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超,鄧艷平
(1.浙江大學(xué) 藝術(shù)與考古學(xué)院,杭州 310028;2.西南大學(xué) 附屬小學(xué),重慶 400715)
1923年8月,上海泰東書局出版了郭沫若先生的《卷耳集》?!毒矶芬怀霭媪⒓匆疖幦淮蟛ǎQ贊者有之,詆毀者有之,一時間這類文章遍及各種書報雜志[1]。而剛在上海立足的曹聚仁即卷入了關(guān)于《卷耳》的一場學(xué)術(shù)爭論。曹聚仁時年二十四歲,在愛國女中任教,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長期撰稿。關(guān)于《卷耳》一詩中“我馬玄黃”的訓(xùn)詁,曹聚仁先生即以《覺悟》為主要陣地,與郭沫若先生展開了對話和討論。正如《卷耳集》序中所言,郭沫若先生堅持“我對于各詩的解釋,是很大膽的。所有一切古代的傳統(tǒng)的解釋,除略供參考之外,我是純依我一人的直觀,直接在各詩中去追求他的生命。我不要擺渡的船,我僅憑我的力所能及,在這詩海中游泳”的主張。大膽直觀、敢于突破傳統(tǒng),追求詩的生命,是郭沫若先生的精神追求;而講究小學(xué)傳統(tǒng),注重考據(jù)訓(xùn)詁,則是曹聚仁先生的治學(xué)態(tài)度。兩位先生對《卷耳》一詩中“我馬玄黃”的激烈辯論給我們很多啟發(fā),今在兩位先生及其他前輩時賢的基礎(chǔ)上談?wù)勎覍Α靶S”的一點粗淺看法。
為了方便討論,茲將《卷耳》一文附錄于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①。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為《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中的一篇,目前學(xué)界多認(rèn)為其為一篇“思婦懷遠(yuǎn)”詩。關(guān)于詩中的“我馬玄黃”一句,郭沫若先生贊成毛《傳》之說,即“玄馬病則黃”,進(jìn)而將其譯作“他騎的一匹黑馬怕生了病,毛都變黃了”[2]328。而曹聚仁先生則不信毛《傳》,而是更傾向于陳碩甫(奐)的說法,陳說云:
傳文“玄馬病則黃”五字,當(dāng)作“馬病則玄黃”;與《四牡·傳》“馬勞則喘息”句法相同,今本誤也。上章《傳》云“虺頹,病”,此云“馬病”,義互明也。“虺”“頹”迭韻,“玄”“黃”雙聲,皆合二字成義;“玄黃”之不可分釋,猶“虺頹”之不能分釋耳?!稜栄拧め屧b》:“痡、瘏、虺頹、玄黃,病也”正釋此詩辭?!秱鳌酚凇隘j”“瘏”“虺頹”皆用《雅》訓(xùn),不應(yīng)于“玄黃”更作“玄馬病黃”解,與《雅》訓(xùn)乖戾。凡《傳》言“黃馬黑喙曰騧”“黃白曰皇”“黃骍曰黃”“黃白雜毛曰駓”,“赤黃曰骍”,黃本馬之正色,黃而玄為馬之病色,若以玄為馬色而黃為馬病,則不通矣?!薄兑琢帧で贰稁煛贰墩稹凡⒃疲骸靶S虺隤,行者勞罷,役夫憔悴,踰時不歸?!薄段倪x·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云:“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玄黃猶能進(jìn),我思郁以紆?!惫沤浴靶S”連讀,不謂玄馬病黃,足證今本毛《傳》之誤[3]。
值得注意的是,《詩·小雅》亦有關(guān)于“玄黃”的相關(guān)用法。為便于對比和研究,茲亦將相關(guān)內(nèi)容附錄于下,《何草不黃》一詩云: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對于《卷耳》“我馬玄黃”以及《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草不玄”,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中有專門的論述:
《卷耳篇》“我馬虺隤,我馬玄黃”,毛傳曰“虺隤,病也。玄馬病則黃。”《小雅·何草不黃篇》“何草不黃,何草不玄”,箋謂“黃”為“歲晚草黃”,“玄”為“始春之時草牙孽者將生必玄”。(王)引之謹(jǐn)案:“虺”、“隤”迭韻字,“玄”、“黃”雙聲字,皆謂病貌也?!秱鳌费浴靶R病則黃”,失之。“何草不黃”、“何草不玄”,玄、黃亦病也,猶言無草不死、無木不萎也。以草病興人之勞瘁,亦“中谷有蓷,暵其干矣”之意。《箋》言歲始草玄,歲晚草黃,亦失之?!稜栄拧吩唬骸膀畴P、玄黃,病也?!雹诜参锊〗缘梅Q之[4]273-274。
曹聚仁先生更傾向于陳碩甫和王引之之說,并據(jù)此反駁郭沫若先生所依據(jù)的毛《傳》之說[5]。幸運的是,“地不愛寶”,一批珍貴的戰(zhàn)國竹簡于2015年初入藏安徽大學(xué),其中即包含有《詩經(jīng)》的若干篇目。2019年9月,《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公布,《卷耳》一詩亦完整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對比簡文,“我馬玄黃”一句與今本同[6]。所以,毛《傳》“玄馬病則黃”之說值得懷疑。這一點,曹聚仁先生亦有申說:
“玄”字若為“馬”之形容詞,則當(dāng)在“馬”之前,現(xiàn)在在“馬”之后,而又與“黃”字相連,在《詩經(jīng)》中為破例;反證二。由是我們不能不下結(jié)論,“玄黃”同訓(xùn)為病,不可分。不過“玄黃”同訓(xùn)為一事,“玄黃”同訓(xùn)為“病”又是一事,沫若先生對于這一點未免有些誤解[7]。
所以,“我馬玄黃”一句,還得重新進(jìn)行審視和探究。
陳奐認(rèn)為“玄馬病則黃”應(yīng)作“馬病則玄黃”,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將其與句式相同的《四牡·傳》“馬勞則喘息”結(jié)合起來進(jìn)行考慮和研究,此種在同書中尋找“他見者”之做法是值得肯定的,也是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值得注意的是,“他見者”也涉及“表里”問題。也就是說,《四牡·傳》“馬勞則喘息”與陳奐所言“馬病則玄黃”主要是形式上的一致。而要觸及“我馬玄黃”或者“馬病則玄黃”的本質(zhì),也就是其訓(xùn)詁要點,我們還需從“玄黃”一詞入手。從這個層面上說,《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草不玄”的意義與之更相關(guān)。關(guān)于“玄黃”一詞的訓(xùn)詁,我們先看歷代注家之說:
《毛詩正義》:《爾雅·釋詁》云:“虺隤、玄黃,病也?!睂O炎曰:“虺隤,馬罷不能升高之病。玄黃,馬更黃色之病。”然則虺隤者病之狀,玄黃者病之變色,二章互言之也[8]。
《詩集傳》:“玄黃,玄馬而黃,病極而變色也?!盵9]
《毛詩傳箋通釋》:《爾雅·釋詁》:“玄黃,病也?!倍植⒘?,與虺頹同義。毛《傳》以為“玄馬病則黃”,段玉裁因謂《說文》“?,黑黃色也”言黑色之敝而黃,即玄馬病則黃之義,非詩義也[10]。
《毛詩會箋》:郝懿行曰:“《爾雅》邢疏引孫炎曰:‘玄黃,馬更黃色之病,郭氏(璞)不從,以為人病之通名?!笔且?。按《詩》云“何草不黃”“何草不玄”,明不獨馬病為然。故《素問·五藏生成論》云:“黃如蟹腹者勝,黑如鳥羽者生?!薄妒酚洝け怡o倉公傳》云:“望之殺然黃,察之如死青之茲。”《左氏哀十三年傳》:“肉食者無墨?!笔墙孕S之義,為人病之通名矣[11]。
以上為唐至清有代表性的學(xué)者對“玄黃”的訓(xùn)詁和注解。同樣,今人對“玄黃”也有相關(guān)論述,而且大都將“玄黃”訓(xùn)為“病”③。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學(xué)者有程俊英[12]、高亨[13]、林義光[14]、陳子展[15]、屈萬里[16]等。通過分析以上古今各家學(xué)者觀點,我們認(rèn)為將“玄黃”廣義上訓(xùn)為“病”或“病貌”應(yīng)該是沒有疑議的。但是至于為什么“玄黃”可以訓(xùn)為“病”或“病貌”以及這種病或病貌的具體成因,這確是我們要深入思考和著重關(guān)注之處。正如郭沫若先生在反駁曹聚仁先生觀點時所指出的那樣,“陳(奐)、王(引之)二家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們曉得依據(jù)古解,曉得玄黃是病,而不知道玄黃何以是病。玄黃是雙聲,但這只捫著造字時的第二段功夫:這可以解釋詩人用字時,何以不用‘黑黃’而用‘玄黃’的一個疑問。詩人為求音調(diào)的美,所以在字面上加了一層修飾”[2]330。我們不僅要知曉“玄黃”一詞的表面意思,其實這一點其詩文前后的“虺頹”和“瘏”已經(jīng)明確指明,還要深挖“玄黃”為什么能訓(xùn)為“病”或“病貌”。對此,聞一多先生有了更進(jìn)一步的論說:
玄黃者,詩人所擬想馬視覺中之變態(tài)現(xiàn)象。凡人或因疲極,或由驚怖。每致瞑眩,后世謂之眼花。(梁簡文帝《箏詩》“耳熱眼花之娛”,杜甫《飲中八仙歌》“眼花落井水底眠”。)眼花者視物不審,但見玄黃紛錯,五色交馳,此即所謂玄黃也?!秴问洗呵铩ぶ制吩唬骸坝硎∧戏?,濟(jì)乎江。黃龍負(fù)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保ā痘茨献印ぞ衿吠?。)《御覽》四七五又九二九引《莊子》佚文曰:“于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拖尾于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保ā额惥邸肪帕?,涵芬樓本《文選·天監(jiān)三年策秀才文》注引略同。)又見《新序·雜事》五篇。)玄黃猶五色無主矣。亦或視覺受神經(jīng)激動之影響,而暫成色盲,如郭遐叔《贈嵇康詩》曰“心之憂矣,視舟如綠”,《樂府詩集》八眼引《樂苑如意娘詞》曰“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此亦“玄黃”之類也。玄黃為眼花時所見之現(xiàn)象,因之眼花亦謂之玄黃。聲之轉(zhuǎn),則曰眩眃。《后漢書·張衡傳·思玄賦》曰“儵眩眃兮反常閭”(李注“眩眃音縣混”),《集韻》曰:“眩眃,視不明貌。”《說文》曰:“眩,目無常主。”目無常主猶言五色無主,眩即玄也矣。(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說老年目衰曰,“玄花著兩眼,視物隔褷褵”,玄花疑亦玄黃之轉(zhuǎn)。)
《傳》文“玄馬病則黃”,陳奐云當(dāng)作“馬病則玄黃”,今本誤倒。案陳說是也。惟謂馬之毛色,病則變?yōu)樾S,則非是。且《詩》曰“陟彼高岡,我馬玄黃”,則是馬亦以攀陟高岡而眩眃,不必盡由疲憊之故。舊說專就病言,亦未審諦。曹植《贈白馬王彪詩》:“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曹襲《詩》意,而于山之高峻,鋪敘綦詳,故獨得風(fēng)人之旨。
自視者言之,眼花謂之玄黃,聲轉(zhuǎn)字變,則為眩眃,自被視者言之,光彩奪目,亦謂之玄黃。字一作炫熿,《秦策》一曰“轉(zhuǎn)轂連騎,炫熿于道”,是也。本篇“我馬玄黃”即眩眃。此自視者言之?!镀咴缕贰拜d玄載黃,我朱孔陽”,玄黃即炫熿,謂朱色鮮明,炫熿奪目。此自被視者言之?!靶S”所以形容朱色之鮮明,非朱外別有玄黃二色也。且朱為裳色,正唯上所言僅一朱色,故下但言“為公子裳”。若玄黃是染繪之色,則下不當(dāng)不言衣,玄者衣之色也?!秱鳌贰豆{》皆以玄黃為色,且必欲兼衣言之,失經(jīng)旨矣[17]。
此為聞一多先生之一說,“玄黃”謂“目?!保裨谎刍?。值得注意的是,聞一多先生對“玄黃”還有另外一說:
《傳》:“虺隤,病也”,“馬病則玄黃”。虺隤,《集韻》作?!稄V韻》:“??,行病。”字并從尢。《說文》:“尣,曲脛也?!敝匚淖鲗??!兑住ご笥小贰胺似?”,虞本作尫,云“體行不正”。虺隤迭韻,玄黃雙聲。疑虺隤即委蛇,力竭難行之貌也。一作威夷?!稜栄拧め尓暋贰巴?,長脊而泥”,注:“泥,少才力?!卑复霜暳ι傩羞t,故謂之威夷。玄黃,亦委蛇之轉(zhuǎn),猶虺隤也?!稜栄拧め屧b》虺隤玄黃俱訓(xùn)病者?!睹献印す珜O丑上篇》“今日病矣”,注:“病,罷也?!薄端貑枴ば魑鍤庹摗纷ⅲ骸安≈^力少不自勝也?!薄兑琢帧で铩罚骸靶S虺頹,行者勞罷,役夫憔悴,逾時不歸?!薄稁熤R》《震之艮》并同。以勞罷釋虺頹玄黃,最得詩旨[18]。
雖然聞一多先生對“玄黃”的訓(xùn)詁前后不一,但畢竟從另外的視角給我們提供了兩種學(xué)習(xí)和參考的解釋。第一種解釋,“玄黃”即目眩,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眼花”。此種解釋放在詩文中亦可講通,而且亦符合生理原則,但總感覺稍有未安。詩文中的“虺隤”、“瘏”和“痡”皆可理解為“疲極致病貌”④。而位置與其相當(dāng)?shù)摹靶S”則亦應(yīng)為此意。其實,聞一多先生的第二種解釋已經(jīng)切中要害。他對“虺隤”和“玄黃”二者之關(guān)系及訓(xùn)詁的闡釋很精當(dāng),但是就差點破最后一點。我們結(jié)合聞一多先生所引《易林·乾之革》“玄黃虺頹,行者勞罷,役夫憔悴,逾時不歸”,來深入探究“玄黃”的意義?!兑琢帧で铩肥钦f,“玄黃”和“虺隤”都是形容“行者勞罷,役夫憔悴,逾時不歸”的狀態(tài)或后果。其大意是說:行人疲勞,役者黃瘦,而且都超過規(guī)定的時間還沒回來。處在疲勞和黃瘦狀態(tài)的人,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生病或即將發(fā)生病變,如果還在繼續(xù)出行或服役,那么身體就會更吃不消,疲極而病,而“玄黃”和“虺頹”即是對這種狀態(tài)恰如其分地表述。至于為什么會“疲極致病”,這是因為當(dāng)人很疲勞的時候,身體自身的免疫力很差,各種病毒易侵襲的后果即是致人生病。所以,聞一多先生“以勞罷釋虺頹玄黃,最得詩旨”的說法準(zhǔn)確來講,還應(yīng)該是“疲極致病”之義。嚴(yán)格來說,“玄黃”不是指“勞罷”,而是指“勞罷所導(dǎo)致的病態(tài)”。這一點從《爾雅》的相關(guān)記載中也可看得出來,《爾雅·釋詁》:“痡、瘏、虺頹、玄黃、劬勞、咎、顇、瘽、愈、鰥、戮、癙、癵、悝、癢、疷、疵、閔、逐、疚、痗、瘥、痱、癉、瘵、瘼、癠,病也?!薄皠诹T”可以看作是“玄黃”發(fā)生的主要原因,而“病貌”才是“玄黃”所描繪的一種狀態(tài)。而且,從論述對象上來看,《易林》所說“行人”和“役夫”,《卷耳》所述為“馬”。但其實由人及物,其情一也。至于“玄黃”為何會有“疲極致病”之義,當(dāng)是我們接下來要探討的問題。
然后,飼料廠要注重生物安全。在不使用時做好密封,有效地控制害蟲,防止灰塵收集系統(tǒng)中的灰塵再循環(huán)回到飼料中,并管理好整個工廠的人員移動。
其實,以上所引《小雅·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草不玄”兩句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何草不黃?何日不行?”,鄭《箋》云:
用兵不息,軍旅自歲始草生而出,至歲晚矣,何草而不黃乎?言草皆黃也。于是之閑,將率何日不行乎?言長行,勞苦之甚[19]351。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鄭《箋》云:
玄,赤黑色。始春之時,草牙蘗者,將生必玄。于此時也,兵猶復(fù)行。無妻曰矜。從役者皆過時不得歸,故謂之矜[19]351。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下一句“哀我征夫,獨為匪民”之鄭《箋》也涉及“玄黃”問題,故引與此,便于說明。鄭《箋》云:
征夫,從役者也,古者師出不踰時,所以厚民之性也。今則草玄至于黃,黃至于玄,此豈非民乎[19]351?
據(jù)鄭《箋》,我們發(fā)現(xiàn)《小雅·何草不黃》一詩與《易林·乾之革》“玄黃虺頹,行者勞罷,役夫憔悴,逾時不歸”的描述基本一致。《小雅·何草不黃》是以草由初生到枯萎,再到腐爛,來比喻從役者的逾時不歸。仔細(xì)觀察植物的生長規(guī)律,我們知道草初生到茂盛階段,其顏色皆為綠色。而到草開始枯萎之時,其顏色逐漸變黃,再到枯草快腐爛時,其顏色則變?yōu)楹谏??!逗尾莶稽S》一詩未言草之綠,而先言“何草不黃”,是指從役者已經(jīng)超過了服役的期限;進(jìn)而又言“何草不玄”,是指從役者服役的時間還在延長。草由“黃”到“玄”雖然是一個自然枯萎和發(fā)生的規(guī)律。但是這種規(guī)律中隱含著與從役者相同的境況,也就是《詩經(jīng)》常用的三種表現(xiàn)手法之一的“比”,即以“草”由“黃”變“黑”的衰變規(guī)律來模擬從役者因疲極而致病的現(xiàn)狀。而且,二者規(guī)律基本一致。人生病時,一般皮膚會表現(xiàn)為“黃”色,如果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則會呈現(xiàn)“黑”色。這亦和郭沫若先生答復(fù)曹聚仁先生時所引證的生理學(xué)依據(jù)一致[2]329-333,這也是郭沫若先生所給我們做學(xué)問時所提供的重要方法和經(jīng)驗。
最后,我們著重說一下“黃”字?!包S”字,甲骨文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字形有“”(《甲骨文合集》748)、“”(《甲骨文合集》553)、“”(《小屯南地甲骨》2182)等。唐蘭先生認(rèn)為“黃字古文象仰面向天,腹部膨大,是《禮記·檀弓下》‘吾欲暴尪而奚若’的‘尪’字的本字”[20]。裘錫圭先生亦贊同此說,并進(jìn)一步指出“黃”和“尪”音近。《呂氏春秋·明理》高誘注:“尪,短仰者也?!蓖瑫侗M數(shù)》注:“尪,突胸卬(仰)向疾也?!雹?/p>
“黃”為“尪”的本字,而且根據(jù)以上《呂氏春秋》中《明理》和《盡數(shù)》兩篇高誘之注,“尪”指腹部隆起、身材粗短的病人?!包S”本義為病人,則亦可指疾病,《爾雅·釋詁》:“黃,病也?!倍摇包S病”一詞早見于說文,《說文·疒部》“疸,黃病”。今天被稱之為“黃疸”的病名,最早應(yīng)該就是“黃病”?!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即提到黃病的征狀包括“腹大,上膚黃粗”[21]3377。因此,“黃”這個形體后來即專門用來表達(dá)“黃色”這個詞,而原來的本義則由后起本字“尪”來表達(dá)?!靶S”,為一種使動結(jié)構(gòu),可理解為使黃變玄,即由黃變黑,表示一種動態(tài)的病變過程。其實,植物、動物和人一樣,都遵循自然生老病死的演變規(guī)律。故而,“玄黃”既可形容《何草不黃》中的“草”,也可形容《卷耳》中的“馬”,還可形容人(如《爾雅》郭璞注和《易林·乾之革》),其理一也。
因此,通過結(jié)合本書《小雅·何草不黃》“何草不黃”和“何草不玄”,《易林·乾之革》以及分析“黃”字的構(gòu)形理據(jù)等,我們認(rèn)為“玄黃”應(yīng)訓(xùn)為“疲極致病”。
注釋:
①隤者,頹之假借?!墩f文》無頹字,有穨字,云“禿貌”?!队衿罚骸邦j者,頰下也?!辈灰詾槎d?!督?jīng)典釋文》云“隤,《說文》作頹”,當(dāng)為作穨之訛。頹為禿貌,禿亦病也。蔡邕《述行賦》“我馬虺穨以玄黃”,邕所述為魯《詩》,則魯《詩》亦作虺穨。王逸《九思》“車軏折兮馬虺穨”,當(dāng)亦本魯《詩》耳。(詳見[清]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2010年,第44-45頁。)按,《說文·阝部》:“隤,下隊也。從阝,貴聲?!薄墩f文·禿部》:“穨,禿皃。從禿,貴聲。”段玉裁注:“今俗字作頹?!币簿褪钦f,俗體作“頹”,后多用“頹”而“穨”廢?!半P”和“穨”為諧聲字,“隤”與“穨”可通假。“隤”和“穨”這兩個字形表達(dá)的是同一個詞。因此,詩文中用“隤”“穨”二字均可。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秦簡中,“隤”和“穨”均存在,如《岳麓秦簡(四)》簡254中有“穨”字,作“”,用為“隤”,亦說明“隤”和“穨”可通假;《岳麓秦簡(五)》簡278有“隤”字,作“”,即用為“隤”。此為秦代法律令文獻(xiàn)中“隤”和“穨”的用例。
②孫炎曰:“虺頹,馬罷不能升高之病。玄黃,馬更黃色之病?!惫瘪g之曰:“虺頹、玄黃,皆人病之通名,而說者便謂之馬病,失其義也?!保ㄔ斠奫清]王引之撰,虞思征、馬濤、徐煒君校點:《經(jīng)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74頁。)
③也有些學(xué)者對“玄黃”一詞有其它理解,如石鵬飛先生即認(rèn)為“我馬玄黃”之“玄黃”與《易·坤》“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一樣,都是高亨先生所注“玄黃”為“泫潢”之借(值得注意的是,高亨先生上世紀(jì)40年代由開明書店出版的《周易古經(jīng)今注》一書中認(rèn)為“玄黃”為“泫潢”之借,但是在80年代由中華書局再版的《周易古經(jīng)今注》修訂本則未見此說),訓(xùn)為“水流狀”。置于具體的詩文,“我馬玄黃”,即指坐馬因陟高岡,不由汗流交加也。(詳參氏文:《玄黃》,《讀書》,1992年第10期,第47頁。)典籍中很少有關(guān)于馬流汗的記載,所以我們認(rèn)為將“玄黃”釋為“流汗”不確。
④虺隤、瘏、痡,毛《傳》皆注為“病也”。其實,更進(jìn)一步說,都可訓(xùn)為“疲極致病”?!兑琢帧じ芍铩罚骸靶S虺頹,行者勞罷,役夫憔悴,逾時不歸。”“虺頹”可訓(xùn)為“疲極致病”;《楚辭·劉向〈九嘆·愍命〉》:“躬劬勞而瘏悴?!蓖跻葑ⅲ骸隘?,病也……言身罷(疲)病也?!薄隘叀笨捎?xùn)為“疲極致病”;《卷耳》:“我仆痡矣,云何吁矣?!笨追f達(dá)疏引孫炎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薄隘j”亦可訓(xùn)為“疲極致病”。
⑤裘錫圭先生曾在《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一文考察卜辭中常提到祭求雨之事時,談到了“黃”字。他指出,從羅振玉以來,幾乎所有的甲骨學(xué)者都把字釋作“烄”。此字所從的,并非“交”字而是“黃”字的異體。(詳見氏文:《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載《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甲骨文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95-197頁。)由于學(xué)界對“”的解釋還未達(dá)一致,故暫不于此討論此字形,僅根據(jù)“黃”字確定字形予以討論。
四川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