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驚雷
內容提要:公共說理是現(xiàn)代法治的一項本質要求,立法說理作為公共說理的一種重要類型,無論在程序法治還是實質法治方面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從程序法治上看,立法說理能有效促進立法程序的公開性、充分保障立法程序的民主性、最大化體現(xiàn)立法程序的公正性。從實質法治上看,立法說理能夠彰顯立法的理性精神、凸顯立法的科學態(tài)度、展現(xiàn)立法的價值依循、顯現(xiàn)立法的合法權威。通過從程序上保障立法理由公開依據(jù)的確定性、范圍的明晰性、內容的全面性、形式的多樣性以及時機的及時性,從實質上保證給出適格的立法理由來指引、說明和評價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可以構建一套符合現(xiàn)代法治精神的立法說理制度。
立法者應當給出立法理由雖然已經(jīng)成為當前中國立法學界的一項共識,①例如,有學者認為:“在立法中,應當對立法理由和立法規(guī)劃進行充分的論證調研,對法律文本的內容、措辭、內容關聯(lián)性、重復性以及沖突可能性等進行嚴格邏輯考量?!眳⒁婑T玉軍、王柏榮:《科學立法的科學性標準探析》,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亦有學者強調:“為了更徹底地實現(xiàn)科學立法的要求,應當明確要求立法者給出立法理由……制定立法理由書,是保障立法質量的具體體現(xiàn)……而立法理由書的撰寫過程,本身就是立法科學性的凝練過程?!眳⒁娎钣迅骸墩摲ㄖ螄医ㄔO中的科學立法》,載 《江蘇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但是學界對于如何進行立法說理的系統(tǒng)研究卻是寥寥無幾,②少數(shù)研究參見牛軍、盧剛、魏濤:《立法理由芻議》,載 《社科縱橫》2009年第5期;張婷:《立法理由說明的民主功能與制度建構》,載 《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9年第4期。立法機關公布的立法理由書在整體上也存在較大缺陷和不足。③筆者認為,當前公布的立法理由書至少存在以下幾方面問題:(1)出版散亂,缺乏統(tǒng)籌安排;(2)偏宏觀解釋,輕微觀論證;(3)內容缺少聯(lián)系,未成體系;(4)缺乏反面理由,未反映理由權衡過程,論證不深刻;(5)質量參差不齊,整體水平有待提高等。在筆者看來,造成這種現(xiàn)狀的主要原因在于當前不少學者認為立法理論是前法律的 (pre-legal)政治理論問題,應該由政治家而非法學家來研究,在這種將一切法律規(guī)范都視為由某類權威存在所給定的 “法制主義”④Luc J.Wintgens,Rationality in Legislation——Legal Theory as Legisprudence:An Introduction,in Legisprudence:A New Theoretical Approach to Legislation,North America:Hart Publishing,2002,pp.25-26.影響下,法學界更關注于立法的技術層面而非基礎理論的探討,很少有學者能夠從立法 (legislation)而非法律創(chuàng)制 (law-making)的視角來審視整個立法理論,⑤朱志昊:《實踐商談與理性參與——立法科學化問題研究的新視角》,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8-18頁。自然也就忽視了對作為立法方法核心范疇的立法說理的研究。然而,立法者 (legislator)絕不僅僅是法律制定者。對于立法者而言,如何制定優(yōu)良的法律規(guī)范才是最重要的立法問題。遺憾的是,“關于人們用來得到正確的法律的方法,過去和現(xiàn)在只字未提”。⑥[德]阿圖爾·考夫曼、溫弗里德·哈斯默爾主編:《當代法哲學和法律理論導論》,鄭永流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頁。高質量的法律是實現(xiàn)良法善治的前提條件,也是社會主義法治中國建設的堅實根基。如果要充分發(fā)揮立法在中國法治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就必須認真對待立法問題,重視立法方法的法治意義。職是之故,進一步厘清作為立法方法的立法說理之法治意義,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一套符合現(xiàn)代法治精神的立法說理制度無疑也就成為一項重要的議題。
“理性”是法學的永恒主題,甚至可以說,沒有 “理性”就沒有法學。對立法說理的關注正是以 “理性”為主題的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要求。
“理性”(reason或rational)概念在西方有著悠久的歷史,其用法和含義經(jīng)歷了長遠的變遷。在本體論意義上,“理性”被視為事物的規(guī)律、本質和精神所在,它是客觀存在的,決定著事物的運動和發(fā)展。在認識論意義上,“理性”可以被理解為認識和控制自己以及周圍事物的能力。⑦嚴存生:《西方法哲學問題史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421頁。及至近代,許多哲學家更關心的不再是作為世界或社會之本質的本體理性,也不是作為判斷或意志之主體的認知理性,而是更關注另一種意義上的 “理性”,即合理性 (rationality)。⑧參見前引⑦,嚴存生書,第423頁。
“理性”與 “合理性”這兩個概念雖然具有相似性,可以被看作是哲學史上同一個概念史的組成部分,但兩者之間的差異卻逐漸被眾多哲學家所重視。⑨例如,尤爾根·哈貝馬斯在 《交往行動理論》的開篇第一段就直言,對合理性問題 (Rationalit?t)的討論可以被視作是對理性主題 (Vernunft)的延續(xù)和反思。這里很明顯將 “理性”與 “合理性”區(qū)分為兩個既有關聯(lián)又有差異的概念。參見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 (卷一)》,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昂侠硇浴备拍钏婕暗氖桥c人的行為以及人的行為背后的發(fā)生、控制機制等相關的問題。⑩張恒山:《法理要論 (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頁。近代很多哲學研究,如語言分析、行動理論、科學哲學等,都可看作是在與這種意義上的 “合理性”打交道。①童世駿:《理性、合理與講理——兼評陳嘉映的〈說理〉》,載《哲學分析》2012年第3期。
在霍克海默 (Horkheimer)看來,“理性”主題從reason(理性)到rationality(合理性)的演化過程,可以稱之為 “理性”的 “主觀化”和 “形式化”,并且他認為這是一個 “理性”逐漸被消蝕、最后導致一種 “不合理的合理性”(irrational rationality)或 “合理化的不合理性”(rationalized irrationality)的過程。②Max Horkheimer,The Eclipse of Reason,London/New York:Continuum,2004,pp.61-65.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主要原因是 “合理性”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實質上具有多種用法,③如合乎情理、合乎公理、合乎事理、合乎理想等。參見前引⑦,嚴存生書,第428-429頁。以至于 “同樣一種東西,從某種觀點來看是合理的,而換一種觀點來看完全有可能是非理性的”,④[德]馬克思·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鄭志勇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巴瑯拥男袆訌牟煌姆矫婵纯梢约仁呛侠淼挠质遣缓侠淼摹雹輀英]尼爾·麥考密克、[奧]奧塔·魏因貝格爾:《制度法論》,周葉謙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頁。矛盾情形。
“合理性”的復數(shù)化用法 (rationalities)所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便是,一旦人們把注意力從作為世界之實體的理性,轉向與人們的思想、行動之屬性緊密相關的理性時,人們要判斷某個特定對象是否合乎理性,就必須提供相應的理由 (reasons),也就是說理 (reasonableness)。正如麥考密克所言:“對行動的合理性的最根本的要求是:每一項行為或對行為的抑制都應當是根據(jù)某種行動的理由證明其是合理的。”⑥參見前引⑤,尼爾·麥考密克、奧塔·魏因貝格爾書,第229頁。江山:《法哲學要論》,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14年版,第456-463頁。
“理性”主題從reason(理性)經(jīng)過rationality或rationalities(合理性)再到reasonableness(說理)或reasons(理由)的概念演化進程,意味著 “理性”在當代的主要內涵就是指認識和回應種種理由的理性能力,⑦謝世民主編:《理由轉向——規(guī)范性之哲學研究》,臺大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23-27頁。那種客觀、唯一的理性已經(jīng)讓位于更具主觀性的各種理由,具體表現(xiàn)就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凡事都會問個 “為什么”。從這層意義上講,我們邁入了所謂 “理由的時代”(the age of reasons)。⑧Mathilde Cohen,Giving Reasons:Why and How Public Institutions Justify their Decision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9,pp.1-3.
1.公共說理的概念與特征
從理性、合理性到說理的演變歷程意味著 “理性”由獨白走向對話,從而出現(xiàn)了 “公共說理”的概念。所謂公共說理,是指一個社會里的人遵循某種共享的規(guī)則而在公共領域展開的表達、論證和說服活動。⑨徐賁:《明亮的對話——公共說理十八講》,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頁。公共說理具有兩個方面的主要特征:
首先,公共說理是公開對話的。(1)公共說理是對話而非自言自語的。它是一種主體間的交往行動,也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一種互動生活方式。對話著重于平等交流,而非權力的獨斷專橫。(2)公共說理是公開而非秘密的,它是在公共場所進行的理性商談活動。在傳統(tǒng)社會,政治歷來呈現(xiàn)出一種密室政治的狀態(tài),缺乏一種公開、理性的說服過程,⑩楊于澤:《好的社會需要好的說理》,載 《長江日報》2014年2月20日第11版。不允許質疑。傳統(tǒng)政治統(tǒng)治的合法性基于神權或血緣關系,而民主政體與神權政體的最大不同在于,后者的統(tǒng)治基于迷信和恐懼,而前者的統(tǒng)治則是基于理性。①韓水法:《理性的命運:啟蒙的當代理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頁。
其次,公共說理是實質論證的。公共說理對公共商談是有實質要求的,它要求公共商談的參與者必須對其主張或行動提供理由加以論證。所謂論證,簡要說就是舉出理由以支持某種主張或判斷,其核心含義就在于 “一種旨在增強或減弱聽眾或讀者對主張或判斷的接受程度的說理活動”。②Eemeren van F.H,R.Grootendorst,A.F.Henkemans,Fundamentals of Argumentation Theory:A Handbook of Historical Backgrounds and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s,College Composition and Communication,1996,48(3),p.5.也就是說,公共說理不僅重視有意向的對話交流所達到的理性水平,還要求所有參與者在溝通過程中對其言說加以審慎地思考。
2.作為現(xiàn)代法治本質要求的公共說理
現(xiàn)代法治意味著理由之治。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提出:“法治應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訂得良好的法律。”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99頁。但何謂 “普遍的服從”、如何使法律 “制定得良好”卻是人們一直爭辯的問題。究其原因,在于法律總是 “要由生活于具體社會場合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通過他們的信念、制度和活動來賦予含義”。④夏勇:《法理講義——關于法律的道德與學問(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79頁。也就是說,任何規(guī)范本身都是情境性的,其可疑性無法消除,不存在普世的法律金規(guī)則。⑤趙汀陽:《論可能生活 (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既然規(guī)則總是可疑的,而法治實際上又是規(guī)則之治,那么,法治是否也是可疑的呢?事實上,法治本就不是什么完美的社會治理制度,而是人類幾千年政治實踐的一種 “劣弊趨于良弊”⑥參見前引⑤,尼爾·麥考密克、奧塔·魏因貝格爾書,第229頁。江山:《法哲學要論》,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14年版,第456-463頁。的選擇,是相比其他政治制度而言更能 “實現(xiàn)作為獨立的卻又相互依賴的社會公共活動和私人活動的參加者的人類的尊嚴”⑦[英]尼爾·麥考密克:《修辭與法治——一種法律推理理論》,程朝陽、孫光寧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2頁。的政治治理制度。麥考密克在其晚年重新思考 “法律的可爭辯性與法治是否能相互協(xié)調”的問題時,再次強調了 “法學是一門論證性學科”的主張。⑧參見前引⑦,尼爾·麥考密克書,第16-22頁。循此思路,美國學者瑪?shù)贍柕隆た露髡J為:“沒有給出理由就無法實現(xiàn)法治”,“法律理由的給出即使不是法治觀念惟一的本質屬性,至少也是其中之一?!雹醄美]瑪?shù)贍柕隆た露鳎骸蹲鳛槔碛芍蔚姆ㄖ巍?,楊貝譯,載 《中外法學》2010年第3期。
在現(xiàn)代法治視域下,公共說理不僅對現(xiàn)代法治社會轉型具有積極推動作用,還對維持和穩(wěn)固法治國家的法律制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⑩李文倩:《公共說理為什么重要?》,載 《政治思想史》2015年第4期。一方面,公共說理為現(xiàn)代社會培養(yǎng)了公民的公共理性,為確立和穩(wěn)固現(xiàn)代法治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文化基礎,從而為公共商談或理性協(xié)商提供了理性土壤。另一方面,公共說理有助于對法治社會中各領域的重大問題形成內在融貫的解釋和評判,要求公共決策者提供理由以支持其決定,為實現(xiàn)程序公正和實質正義提供了制度保障。而公共商談、理性協(xié)商、程序公正、實質正義都是現(xiàn)代法治的核心要求。從這一意義上講,公共說理乃是現(xiàn)代法治的本質要求。
所謂立法說理,是指立法者在立法過程中進行的旨在說服或增強他人接受其立法主張的一種說理活動。它一方面要求立法者公開進行理性商談,另一方面亦要求立法者必須通過立法理由來證成其立法結論。因此,立法說理可以認為是公共說理的一種重要類型,是公共說理在立法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既然公共說理是現(xiàn)代法治的必然要求,那么立法說理作為公共說理的一種重要類型,其在法治建設中亦必不可少。
1.立法說理體現(xiàn)了程序法治
法治的程序性主張要求國家無論做什么都是以一種可預期的、持續(xù)一致的方式作出,并通過理由加以證成,①參見前引⑨,瑪?shù)贍柕隆た露魑?。而?“公開透明是程序法治的重要內涵”。②湯善鵬:《論立法與法治的契合——探尋程序法治的理論邏輯》,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9年第5期。因此,根據(jù)程序法治觀,立法者應當以可預期的、持續(xù)一致的、公開的方式進行立法,并通過立法理由加以證成。而要以可預期的、持續(xù)一致的、公開的方式立法,就必須進行立法說理。這是因為,首先,立法說理對于公共商談是必要的。顯然,在公民就立法提案作出表決時,他們必須了解這些立法提案是否經(jīng)過論證,且論證的理由是什么。其次,立法說理能促進人們對法律的認識。如果法律要約束人們的行為,就必須保證公民事先就明確法律的具體要求,并能預測其行為是否合乎法律的要求,從而依法安排他們的生活。然而,在一個不給理由的法律體系中,要想確認法律的具體內容是十分困難的。再次,立法說理可以促進法律體系的一致性。法律體系的一致性有內部的融貫性和外部的無矛盾性兩個具體要求。而要做到此兩點,一個重要的程序保障就是將立法理由以公開透明的方式持續(xù)發(fā)布,這樣不僅能夠有效地增進一個法律制度里的所有法律決策者的法治共識,還能夠避免不同的法律決定相互沖突。若假定一個制度里的所有法律決定作出者都不需要解釋或者論證他們的決定,只需以 “結果”的方式展現(xiàn)他們所制定的規(guī)則、發(fā)布的命令以及裁判案件的結論。那么,我們很難想象,這些不同的決定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內依然能夠保持一致。
2.立法說理促進了實質法治
實質法治觀旨在 “通過法律的治理方式來產(chǎn)生某些公正的結果”,“要求法律決定的做出者給出理由被認為更易于保護我們免受權力的濫用”。③參見前引⑨,瑪?shù)贍柕隆た露魑?。根?jù)實質法治觀,要保證立法的公正、防止權力的濫用就必須要求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這是因為,首先,立法說理能夠提高立法論辯的質量。要求立法者提供適格的立法理由可以迫使他們?yōu)樽约旱牧鰧ふ伊钊诵欧恼摀?jù),以獲得公眾的支持。從這點來看,立法說理能幫助立法者作出更好的決定。其次,立法說理能防止立法者的恣意專斷。若是一項制度禁止立法者向公民提供任何理由,這本身就是對法治的一種侵害,因為立法權的行使將會變得獨斷。再次,立法說理也為公民的評判與監(jiān)督提供了便利。公民可以根據(jù)立法者過去或現(xiàn)在所提供的理由來評判立法決定,改進這些立法決定的可能性也相應地大幅增加。
具體而言,從程序法治觀上看,立法說理具有以下三個方面重要意義:
所謂立法程序,是指有權的國家機關在制定、認可、修改、補充和廢止法的活動中,所需遵循的法定步驟和方法。④周旺生、朱蘇力主編:《北京大學法學百科全書 (法理學·立法學·法律社會學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61頁。要求立法程序公開,是從程序上保障我國公民知情權行使的一項重要法律制度。任何法律法規(guī)要想發(fā)揮作用,首要條件就是要確保公民能夠通過有效的渠道來獲得充分的立法信息,這也是公民積極參與立法的必要條件之一。在現(xiàn)代立法體制下,立法機關十分復雜且數(shù)量繁多,要想確認法律的內容和依據(jù),在沒有任何立法理由陳述的情況下,最終就只能依靠我們自己的猜測和推斷。因此,根據(jù)憲法賦予的基本權利,公民有權了解立法機關從事立法活動的根據(jù)、前提、宗旨或目的,而立法機關則有義務提供和公開立法理由。
尤其是在現(xiàn)代社會,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必然要求利益表達機制的通暢順達以及利益整合機制的合理公正,從而保障不同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利益訴求,而利益衡量就是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斗爭與妥協(xié)的過程。反映到立法上,就是立法過程中不同的利益主體對立法內容的爭論和利益的分配。而不同主體在立法過程中的利益表達和利益博弈都必須通過立法理由來進行,通過立法理由的搜集、選擇和運用來展現(xiàn)。從這層意義上講,要求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能有效地促進立法程序的公開性。
民主政治是開放的政治,公民對國家政治的知曉、參與和監(jiān)督是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必然要求。我國 《立法法》第五條明確規(guī)定:“立法應當體現(xiàn)人民的意志,發(fā)揚社會主義民主,堅持立法公開,保障人民通過多種途徑參與立法活動?!泵裰髁⒎ń^不能閉門造車,而應該是一個面向社會公眾的開放過程。只有在開放性的立法過程中,民眾才能真正地參與立法,才能真正對立法者及其立法行為實施有效的監(jiān)督,才能真正保障立法體現(xiàn)人民的意志和愿望。因此,民主立法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進行立法說理。這是因為,給出立法理由不僅在程序上符合法律論辯的合理性規(guī)則,而且在實體上展示了法律共同體就特定規(guī)范和價值所達成的共識,為法律規(guī)范在司法中得到普遍準確的理解與適用提供了可能,也體現(xiàn)了法律的正當性、合理性及可接受性,從而極大增強民眾的法律認同感。可以說,立法說理是我國民主立法的制度基礎,是實現(xiàn)民主立法的基本途徑。它不僅能增強民主政治的透明度,還能幫助公民積極參與立法決策、實施立法監(jiān)督,是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重要內容之一。
從此意義上講,立法說理是對公民參與權的積極保障。公民要想積極參與立法,首先就要求立法者必須給出理由,一則為自己的立法行為辯護,二則為那些對現(xiàn)有法律不滿的人提供辯駁的對象。鑒于法律本身的不確定性,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則及適用這些法律規(guī)則的執(zhí)法或司法機關并不能保證法治實踐能讓所有公民的權益受到保護。在此背景下,那些認為其權益受到損害的公民有權利要求立法者為其立法決定提供理由,并以此評價立法者的立法決定?;诖耍梢哉J為,要求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能夠充分地保障立法程序的民主性。
公平正義是良法之治的重要特征,也是現(xiàn)代立法所追求的核心理念。最大化地實現(xiàn)公平正義、最大程度地保障每個公民的切身合法利益,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核心要求。對立法機關而言,立法機關可以通過對立法過程中各項具體制度的設計來把握立法程序的公正性,并通過這些具體制度的運行在形式上實現(xiàn)公正立法。⑤李店標:《公正立法與立法公開》,載 《行政與法》2011年第8期。從這一角度來看,立法說理作為正當立法程序的必要成分和判斷標準,對實現(xiàn)公正立法有著重要的意義。立法總是從實體上或程序上對一定利益集團的某種需要的肯定,這種肯定的結果就是將抽象的法律規(guī)范命題以法律、法規(guī)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其依據(jù)則是立法者的價值判斷??墒牵覀円绾伪鎰e立法者的價值判斷是否體現(xiàn)出法律的公平正義?一個有效實現(xiàn)途徑就是進行立法說理,因為立法理由是立法者價值判斷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只有通過充分的立法說理,才能實現(xiàn)立法過程中立法決策的理性化、立法結果的正當化以及權力控制的程序化。因此,公正立法的實現(xiàn)要求立法者必須進行立法說理。
在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的基礎上,公民得到了一個能充分行使其表達權的制度平臺。立法是關系著社會各方利益需求之維護、增進與損害的制度安排,社會主體有權通過各種方式或渠道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進行立法說理的一個重要貢獻就在于能為不同的利益群體提供一個表達自己立法意見的良好平臺,從而對具體的法律制定施加一定的影響。如此一來,就為化解各種重要的社會矛盾提供了一個商談契機,對維護、穩(wěn)定社會的安定和諧能夠起到極大的作用。也正是因為如此,公民的立法表達權才能得到有效保障,立法機關所制定的法律才能得到民眾的真正擁護。
此外,要求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也是公民行使監(jiān)督權的一個重要保障。公民監(jiān)督權是一個綜合而復雜的權利體系,其目的在于對國家權力的行使進行制約。然而,我國公民對立法行為的監(jiān)督缺乏明確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規(guī)定。給出立法理由正好為公民的立法監(jiān)督提供了便利。筆者認為,要求立法者進行立法說理能夠最大化地體現(xiàn)立法程序的公正性。
法治乃良法之治。良法的創(chuàng)設除了需要對立法說理提供程序性保障之外,還對立法說理還提出了實質性要求。從實質法治觀看,立法說理具有以下四個方面的重要意義:
圍繞行動展開的行動理由和圍繞信念展開的信念理由是最基本的理由類型,其它理由或衍生于它們,或依賴于它們。⑥Joseph Raz,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5.就立法理由而言,其首先是一個信念理由,然后才能夠轉化為行動理由。然而,無論在什么情形下,只有當一個立法理由擁有激發(fā)某種立法信念或促使立法者采取某種立法行動時,它才具備成為立法理由的資格。此亦是說,激發(fā)立法者的信念或促使立法行動的實現(xiàn)是成為立法理由的門檻式條件。
當立法理由激發(fā)立法者的信念或促使立法者采取行動時,它也相應承擔起實現(xiàn)立法理性化的任務。立法合理性是立法理論的核心問題之一,⑦維特根斯認為,立法理論本身就是研究如何實現(xiàn)立法合理性的理論。See Luc J.Wintgens,Legispruduence as a New Theory of Legislation,in Luc J.Wintgens,Philippe Thion,Melanie Carly(eds),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egislation:Essays in Legispruduence,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2005,p.3.理論界目前對其具體標準仍存爭議。⑧有學者認為立法合理性標準可分為語言合理性、法律形式合理性、實踐合理性、目的合理性、道德合理性及元合理性等標準;有學者則將之分為目的合理性、內部合理性及規(guī)范合理性等三個維度。See Manuel Atienza,Reasoning and Legislation,Kaarlo Tuori,Legislation between Politics and Law,in Luc J.Wintgens,Philippe Thion,Melanie Carly(eds),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egislation:Essays in Legispruduence,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2005,pp.37-38,p.105.然而,無論是何種立法合理性標準,都要求立法者必須通過說明、解釋或論證立法理由的適當性而獲得法律受眾的理解和接受來滿足。⑨Joseph Raz,Engaging Reason:On the Theory of Value and A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67-75.立法的合理性必須建立在與立法行動相關的適當理由之上,這些立法理由既可以是基于價值的選擇,也可以是基于有目的的籌劃等。⑩參見前引⑤,朱志昊書,第146-147頁。總之,立法合理性論證必須通過適格的立法理由支持,立法的合理化過程就體現(xiàn)在對立法理由的有效認知和有效運用的過程中,立法的理性精神亦由立法者所提供的適格立法理由而得以彰顯。
理由具有可認知性與可遵循性這兩個基本特性,正如拉茲所言:“對合理性的說明,就是對認知理由并遵守理由的能力的說明?!雹賁ee Joseph Raz,supra note ⑨,p.67.若一個理由要被他人所遵循,就一定是在思想上可被遵循或理解的。②Onora O’Neill,Towards Justice and Virtue:A Constructive Account of Practical Reason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57.若那些基于理由行動的人依據(jù)他人無法理解的理由行動,我們很難評價他們的行動是合理的。同時,他們所持有的理由也無法稱之為理由,只可能是無意識的或者僅僅是習慣上的選擇。③Christin M.Korsgaard,The Sources of Normativ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17.也就是說,理由的可認知性就是要求理由以清晰的、非神秘化的方式呈現(xiàn)。④陳景輝:《實踐理由與法律推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頁。如此,基于理由而行動就意味著那個行動是可理解的,并且理由為該行動提供了合理性支持。⑤徐向東:《道德哲學與實踐理性》,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66頁。就立法理由而言,不被人所認知的理由,必然難以得到人們的遵循和贊同。如果立法者行動背后的立法理由是無法被認知的,那么這個立法行動也就無從理解和說明。而無法理解和說明的立法理由是無法引導立法者進行特定立法行動的。
立法科學性體現(xiàn)為立法的合規(guī)律性,即立法者應根據(jù)對社會規(guī)律的認識與把握來制定符合規(guī)律的法律。這包括了兩方面內容:一是立法者要充分認識自然規(guī)律、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立法自身規(guī)律;二是立法者要遵循客觀規(guī)律的要求,制定符合實際的法律規(guī)范。無論是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知還是遵循,都要求立法者必須給出立法理由。一方面,立法者必須通過給出的立法理由來說明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離開立法理由這一中介,立法行動便難以進行評價,立法的合規(guī)律性更無從談起。另一方面,立法者對客觀規(guī)律的遵循也需要給出的立法理由來解釋??勺裱噪m然來自于可認知性,但二者并不等同,可遵循性一定意味著可認知,但反向表述則不一定成立。如若立法者認識到 “應該采取一切手段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這一立法規(guī)律,并不代表這個規(guī)律就能成為立法者立法的一個適當?shù)恼f明性立法理由,因為其雖然滿足理由的可認知性要求,但不滿足可遵循性要求。因為 “應該采取一切手段”包含了要求犧牲個人生命、安全等不符人性的措施,超出了可遵循的范圍。只有同時滿足可認知性和可遵循性要求,立法行動才是具有現(xiàn)實可能的。因此,立法的合規(guī)律性要求立法者必須提供適格的立法理由來對其認知和遵循客觀規(guī)律的行動予以支持,而立法的科學態(tài)度亦通過對客觀立法規(guī)律的認識、把握及運用而凸顯出來。
理由有說明性理由和規(guī)范性理由之分。說明性理由是指那些能夠說明行動者為什么要采取特定行動的理由。⑥Jonathan Dancy,Practical Real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8.說明性理由的功能是闡釋行動者作出特定行動的因果條件 (causal conditions),⑦因果條件是指通過將相繼發(fā)生的兩個或多個事件分別確定為 “原因”和 “結果”,并由此來說明這些事件之間存在的關聯(lián)性。See Martin P.Golding,Legal Reasoning,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4,pp.3-6.為他人理解行動者作出特定行動提供了先決條件。從這一意義上講,說明性理由表達的是行動者作出特定行動的實際理由,如果特定的行動理由沒有給出,也就意味著特定的行動效果將無法實現(xiàn)。⑧參見前引④,陳景輝書,第54頁。規(guī)范性理由是指能夠對特定行動提供正當性辯護的理由。與說明性理由闡釋了行動者作出特定行動的因果條件不同,規(guī)范性理由闡釋的是行動者作出特定行動的規(guī)范性條件 (normative conditions),該行動也因此具有了 “應當”的行動效果。
與說明性理由欲回答 “為何有那個行動”不同,規(guī)范性理由所欲回答的是 “那個行動是否值得做”或 “做那個行動好不好”的規(guī)范性問題。這即是說,說明性理由指明了行動者采取某種特定行動的原因,無關其好與壞;而規(guī)范性理由則揭示了某個行動是值得行動者去做的,并能夠為行動者去做該行動提供辯護。從這層意義上講,說明性理由只能使行動者成為有理智的人,而規(guī)范性理由則能使行動者成為理性的人。⑨理智與理性的區(qū)別,就在于行動者做某個行動是 “基于理由”還是 “基于好的理由”,理性化的核心就是要求行動者為了完成規(guī)范性任務而遵從規(guī)范性理由的指導。See Martin P.Golding,supra note ⑦,p.55.此外,與說明性理由僅基于理由的可認知性和可遵循性不同,規(guī)范性理由還必須滿足普遍性要求。所謂規(guī)范性理由的普遍性,是指一個適宜的規(guī)范性理由不僅要被同質性人群所接受,還要被包含不同群體和個人的更廣泛群體所接受。⑩See Onora O’Neill,supra note ②,pp.55-56.此即是說,規(guī)范性理由對處于某種情境中的所有人都普遍產(chǎn)生 “應當做某種行動”的效果,并為評價該行動為好的行動提供了辯護理由。
基于說明性理由而行動并不一定能保證行動就一定是正當?shù)摹V挥谢谝?guī)范性理由而行動,才能夠為行動者的行動提供正當性辯護。關于說明性理由與規(guī)范性理由的劃分是否恰當?shù)膯栴},目前理由論學者仍存在爭議。不少學者認為,這個劃分并不恰當,只有 “規(guī)范性理由才是真正的行動理由”。①Stephen Kearns,Daniel Star,Reasons:Explanations or Evidence,Ethics,119(1),2008,pp.31-56.對此,拉茲認為,學者們過分強調了說明性理由與規(guī)范性理由的區(qū)分,而關注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更有利于對規(guī)范性問題進行解釋,也即拉茲所謂的 “規(guī)范性與說明性聯(lián)接”命題。②Joseph Raz,From Normativity to Responsibi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26-35.該命題是指規(guī)范性理由一方面為行動者提出了規(guī)范性要求,要求其行動能夠實現(xiàn)某種特定的目的或意圖,而另一方面也要能夠在實際上引導并激發(fā)行動者去執(zhí)行該行動。在埃瑟特看來,聯(lián)接命題的基礎性條件就是主體有能力依理由行事。③Christopher Essert,From Raz’s Nexus to Legal Normativity,Canadian Journal of Law and Jurisprudence,XXV(2),2012,pp.465-482.
如上所述,立法理由兼具規(guī)范性和說明性這兩種性質。然而,在異質性的現(xiàn)代多元社會,很少會出現(xiàn)單一的立法理由來引導立法行動。在大部分情況下,會出現(xiàn)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初步正當化理由④約翰·布魯姆把能支持一個行動的考量稱為初步正當化理由 (prima facie reason),這種初步正當化理由雖然能為行動者的行動提供支持,但其不能起決定性作用。See John Broome,Reasons,in R.J.Wallace ct al.(eds),Reason and Value:Themes From the Moral Philosophy of Joseph Raz,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36.來競爭立法理由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若是一般的規(guī)范性理由,則會考慮基于兩者之間的分量來作出何者更為重要的判斷。⑤參見前引④,陳景輝書,第15頁。然而,這種基于分量的判斷存在很多弊病,夏皮羅將之歸納為以下幾種情形:⑥Scott Shapiro,Authority,in Jules L.Coleman&Scott Shapiro(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Jurisprudence and Philosophy of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405-406.(1)行動者自行權衡容易因能力不足或信息缺乏而出錯;(2)權衡過程易受行動者情感因素的影響,從而作出非理性判斷;(3)自行權衡是有成本的,尤其是若每次都有權衡所有初步正當性理由,那成本幾乎不可計量,遠遠超出權衡所得收益;(4)行動者的自行權衡容易偏向自己的個人利益而不易于實現(xiàn)社會協(xié)作,陷入合作的困境。對立法理由而言,以上這些弊病都能夠有效避免,因為立法理由同時還是一種權威性理由。立法理由一經(jīng)給出,就基于立法者的權威而具有了權威性。也就是說,當法律規(guī)范背后的初步正當化理由相互沖突時,立法者給出的立法理由基于立法權威而成為一種決定性理由,它不再囿于分量的比較而直接成為一種終局性理由 (conclusion reason),⑦See Joseph Raz,supra note ⑥,pp.25-36.反映了立法者關于某項立法行動的終極考量和最終決策。從這層意義上講,立法理由在某種程度上是以一種 “獨立于內容的理由”⑧[英]H.L.A哈特:《命令與權威性法律理由》,晨航譯,載 《法哲學與法社會學論叢》2007年第2期。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的。有所不同的是,它一方面基于二階理由的特性而排斥關于立法初步正當化理由的重新衡量,從而降低了決策成本;另一方面,又由于其內容兼具說明性和規(guī)范性而使其自身是一個好理由,保證了立法理由的正當性。
立法的權威來自于其合法性證成。一般而言,立法的合法性包括立法的形式合法性和實質合法性兩個方面。其中,立法的形式合法性是指立法在形式上的合法律性,即立法必須合乎制定法的規(guī)定。它要求立法必須滿足立法體制合法、立法位階合法及立法程序合法等標準。立法的實質合法性則關注于立法的內容應不悖于社會公理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等價值觀,要求立法必須滿足政治統(tǒng)治秩序和社會普適價值等標準。在立法實踐中,無論是立法的形式合法性標準還是實質合法性標準,都必須通過立法理由來說明、解釋和評價。一方面,立法理由能夠對立法的權限來源、法理依據(jù)或程序運作等內容進行說明;另一方面,立法理由還能反映出立法者價值衡量的終局決策內容,使得公眾能夠通過對立法者給出的立法理由進行評價,看其是否符合當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進而證成或批判立法者采取特定立法行動的合法性。從這層意義上看,通過要求提供適格立法理由來對立法的形式合法性及實質合法性這兩方面加以規(guī)范,立法的合法權威得以充分顯現(xiàn)。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要 “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完善立法體制機制”。在現(xiàn)代法治視域下,完善我國當前立法體制機制的關鍵點就在于進一步堅持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以良法保障善治。依前所述,立法說理不僅能保障在程序上為立法程序的公開性、民主性和正當性提供制度性支持,還能在實質上使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得以充分實現(xiàn)?;诖?,筆者認為,要優(yōu)化完善我國立法制度,保障良法順利創(chuàng)設,一項關鍵性的制度建設就在于構建一套符合現(xiàn)代法治精神的立法說理制度。而構建這套立法說理制度的關鍵,則要從程序和實質這兩個方面具體著手。
從程序法治上看,立法說理的核心要求是立法理由公開,那么從程序上保證立法理由公開就成為具體立法說理制度建設中的關鍵所在。要確實保證立法理由的有效公開,在筆者看來,應當從立法理由公開的體系性、可公開性、全面性、多樣性和時效性等五個方面進行制度構建:
1.立法理由公開依據(jù)的確定性
立法理由公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重要一環(huán)。從程序法治觀上看,立法理由公開是從程序上保障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的基本制度依托。要構建這套基本立法制度,首要是在當前中國特色法治體系建設的宏偉圖景中尋找其準確定位,即為立法理由公開制度的構建尋找其法律依據(jù)。從我國當前法治實踐來看,可以作為立法理由公開的依據(jù)是 《立法法》第五十四條、第六十八條和 《規(guī)章制定程序條例》第十六條、第十七條之規(guī)定。然而,這幾條規(guī)定都是原則性的立法規(guī)定,不夠具體明晰,難以對具體的立法說理制度進行有效指導。如 《立法法》第五十四條僅規(guī)定立法者應當同時提出法律草案文本及其說明,雖然說明的內容是屬于立法理由,但并未對說明的主體、對象、形式等內容加以具體規(guī)定。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思路對立法理由公開的法律依據(jù)加以明晰化、具體化、條理化:(1)對 《立法法》第五十四條加以修訂,增加 “公開立法理由”的文字表述;(2)制定專門的立法理由公開細則,為立法理由的公開提供法律指導依據(jù);(3)在各級人大及其常委會的議事規(guī)則中增加立法理由公開的內容;(4)行政法規(guī)及地方立法程序規(guī)范中亦要求增加立法理由公開的內容。
2.立法理由公開范圍的明晰性
首先,為了更好發(fā)揮絲路基金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撬動作用,基金運作就必須堅持市場化原則。市場化原則首先要求絲路基金的投資決策應充分考慮經(jīng)濟效益,絲路基金并不是簡單的政策性基金或國家援助計劃,應追求合理的投資回報和財務可持續(xù),應堅持市場化定價原則,加強風險防控。投資項目選擇過程中,應當做好項目評估和盡職調查,設計完善的風險緩釋機制。
要求立法者提供立法理由,并不表明一切立法理由都必須公開。具體而言,立法理由公開的范圍應從以下幾方面加以限定:(1)立法理由的公開應依法而行,公開的主體、內容、形式、方式等內容都應當有明確的法律依據(jù);(2)以 “公開為主、保密為輔”為原則,即除了涉及國防、外交、軍事等國家機密、商業(yè)秘密和個人隱私等方面的理由不得公開外,其他的立法理由都應向公眾公開;(3)公開條件應已具備。立法理由公開不能簡單等同于說出立法理由,公開的流程應當嚴格依照法律所規(guī)定的流程來進行。
3.立法理由公開內容的全面性
將立法說理等同于立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說明是我國立法實踐中的常態(tài)。⑨于兆波:《立法必要性可行性的理論基礎與我國立法完善——以英國立法為視角》,載《法學雜志》2014年第11期。然而,這樣的認識是值得商榷的。這是因為,立法理由可以分為論證立法形式的理由和論證立法內容的理由兩種主要的類型。論證立法形式的理由,所涉及的核心問題是法律這種社會規(guī)范系統(tǒng)相比于其它社會規(guī)范系統(tǒng)的獨特價值是什么;立法的治理范圍如何;公眾參與立法的理性商談程序;立法的資源配置或成本分析等內容。論證立法內容的理由,旨在為立法內容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及合法性予以解釋或證立。所涉及的主要問題是:為何應當對某種行為事實賦予一定的法律效果;為何對某種行為事實應當賦予特定的法律效果;立法推導的邏輯機制是什么等問題。立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說明屬于對立法形式論證的理由,而關于論證立法內容的理由則需要進一步加以明確。也就是說,保障立法理由公開的全面性,不僅需要公開論證立法形式的理由,也需要公開論證立法內容的理由。
4.立法理由公開形式的多樣性
這里的多樣性是指立法理由公開的渠道多樣化。保障立法理由公開形式的多樣性,不僅是有效提升公民立法參與度的一項有力制度保障,也是我國法治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重要體現(xiàn)。立法理由公開的渠道既可以通過正式的出版物如書籍、報紙、匯編等發(fā)行,還可以通過人大或地方政府網(wǎng)站、app軟件、公眾號等新媒體形式進行公開。
5.立法理由公開時機的及時性
立法理由的公開還應注重公開時機的及時性。立法理由的公開是分階段進行的,立法前、立法中和立法后的立法理由公開內容、支持的結論等都是有所差異的,若不能保證及時有效地進行公布,將會影響立法的權威職能充分發(fā)揮,也不利于公眾的立法參與。從多樣化的公開渠道來保證立法理由的及時有效公開,是保障立法理由公開的一個重要基點。
除了從程序上保證立法理由公開外,還需要在實質上保證立法者所給出的立法理由是適格的。所謂適格的立法理由,即是指能夠為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提供支持的理由。這里的支持作用具體體現(xiàn)為對立法理由指引、說明和評價三方面核心功能的確保。
1.確保給出的立法理由具有指引功能
所謂立法理由的指引功能,是指從立法者角度看,立法理由能夠指導立法者應當如何立法。通過立法理由的指導而立法,體現(xiàn)了立法的合理性;通過對客觀社會規(guī)律的認識和把握來制定具有現(xiàn)實可能性的法律規(guī)范,體現(xiàn)了立法的科學性;通過價值評價的指導依循來制定具有正當性的法律規(guī)范,體現(xiàn)了立法的正當性;通過對法律規(guī)定的遵循來制定終局性的權威法律規(guī)范,體現(xiàn)了立法的合法性。
2.確保給出的立法理由具有說明作用
所謂立法理由的說明作用,是指從旁觀者角度看,公眾能夠通過立法理由來理解或解釋立法者的立法行動。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必須通過適格立法理由的說明才能被人們所理解和遵循。此即是說,除了在程序上要求立法者給出立法理由外,還要在實質上要求立法者所給出的立法理由是指引其立法行動的理由,并把指引其立法行動的科學根據(jù)、價值評判、法律依據(jù)等皆予以說明。
3.確保給出的立法理由具有評價意義
所謂立法理由的評價意義,是指從評價者角度看,立法理由能夠為立法者的立法行動提供一個評價性基礎,由此公眾可以對立法進行評價,而立法者亦可以通過所給出的立法理由來對其立法行動予以辯護。如果立法者的評價與社會公眾的評價相一致,那么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就得以成功辯護,否則就宣告失敗。一個適格立法理由的提出必然是普遍性的,不僅能被同質性人群所接受,還能夠被包含不同群體和個人的社會公眾合理接受。⑩See Onora O’Neill,supra note ②,pp.55-56.只有滿足這種普遍化要求,立法理由才能成功為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予以辯護。
立法理由的指引、說明和評價三個面向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互相聯(lián)系且相互依賴的。立法理由的指引功能要求它既能被理解和遵循,又能為自己提供辯護。立法理由的說明功能為其指引提供了現(xiàn)實可能,而評價功能則為其指引提供了正當化辯護,并預設了整個實踐推理不存在邏輯錯誤。也就是說,要確保立法者給出的立法理由是適格的,就必須在制度上保證立法理由的指引、說明和評價三個面向得以充分展現(xiàn),如此才能從實質上論證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合法性。
在 “理由的時代”和現(xiàn)代法治視域下,公共說理是法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立法說理作為公共說理的重要類型之一,對中國法治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程序法治方面,立法理由公開為科學立法、民主立法、公正立法及公民基本權利保障等多方面提供了制度性支持;在實質法治方面,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正當性及合法性均需要立法者提供適格的立法理由予以支持??傊?,“立法理由”可以說是立法理論研究的重要概念,其不僅表征著立法者制定法律規(guī)范的依據(jù),也是立法者進行立法推理和立法論證的核心要素。當前中國立法學界需要改變聚焦于立法技術層面而忽視基礎理論研究的局面,從立法 (legislation)而非法律創(chuàng)制 (law-making)的視角來審視整個立法理論,加強立法理由及立法說理的基礎理論研究。這不僅能提升立法學的理論品質,還能為中國法治建設提供系統(tǒng)、科學、體系化的立法理論支撐,為實現(xiàn)良法善治的法治理想夯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