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子
從托克托至磴口縣,千里長川
歌中的景象遍尋不著。哈素海與
烏梁素海,如歲月中失神的雙眸
望不見時光中漸遠的牛羊
我看到天空,還是穹廬的樣子
被包頭城的樓房和煙囪支起,風透四野
草原翻越陰山,退向了更遠的北方
風吹過來,土默特與河套平原的夏天
一川金黃。我聽到蜜蜂在向日葵和
油菜花田的嚶嚶嗡嗡,如亡靈的絮語
而敕勒人已駕著木輪高車,越過兩千年流沙
西出磴口遠走他鄉(xiāng),只留下這首天高地遠的
古歌,空曠無邊的孤獨,沒有回響
風吹過來,草在歌詞中一低再低
一個隱居市井的人,掩飾不住他內(nèi)心的蒼茫
今天,我要停下手中的筆
停止思考,想象或者抒情
這是個需要懷念,需要傾聽的日子
像長江、黃河、瀾滄江
回溯到青藏高原,回到巴顏喀拉峰
最初的冰川。我要心懷敬畏
在仰望的高度上,把這個日子珍藏
幾天前,我的弟弟趕著馬車
從哈素海、烏梁素海滿載葦葉歸來
并哼著山曲兒分送到每個街區(qū)。早些時候
他已從陜西、新疆、無錫
販回大棗、白糖、葡萄干、糯米
我的弟弟是個勤快而幸福的人
他不需要詩歌,當然也不會懂楚辭
在灑滿陽光的街上,我吹起口哨
向遠離詩歌的人們微笑致意
并把手插在褲兜里,藏起
零星的快樂和隱約的傷悲
與賣粽子的,買粽子的人們一起
在葦葉的清香中品味一份悠閑
道路被車流拖向遠方
那一刻,我的心中出現(xiàn)暫時的空白
好多年,已看不到昆都侖河咆哮的流水了
每天,我都要跨過越修越漂亮
形同虛設的大橋,到西岸
煙囪廠房林立的地方,冶煉鋼鐵
有人在河灘上種草種花
這些可愛的人
在河槽修建人工湖,把荒寂的昆都侖河
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他們,一定是一些懷念水的人
在鋼鐵的背景上,我被大工業(yè)馴化
如一枚銹跡斑斑的釘子
遭遇現(xiàn)實滿身油膩的手錘
乖巧而牢固地楔入生活
而鋼鐵已流落他鄉(xiāng),形成路
或者路上永遠的奔馳者
想念水的時候,偶爾
我會去上游的水庫邊逛逛
我沒有見過管水閘的人,想象他的腰間
一定掛著一大串金光閃閃的鑰匙,叮當作響
鴿群如落葉飄下
仿佛天空有看不見的杈椏
鐘樓在遠處。指針腳步悠閑
輕輕劃動我內(nèi)心的空曠
透過噴泉,這媚笑善變的人工花朵
穿越茂盛得失真的草坪
以及草一樣閑散的人們
在鴿子溫柔的頸部,我找見陽光
色彩絢麗的部分
找見安詳,在鴿子優(yōu)雅的趾爪間
麻雀們在近旁,可見的枝丫上
不肯到人手上啄食
它們還保留著山野的自尊與羞怯
阿爾丁廣場,在它們眼中
只是遼闊大地上
臨時歇腳的,一小片地方
那是在女兒小學時的操場
一個晴朗的早晨
在飄動升起的旗幟下面
高揚著,一片春筍般的手臂
我的小小的女兒,在隊列中
有關(guān)旗幟與隊禮的認知
還僅限于老師的口令
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想象得到
她一臉天真肅穆的模樣
我看不到孩子們的目光
但仿佛看得到,一大片透明純潔的翅膀
向著旗幟之上的天空深處飛翔
那一刻,我內(nèi)心的黑暗潮水般退卻
仿佛灑滿陽光的松軟沙灘
多年以前的冬天。大雪
覆蓋了飄忽的陽光,覆蓋了
枯草、山岡,以及結(jié)冰的小河
只剩下村莊,孤單地
倚著炊煙打盹的模樣
晴朗的日子里,太陽
在屋檐的冰凌上,滴落著它的寂寞
一只狼,從曠野走過
如同散步的牛,閑適的馬
如同遲疑在村口,遠方來借糧的親戚
更多的時候,我們見不到狼
村莊高遠的天空上
西北風,攜隱隱的狼嗥刮過去了
空曠的屋頂下,是我興奮而不安的童年
多年以后,在人潮洶涌的城市
我依然想起村莊,想起狼
想起遍插荊棘的羊圈
高聳的土墻,想起掛在墻上的長筒火槍
想起老祖母,一個個古老而神秘的狼的傳說
在我甜蜜而憂傷的思念里
一只狼,它孤獨的身影在天堂
(選自《草原》2018 年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