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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南天

        2020-02-24 06:56:09郝瀚
        青春 2020年2期
        關鍵詞:翡冷翠馬丁

        郝瀚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欲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T·S·艾略特《荒原》

        序幕

        面對溫柔又多金的“忠犬”冷炫,洛汐心中所念卻是痞帥“小狼狗”傲天,她要緊閉雙眼表現(xiàn)糾結與痛苦。如果我沒猜錯,此刻傲天應該在翡冷翠酒店頂層的某間總統(tǒng)套房內打NBA2K18或蒙頭大睡。接下來,洛汐該迅速擠出淚水。但超出劇本范圍之外的是,她的汗水卻先于淚水出現(xiàn)。更準確地說,那是潮濕空氣在她皮膚上凝結的水珠,從額角滑落到眼瞼,弄花韓國化妝師一千人民幣一次的眼妝。冷炫再次被洛汐的專一與天真打敗,他即將在洛汐的淚水中表現(xiàn)“備胎”的爆發(fā)。但冷炫盯著洛汐的臉,表情滑稽,情緒并不到位,“大貓”(監(jiān)視器)上的大特寫格外清楚:洛汐眼角淌下石油狀的眼淚。

        冷炫抱住洛汐說,得不到你的愛,我死都不會離開!冷炫還是笑場了,王馬丁扶著墨鏡,火燎似地從導演椅上竄起來大喊,Cut!Cut!Cut!我與道具師兼場記兼司機老劉同時被導演嚇到,老劉懷抱裝滿塑料樹葉的鞋盒,從光禿禿的道具樹干上跳下,接過我腋下的場記板,上邊的鏡號因摩擦而模糊,依稀看見一行歪斜的字:都市偶像劇《回南天之情非得已》第十九集第一場。

        冷炫攤手說,不好意思導演,剛才真的超搞笑哎。王馬丁說,Chris老師,沒毛病,演得很到位。王馬丁又說,老劉,棚里咋這么濕,洗海澡兒呢?老劉說,導兒,這兒都五個除濕器了,趕上回南天,沒轍,總不能給您上一火盆兒吧。洛汐夜貓般尖叫,她看著助理手中的鏡子說,我的妝怎么花成這個鬼樣子?王馬丁說,Coco姐,不要激動,有我在hold住。王馬丁指著大貓說,這個臟了吧唧的眼淚后期能給整沒了不?我真舍不得這個鏡頭,Chris老師的表演老準確了。攝影師說,能,就是麻煩點。Coco白了眼王馬丁。王馬丁看起來很疲憊,他說,那行,各位辛苦了,今天就先到這,咱們班師回朝。

        跨過地面鋪設的軌道,繞過五顏六色的電線與熱烘烘的燈架,我夾著籃球回到現(xiàn)實世界。在影棚門口,老劉叫住我說,馬老師,小道消息,聽說導演對臺詞還是不太得意。剛你也瞧見了,Chris這孫子又開始念經(jīng),后期還得單獨找配音。導演希望咱這臺詞能再詩意點兒,好記點兒。Chris可是難伺候的主,您多擔待。

        聽罷我兩眼一瞇,點頭如搗蒜,畢竟每次來現(xiàn)場改詞都會看到這一幕,并聽到借老劉之口傳來的“小道消息”。老劉岔開話題說,這天兒咱北方爺們扛不住,導演也難受著呢,難免脾氣大點。走吧,一會兒導演請客,瑤柱節(jié)瓜煲豬展,廣東人全靠這口湯祛濕氣,再來兩盅“百年糊涂”,舒舒服服睡一覺。我拍拍手中籃球說,你們去吧,我靠這個出汗排毒。說著我運球向前沖刺,每逢此時我都如邁克爾·喬丹附體,想把整個攝影棚灌進籃圈。

        第一章 翡冷翠

        半月前,那天是植樹節(jié),也是孫中山忌日。一位許久未曾聯(lián)系過的老師突然發(fā)微信問我愿不愿意即刻啟程,前往深圳某劇組救場,順手撈筆不小的“快錢”。活兒由她與閨蜜兼同學兼合作伙伴菲菲合伙攬下。戲開機近倆月,劇本寫到七八成。菲菲正在組里苦守,但老師這學期排課太滿,沒法親臨深圳。正常情況下,開機前至少要完成全部劇本。預感告訴我這必是“爛尾”項目。

        劇本跟樓盤差不多,稍不注意就會爛尾。比如資金鏈斷掉編劇拿不到錢罷工;編劇水準太差根本沒法達到拍攝要求臨時換人;或者某些大編劇熱衷賺差價,將到手的劇本倒賣給小編劇……樓房可以堂而皇之地爛下去,但維持劇組運轉的開銷太大,所謂救場如救火,停工等于燒錢。理論上這種活兒十萬火急,資方給錢比撒尿還痛快。劇本具備一定完成度,寫起來不燒腦。

        雖然看上去很美,但風險也大。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上波人遭遇過什么麻煩,更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遇到。她承認這確實是“二手項目”,將來與原編劇爭署名時,也不敢保證我的位置。勝在工作輕松,進組后我將擔任菲菲的文字助手,負責些不痛不癢的工作,比如現(xiàn)場改詞、填臺詞、整理劇本之類的。時間為期一周,最多不超過十天,在我的承受范圍內。涉及到錢時,我甚至有些喜歡她這種簡潔高效的對話方式了。

        剛讀研那年,她從電影學院做完博后出站,入職電影系。我曾選修過她的當代歐洲作者電影研究。我倆在課業(yè)上僅有半學期之緣,卻在影像品味上異常合拍。那時我們都迷戀一名驚世駭俗的法國導演——弗朗索瓦·歐容,他的影像曖昧不安,熱衷于描繪性別、愛欲與死亡,像鴉片般令人上癮。我依稀記得她穿的白色棉麻襯衣,在講臺上大談《登堂入室》時的癡醉,以及教室里帶著鼠尾草味道的空氣。

        如今,她的微信頭像也由精神偶像歐容換成跟自己與未滿周歲兒子的自拍。從文藝女青年到臉頰微胖的少婦,她的一切令我陌生,以至于我懷疑這只是愚人節(jié)的尷尬玩笑。還未等我給出決定,一串文件突然彈出來,包括故事大綱、人物小傳,甚至還有幾集完整劇本。蜻蜓點水般掃了幾眼,劇本名叫《回南天之情非得已》。想必是續(xù)集,因為這玩意永遠不缺消費者。一群特定的女性觀眾視其為生活必需品:她們二十歲上下,腦袋空空且淚水充足,不諳世事又渴望愛情,在擠地鐵、等公交時隨時隨地都會掏出手機刷上兩集。此外她還嘮叨一堆我從念書時就聽膩的漂亮話:組里人都好,機會很難得,演員有大牌,尤其菲菲,親切可愛的女神一枚。老實說,她雖然是我的老師,卻不按行業(yè)規(guī)矩出牌。單方面甩給我“商業(yè)機密”,來了出趕鴨子上架。

        我不太擅長拒絕別人的信任,尤其是“陌生人”的信任。我想不出她有何理由找到我,自然也想不出借口拒絕她,只好答應。她表示感激,還專門用語音愛心提示,這個時候深圳室內陰冷,經(jīng)?;啬咸?,叫我注意身體,帶好衣服,可別生病。她的喉嚨滯澀,聲音像腳踩在雨水打過的沙灘上。我雖為北方人,且久居北京,卻對這嶺南一帶獨有的天氣略知一二,大概和江南一帶的梅雨差不多,似乎還有點詩情畫意。如賀鬼頭所云:“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我回復她,拍《回南天》遇到回南天,倒也應景。半小時后她回復我,航班已經(jīng)定好,不要遲到。

        第二天清晨,我拖著行李匆匆趕到首都機場。登機后我捧著平板電腦局促地在座位上熟悉劇本,發(fā)現(xiàn)整部劇存在一個巨大卻又不易察覺的紕漏:故事背景是秋天,劇名卻叫回南天。于是我微信問她,未及她回復,深航的空姐便眨著眼睛,提醒我系好安全帶準備起飛。飛機落地后,我逐著人流拖著行李向機場大廳挪動。此前我從未踏入過廣東,對此地的想象只有像TVB電視劇中一樣說話且酷愛吃蛇的人們。熙攘的大廳內難以聽到幾句粵語,滿是接機人揮舞的手。只見花花綠綠的牌子間,一個矮胖男人高舉橫幅一枝獨秀,上面手書:《回南天》劇組歡迎北京馬奇老師蒞臨指導。那男人四十上下,濃眉大眼,方臉板寸,一身運動裝。還沒等我完全靠近,他竟認出我,奪我的行李箱說,我來我來,甭客氣。馬老師一路辛苦,咱先回酒店!

        男人也絲毫沒給我客套的機會。他直接把我領到停車場,隨即將我塞進一輛黑色豐田保姆車。他姓劉,場記,北京人,讓我叫他老劉。組里規(guī)矩我懂,逢人必稱老師,就畢恭畢敬喊了聲劉老師。他故作嚴肅,說私下叫劉哥,千萬不能見外。老劉混這行十余年了,雖任場記一職,實則負責組里除拍攝外的所有工作,上至道具,下到盒飯,多少都摻和點,著實萬金油般存在。以我的經(jīng)驗,這種人大多深諳厚黑學,是整個組里人際政治學的教授級人物,堅決不能得罪。車窗外,深圳灣的夕陽緩緩垂下,我心不在焉,劃著手機,聽老劉京腔十足的嘮叨。

        劇組駐扎在郊區(qū)龍崗一家名曰翡冷翠的酒店。1925年,徐志摩途經(jīng)意大利時寫下《翡冷翠一夜》,詩中將佛羅倫薩譯成神秘浪漫的翡冷翠,讓這顆托斯卡納明珠在文學史中不朽。此刻翡冷翠已不再是文藝復興名城,而是每晚均價不超過五百的三星酒店。夜幕四垂,酒店筆直的樓體直插云頂,鵝黃色的招牌氤氳在若有若無的水汽中。我的呼吸之間溢滿肺泡,全身猶如裹纏著濕衣服,揮之不去的黏膩感使我冷顫連連。老劉見狀笑道,馬老師,真不湊巧,您剛落地就趕上回南天兒,背心褲衩您可得多備點兒,洗了可干不了。

        酒店大廳有幾排掃碼付費的按摩椅,一圈真皮沙發(fā),沙發(fā)邊圍坐三五個夾皮包的大肚中年男人,他們身邊保鏢似塑料感十足的西方古典主義雕塑,有擲鐵餅者、米洛的維納斯、大衛(wèi)……其中擲鐵餅者的下體已被摸得失去本色。辦入住時,我收到她磕磕絆絆的語音回復。她說,這不重要,你不覺得……回南天……這三個字,特別有古風,特別有感覺嗎,特別朗朗……上口嗎?我打出“嗯嗯”兩字,心頭冒出陣陣悔意??蓙矶紒砹?,轉念一想,賺錢這事跟感情沒差,誰先較真誰先輸。

        畢竟我曾是她的手下敗將,這次我不想再輸了,也輸不起。

        第二章 洛杉磯

        如果幾天聽不到籃球擊地的聲音,我將如坐針氈,身體如同《摩登時代》中僵硬的齒輪。我始終堅信,長期而規(guī)律的運動可以保持肌肉活力,高強度的身體對抗能維持男性氣質以及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源于弗洛伊德:運動可以分泌荷爾蒙,荷爾蒙激發(fā)性欲,性欲是力比多的重要組成,力比多則是藝術的本質。

        在深圳安頓后的頭等大事,便是尋找附近的公共籃球場。從翡冷翠出發(fā),騎共享單車經(jīng)紅棉路、恒心路便抵達橫崗文體廣場,那里有樹林、跑道、羽毛球館以及廣場舞,但我只關心那八個標準球場。打籃球的時光是寫作之外的有限解脫,因此我?;亟^劇組各種名目的Party、飯局與酒局,提前穿好運動裝,待工作結束后隨時隨地沖向球場,就像今天。

        此類社區(qū)球場的人員趨于固定,多為附近居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應有盡有:有擅長“勾手”的禿頂大爺、靈活的大噸位中鋒、還有穿著襯衣皮鞋但彈跳超群的中年大叔。球場上的快樂極其單純,誰贏誰得到。我會拼盡全力,大汗讓我與濕濁的空氣融為一體,無處不在的水分像牛皮糖般令我窒息。累了就拾階而坐,在水泥看臺上喘息。一只肉滾滾的刺猬從球場中線大搖大擺穿過,它旁若無人,仿佛三體人乘飛船巡禮地球。我趕緊掏出手機拍下,卻不知道和誰分享,思想來去,只有傲天。他回復我說剛睡醒,我問他是不是又在酒店睡覺。他說,前天晚上很想看球,就飛回L.A.看了湖人的主場比賽。

        傲天是《回南天》中男二號的名字,其角色人設是偶像劇中常見的“腹黑花美男”,翻譯過來就是又帥又壞。作為職業(yè)編劇,要盡可能接近角色,所以我不愿意叫他本名,多稱他傲天。傲天是我在組里少數(shù)保持交流的人,除工作外我倆的共同話題是籃球。傲天雖酷愛籃球,又生得一副運動員坯子,卻從不運動。他只喜歡打最新的籃球游戲、看球賽以及收集各式球鞋,反正都要燒錢。

        第一次見到傲天是我剛抵達深圳時在翡冷翠的大廳辦理入住。旋轉門卷進一位高大健壯的男孩:渾身飽滿的腱子肉,皮膚呈現(xiàn)健康的小麥色,兩排整齊的白牙,簡直是好萊塢電影中亞裔陽光男孩的模板。男孩穿著惹人注目,身上是詹姆斯的湖人23號隊服,黑色復古墨鏡,腳踩喬丹限量復刻版球鞋,后邊跟著兩女一男以及幾個行李箱??此苼眍^不小,卻沒什么明星架子。經(jīng)老劉介紹,我才知道他是男二號傲天。那天相談甚歡,因為我們都很崇拜籃球明星勒布朗·詹姆斯。

        來之前我對主演們略有了解,傲天是“ABC”,從小在西海岸洛杉磯長大,畢業(yè)于伯克利音樂學院,兩年前以模特身份出道。傲天的外型并不算差,只是在當下“鮮肉”“奶狗”們橫行霸道的娛樂圈,這款不太吃香。因此他的演藝事業(yè)一直不溫不火,是那種有點臉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十八線演員”。奇怪的是,他總能上戲,不管電視劇還是網(wǎng)絡劇。

        后來老劉起底說,傲天原籍山東濰坊壽光縣,父輩靠特種鋼材起家,后來生意越做越大,橫跨房地產、金融與時髦的娛樂業(yè)。待《回南天》上映之時,他父親的名字將出現(xiàn)在片頭的聯(lián)合出品人中,位列第二。這也不難解釋為何開機一個月之后,傲天才帶著一班傭人晃進劇組。因為拍戲于他而言只是自娛,而非上位的梯子,更不是賺錢的工具。

        所以在組里,傲天無論做什么,看起來都名正言順。比如回趟美國老家順便支持下家鄉(xiāng)球隊要比拍戲重要得多,我想導演跟制片定會理解他突如其來的鄉(xiāng)愁。傲天還與我分享昨晚現(xiàn)場的視頻,視角雖是前排,但并非最好的位置。湖人主場斯臺普斯中心的VIP坐席上名流云集,絕非錢可以買到。傲天的鏡頭咬緊我們的偶像,視頻里的“詹皇”看上去比電視里的更壯更黑。最后傲天鏡頭一轉,擠眉吐舌,做出Rock的手勢。

        或許,二十分鐘之后,梳著大背頭的客房服務生就會推著餐車來敲門。傲天起床,推開窗子,東太平洋上清爽甘冽的風灌進來,加州熱辣飽滿的陽光灑進來。他沖涼、把牙齒刷得潔白,用發(fā)膠抹起前額的劉海,涂上防曬霜,換上西海岸風格沙灘褲與大背心,駕駛他的凱迪拉克或者林肯去往長灘。沿路視野開闊,夾道是筆挺高大的棕櫚樹。副駕駛應該坐著個白妞,最好帶點拉美血統(tǒng)。想到這,四周糟爛的天氣都硬朗起來。

        見我坐下玩手機,場上正拍球的謝頂大爺一個長傳過來。他說,高佬,下來繼續(xù)打。我把球甩給他,笑著擺擺手。大爺嘟囔,這班后生仔體虛,返嚟煲湯補身啦。我聽不太懂夾雜粵語的普通話,尷尬地聳肩攤手。正當我起身離開時,一個女孩向這邊走來??紤]到水泥臺階上只有我,她只能朝我走來。她立在下級臺階處,十點鐘方向,欲言又止。女孩二十歲上下,素面朝天。上身穿一件印著意義不明logo的T恤,下身緊身牛仔短褲,腳踏黑色匡威帆布鞋。裸露在外的皮膚很白皙,頭發(fā)黑、直,及腰長發(fā)扎成雙馬尾。身高中等,五官毫不出彩,但也沒明顯缺點。我不想用平凡來形容她,因為這年頭連初中生都會化妝,而她居然保持素顏。

        見她扭捏,我開口說,怎么了。女孩遞給我瓶脈動,冰鎮(zhèn)、檸檬味,我最愛的運動飲料。女孩說,打累了吧,你喝點水先。她的普通話有些許“港味”,我猜她是本地人。我接過飲料說,謝謝。然后擰開瓶蓋,大口深悶。女孩掩面笑道,你慢點喝,不夠我再買。我說,打完球之后,我最喜歡喝這個。女孩說,過去的五天內,每晚七八點左右你都會出現(xiàn)。打一個多小時你就坐在這里玩手機,然后在公園門口的報亭買一瓶檸檬味脈動,對吧。

        倘若將我倆性別調換,她的舉動與熱衷偷窺的“怪蜀黍”無異,可她只是個年輕又不讓人生厭的女孩。陌生人的好,往往令人加倍感動。見我沉默,女孩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是變態(tài)啊。我笑道,哪有,受寵若驚而已。她提議加微信,手機里堆滿王馬丁的語音轟炸。我表示有事要先離開,她指指手機跟我再見。我剛走幾步,她叫住我說,喂,你知道剛才那個老頭跟你講什么嗎?我搖搖頭。她說,老頭講你身體弱,回家煲湯補補身體。我用左手拍拍右臂繃緊的肱二頭肌,做出李小龍的標志性動作——搖手指。

        顧不得吃飯,我騎上共享單車奔向翡冷翠。老規(guī)矩,低頭貓腰,我從側門的金樽娛樂會所斜插進酒店大廳,兩排八個黑絲制服長腿的迎賓照例鞠躬。房間陽臺上,三天前洗過的襪子依舊能掐出水,衛(wèi)生間鏡子上蜿蜒著蚯蚓般的水跡。點開語音,平時王導的普通話還算標準,但人在情急之下往往會無意識地暴露口音。他的語速時快時慢,透著一股海蠣子味兒,大意是跟兩位編劇老師商量下,能不能臨時塞進一個新角色,并透露這是制片人B哥的意思。

        聽罷我罵出聲來,電視劇本尤其強調人物關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今劇本幾乎完成,拍攝早已過半,憑空填進新角色,不但意味著我們要加戲,很多場次還要補拍,甚至重拍。既然打著B哥旗號,顯然是沒法商量,并不是王馬丁或者菲菲可以決定的。我硬著頭皮聯(lián)系菲菲,她出奇地平靜,仿佛未卜先知。

        菲菲用二十二條長語音向我描述這個新角色,接連三根煙后,我終于聽懂她的意思。新角色的名字暫定為傲萱,視覺年齡二十上下,身份大學生,人設“傻白甜”,關系是傲天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為她也愛慕冷炫,所以也是洛汐的情敵之一。傲萱的戲份大約介于女四女五之間,演員暫時沒確定,反正不是大牌。強加這個角色唯一的功能只是把原劇本中濫俗的四角戀升級為更濫俗的五角戀。

        我大概猜出十之八九,情況無非兩種,一種是某位金主的姨太太腦袋一熱非要過把戲癮;一種是王馬丁或者B哥的“情人”想要上位。天下熙熙,都逃不脫權色利欲。菲菲又說,我們不著急,慢慢改,語調慈母般令人不適。我突然發(fā)覺,她幾乎每句話都用“我們”開頭,既然如此,我似乎沒必要再問回北京的事了。

        手機叮的一聲,應該是剛才在球場搭訕的姑娘,但只有一條中國移動的繳費短信彈了出來。賬單暗示我陰郁的三月已經(jīng)過去,今天居然是愚人節(jié)。也就是說,我在深圳已經(jīng)整整十九天了,我多么希望剛才王馬丁只是跟我開了個臭烘烘的玩笑。

        想到這我忍不住高聲贊頌,這真是人間四月天??!

        第三章 海陸豐

        如果用無人機航拍翡冷翠酒店,會清楚地看到其“口”字形的格局,四棟二十四層高的建筑圈起一眼深不見底的井。但只要有錢,即便井底之蛙也可以滿足一切生活需要。一層是大廳、自助餐廳,二到九層是較為廉價的經(jīng)濟房,公差商旅首選之地。第十層有洗浴、桑拿以及按摩。第十一層開設KTV、酒吧,第十二層是美體護理水療養(yǎng)生。第十三層是金樽娛樂會所,據(jù)我所知的娛樂項目包含唱歌、喝酒、跳舞、蹦迪。會所正門其實是翡冷翠的隱蔽側門,似是為避免某些消費者進店時尷尬。晚八點之后,金樽亮起霓虹,兩排八個黑絲長腿制服的迎賓無論見誰都鞠躬。第十四層是游泳館、健身房以及保齡球館,第十五層至十七層都是各式餐廳,有粵菜、日料、泰國菜以及重慶火鍋。十八層往上是比較高級的套房。劇組出手闊綽,直接包下十八、十九以及頂層,據(jù)制片主任B哥稱,廣東這邊講究“住十八,就要發(fā)”??山M里多數(shù)人聲稱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十八象征地獄,不管廣東還是新疆,哪兒都一樣。我、老劉、攝影助理們、道具師以及司機等人下榻在十八層,大概是B哥覺得我們發(fā)財心切。人人都知道十八層的租金稍便宜,所以我理解B哥的小惡毒。劇組辦公室、導演、攝影指導、韓國化妝師以及大編劇菲菲等主創(chuàng)則在十九層毗鄰而居,方便溝通拍攝。女一女二、男一男二等一班演員與他們的私人助理則住在頂層的總統(tǒng)套房內。

        翡冷翠的裝飾、照明、墻面都偏暖黃。我住在走廊盡頭,有時剛睡醒推開門,強烈的視覺縱深感猶如《閃靈》中常常出現(xiàn)的大景深放射狀構圖,產生致幻效應。房間還算寬敞,內設一個空蕩的衣柜、一張帶臺燈的大床、一張不帶臺燈的辦公桌、一個不能做飯的廚房、一方不見天日的陽臺和一雙掛在床頭的壁燈。壁燈中間是新古典主義大師安格爾名作《大浴女》的仿品,經(jīng)東方審美改良后,原畫中豐腴的女人變成蜂腰,維持著房間歐式風格最后的體面。

        現(xiàn)在傲萱的故事線基本完成,我只想去廣場打球,解凍生銹的身體。但我老毛病又犯了,無法拒絕陌生人的示好。于是我答應她,約好七點在酒店東邊的商業(yè)廣場見面。夜色漸深,陰冷的霧氣彌漫開來。廣場中心的空地上居然設了一塊球場,幾個放學不回家的小學生在練習投籃,籃球彈框而出,消失在云端。

        麗川遲了幾分鐘,她沒穿職業(yè)裝,也沒化職業(yè)妝,依舊學生模樣。她帶我去了家叫做“客家魚生正宗”的底商,點了招牌魚生、生腌血蛤還有生滾粥,全是我聞所未聞的食物。雖然對她而言是家鄉(xiāng)的味道,縱然她從未回去過??晌椅缚诓皇呛芎茫d許不太習慣“茹毛飲血”。吃飯期間,麗川跟我聊了許多電影方面的話題,出于首次見面的禮貌,我并未明顯表現(xiàn)出厭惡之態(tài),但內心的抵觸揮之不去。似乎麗川并未看出我對電影的疲憊,從香港說到好萊塢,又從法國說到西班牙。作為普通影迷,麗川的觀片量令人咋舌,甚至超過我很多同學。

        飯罷麗川說想去我的“工作室”參觀下。鑒于我們第一次見面,這似乎并不是很好的提議。但我很快意識到,所謂的不好,是在“正經(jīng)”談戀愛的前提上做出的判斷。馬奇啊馬奇,你想的真多。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翡冷翠附近,原來麗川家與酒店在同一方向。麗川擺擺手,表示要回去。我說,哎,你剛才不是說想上去看看嗎,走吧。麗川就跟在我身后,我們從側門進去。兩排八個制服黑絲長腿迎賓照例齊刷刷鞠躬,麗川笑了笑,我也只能笑笑。

        正當我慶幸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時,一群濃妝艷抹的緊身皮裙們扒開門。電梯內設金黃的鏡面,她們旁若無人,掏出口紅補妝,或者側身欣賞自己的曲線,掏出手機自拍。我很怕麗川尷尬,便跟她講B哥的冷笑話,住十八,就要發(fā)。麗川只是笑了笑。電梯門打開,我如釋重負。可拐角處的消防樓梯口,老劉正跟另一個司機吞云吐霧,這是我回房間的必經(jīng)之路。我只好硬著頭皮走在前邊,老劉正準備出來打招呼,看到我身后的麗川,他便移開目光。我心懷感激,沖老劉點點頭。

        房間里濕冷無比,我趕緊打開空調,邊盤算讓麗川坐哪合適。只見她徑直來到陽臺,合上窗戶。麗川說,最近經(jīng)?;啬希覀兌剂晳T了,你大概會很難受吧,一定要關嚴窗子。麗川又拿過遙控器說,開暖風其實不如除濕模式管用。她不但不拘謹,看上去反而比我還熟悉翡冷翠。我說,你先坐在椅子上吧。麗川坐在桌前,我的筆記本受到感應喚醒,屏幕亮起來。

        坐在床尾,我束手束腳,麗川也沒說話。我從小冰箱里拿出兩瓶益樂多,遞給麗川一瓶,才發(fā)現(xiàn)沒有吸管。麗川直接在瓶底咬開縫隙,嘬著喝。麗川說,這是廣東小孩的必備技能。麗川又幫我把益樂多咬開,我還是第一次這么喝酸奶。

        麗川指著電腦說,這是你正在寫的劇本吧,能看看嗎?我說,就是爛偶像劇,拿不出手。麗川說,沒關系,就是好奇啦。桌面上的文檔是剛寫好的傲萱故事線,麗川目不轉睛,她說,劇本不是應該標明人物、場景、時間之類的嗎。我說,你還懂劇本寫作格式啊。麗川說,喜歡啊,所以自己就去了解。我說,這是新人物的故事線,將來要填進分集中。

        我示意麗川可以翻閱,麗川握著鼠標說,你不要打我啊,說實話,看起來挺傻的。我說,本來就很傻,滿足小女生心理而已。麗川說,有很多外景要拍吧,我看還有公園之類的。我說,對啊,為了好看點,而且省錢,我還想問問你,附近有沒有漂亮的公園,距離合適的。麗川想了想說,蓮花山吧,不算特別遠,山頂上景色很好,還有鄧小平銅像,算是深圳的標志了。我們又談了談深圳的一些風物??焓c時,麗川表示不好回家太晚,我便送她下樓。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后,我扭頭回去。老劉正在大廳劇組的辦公桌邊搗鼓一摞箱子,實在避不開,我只好過去寒暄。老劉說,馬老師,吃了么您。我說,吃過了。老劉從箱子里掏出幾包老壇酸菜面遞給我說,餓了當宵夜。我說,我有吃的,您還是留著給別人吧。老劉擺擺手,硬塞進我懷里。我說,劉哥,剛才……謝謝啊。老劉說,謝什么謝,誰不是從年輕過來的。我說,劉哥你誤會了,那女孩朋友而已。老劉大笑說,我懂,你就直接說來試鏡的,討論劇本。我說,我真是解釋不清了。老劉說,組里嘛,再正常不過了,你別有負擔,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無奈搖頭,抱著方便面,準備回去。

        老劉突然壓低聲音說,有句話不知道合不合適,我這么一說,你就那么一聽?,F(xiàn)在的小丫頭片子,為了上戲為了出名兒可不擇手段,可鬼著呢。我說,這是什么意思?老劉說,剛才那姑娘,我以前見過。玩玩可以,別當真。我說,你沒看錯吧。老劉信誓旦旦說,現(xiàn)在的女孩,帶妝跟不帶妝簡直是兩個人。咱爺們兒也算閱人無數(shù)了,猛地一瞧,嘿,還真沒認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眉眼準錯不了。我搖搖頭說,這咋可能,絕對不可能。老劉以一貫的調侃語氣說,我也不好太直白。俗話說,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你懂得。

        回到房間,我將文檔中傲萱的名字全部替換成了麗川,自欺欺人或許可以減輕寫作過程中的生理性厭惡。鬼使神差下,我在瀏覽器搜索欄中敲下“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跳轉的結果令我先醍醐灌頂再五雷轟頂。

        海陸豐那邊,不就是汕尾嗎?

        第四章 銅鑼灣

        按照氣象學理論,回南天只在特定的時間段出現(xiàn)。每年三到四月,從南海吹來的暖濕氣流與從北方南下的冷空氣相遇,在嶺南附近形成準靜止峰,天氣因此異常潮濕。但今年似乎格外異常,愚人節(jié)已過一周,回南卻絲毫不減。與此同時,北緯四十度的北京春暖花開,風涼颼颼,陽光熱乎乎,就連偶爾的揚塵都很硬朗,一切有棱有角。

        掐指一算,我混在北京已有五年,還從未如此想念過它。前三年我都在研究電影,簡單地說,就是挑出一部好電影中哪里不好,至于壞電影則不予理會。電影是危險品,極易使人陷入影像的幻境之中,并難自拔于虛假的人生經(jīng)歷,尤其以研究者的視角進入時。在短短兩個小時內,超出世俗的體驗不斷膨脹,而生活的庸常也被間接放大,終到無法接受的地步,畢業(yè)之日即夢醒時分,直面人生必將有心無力。

        上學時,由于我跟那位選修課老師之間發(fā)生的某些事,或者說這些事只是導火索,致使我對電影徹底喪失興趣。憑借對文字的敏銳,我開始兌現(xiàn)天賦,接些零散劇本糊口。我不挑食,也不配挑食,漸漸竟混成傳說中的“槍手”,或者說捉刀代筆,拿錢辦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名的文字特工。

        畢業(yè)后的兩年間,我以“自由編劇”的身份自居,倒不是找不著工作,主要怕麻煩。我沒納稅,沒社保,沒上司,沒下屬,沒女朋友,更沒男朋友,幾乎離群索居地過活。屈指可數(shù)的朋友中,有人稱我為十九世紀沙皇俄國文學中常見的“零余人”,所謂“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其實他只說對一半,思想上我也不高。日子像沼澤般吞噬我,時間慢慢被無妄之災消磨。雖然能滿足飲食男女且熱愛運動,但總感覺缺乏什么,像沒放秘制調料的火鍋,倒也吃得下,就是不對味兒。

        如果不是麗川的存在,我無法再次面對這個糟糕透頂?shù)墓适?。雖然麗川符合我對傲萱的所有想象,但老劉的話卻始終讓我心存芥蒂,逐步發(fā)酵成難以言喻的糾結心態(tài):我希望麗川是老劉嘴中那些為了上戲不擇手段的女孩,因為我按照她的模樣創(chuàng)造傲萱,如此演員與角色合一;可我更希望麗川只是個生活無聊且充滿好奇心的普通人,如果跟那些心懷目的“試鏡”的女孩一樣,那她不配。

        最終得出令人無奈的悖論:無論麗川是誰,目的如何,她的出現(xiàn)都是個錯誤。

        而且是危險的錯誤。因為麗川開始滲透進我的生活,準確地說,是我默許麗川滲透進我的生活。長久以來,陌生人可以路過,但絕對得不到做客的許可。但上次翡冷翠一別,麗川的影子無處不在,修改過程因此變得輕松愉悅。傲萱的故事線上交給王馬丁及B哥審閱后,得到繼續(xù)修改的反饋。其建議用詞空乏,不知所云,比如再“精致”些、不要“套路”、有“爆點”。這是意料之中的,說白了就是別想輕松把稿費拿走。我還能做的,也只有改改標點符號與“的地得”。

        修改期間,麗川并未跟我聯(lián)系,我強迫自己不要主動,因為討厭失控的感覺。對麗川的出現(xiàn),我甚至產生難得情緒——渴望??释皇怯?,是我喪失已久的急切,急切才是世間的鹽。我開始重復過往生活,每晚去文體廣場打球,在熟悉的球框下活動,按照規(guī)定時間休息,坐在同樣位置玩手機,喝檸檬味的脈動,但麗川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不知不覺間,我陷入比回南天還要可怕的境地。生活本就漏洞百出,無法再承受任何錯誤,何況是我主動犯下的錯誤。解決錯誤的方式很簡單,扔下帶不走的與無法實現(xiàn)的,逃離深圳、逃離翡冷翠、逃離劇組。

        何況我早就不該在這里了。如今我在深圳已度過整整一個月,遠超預期的時間底線。在這期間我曾數(shù)次向菲菲提出回去的要求,她的回復都是不了了之,或者讓我去找我的老師,她肯定知道我抹不開面子。的確,換作平常我肯定會繼續(xù)忍受,但麗川的出現(xiàn)叫我逼不得已。為表正式,我特意打電話給老師,她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看拍攝進度,言下之意看王馬丁的意思。此外還告訴我下周她去廣州參加學術會議,抽空過來探班。菲菲把我當皮球踢毋庸置疑,但我無法相信老師會把我踢給王馬丁。

        畢竟她應該不太了解,我與王馬丁這種人的齟齬是天生的。

        沒人知道王馬丁本科在哪讀的,但眾所周知的是他在浸會大學念了個電影MFA。他籍貫大連,年齡不詳,身長近一米九,光頭、卷發(fā)、黑面、絡腮胡子,滿身橫肉,愛穿日系工裝潮牌。他很少笑,因為笑起來過于慈祥,不像藝術家,更像中年發(fā)福的工地保安。組里多稱呼他為王導、導兒或馬丁老師,我覺得“墨鏡王”更適合他。據(jù)說他從不摘下圓框大墨鏡,只為致敬另一個有此癖好的人——王家衛(wèi)。王馬丁將王家衛(wèi)奉若神明,導戲時將其掛在嘴邊:要《花樣年華》里梁朝偉那種憂郁,要《一代宗師》里章子怡那種冷靜。

        王馬丁的代表作是與其藝術追求極不相符的“玄幻”網(wǎng)絡大電影,比如《奔月傳奇》,講述月球人嫦娥與后羿抗擊外星文明,射下來那幾個太陽實際是侵略者的飛船。此外還有更聳人聽聞的,像《這個殺手不太熱》《妖狗傳》《道士下?!返?。近年來,隨著電影審查風口越來越緊,王馬丁有意識地轉行拍“人畜無害”的偶像劇,用他的話說就是“先生存,后藝術”。

        我與王馬丁的交流僅限于現(xiàn)場改詞,關系近似包工頭與打工仔。私下交流的機會被我人為阻斷,與其說我怕耽誤打球或疲于應酬,不如說我厭惡王馬丁本人。他可謂大齡油膩才不配位文藝男中年的杰出代表,這類人廣泛寄生在各種藝術協(xié)會內部,從美術到音樂、從文學到電影。

        走投無路之下,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十九樓劇組辦公室找王馬丁。所謂辦公室,其實是一個兩室一廳兩衛(wèi)的超大套間。前廳被改造成道具室,衣架橫七豎八如亂墳中的墓碑,地上摞著塞滿各式戲服的收納箱,像溫州那邊的成衣流水線。幾張桌子見縫插針,類似于會計的文員在桌前打字。墻上貼滿演員通告以及大幅的定妝照。剩下的臥室作為化妝間使用,一個五十左右的韓國大媽會在這里給幾位主演上妝,無論皮膚多糟,褶子多少,在她妙手回春之下,人人是“Forever 21”。當然她很貴,出手就要一千,沒有折扣余地。

        在辦公室繞了一圈,并未見到王馬丁。等電梯時正巧遇到老劉派盒飯,我沒提到回北京的事,但他似乎猜到我的意圖,并告訴我王馬丁正在拍外景,今晚收工后會在十三層的金樽娛樂會所“試鏡”,屆時我可以出現(xiàn),增進同事之情。思來想去,還是算了,我實在沒法想象與王馬丁等人把酒言歡的場景。但所謂的“試鏡”似乎可以解決困惑我已久的問題——麗川。

        晚上十點,我特地乘電梯下樓,“名正言順”地從翡冷翠正門繞到側門,兩排八個黑絲制服長腿照例向我鞠躬,我想她們都認識我了,這次我不再是過客,而是顧客。報了名字之后,男領班帶我上樓。娛樂會所包間分列走廊兩面,呈犬牙交錯的格局。有趣之處在于包間門牌名“就地取材”,沿用香港耳熟能詳?shù)牡孛热缬吐榈?、尖沙咀、天水圍、九龍?zhí)痢丈T凇般~鑼灣”跟前,《古惑仔》里浩南與靚坤為爭奪“揸fit人”,曾在這發(fā)生一場血戰(zhàn)。胡思亂想之際,我萌生悔意。服務生猛地推開門,包間內荒腔走板的歌聲率先從縫隙泄露出來。

        借著天花板上旋轉閃爍的燈球,王馬丁認出我,他用麥克風大喊道,歡迎小馬老師大駕光臨,稀客啊。但屋內賓客只當我不存在,依然唱歌調笑。我落座王馬丁身邊,勉強辨認出在場的人,有B哥、Chris,還有前來試鏡的“演員”們。桌上海盜船形狀的果盤四周散落著紅方、黑方、深藍伏特加,以及百威啤酒,所謂“試鏡”更像一場酒精們的聚會。

        B哥作為組里說一不二的人,凌駕于王馬丁之上,根本犯不著與我搭話,我更沒必要了解他。B哥既不唱歌也不喝酒,低頭捧著手機,身邊的“演員”捏著牙簽喂他水果吃。Chris我略知一二,他是臺灣籍香港女婿,歌手出身,鼎盛時火遍兩岸三地東南亞,甚至傳出跟某小國公主談戀愛的花邊新聞。如今年逾不惑,臉蛋身材都跟不上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只好留起小胡子、大背頭,轉型成熟“大叔”。半年前,Chris與拍拖數(shù)年的女朋友在巴厘島大婚,隨后傳出奉子成婚的緋聞,即便如此炒作也沒法幫助他重回一線地位。雖然他的“咖位”組里最大,演技卻還不如老劉,尚停留在大學戲劇社水準,尤其以忘詞見長。Chris坐在我對面,他的行為徘徊在孕期出軌的邊緣,身旁的“演員”正跟他喝交杯酒,昏暗的燈光下,他的手也開始“不清不楚”。

        王馬丁左邊是“演員”,她的臉被頭發(fā)擋住,正唱著旋律輕快,舞曲風格的口水歌,右邊是我,捧著王馬丁遞來的“深水炸彈”,裝作很high。王馬丁說,愣著干啥,是爺們兒,干了。我說,導演,我不行,酒精過敏。王馬丁說,那你來一首。我說,對不起導演,我五音不全。王馬丁說,那你來干啥。我說,我有事想找你。王馬丁說,啥事。我說,我看手頭的活差不多了,是不是該回去了。王馬丁一副沒聽清的樣子,也不知裝的還是耳背。我說,導演,這杯我敬你。深水炸彈很辣。我大聲說,導演,劇本改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該回北京了。

        只見王馬丁奪過“演員”手中的話筒,縱情高歌伍佰的《白鴿》。曲目“年事已高”,歌聲也是,悲愴滄桑,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他推開懷里的“演員”,摟過我的肩膀,拉下墨鏡,露出大而亮,但布滿血絲的眼珠。他的嘴湊過來,胡子扎到我面頰。他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覺得我拍的是垃圾,你當我彪?。≌l不想站著把錢掙了,誰不想拿戛納。一瞬之間,我竟從這張粗糙的大臉上看見理想主義的余暉,雖然這番話與我的要求毫無關系。

        他又話鋒一轉說,想吃這碗飯,不管屎還是尿,在我的地盤,都得給我吃。立牌坊就別當婊子。你沒名兒,沒人關心你寫過這些垃圾。你算個屁,撐死算個機器人,寫字兒的機器人。你還不知道你為什么來這吧。抓壯丁懂嗎?死活都得你扛著。王馬丁有些口齒不清,說罷他戴上墨鏡,松開我,那個“演員”蛇似地滑進他的臂彎。

        或因酒精刺激,嗓子發(fā)癢到無法抑制。我踉蹌沖出門外,回到房間,把頭埋進馬桶,手指插入喉嚨,竟吐不出來。鏡中的我面紅耳赤,心臟極速跳動,意志清醒無比。我將手機錢包揣進褲兜,大搖大擺走出翡冷翠,濕冷的霧氣退卻面頰的紅潤,像患有蒼白與潮紅,歡愉與痛楚交織的結核病。

        我撥通麗川的電話。我說,麗川,你在哪兒,你不在翡冷翠吧。麗川說,你在說什么,你怎么了,喝酒了嗎。我說,沒喝多。麗川說,我在家。我說,我們走吧。麗川說,這么晚去哪里。我說,離開這。電話那邊停頓數(shù)秒說,好,等我五分鐘。我攔住出租車,向麗川家方向緩緩前行。麗川背著雙肩包,素面朝天,像剛放學的高中生。我降下車窗,招呼麗川。麗川說,你想去哪里,去多久,你的工作結束了嗎。我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可以。麗川看下手機說,應該趕得上。麗川說,師傅,去羅湖。

        司機說,羅湖可大了,什么位置。

        麗川說,口岸。

        第五章 蘇里南

        羅湖口岸的通關時間截止于半夜十二時。緊趕慢趕,幾次與紅燈擦肩而過后,司機最終于十一點半左右抵達。過關之后,我在ATM機上換了些港幣,又在7-11買了兩杯“思冰樂”喝。這里天氣要比深圳炎熱些,好在沒有回南天困擾。

        麗川為我買了“八達通”,我們隨機跳上一趟火車,開往紅磡的東鐵線。列車緩緩撕裂黑暗,駛過荒蕪的沙田、大埔。手機已收不到信號,我沒打開國際漫游,既然逃亡,何必怕失聯(lián)。在旺角東站,麗川拉我下車。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踏入香港,之前我只在電影中想象它。眼前招牌橫生枝蔓、霓虹五彩斑斕、摩天大樓鱗次櫛比。時間是凌晨一點,我們沿彌敦道漫無目的前行,直到滿頭大汗,倦意上身,就在街邊的酒店住下。

        香港寸土寸金,酒店尤為逼仄。房間內只有張可憐的小床、簡易折疊桌和難以轉身的衛(wèi)生間。麗川說,我想去洗澡。我說,好,你先去吧。麗川脫掉鞋子,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水流聲隨即響起。奇怪的是,麗川背包的縫隙中露出口紅,粉底液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化妝品。在我印象中,從未見過麗川化妝。打開電視,翡翠臺正在播出一檔大陸萬人空巷的“宮斗劇”,粵語配音版,屏幕上晃悠著搖搖欲墜的滿清旗頭。汗水隨著冷氣的蔓延逐步消退,我漫無目的切換頻道,畫面野兔般跳動。美亞電影臺正放映陳可辛的《甜蜜蜜》,剛出片頭字幕,英文名叫做“Almost a Love Story”,翻譯倒也準確。

        麗川披著浴巾出來,我便進去洗澡。我猶豫不定,要不要與麗川攤牌。麗川半倚床頭,目不轉睛對著電視,都沒注意我的出現(xiàn)。電視機里,黎明飾演的黎小軍騎車載著張曼玉飾演的李翹馳過繁華的大街,正是整部影片中最為溫暖動人的華彩段落。直到我坐在床邊,麗川才回過神來,拽拽胸前被子說,要不要關掉。我說,你看得正起勁兒,關了干什么。麗川說,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討厭電影,我們第一次吃飯就看出來了。我說,的確是這樣。麗川說,現(xiàn)在看來,你并不討厭,你只是害怕電影而已。我說,與其害怕電影,不如說害怕電影結束。麗川說,你應該看過這部吧。剛才那個鏡頭,在廣東道拍的,就在附近,一條很長的路,穿過油麻地、旺角、尖沙咀。對我來說,這里就是電影。我說,那你很幸福,可以隨時逃進電影里。麗川說,可總要出來的。

        麗川關掉電視,房間剎那間靜音。我頂著未干的頭發(fā)鉆進被子,關掉床頭燈。茫茫黑暗中,麗川起伏的呼吸聲放大數(shù)倍。麗川翻身,面向我,皮膚蹭到我,猶如海豚般濕滑。我也面向麗川,她的鼻息很軟。我說,其實我只是個打工仔,跟富士康流水線上的裝配工人差不多,道理都一樣,來料加工,只不過是處理文字,我在劇組說什么都不算。麗川沒有反應,我也無從判斷她的表情。我說,你懂我意思嗎。麗川仍無反應。我將手探到麗川臉上,觸感不會說謊,應該是她的淚水滴在我手中,從指縫間滑落。我說,對不起。

        麗川翻身仰躺,我也是,然后陷入無盡的沉默中。

        睡醒后,我們在樓下的茶餐廳點了奶茶、菠蘿油吃。麗川說,你還有多長時間。我想了想說,今晚就要回去。麗川說,香港雖小,可一天時間也逛不成什么。我說,就像昨天隨便走走吧。麗川說,你知道嗎,有人說電影發(fā)明以后,人類的生命延長了好幾倍。我說,是三倍。她說,那我們就在電影里逛吧。我說,什么意思。麗川說,時間不多了,這城市就是寫好的劇本。

        我跟在麗川身后,穿過天后廟,步行至廣東道,雖然與《甜蜜蜜》相比已煥然一新,但還是瞬間擊中我的經(jīng)驗。我說,我想起來了。麗川說,你好啊,黎小軍。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我說,那你是李翹還是方小婷。麗川說,李翹吧,因為張曼玉更漂亮。我說,反正都是黎小軍的女朋友。我們相視而笑。麗川說,你不會覺得這樣太幼稚吧。我說,這可比看電影有意思多了,要是有輛自行車帶著你,就更有意思了。麗川說,那我們就去不需要自行車的地方。

        從尖沙咀地鐵站出來后,我們直奔天星碼頭,乘聞名遐邇的“小輪”橫過香江。輪渡從九龍開往港島,停泊在中環(huán)碼頭。還未下船,中環(huán)摩天輪便映入眼簾,我曾見過很多地標式的摩天輪,像“天津眼”“南昌之星”“廣州塔”“高雄夢時代”,但還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既視感。麗川欲向我介紹。我說,不要說,看看我們猜的是否一致。中環(huán)摩天輪出演過眾多影視作品,此刻我腦中只有《春嬌救志明》的結尾:余文樂飾演的志明與朋友們組成一支“變裝樂隊”,向楊千嬅飾演的春嬌求婚。按照殘留的印象,我?guī)惔▉淼诫娪爸袠逢犓幍拇蟾盼恢?,單膝跪地說,余春嬌,嫁給我吧。麗川說,你的臺詞錯啦,你要唱歌。電影中志明唱了一首奇怪的求婚歌,我不記得詞,只好哼起旋律。麗川說,你的戒指呢。我說,是道具師沒準備好。

        經(jīng)過中環(huán)站,七拐八拐后我們進入了雪廠街,乍看與其它街道別無二致,都是狹窄的對開車道以及鋼化玻璃隔出的人行路。麗川說,要站在街心才能想起來,可車太多了。我說,沒有提示嗎導演。麗川說,我們叫做《大只佬》,不知道你們那邊叫什么。麗川所說的電影別名《大塊頭有大智慧》,講述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的故事,是一鍋恐怖、愛情、懸疑的大雜燴。片中劉德華飾演的“大只佬”與張柏芝飾演的鳳儀手牽手在這條街上漫步,度過二人世界中的最后一分鐘。我立刻牽起麗川的手,比表演還要自然。麗川說,你應該再壯一點,否則不像大只佬。

        雪廠街不遠處是爹利街,這條街擁有百年歷史的花崗巖石梯和四盞作為文物級煤氣燈,故名煤氣燈街。不需要我與麗川的默契,《喜劇之王》已成為煤氣燈街公認的影像名片。電影中,張柏芝飾演的柳飄飄在石梯處首次亮相,身穿清純學生裝回眸一笑,隨后便交代她坐臺女的身份,大跌眼鏡的反差是周星馳電影里屢試不爽的伎倆。我說,柳飄飄,這場可是你的獨角戲。麗川坐在石階上說,我累了。我能從麗川的眼神中看出來,那折射的光韻變得暗淡。

        我點起香煙,麗川說,也給我一根吧。麗川深吸一口說,你把蓮花山寫到劇本里了嗎。我說,什么山。麗川說,上次你問我,有沒有好的取景地,我說蓮花山。我想起來了,還曾特地查過。蓮花山全名蓮花山公園,在深圳中軸線上。山頂建有廣場,塑有偉大的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的銅像。小平同志身披風衣,極目南方,器宇軒昂,昂首闊步。此處視野開闊,可俯瞰深圳市容,向下望去,書城、少年宮、政府、市民中心等標的物一字排開。我說,沒寫進去,那座山離劇組太遠了,拍攝不太方便。麗川說,銅像立起來那天,是2000年11月14日,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說,你居然是零零后。麗川說,小時候,大梅沙的水還很干凈,房子五千塊一平米,地王還是全深圳最高的大樓。這些年來唯一不變的真理是,錢什么都能買來,錢越多越好,來得越快越好。麗川的敘述直到煤氣燈點亮才停止,結局令人失望,人世間幾乎所有事物都不能免俗,比如我在這傾聽,麗川在這講述,而她的故事本身也無法逃脫電影的常規(guī)——夢的結束。

        上世紀九十年代,雅虎、亞馬遜們的資本神話促使大量熱錢注入硅谷的新興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虛高的股價和飆升的納斯達克指數(shù)一樣夸張。資本退潮后皮包公司們多米諾骨牌般倒閉,美股狂跌,釀成股災。災難打擊一大片,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金融巨鱷”索羅斯,以及麗川從未謀面的父親?!熬牌呋貧w”后,麗川父親賣掉老家祖屋,來深圳闖蕩。開始經(jīng)營茶餐廳,后來又跟一個香港佬合伙炒美股。麗川父親雖不懂股票,卻擅長賭博,膽量加運氣是賭博的真諦。香港佬浸淫于此多年,做麗川父親的操盤手。運氣好時,麗川父親在茶餐廳基礎上又賺回一棟別墅、一部寶馬,還有漂亮的麗川母親。麗川父親本打算收手,但泡沫破碎前的幻景誘惑他放手一搏,除麗川母親與腹中麗川外,他賭上一切,最終輸?shù)粢磺小拇他惔ǜ赣H人間蒸發(fā),殘留幾筆不大不小的外債。麗川不斷聽聞有關他父親的消息,比地攤小報還要勁爆:有人稱他自殺了;有人看見他在澳門賭場做疊碼仔;還有人說他跑路到蘇里南當農場主,一個地圖上查不到的南美小國,還沒龍崗人多,終年炎熱,盛產咖啡與可可。

        麗川的故事帶有某種判決性質,同時意味著我們下次相遇的不可期。從海關跨過深圳河,手機開始接收中國移動的信號并蜜蜂般震動,我已做好信息爆炸的準備。但只有天氣預報、淘寶店廣告,還有問我要不要在羅湖置業(yè)的垃圾短信。微信也比想象中干凈,更難以置信的是,王馬丁與菲菲居然都沒找我,仿佛我從未離開過翡冷翠,也沒來到香港,或者說過去的二十小時被偷走了。

        只有傲天給我發(fā)了幾條,前兩條是昨晚的,說已從洛杉磯回來,給我?guī)Я讼蘖堪媲蛞?。剛剛發(fā)過來一條,問我怎么不回話。翻了翻手機,我隨便發(fā)給他一段視頻,不確定在哪拍攝的:畫面中九龍半島高聳的天際線直插云端,繁忙的維多利亞港口游輪客船梭織于水面,天光從厚實的云朵中裂開傾瀉在香江上,與風拂起的漣漪融在一起。

        傲天回復我說,這是哪兒。我回復他,在電影里。這時我才發(fā)覺,麗川早已消失于人潮,隱沒在回南天中。

        第六章 小西天

        傲萱的演員大概敲定了。王馬丁對劇本下達最新指示,要求削減傲萱現(xiàn)有戲份,控制在三十場左右,整合后交工即可。電視劇中砍掉角色戲份的方式有很多,死亡是最簡單粗暴的。但偶像劇不能隨便死人,離別或遠行較為常見。第十九集時冷炫與洛汐在街頭攤牌,菲菲讓我從這場戲開始,逐步讓傲萱消失。我打算讓傲萱無意間見證這一幕,叫她認識到冷炫對洛汐的愛有多深,于是她放棄對冷炫的糾纏,選擇出國留學,完成人物成長順便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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