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興超

（南京外國語學校，江蘇 南京 210018）

柳宗元《小石潭記》是山水游記的名篇。文章表面看在寫小石潭，其實在寫作者自己，寫他內(nèi)心真摯的情，情到深處而至物我兩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皆有深深的情感烙痕。柳宗元執(zhí)著地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遵從內(nèi)心深處的情。正因如此，柳宗元寫山水游記才勝人一籌。讀《小石潭記》，讀柳宗元應始于他豐盈的內(nèi)心，教此文也由此而入。

一、情境，物我的幾度交融

山水游記自然少不了景致。高手寫景得其形，繪其神，求其似，希望將自然萬物妙不可言的景致流諸文字，完成詩意的美的轉(zhuǎn)化。柳宗元則借物寫心。寫景只是手段；寫心才是目的；物我交融，自成高格。

1.情與景

短短一篇《小石潭記》，不足二百字，但所繪之景甚多，潭水、游魚、奇石、樹木、溪流、岸勢，聲音、色彩、狀貌、情態(tài)，無不細致入微。但他筆下的景，和內(nèi)心的情是交融相通的。以心觀物，景才勃勃有生機。心純，景才格外靈動。水聲若珮環(huán)，清越，天籟，直叩心房；魚兒倏然而動，生趣盎然，惹人歡喜；藤樹共榮，茂密參差，搖曳生姿，讓人沉醉；奇石百態(tài)，坻、嶼、嵁、巖，妙不可言……靈動的景，牽動了純摯的情；純摯的情，點化了靈動的景。讀小石潭中的景，切不可眼中只有景，要把情投進去，需細細地品，慢慢地嘗，景緣情動，情隨景牽，而至物我交融。[1]

2.境與人

境分兩處：小石潭，永州；境有三種：環(huán)境，處境，心境。先說小石潭。伐竹取道方見小潭，可見地處幽僻，鮮有人往。正因如此，美景才格外有致，作者才神馳以往。也緣于此，久居更顯幽僻，而至心境悄愴，勾起了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竹樹環(huán)合”輔以“四面”，既實寫環(huán)境，又虛寫處境，還暗合心境?！凹帕葻o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則直吐心境。境即心，心乃境，人在境中，已然入境入心，不覺間，人、境已交融合一。再說永州。永州，地處湖南、廣東和廣西交界，史料記載“永州，瘴鄉(xiāng)惡土，雜樹參天，人煙稀少，毒蟲遍野”，被朝廷視為“偏僻荒涼之處，罪臣流放之地”。柳宗元被貶永州后，生活極其艱苦，在僧人的幫助下，才在龍興寺有寄寓之所。未至半載，隨行的母親便離開人世。但政敵依然造謠誹謗，各種迫害層出不窮，持續(xù)十載，使得他悲憤、憂郁、苦不堪言，竟至“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永州，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凄涼地。永州，也即小石潭，人跡罕至、荒僻、幽寂，亦如他的心境。柳子厚寫境，為“有筆者之境”。品《小石潭記》，讀柳宗元，要在境，入境。

3.人與世

柳宗元21歲進士及第，少年得志，名噪一時。他深諳社會弊病，力圖革新，參與“永貞革新”。改革失敗，被貶永州凄涼地，平日往來親友杳無音訊，幾經(jīng)摧殘，病疾纏身，被冠以“怪民”，他內(nèi)心深處的蒼涼景象，可想而知。積極入世，哪知宦海沉浮，人心險惡，恍若浮萍，命若螻蟻，心被囚于永州。野外的無名小潭，竟讓他歡欣雀躍。開篇直言：“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心樂之?！迸既话l(fā)現(xiàn)的野外小潭，竟也成了他安放情感的寓所。入小石潭，新奇別樣的景致，讓他忘懷得失，沉醉其間。不久，竟言其境過清，頓覺悄愴，便凄然而去。小石潭，并不可靠，容不下他滿腔濃郁的愁情。小石潭，即永州，即社會，也即世道。出入之間，憂樂情愁，滿目滄迷，已辨不清何者是“樂”，何者謂“憂”。

二、情感，憂樂的幾番相逢

深入領(lǐng)會文本“借物寫心，以心寫物”的特點后，如何領(lǐng)著學生深度進入文本，成為課堂教學的關(guān)鍵。根據(jù)文本的特點和學生的認知規(guī)律，確定深度進入的方向、路徑和策略。進入方向：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情；進入路徑：小石潭的景，作者的身世遭遇；進入策略：共情。

1.先入“樂”

開篇直抒胸臆——“心樂之”，源于珮環(huán)相鳴似的水聲，清越，直撞心房。興致勃發(fā)，便伐竹取道，喜出望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世外桃源般的小石潭，美麗奇特的景致，紛至沓來。水，何止悅耳動聽？還有意想不到的清澈，以“尤”字夸贊；非但如此，還比若魚似空游，簡直幻境一般?！笆丁敝?，緣自石奇，底為全石，又翻卷而上，形態(tài)各異，各具風貌。潭周圍的青樹翠蔓，相依而生，蓬勃恣意，心和樹蔓一同隨風搖曳。潭中魚兒，似通人性的精靈，倏忽佁然不動，倏忽猛然遠游，似在逞強，又似在逗樂，實在妙趣橫生，讓人怡然而樂。

2.后及“憂”

閱小石潭的景，能發(fā)現(xiàn)細微的變化——色彩由明而暗。轉(zhuǎn)折在“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溪流，先或明或暗，接著便是茫遠不可知的暗，目光從遠方收回至眼前，則變成了徹底的幽暗。明面是景，實則是情。色彩的變化，即是情的陡轉(zhuǎn)。變化太快，讓人猝不及防。探究的目光，自然伸向柳宗元的身世遭遇。革新的宏志，換來的是一貶再貶，荒僻的永州也無他容身之所，終日遭人嘲諷，積郁成疾，終成“怪人”，終年僅47歲。再看同行者：五人中，堂弟宗玄受其牽連，朋友吳武陵、龔古同是天涯淪落人，外甥崔氏二小生，處境與之無二，因其父親亦是被貶之人。自言“寂寥無人”，實則無人能解他心中郁積的憂傷。

3.回味“樂”

如果探究止于此，還遠沒有走進柳子厚內(nèi)心豐盈的情。需要深入再探：如何理解作者從小石潭的美景中所感受的快樂？是真樂，還是假樂？是消遣放松，還是排解積郁？是流淚的笑，還是情至深處不知己？尋探的目光再次回聚記游的內(nèi)容和記游者。發(fā)現(xiàn)和游覽小石潭，占文本大半篇幅，為游記重點。潭中奇石、樹木為白描，直接狀物，不加情感色彩，但鮮明的感受是“奇”“美”；潭水與游魚，則類比襯托，動靜結(jié)合，能鮮明地感受到情融了進來，情景交融，兩次曰“樂”。顯然，此時的樂是真樂。為何快樂稍停即逝呢？一則，時間稍久審美疲勞，容易回到真實的心境；二則，外物稍有刺激，容易勾起內(nèi)心的深情，比如遠景的茫然不可知，近景的幽僻；三則，內(nèi)心背負的東西太多，太過沉重。

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直言：“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時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弊锶?，常?？謶?，得空外出散心。內(nèi)心，積郁難寧。外出，為排解心中郁積的感情；小石潭的美景有勃勃生機，他自然喜出望外；然一時之樂，難掩十年久積的傷痛。最終，已難辨情景滋味。

三、情思，課堂的無限打開

教師自己來回于文本的深度穿梭，只是課堂的序曲。如何領(lǐng)著學生深入理解作者的情思，才是無限打開課堂的關(guān)鍵。而打開課堂要找準“三點”：立足點、著力點和成長點。

1.立足點

找準立足點，是打開課堂空間的首要任務和重要環(huán)節(jié)。立足點，就是能讓課堂站立的支撐點，能讓課堂里的學生真實成長，能讓課堂的空間無限打開，能給師生以美的享受。課堂的立足點有三：一、清晰準確的教學目標，其特點是專、精；二、牢實可靠的教學抓手，其特點是便、實；三、靈活多樣的教學策略，其特點是活、新。緣此，筆者將教學目標定為：積累文言字詞，疏通文意；體會作者的情感變化，領(lǐng)會柳宗元游記散文的特色。教學抓手：小石潭中的景。教學策略：共情。

2.著力點

確定著力點，是上好一堂課的關(guān)鍵，是評判課堂生機的重要標準。著力點，是學習內(nèi)容的優(yōu)化選擇，是課堂學習的重點和中心，是課堂深度交互的場域。著力點的選擇，要依文本特點和學情現(xiàn)狀而定，其類型大致有四：知的尋探、情的感知、美的熏陶、理的明辨。

本文學習的著力點確定為：與文本中的作者深度共情。共情分三個階段：階段一，初品樂情；階段二，后感憂傷；階段三，再回樂味。共情的策略選擇有二：載體選擇和方法選擇。先說載體選擇。緊緊貼著文本，吃透文本，直接入情，通道便捷、暢達，為共情載體的最佳選擇。文本里諸多景物描寫的語句，便是共情的最佳載體。借助資料搬外援，效果次之，在文本“隔”得較多時使用。只看文本，學生很難深入、全面地了解柳宗元的遭遇，與他的心境隔得較遠，適當、適時、適量地擇取鏈接資料，也是共情載體的必要選擇。再說方法選擇。選好載體后，便要考慮用何種方法、何種手段能更高效地入境、共情。以“初品樂情”為例，先扎實選好能體味樂情的景物描寫的語句，然后反復嘗試、辨別何種方法最有效、最利于學生學習。比如，析“潭水”，可以注意角度，抓聽覺和視覺、正面和側(cè)面；賞奇石，可以巧用注釋，補充留白；品游魚，不妨改句，聯(lián)動上下文語境，緊扣“相”字來品；觀樹木，可閉眼想象，適當加入修飾詞、限定語，豐富畫面的內(nèi)容；說溪流，可采用批注，運用學過的熟悉的閱讀方法。方法選擇得當，情感容易通聯(lián)、共鳴。

3.成長點

尋找成長點，是提升課堂質(zhì)量的重要手段。成長點，是促進學生能力生長的落實處，是提升課堂品位的能力聚焦。成長點的核心指向——學生能力的全面發(fā)展。其內(nèi)涵有四：語言運用能力、思維發(fā)展能力、審美鑒賞能力、文化理解能力。當然，四個能力并非相互割裂，而是融合發(fā)展。本課則聚焦學生的思維發(fā)展能力。貼著小石潭的景體味樂情時，補充留白，聯(lián)動上下文語境，展開想象，意在培養(yǎng)想象思維；來回穿梭文本，與作者共情，深入理解作者的情感和形象，旨在培養(yǎng)形象思維；追問“明明同行者還有五人，為什么作者還說寂寥無人”，探究“你如何理解作者從小石潭的美景中所感受的快樂”，意在培養(yǎng)邏輯思維和批判性思維；深入分析、尋探和總結(jié)柳宗元“牢籠百態(tài)，借物寫心”的游記寫法，重在培養(yǎng)探究思維和歸納思維。

四、情志，精神的深度抵達

文言字詞的夯實與積累，內(nèi)容章法的鑒賞與審美和文化傳統(tǒng)的理解與傳承，構(gòu)成了文言教學的三棱鏡。文化的理解與傳承，是文言學習的高階層段，能引向更廣域的學習空間，觸發(fā)深度學習。文化，是一位或一類作家長期形成的穩(wěn)定的表達風格、書寫范式和精神追求，有鮮明的特點、主張、情懷和價值追求。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柳宗元，散文游記古今無二，其文化烙痕鮮明。

1.表達風格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以《小石潭記》《始得西山宴游記》等“永州八記”為上品，其表達風格為：能牢籠百態(tài)，善借物寫心，常動情而歌。一是描述牢籠百態(tài)：融眾景于短文，各具風貌，特點鮮明；善于調(diào)動各種感官，長于造境；動靜相宜的描寫，善于運用特寫鏡頭；濃厚的生活氣息，生動的景物畫面，隨處可見。二是借物寫心：柳子厚將情完全傾注在了景物之中，景中處處有其情。景，不是他山水游記的中心；情，才在文本之央。從篇幅來看，景雖占大半，但都是陪襯和手段。三是動情而歌。他的情，是真摯的、醇厚的、心靈深處的。他要將內(nèi)心滾燙的情表達出來、歌唱出來，這樣才能解憂，才能卸愁，才會舒心。

2.書寫范式

委婉、沉郁，構(gòu)成了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書寫范式。先說委婉。委婉與直露相對，是含而不露地表達。將情感傾注在景物中，不直白抒發(fā)；由樂而憂的轉(zhuǎn)換，不露痕跡；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懷才不遇的悲情，與世獨立的操守，婉轉(zhuǎn)而喻。再談沉郁。沉郁，說的是情感深厚、濃郁，有蒼重悲涼之感。悲慘的身世遭遇，似乎成了沉郁的必要條件。柳宗元的沉郁，不同于杜甫；杜甫是由己而外，關(guān)注社會，觀照眾生；柳宗元的沉郁，則由外而內(nèi)、聚焦自我、關(guān)注內(nèi)心。

3.精神追求

精神追求，才是文化要義的核心和靈魂。學生們常說：“怎么又學被貶之人的作品，又一個郁郁不得志，學他們干什么？”其實，進入精神追求層面的思考，大有必要。如果再細細品味《小石潭》，你是否能從“記之而去”中品出不同的情味？小石潭有如此生機，卻無人賞識，和自己的遭遇是否相同？小石潭的美景和心境的凄傷，形成鮮明對比，是否也表達了作者掙脫現(xiàn)狀的渴望？此處的“去”，僅僅是指離開幽僻的小石潭嗎？是否還有永州？還有讓他痛心疾首的世道？他心中是否還有憤憤不平和懷才不遇？如果再將《小石潭記》和他被貶永州時所寫的其他作品聯(lián)系起來讀，也許還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中說：“然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他在永州十年，雖經(jīng)受種種磨難和迫害，但不改其志，堅守自己的政治理想。[2]永州十年，也是他人生輝煌的十年，包括“永州八記”在內(nèi)的散文游記創(chuàng)作不斷攀登文學頂峰，研究哲學、歷史、政治，發(fā)憤著書，《封建論》《六道論》《非〈國語〉》《天照》等名作都在此完成。

了解這些再來品讀《小石潭記》，也許會豁然而悟“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并非是簡單的傷感抒情，而是有意宕開一筆，表達文人士大夫的情懷與操守。

從文化的角度看，《小石潭記》不是文人士大夫的淺吟低唱，而是精神深處的自覺恪守和價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