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明堂與王政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蓖踉唬骸巴跽傻寐勁c?”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guān)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p>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p>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dāng)是時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下》
此章涉及中國古典政教名物制度中很重要也頗繁難的一個概念,即“明堂”。后世儒者為了明堂制度的諸多細節(jié)聚訟紛紜,但在先秦文獻中,唯一的文字材料就在《孟子》中的這一章。上古時期,人們多為穴居,據(jù)阮元《明堂論》,“神農(nóng)氏作,始為帝宮,上圓下方,重蓋以茅,外環(huán)以水,足以御寒暑,待風(fēng)雨,實惟明堂之始。明堂者,天子所居之初也”,最早的明堂雖為天子所居,卻不是私人空間,因為天子最初本來就是一種公共身份,大凡祭祀、朝拜、聽訟、養(yǎng)老、教育,一切重要的公共事務(wù)都在天子處(也就是明堂)予以解決。后來,到了中古時期,天子居住之所和辦公之所漸漸分開,同時各種制度分工也漸趨明晰,明堂慢慢就成為一種象征性的公眾禮儀場所,所謂“明政教化之堂”。其早期明堂建筑構(gòu)造,如顧頡剛和汪寧生所言,可能就是一大間比一般居所更大的長方形或方形集會場所,其中至少有一面沒有墻壁或只有半墻,甚至四面無壁,如此光線充足,自然就以“明堂”相稱,此外,“明堂”之明,也意味著早期政教強調(diào)的公開透明,“四面無壁”,即是確保處理公共事務(wù)時的透明性。
古典政教的核心是禮制,明堂則是禮制的核心。馬一浮《釋明堂》:“明堂是圣人根本大法,即德教之根本大義,一切禮制,無不統(tǒng)攝于此?!?/p>
對明堂制度的各種細節(jié)開始深入探討的,是在漢朝。而在孟子這個時候,他關(guān)心的并不是制度的細節(jié),而是制度的大義。
“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饼R宣王試圖要拆毀的明堂,是四百多年前周天子?xùn)|巡時接受諸侯朝拜所建,如今數(shù)百年過去,諸侯稱霸,周天子名存實亡,不復(fù)再有東巡的可能性,明堂恐怕也是破敗不堪。宣王表面上是想拆毀一座地理位置極好的歷史建筑,為己所用,實則是想取周天子而代之。孟子當(dāng)然要反對。但他的著眼點不是尊周的表象,而是王政的內(nèi)核。明堂是王政的象征,雖然戰(zhàn)國諸君只有稱霸之心沒有王政之意,但王政依舊是各國諸侯稱霸之合法性的源泉,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毀明堂就是毀掉自己稱霸的合法性,這個邏輯想必宣王一聽就懂。所以,有賴孟子,齊國泰山腳下的這座明堂一直保存至漢代。
但宣王其實是對王政沒有興趣的。他接下來對王政的詢問,并不真誠,只是為自己接受“勿毀明堂”的建議找一個臺階,這從后來“善哉言乎”的敷衍和兩次“寡人有疾”的倨傲表態(tài)中,都顯露無疑。
然而敷衍也好倨傲也好,孟子都不為所動,只要一有時機,他照樣要講出自己的意思,他像一切古典寫作者那樣,知道自己不單單是在對著一個冥頑不靈的君王說話,同時也是在對著后世一代代士人君子說話,總有人會聽進去的。
文王治岐一段,“耕者九一”,涉及古典農(nóng)耕的井田制度,即八分私田所有者共耕一分公田作為納稅,如井字形,后面章節(jié)還會詳述;“仕者世祿”,進入仕途的人世代承襲官職;“罪人不孥”,一個人犯了罪不會牽涉他父兄妻子跟著做奴隸;這兩點,后來康有為《孟子微》引用《春秋公羊傳》“惡惡止其身,善善及子孫”作解,可謂精當(dāng)?!瓣P(guān)市譏而不征”,關(guān)口和市場上只察驗不明身份的人,并不征稅;“澤梁無禁”,不禁止任何人去山林水澤中捕魚打獵,初民社會工具簡陋,欲望也輕,從自然中圖利能力有限,自然資源也就不會枯竭,不像如今高科技時代,欲望無厭,即便是禁令層出,處處也幾乎是山窮水盡。
“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背鲎浴对娊?jīng)·小雅·正月》。這首詩是寫西周末年幽王時候的民不聊生,這里引的,是詩篇最末兩句。哿,是“可”的意思。亂世之中,唯有富人尚可支撐,最為不幸的必然是孤獨窮困的底層百姓。
齊宣王似乎特別鐘愛“寡人有疾”的表達,之前已經(jīng)有過“寡人有疾,寡人好勇”,這里又變成“寡人好貨”和“寡人好色”。孟子在這里的回應(yīng)方式,與之前對于“好勇”的回應(yīng)方式也是異曲同工,就是承認其好貨和好色的正當(dāng)性,但是改變其好貨和好色的實質(zhì)內(nèi)容:好貨和好色都是正當(dāng)?shù)娜诵杂?,而君王要做的是推己及人,將此個人欲望“與百姓同之”,讓天下“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
兩次“于王何有”的反問,通常將“王”解釋為“王政”,即施行王政又有何困難呢?然而結(jié)合前面的句子,這里“于王何有”中的“王”,似乎和“王如好色”“王如好貨”中的“王”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一致的,如此才更加通順自然一點,這里“何有”的反問就是針對“寡人有疾”而言:如果大王能與百姓同之,這點喜好又有何毛病可言呢?
井田之制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為道也,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貢者校數(shù)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yǎng)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zhuǎn)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shè)為庠序?qū)W校以教之:庠者,養(yǎng)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xué)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p>
使畢戰(zhàn)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p>
——《滕文公上》
此章論井田制度。由此章,一則知孟子非空談義理之腐儒;二則見孟子乃博而能約之通人。
孔子云:“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三王之道、三代之制,于義理德性上是仁義,于事功制度上,則可歸之于井田,而抽象的義理德性與具體的事功制度,在孟子這里,從來就是相輔相成的,融匯貫通,不可分割而論,仁義崩毀之際,亦是井田荒廢之時,反之亦然。井田制始于夏,成于商,興于周,廢于戰(zhàn)國,在繼承孔子“吾從周”使命的孟子看來,若要恢復(fù)三代之仁政,堯舜之王道,亦必從井田制始。
關(guān)于夏商周三代井田制的歷史資料,又以孟子此章為最早文獻,到了清末疑古思潮大盛之時,就有胡適等學(xué)者認為井田制不過是孟子杜撰的烏托邦,并不曾真的存在過。聚訟至今,通過各種出土文獻和歷史文獻的綜合考證,學(xué)界已基本承認三代確有如孟子所言的井田制的存在,這方面及以下深入的論述,可參閱金景芳《論井田制度》一書。
孟子在回答畢戰(zhàn)有關(guān)井田制的實施方案時,先強調(diào)井田制的一個根本要點即在于公平分配田地,接著就以滕國這一小國為例,具體闡述井田制的實行方式,對于我們現(xiàn)代讀者,要領(lǐng)會其中精義,又在于明白兩點:一是夏商周井田制的異同,及孟子此處所闡述的是周制;二是國與野的區(qū)別。
井田制的根本,在于將田地切割成百畝大小的豆腐干塊,分配給單個家庭,國家收取租金,并且由于土地肥瘠不同,為了公平起見,還要定期重新分配。這是夏商周三代井田制的相同之處。不同之處在于具體的切割方式和租金的收取方式。夏朝的田地分配就是簡單的連排切割法,每戶人家得地一百畝,每十家田地之間用溝來作界限,每百家田地之間用洫來作界限,租金收取則采用“貢”法,即按照一定比例上繳年均所得生產(chǎn)物。商朝的田地分配,則是在原理上將田地劃分成一個個“#”型的單位田地,每個“#”型田地為九百畝,可容納八戶人家,每戶同樣得一百畝,另有一百畝為公田,需八戶人家共同料理,公田所得上繳國庫,此謂“助”法,每戶農(nóng)民需要先完成公田的勞動,才能再從事自己私田的勞動。夏制的貢法與商制的助法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貢”無公田,租金形式為生產(chǎn)物;“助”有公田,租金形式為剩余勞動。
到了周朝,由于周朝的各種制度大多對夏商兩代制度同時有所吸收,落實到井田制,行的是“徹”法。徹,是轍的通假字,轍是車跡,有兩條并行,暗喻“徹”法是對夏商兩種井田制度的吸收,即在國中行夏制的“貢”法,在野則行商制的“助”法。進而,我們就要明白國與野的區(qū)別。
簡而言之,國與野是一個相對而言的說法。古代封建邦國,均以都城為核心一圈圈向外擴展,以滕國為例,其都城及周圍近郊就稱作“國”,而遠郊和邊疆就稱作“野”。居于“國”中的,就稱作國人,住在“野”里的,就稱作“野人”。這兩種人,有完全不同的政治身份,絕不容許混淆?!皣恕?,是當(dāng)?shù)赝林沁@個國家的“自己人”,是“君子”,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就是“公民”,有政治參與權(quán),有收受俸祿的權(quán)利,也有服兵役的義務(wù);而“野人”,一開始主要是用以墾荒的戰(zhàn)俘、奴隸,后來也包括一些外鄉(xiāng)移民,他們是沒有政治權(quán)利的人,也沒有資格服兵役。
明白了國與野的差別,以及周制是對夏商二制的綜合,我們就可以看到,孟子對井田制的闡述,先是綜論,緊接著區(qū)分君子(國人)和野人,其實就是對國、野地域的區(qū)分,表明其所闡述的是周制,之后國與野對照分論,整個層次脈絡(luò),隨即清晰可辨。
“此其大略也”。這一句極要緊。后代經(jīng)學(xué)家對井田制的質(zhì)疑,每每糾結(jié)于具體算法,將一個“井”字看死,要將山川地理的千變?nèi)f化框死在一個個四四方方的“#”里,旋即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進而質(zhì)疑井田制的有無,豈不謬哉。如前所示,“井”字只是象形的比喻,井田制的精髓在公平分配土地,以及公平收取租金,而不在于非得劃成一個個“#”型,故孟子只言大略,具體施行,則要根據(jù)每個國家山川地理的具體形勢,由該國君臣斟酌潤澤而定。
朱熹作此章集注時,結(jié)合上一章喪禮之論,一并嘆服“見孟子之學(xué),識其大者”,后世章實齋作《博約》一文,也引孟子述井田之事,當(dāng)其“博而能約”之典范。不同時代,不同空間,不同領(lǐng)域,都有其具體特殊不能一概而論之處,這是“變”,落實到井田制一事,我們既要明晰其具體源流,又要懂得其后來的廢棄,自有其不可阻擋的歷史原因(如人口日益稠密,生產(chǎn)力日益發(fā)達等);然而古今中外任何領(lǐng)域,又都有其心同理通之處,此謂“?!?,以井田制為例,其中反映出的諸如“公平”“合作”等倫理價值,又有其不容廢棄的永恒性。學(xué)者貴在識大體,而我們閱讀古典,同樣也是要識大體,所謂“大體”,就是知變守常。
“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這是孟子對滕文公的鼓勵,其中卻也隱藏著他自己的心事和抱負。滕國弱小,無力成“王天下”之大事,如個人生命之微弱,無力左右“天命”,但無論一個小國還是一個個體,都依舊還是可以做點什么,留下一點什么,并讓后來人取法。
民為貴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
——《盡心下》
我們閱讀經(jīng)典,除了疏通文字之外,更要了解一些作者的生活以及當(dāng)時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常識,因為只有多了解這些,我們才能搞清楚作者在寫這些文字時的具體現(xiàn)實指向,進而一點點探究到作者的用心?!安灰晕暮o,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萬章上》),這段孟子提醒說詩者的話,用來提醒我們這些閱讀《孟子》等經(jīng)典著作的現(xiàn)代讀者,同樣合適。
譬如“民貴君輕”的說法,源于此章,綿延數(shù)千年至今仍不絕于耳,但卻也慢慢被傳成了一句空話,成為那些專制君王蒙騙百姓的虛辭,成為那些知識分子大言不慚的空談,喊了數(shù)千年,愈是喊得兇的階段,愈是“民輕君貴”。然而,這講空話的責(zé)任,可不能讓孟子來負。
因為孟子“民為貴”這段話,本是有其非常具體的制度預(yù)設(shè)作為前提的。這個制度,就是明堂。
明堂,簡而言之就是大學(xué)。先秦所說的大學(xué),和我們現(xiàn)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先秦的大學(xué),既是全國優(yōu)秀人才薈萃的居所,又是天子議政的地方;既是審理定罪囚犯的地方,又是供養(yǎng)部族長老的地方。國家有大事,先召喚群臣商議,這是內(nèi)朝;如果商議不下,就會在明堂召喚舉國的優(yōu)秀人才和長老一同商議,這是外朝。因此,明堂其實非常接近于古希臘的長老院,都是一種通過設(shè)立專門場所,以便廣泛吸收、聽取民意以決定國策的政治制度。
我們之前談到過井田,蒙文通先生曾有言,儒家理想之社會,其精華在井田;而儒家理想之政治,其完備則在明堂。他在《儒學(xué)五論》一書中曾專言明堂,并指出:“孟子曰:‘民為貴。若無明堂,則民貴徒為虛說也?!笨梢哉f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最得孟子本義。倘若要想真明白儒家究竟何為,這本書實在是值得好好讀一讀。
同時,明堂所在,亦是社稷所在,在與國人議政之外,此處也是和天神作交流的場所?!爸T侯危社稷,則變置”,這是社稷比君重;“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這是民比社稷重。孟子雖沒有說到變置天子,但其意思已呼之欲出,此種省略,正是古人作文的隱微和節(jié)制之處。孟子此章并非在提出空想方案,而是歸納陳述歷史事實。有明堂制度在,民自然貴,君自然輕;無明堂制度在,民貴也貴不得,君輕也輕不成。
圣人,百世之師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
——《盡心下》
這一章文句和《萬章下》“孔子之謂集大成”章多有重合,可參見。但此處接在“民為貴”章之后,頗有深意。孟子談及四種民,“頑夫”“懦夫”“薄夫”和“鄙夫”。頑,即頑鈍,頑貪。焦循《正義》:“頑之義為鈍,廉之義為棱,棱則有棱角,鈍則無鋒鍔,二者正相對。”愚鈍之人,往往貪婪,因為不明是非輕重;清廉之人,并非一物不取,而是“不茍取”,按照原則來獲取自己所應(yīng)得。懦夫,是軟弱之人,而貪婪和軟弱是一致的,都是沒有原則的人,容易被外物所誘,所以,需要像伯夷這樣極度恪守原則之人,用高尚峻潔的風(fēng)氣來改變他們。薄夫,淺薄之人;鄙夫,狹隘之人。淺薄者,易狹隘,反之,狹隘者固守自己偏見,也容易淺薄。所以這兩種人,就需要柳下惠這樣極度寬厚溫和的人,來予以感化。南懷瑾用“高高山頭立”和“深深海底行”這兩種禪宗境界來形容伯夷和柳下惠,而他們所形成的風(fēng)氣,就在中國的山海間鼓蕩。
聞風(fēng)而悅,這是中國教育的最高形式,是一個人在他有限的時空里努力做好自身,讓自己成為一種風(fēng),然后使得他人感受到,并且興起。這種風(fēng),可以貫穿時間,空間,從先秦至今,再抵達未來的中國人。
“而況于親炙之者乎?”這句話是針對“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而言,千百年后的人都能有所感應(yīng),何況那些在圣人身邊親自受到其熏陶的人。然而,大樹之下無豐草,往往正是親炙者未能繼承衣缽,而私淑者終成大器。因此,這句話又可以視為孟子對于圣賢學(xué)問在草蛇灰線之間艱難承傳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