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勇
現行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薄缎谭ㄐ拚福ㄊ唬ú莅福罚ㄒ韵潞喎Q《草案》)擬在該條規(guī)定普通民眾深惡痛絕的高空拋物行為:“在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中增加兩款作為第二款、第三款:從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處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有前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本文聚焦高空拋物的刑法定位,從實然角度提出《草案》改進意見及方案。
我國立法慣例是不在刑法條文中表述罪名,確定罪名的任務有待法條生效后的司法解釋。顯然,欲知尚未定型生效的立法《草案》是否新設了罪名,是不能期待司法解釋的。立法機關《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的說明》(以下簡稱《說明》)僅僅指出:“對社會反映突出的高空拋物、妨害公共交通工具安全駕駛的犯罪進一步作出明確規(guī)定,維護人民群眾‘頭頂上的安全’和‘出行安全’?!庇纱丝床怀龈呖諕佄锸且粋€新罪名。不過,我國刑法分則立法方式似乎提供了答案:凡罪名法條第2款表述了特定類型的行為并設置了相應的具體刑罰,該款無一例外地規(guī)定了一個或多個獨立犯罪。以此推斷,《草案》中的高空拋物行為也應當是一個獨立罪名。
然而,仔細分析刑法分則已有罪名條文的第2款,會發(fā)現另一個共同點:第2款與第1款各自規(guī)定的行為之間不具有任何包含或重合的關系,或行為形式不同,或行為對象不同,相互平行,各自獨立。正因為如此,二者才順理成章地區(qū)別為不同罪名?!恫莅浮返脑O計并不符合這種關系。雖然高空拋物是明顯區(qū)別于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幾種危險行為的獨立類型,卻被包含在“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之中。這種包含關系符合語義邏輯,也為司法實踐所承認。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故意從高空拋棄物品,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但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規(guī)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依據《意見》,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判率先判決蔣某因為泄憤等原因將手機、平板電腦、水果刀等從高空拋下的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其實,《意見》發(fā)布之前,各地就已經有不少對高空拋物適用刑法第114條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案例。《意見》不過是對其加以認可罷了。也就是說,現行刑法分則由第2款規(guī)定的獨立罪名,與相應第1款的罪名之間都不具有包含關系,第114條規(guī)定的“其他危險方法”與《草案》擬設第2款規(guī)定的“從高空拋擲物品”之間,卻具有包含關系。正是這種突破了立法慣例的包含關系令人困惑。
如果《草案》的確是要設立高空拋物的獨立罪名,那立法意圖何在?既然刑法第114條第1款中的“其他危險方法”能夠包含高空拋物,就不存在填補空缺的問題,為什么不像司法實踐已經做的那樣,直接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從《草案》為高空拋物設置的較輕刑罰來看,應當是考慮到刑法第114條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設置的刑罰是與“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相對應的,與僅僅實施了“從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情形不相適應。既然規(guī)定高空拋物的作用是要增設不同于刑法第114條較重法定刑的較輕刑罰,為什么還要將高空拋物理解為獨立罪名而不是量刑情節(jié)?如果《草案》旨在規(guī)定量刑情節(jié),那么為什么要采取以第2款規(guī)定獨立犯罪及刑罰的通行立法模式?為什么采用此種立法模式卻又打破第1款與第2款之間的平行關系?總之,《草案》擬增設的高空拋物究竟是不是一個獨立罪名?
針對《草案》提出高空拋物是否為獨立罪名的問題,并不意味著筆者斷言它不是獨立罪名或就是獨立罪名。因為無從知曉立法意圖。但可以肯定的是,公開征求對《草案》的意見,無非是要加強立法的科學性。筆者要拷問的正是,增設高空拋物為新的罪名,目前的方案合理嗎?這里的“合理”包含兩層意思:其一,如果將高空拋物作為獨立罪名具有合理性,那么《草案》的立法安排是否合理?其二,如果高空拋物能夠得到合理的立法安排,是否意味著《草案》將其作為獨立罪名具有合理性?總之,《草案》中的高空拋物是否可以被理解為獨立罪名的背后,其實隱藏著應當怎么進行該立法和要不要進行該立法的問題。推而廣之,還涉及到應當怎么進行該類立法和要不要進行該類立法的問題。
如果要將高空拋物增設為獨立的新罪名,那么必須厘清高空拋物與其他危險方法之間的關系。否則就會出現兩難局面:要么讓高空拋物獨立罪名成為一項不合理的立法,要么高空拋物行為無法成為獨立罪名。
罪行法定原則之下的刑法,是靠文本概念的語義來維持其確定性的。對刑法規(guī)范的設計和理解,不能脫離刑法文本的概念語義。由此,無法否認高空拋物被“其他危險方法”所包含的關系。在第114條已經規(guī)定“其他危險方法”的前提下,將高空拋物單獨列出,便無法回避二者之間的包含與被包含關系。據此,只要第114條的規(guī)定不變,無論將高空拋物置于分則罪名體系的何處,都面臨邏輯沖突:“其他危險方法”作為兜底規(guī)定,其作用就是要將第114條列舉規(guī)定的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幾種特定類型之外不能窮盡的破壞性危險行為“一網打盡”,統一作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認定處理,而將高空拋物列為獨立罪名,顯然有悖于設置兜底罪名的初衷,最終會導致對兜底罪名的根本否定——既然兜底罪名中的高空拋物可以被抽出作為單獨罪名,那么兜底罪名包含的其他任何行為類型也都可以被抽出作為單獨罪名,如此一來,兜底規(guī)定便會被抽空,名存實亡。
是否可以將高空拋物理解為特例,來限制從兜底罪名中抽出個別危險行為單獨成罪,從而消除高空拋物獨立罪名與兜底罪名之前的緊張?從邏輯看,這不成立。一個概念與其某個部分之間永遠是包含關系,無論這個部分是大是小,也無論被“安排”在這個概念之內還是之外。從操作看,作為特例的標準是什么?是《說明》所稱的“社會反映突出”嗎?是否只要“社會反映突出”的危險行為,都要從兜底罪名中剝離?何謂“社會反映突出”?是輿論的集中關注還是民眾的日常感受?其實很難說清。有人搜索了某省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審判案例共289件,其中,駕駛機動車沖撞人群的103件,毆打公交車司機、搶奪公交車方向盤的10件,高空拋物1件。①參見“法納刑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以其他危險方法”如何認定》,https://www.sohu.com/a/326303962_1001474 57?scm=1002.46005d.16b016c016f.PC_ARTICLE_REC_OPT,2019年7月12日訪問。在此,駕駛機動車沖撞人群的案件占比35%,遠遠高于后兩種案件,足以證明這種危險行為已經屬于“社會反映突出”且具有普遍性。同時,也足以證明這種行為即使沒有造成危害結果,其危險性也絕不亞于沒有造成危害結果的后兩種行為。那么,《草案》擬將后兩種行為未造成危害結果的情形從兜底罪名中剝離出來,作為“社會反映突出”的獨立罪名,是否也可以將駕駛機動車沖撞人群的行為給予同樣安排?另外,《草案》及《說明》也沒有回答,如果民眾對時有發(fā)生的危險行為渾然不知或無突出反映,例如,隨意丟棄有毒危險性物品,是否需要將此種危險行為增設為單獨罪名?可見,以“社會反映突出”作為危險行為立法特例的標準,缺乏確定性,也存在局限性。
另一種可能的理解是,“其他危險方法”獨立成罪的立法特例是以危害程度為標準。具體而言,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放火罪、決水罪、爆炸罪、投放危險物質罪相并列,都是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共同對應的法定刑是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也就是說,該條規(guī)定的刑罰僅僅針對“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包括高空拋物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卻不針對造成了嚴重后果和沒有造成危害結果的情形。因此,一方面,“以其他危險方法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即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適用刑法第115條專門規(guī)定的刑罰;另一方面,只要“從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處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即為造成危害結果的情形適用專門增設的第2款規(guī)定的刑罰。由此似乎能推出高空拋物獨立成罪的標準是危險行為的危害程度。這其實似是而非。從刑法第114條、第115條、第114條擬設第2款三者的區(qū)分來看,內在區(qū)分標準的確是危險行為的危害程度,但這一標準的作用顯然是在承認同種行為或同一種犯罪的基礎上,區(qū)分輕重不同的刑罰格次,得不出高空拋物是獨立罪名的結論。相反,刑法第115條只是因危害后果所體現的危害程度更高而規(guī)定了更重的刑罰格次,并沒有改變第114條的罪名。與此種關系相適應,就應當對擬設的第114條第2款作出同樣理解。厘清高空拋物是否為獨立罪名,不能預設它就是獨立罪名,再去發(fā)現其成為獨立罪名的標準。
筆者注意到,盡管學界與實務界都有質疑高空拋物是獨立罪名的聲音,②參見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梅傳強教授受邀參加〈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立法專家咨詢活動》,https://fxy.swupl.edu.cn/xyxw/287662.htm,2020年7月23日訪問;黎智鵬:《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高空拋物行為獨立成款有無必要》,http://blog.sina.com.cn/s/blog_14a5506a90102zw83.html,2020年7月24日訪問。但傳媒輿論幾乎一邊倒地發(fā)布《草案》將高空拋物“入罪”或“入刑”的有關新聞。③例如,朱寧寧:《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亮相: 高空拋物、職業(yè)催收高利貸、侮辱誹謗英雄烈士等擬入刑》,載《法制日報》2020年6月28日。不知強化高空拋物是獨立罪名的宣傳能否代表立法機關的立場,但這種理解無疑會推導出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原本就不包括未發(fā)生危害結果的高空拋物行為的結論。按此結論,將高空拋物單獨規(guī)定并設置相應較輕的刑罰,并非從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的“其他危險方法”中抽引出來,而是將原本就在“其他危險方法”之外的非罪行為入刑,使其犯罪化,當然是獨立的新罪名。然而,這不僅無法解釋《草案》擬設的刑法第114條第2款與第1款之間的包含關系,無法解釋第114條與第115條之間事實存在的刑罰升格關系,而且使擬設的第3款陷入無法解脫的邏輯矛盾:第3款的“前款行為”無疑就是第2款規(guī)定的行為,而第2款規(guī)定的行為已經被專門定位成了沒有發(fā)生危害結果的獨立罪名,第3款又怎么會是“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行為?
縱觀我國刑法分則罪名條文的表述,“犯前款罪”大量存在,“有前款行為”寥寥。“有前款行為”均用于規(guī)定同時觸犯前款罪名與其他罪名時的處理依據,又有幾種情況:一是要求以其他罪名處理,例如,刑法第333條第2款規(guī)定“有前款行為,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倍且髷底锊⒘P,例如,刑法第244條之一第2款“有前款行為,造成事故,又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數罪并罰的規(guī)定處罰?!比且髲囊恢靥幚恚?,刑法第133條之一的規(guī)定是“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辈浑y看出,三種情況的“前款行為”實際上都是“前款犯罪”。之所以不表述為“前款犯罪”,是因為要指出“前款犯罪”的“行為”也觸犯了“其他犯罪”,強調的是行為(類型),只有“前款行為”才能將“前款犯罪”與“其他犯罪”聯系起來。具體而言,第一種情況是要規(guī)定“前款犯罪”的行為類型造成傷害的即依照“其他犯罪”處理,反過來看,就是依照“其他犯罪”的規(guī)定處理的對象是“造成傷害”的符合“前款犯罪”的行為類型,而不是“前款犯罪”本身。第二種情況與第一種情況類似,只是要求數罪并罰。作為“前款犯罪”與“其他犯罪”并罰處理對象的只能是“前款犯罪”的行為類型,不能是“前款犯罪”本身。在刑法理論上,兩種情況都屬于“想象競合犯”,只不過規(guī)定了不同的處理依據。同樣,第三種情況也是“想象競合犯”,但對想象的數罪不實行并罰,也不指定依照“其他罪名”處理,而是采取了通行的“從一重定罪處罰”的原則。顯然這些“前款行為”的規(guī)定具有合理性。與三種情況比較,《草案》擬設刑法第114條第3款沒有區(qū)別,同樣合理嗎?不然。如前所述,擬設第3款“有前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規(guī)定,隱含著前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卻沒有構成其他犯罪的情形,那么,一方面,既然“前款行為”沒有“同時構成其他犯罪”,就應當依照“前款行為”所對應的“前款犯罪”及其法定刑定罪處罰,如果將高空拋物理解為獨立罪名,則“前款行為”就要適用這一罪名及其刑罰,但擬設第2款規(guī)定的最高刑是拘役,針對的是未造成危害結果的高空拋物行為,將其適用于造成了“嚴重后果”的高空拋物,顯然缺乏合理性。另一方面,刑法本來為第114條設置了與其銜接的第115條,兩條對相同罪名設置了不同的刑罰格次,第114條的刑罰對應“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第115條的刑罰對應“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由于兩條的刑罰基于同一罪名,當構成了該罪而危害程度超出了第114條的刑罰對應范圍時,就能順理成章地適用第115條的刑罰,然而,一旦第114條包含《草案》的3款且后兩款屬于另一個罪名時,便切斷了后兩款與第115條的聯系。第115條是第114條罪名的刑罰升格規(guī)定,無法與不屬于第114條罪名的刑罰規(guī)定相銜接,于是,擬設第3款中沒有觸犯其他犯罪的情形就面臨無刑罰可用的局面。
將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理解為僅僅是針對“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兜底罪名,還無法解釋:由于該兜底罪名是對“其他危險方法”這一同種行為包含的多樣化類型的概括性規(guī)定,除了高空拋物,每一類型都既有“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也存在沒有造成任何危害結果的情形。事實上,《草案》就在規(guī)定高空拋物的同時,擬以第2條將“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奪駕駛操縱裝置”的危險行為單獨設款成罪。隨之帶來的問題是,對于前面提到的駕駛機動車沖撞人群、隨意丟棄有毒物品,以及對人群拋擲硬物、威脅點燃煤氣、在公共場所潑灑或投放硫酸等強力腐蝕物等危險行為,是否也需要專門為沒有造成危害結果的情形設置獨立輕罪?至此可見,將危害程度作為危險行為單獨成罪的標準,并不解決問題。因為,即便根據危害程度已經區(qū)分出了應當受到較輕刑罰處罰的危險行為,也不可能將眾多的較輕危險行為一一單獨成罪。那么,其中哪些可以單獨成罪?在危害程度相對較低的危險行為中,單獨成罪仍然有賴于一定的標準,但如前所論,這種標準不能是作為刑罰輕重依據的危害程度高低,也不能是“其他危險方法”的行為類型區(qū)分,那就只能是與危險行為類型有關卻在其之外的因素了——這又轉回到前面糾結的問題:“社會反映突出”正是這樣一種因素,但它是選擇危害程度較低危險行為單獨成罪的標準嗎?循環(huán)的怪圈凸顯問題的無解。
前面指出,以“社會反映突出”作為“其他危險方法”立法特例的標準,的確存在難以克服的模糊性和局限性。這里還要指出,如果“社會反映突出”是較輕危險行為單獨成罪的標準,那么在眾多現有或將有的較輕危險行為中,總會有一些成為“社會反映突出”的熱點,從而不斷產生增設新罪的需要。隨著較輕危險犯獨立罪名逐步增加,這種立法就不再具有特例意義。進而言之,無論較輕危險行為單獨成罪的標準是什么,都會不斷出現符合標準的行為,較輕危險犯的獨立罪名必將不斷增長,從而形成有學者所期望建立的“輕罪體系”。④參見李曉明:《從中美IP/WTO第一訴談我國的輕罪體系建構——重在兩國IP保護力度的分析》,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6期;何榮功:《我國輕罪立法的體系思考》,載《中外法學》2018年第5期。筆者并不反對“輕罪體系”作為我國刑法的立法選項,只是不清楚這是否符合立法機關的意愿和此次《草案》的初衷。如果“輕罪體系”不符合立法機關修改刑法的思路,那么高空拋物的立法很可能導致南轅北轍的局面。由于“其他危險方法”的多樣性,其中某個較輕行為類型單獨成罪的先例難免成為燎原的星星之火。如果立法機關旨在建立“輕罪體系”,是否充分認識到這將使我國刑法的犯罪化理念和分則結構發(fā)生重大改變?是否充分認識到這將使我國刑法犯罪化任務和分則罪名大大增長?事實上,《刑法修正案(八)》增設危險駕駛罪時已經無意間開啟了較輕危險犯的入罪大門,一方面,本次《草案》表明,較輕危險犯的立法正在從一個罪名發(fā)展到多個罪名;另一方面,《刑法修正案(九)》對危險駕駛罪行為類型的補充表明,較輕危險犯的罪名內容也會不斷擴張。這說明,針對“社會反映突出”的危險行為作出及時立法反應,必將大大擴張刑法修正范圍和加快刑法修正節(jié)奏。對于這種急劇犯罪化的重任,立法機關是否做好了充分準備?
以上分析表明,將《草案》擬為刑法第114條增加的第2款理解為獨立罪名,無論從哪個角度都難以充分說明其合理性。因此,《草案》擬設第2款的刑法地位仍懸而未決。筆者認為,從完善《草案》的實然角度,將高空拋物理解為量刑情節(jié)更為合理,有助于消除前述各種自相矛盾之處。
將擬設第2款理解為量刑情節(jié),就是把高空拋物理解為一種行為類型而不是一個罪名。一方面,擬設第3款的“前款行為”便具有同樣性質,意味著高空拋物既可以單獨作為第2款沒有發(fā)生危害結果的量刑情節(jié),與較輕刑罰相對應,也可以與危害結果一起作為第3款的量刑情節(jié),與較重刑罰相對應,而且解決了第3款規(guī)定的“前款行為”與第2款規(guī)定的高空拋物之間因同指獨立罪名并適用相同刑罰而存在的沖突。另一方面,將第2款規(guī)定的高空拋物理解為量刑情節(jié),實際上是將其理解為第1款中“其他危險方法”的一種行為類型,設置第2款旨在特別指出第1款罪名已經包含的高空拋物行為類型中危害程度較低的部分并提供相應較輕的刑罰,而不是要將該部分抽出獨立成罪,這就避免了因將第2款高空拋物理解為第1款“其他危險方法”中抽出的獨立罪名而與高空拋物已被“其他危險方法”所包含的語義邏輯相沖突。這樣理解擬修改后的第114條,“前款行為”(第3款)與“從高空拋擲物品”(第2款)是重合關系,與“其他危險方法”(第1款)是包含關系。也就是說,第114條原本已經規(guī)定了包含高空拋物類型的“其他危險方法”的行為,并為“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設置了刑罰,之所以要對第114條增設兩款,是要分別指出“其他危險方法”中的高空拋物未發(fā)生危害結果與發(fā)生了嚴重危害的情形,以便規(guī)定對應的刑罰。
將高空拋物作為量刑情節(jié)的好處在于,既能保持“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這一兜底罪名的穩(wěn)定性(《草案》也不打算取消這一罪名),也能通過專門規(guī)定高空拋物行為類型及其對應的刑罰來回應“社會反映突出”的現實需要,還能保持“其他危險方法”與高空拋物之間相對合理的關系。不過,《草案》本意更有可能是將高空拋物作為獨立罪名設計,本文的分析卻將其“硬拉”到量刑情節(jié)軌道上,不無“牽強”,必然存在不能適配之處。但如前所論,將高空拋物作為獨立罪名,瑕疵更多。除非取消刑法第114條中的兜底罪名,否則,高空拋物等任何特定危險行為的單獨入罪,都會遭遇無法解脫的邏輯矛盾。筆者認為,只有從量刑情節(jié)的思路出發(fā)修改《草案》第1條,才能使其相對合理。同時,考慮到《草案》第2條也是刑法第114條“其他危險方法”的行為類型之一獨立成罪問題,且刑法第115條與第114條及其擬設的第3款有密切關聯,故《草案》第1條的修改也需要結合《草案》第2條和刑法第115條進行。以下是筆者提出的修改方案:
【方案一】
第一百一十四條 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從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有前款行為,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且情節(jié)較輕的,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過失實施第二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方案一對《草案》有3點修改:第一,《草案》擬設第3款中“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與刑法第115條第1款中“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都是量刑情節(jié),危害程度相互吻合,且作為“前款行為”的“從高空拋擲物品”不是獨立罪名,而是特定行為類型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就使得規(guī)定“嚴重后果”情形的第3款應當適用第115條規(guī)定的刑罰。又由于第115條規(guī)定的刑罰最高至死刑,“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便失去了意義。“有前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直接適用第115條規(guī)定的刑罰。第二,為了使高空拋物沒有造成危害結果、尚未造成嚴重危害后果、造成嚴重后果3種遞進情形對應的刑罰之間具有銜接性,增加了“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且情節(jié)較輕的”的刑罰檔次,調整了《草案》擬設第2款的刑罰檔次——將其最高刑由拘役改為1年以下有期徒刑。因為按照《草案》的設計,第2款以拘役為最高刑與第1款3年以上的最低刑之間存在空白,無法適應現實中高空拋物行為危害程度的多層次性,加之第114條針對“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規(guī)定的3年以上最低刑,未能區(qū)分這個檔次中的危害程度,使得司法實踐對某些高空拋物行為是否要定罪處罰有所猶豫。第三,高空拋物的“拋擲”之舉表明該行為是故意,但在現實生活中頻頻發(fā)生的高空墜物同樣普遍,危害不亞于高空拋物,如果墜物由人為過失引起并發(fā)生嚴重后果,完全符合刑法第115條第2款的規(guī)定。既然在規(guī)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第114條中突出高空拋物,表示對“社會反映突出”的回應,也應當強調高空墜物可以構成“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方案二】
第一百一十四條 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有下列危險方法的行為之一,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一)從高空拋擲物品的;
(二)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奪駕駛操縱裝置的。
有前款行為,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且情節(jié)較輕的,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過失實施第二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方案二的第1、3、4款與方案一相同。不同之處是第2款“有下列危險方法的行為之一”,這種多項列舉方式的作用在于:第一,“危險方法”的表述貫通1、2兩款,表明在第1款規(guī)定罪名的基礎上,第2款列舉的均是該罪名中的行為類型,其性質是量刑情節(jié),而非獨立罪名。第二,采取多項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量刑情節(jié),為今后增補危險行為類型預留了空間,正如危險駕駛罪的立法過程那樣。第三,將《草案》第2條同樣屬于“其他危險方法”具體行為類型的“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納入列舉項,符合邏輯,也可盡量減少罪名的數量。
【方案三】
第一百一十四條 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且情節(jié)較輕的,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危及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危害結果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有前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115條第1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過失實施第2款行為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依照本法第115條第2款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方案三與前兩種方案的不同也在第2款:第一,在“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后面加上“情節(jié)較輕”,凸顯了第2款與第1款的刑罰格次銜接關系,為兩款之間的遞進關系提供了前提。第二,“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表述指明第2款的罪名與第1款完全一致,不同格次的刑罰設置表明第2款只規(guī)定了量刑情節(jié)而無新的罪名。第三,“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概括性規(guī)定,加上體現不同危害程度的量刑情節(jié),完全可以將《草案》擬增加的高空拋物、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未造成危害結果的行為包括在內,也可以包含更多其他類型的較輕行為,從而避免立法的瑣碎。第四,刑法第114條“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規(guī)定,本來就可以從橫向涵蓋難以窮盡的具體行為類型,通過對該條的修正再從縱向對不同危害程度的行為及其刑罰進行規(guī)定,法網非常嚴密。作出這種概括性規(guī)定之后,再要體現對“社會反映突出”的回應,運用司法解釋更為及時。
以上方案均是在《草案》擬增設高空拋物具體設計框架下考慮的結果。從完善我國刑法的整體應然層面來看,如果有意建立“輕罪體系”,則應當像危險駕駛罪和《草案》第2條擬設的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罪名那樣,增設刑法第114條之一,專門規(guī)定高空拋物犯罪,這樣才能使獨立輕罪逐漸增多,待達到一定規(guī)模時,或可將其集中起來,在刑法分則設立輕罪專章。如果無意建立“輕罪體系”,則應是另一番考慮,這不是本文所能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