢堅毅、樂觀豪放,不得重用卻積極向統(tǒng)治者靠攏的英雄形象,最終他也獲得統(tǒng)治者的青睞而平步青云。
我們也可以從別人的詩中反觀這個形象,如杜甫《奉寄高常侍》“總?cè)殖駪?,方駕曹劉不啻過。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5]243,說高適的才能治理楚蜀都未盡其長,才華上可與曹植劉楨并肩,軍事能力則比之汲黯和廉頗,可見評價之高。再如后世胡震亨《唐音癸簽》“高適,詩人之達者也,其人故不同。甫善房琯,適議獨與琯左。白誤受永王璘辟,適獨察璘反萌,豫為備。二子窮而適達,又何疑也”[10]267,可見他政治軍事上的才能。與高適相比,李白則沒有經(jīng)營好自己的“人設”,他想進入上層統(tǒng)治集團,但卻在詩中把自己包裝成了豪飲爛醉的酒徒形象,雖然名揚天下,但試問這樣的人統(tǒng)治者怎敢委以重任?
很明顯,高適的交際詩受到了社會關系的支配,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服務的。古人評價高適詩,多從大處著眼,言其“悲壯”。仔細分析的話,高適有的交際詩為了達成交際的目的,在句式、篇章結(jié)構(gòu)上對舊有的作品進行套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詩歌的藝術價值。周裕鍇先生總結(jié)唱酬詩的作用是“通過詩的唱和,表達了禮節(jié),調(diào)節(jié)了關系,增進了友誼,溝通了感情,交流了思想,切磋了技藝”[11],交際詩的作用也體現(xiàn)在這幾個方面。而結(jié)合唐代詩人到處交游、干謁的社會背景來說,做好交際詩,經(jīng)營好自己在交際場上的“口碑”,能為自己進入仕途打下良好的基礎,這是在那個特殊時代交際詩的另一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