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吃臘豬油是陳年的事情,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應該沒有人家還吃。許多人都不習慣那股齁人的“臘”味,若用來煮面,喝面湯時甚至讓人喉嚨有不適感。但不管怎么說,我對它情有獨鐘。記憶里,它那么香!不得不說,在溫飽尚成問題的年月,吃得上白花花的臘豬油是挺美好的事。許多年后,我一直記得父親說的“菜里多酌一點豬油”,隨后,父親就永遠離開了。我曾經(jīng)在夢里尋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卻再也找不到他。但是只要一想起他的話,我就感到溫暖,有了支撐,似乎父親與我同在。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聞煎臘豬油時飄起的香味。不僅喜歡聞,還嗜食豬油渣。每逢母親用臘豬油炒菜,我便搬了一把椅子守在灶頭,兩粒圓溜溜的目睭巴望著,饞蟲在心里蠕動,只等那個值得期待的時刻。白花花的臘豬油在鍋鏟的擠壓下,獻出豐富的油脂,鍋里還剩下一團略顯焦黃卻酥脆的豬油渣,撩撥著我。只等母親把油渣鏟起來,遞到我面前。
在上輩人眼里,勤儉持家從炒菜酌油可見一斑。農(nóng)家一年都難得喂大一頭豬,喂養(yǎng)的過程,得精心侍弄它。豬飽食終日,每日除了酣睡就是進食,是天生的樂天派。它對飲食毫不挑剔,什么廚余、薯藤、菜葉、瓜果,大多來者不拒,活脫脫的一副饕餮之相。我們這幫孩子學習之余也就有了另外的活計,為豬服務,挽著提籃去打豬草。我們終日在田野上奔忙,通過口口相傳,居然學會了辨識各種野草。當然,“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謂豬草,它的使命決不是為了變成豬的口糧。但不管怎么說,草為豬食,豬又成了人們打牙祭的食材,一切都順理成章。在鄉(xiāng)民的生活詞典里,殺年豬,換作了一種吉祥喜慶的說法:“?!蹦曦i。我的理解是,臘月殺年豬迎來打牙祭的時刻,鄉(xiāng)民有口福了,也獲得了短暫的幸福感。
豬是鄉(xiāng)民最主要的肉食來源,殺年豬除了因應年節(jié)的需求,裕余的會煞費苦心儲藏下來,腌好,煙熏或風干,制成臘味。所謂臘肉,就是肉類在臘月獲得的加工和儲藏方法。久而久之,也就超越了臘月的期限,成了一種風味的代名,除了臘肉,還有臘腸、臘雞、臘鴨、臘狗、臘豬油……我家殺了年豬,母親便忙著腌臘肉、臘腸,自然少不了臘豬油。母親將白花花的豬油切成小塊,用鹽調(diào)勻,裝進瓷壇里密封起來。白花花的豬油經(jīng)過醞釀和蘊藉,被賦予了“臘”味。年將鄉(xiāng)民的幸福生活推向高潮,高潮之后,必然是低潮,為了迎接下一個激動人心的高潮,需要歷經(jīng)冗長的積蓄。我家小小的青花瓷壇被賦予了美好的意象,里面裝的似乎不是臘豬油,而是來年的豐裕生活。在溫飽尚成問題的年月,食肉自然極其罕有,都是半年南瓜半年糧的艱難對付,有臘豬油吃多多少少可以給人慰藉,幫我們度過漫長的一年。
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臘味成為我此生美好記憶的一部分。大清早,大人們一頭扎進田畝間,與土地、莊稼和天氣建立起親密的互動關系。我每天上學前,得自己動手填飽肚子。便從青花瓷里夾起一塊臘豬油,炒飯吃,臘豬油的香氣自鍋里騰起,撲面而來的感覺妙不可言。然而天長日久吃炒飯,后遺癥來了,因為身體缺乏維生素臉上長了瘢痕。即便如此,臘豬油炒飯也不是想吃就吃得上的,畢竟臘豬油儲備有限,很多人家長期都是清湯淡水、蘿卜白菜對付著。我有個鄰居,赤貧,好不容易打一回牙祭,買肉盡揀肥的買,為的是熬出更多油水。在村里,我家情況要稍好一點,大概因為父親捧著“鐵飯碗”的緣故。每逢周末,在中學教書的父親都會捎一點豬肉回家,一家子在如豆的油燈下忙活,就能吃上一頓餃子。然而,我們的生活終歸是清貧的,平時炒菜連酌油都小心翼翼,生怕酌多了。
較之大災大病,貧困實在算不了什么。十三歲的哥哥突然患上怪?。貉低吹脜柡?,去醫(yī)院檢查,一時還無法確診。醫(yī)生越是語焉不詳,父母越是寢食難安,在父親一再追問下,醫(yī)生才說極有可能是癌癥!醫(yī)生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父親臉色更加蠟黃,內(nèi)心翻江倒海。父親的一生過早地承受了生離死別,他浸潤母愛的日子僅是曇花一現(xiàn),以至于他連亡母的模樣都記不清,更多的是親情缺失的痛苦。所幸,上天很快賜予他另一份母愛,他的繼母將他視如己出。然而,上天賜予的第二份母愛也是慳吝的,沒過多久,就隨著繼母的溘然而逝戛然而止……
哥哥躺在病榻上,日夜承受著疼痛的折磨。我們的生活徹底打亂了。母親和父親輪流去醫(yī)院陪護。一轉(zhuǎn)眼,水稻又迎來開鐮的時節(jié),但是,與往年有所不同,“倉廩實”已經(jīng)全然不在父母意念中,他們的心業(yè)已被另一種更殘酷的現(xiàn)實攫住。那些日子,母親明顯憔悴了。父親的腳步總是匆忙,他停留的地點除了學校、家里,便是病房,這三點,割據(jù)了父親原本平靜的生活。他的釣具落寞地呆在門角旮旯里,往年這時候,父親時常帶著釣具,到塘邊坐下來。而那年,秋水格外凝重,透出瘆人的冷。
一番折騰,家不像家,有了星離雨散的凄涼。母親被病榻上的呻吟攪得心緒不寧。此前一直茁壯的哥哥,現(xiàn)在卻極有可能枯萎。
我一時無人照看,年邁的外婆責無旁貸,踩著碎步來到我身邊。那些日子,我與外婆相依為命。我們空落落的家里充斥著令人不安的氣氛。有一天,我像霜打的茄子,打不起精神。外婆認為我“病”了——是她所能理解的常見病,一定是哪位先人跟我說過話,那種發(fā)于冥冥的單向溝通被理解為對在世者的驚擾,導致人靈魂出體。于是,外婆為我“立水碗”:她用三根筷子攢在一起,嘗試在水碗中立起來,同時還逐一默念先人的名字,如果念到某個先人的名字時筷子恰好立起來,便斷定正是那個先人跟我說過話。在“立水碗”的當兒,外婆儼然獲得了跨界溝通的力量,她佯裝嗔怒地說:“你快走,快走?!边^了片刻,筷子倒下,表明那位先人的幽靈已經(jīng)知趣而去。除了“立水碗”,外婆還會“喊驚”,當白晝已經(jīng)不再留白,黑夜全面鋪開,外婆先走到屋外不遠處,徐徐地往回走,邊走邊喊:“舜子,回屋來哦——”她的喊聲在夜色里飄飄裊裊。外婆回到家里,用葫蘆瓢晃蕩著水缸里的水。每當外婆舉行那些儀式的時候,我周圍的空間就變得奇異起來,這也在無意間讓我有了有關形而上學的思考和想象??傊?,對纏足的外婆來說,從想象力衍生的心靈慰藉顯得十分重要。
即便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只能推想,哥哥大概是發(fā)育過快導致的腰椎疼痛。可是有些醫(yī)生一般不會往輕里說去,而是將病情放大。我們一家籠罩在我的哥哥罹患絕癥的陰翳里,陰影像腐爛的果實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氣味。
村民們一年到頭孜孜矻矻,雖然不至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溫飽的危機依然陰云不散,到了年終不超支就南天門作揖。等到田地分到戶,村民的勞動積極性進一步得到釋放,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自主擘畫一年的生產(chǎn),人們的生活顯然有所好轉(zhuǎn),“超支”一說成了歷史性的詞語。然而,我們家貌似過得去的生活不過是搭建在貧困之上的危樓,一陣狂風驟雨襲來,就在風雨飄搖之中變得岌岌可危。家里原來還小有積蓄,因為哥哥的醫(yī)療費很快就捉襟見肘。父親惶惶不可終日,但該授的課一堂也不能落下。那些日子,我很少見到父親,他偶爾回家的間隙,我們之間的交流也并不多。但是只要能見到他,我的心也就踏實了。
父親知道外婆過慣了苦日子,怕她平日過于節(jié)儉,反復叮囑她,說我正在長身體,炒菜多酌一點豬油。是夜,父子倆抵足而眠,父親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我聽見他輕微的嘆息?;秀敝?,似有鋪天蓋地的大風將我們的小屋席卷而去,大地上的草木變成了峰波浪谷,不停地顛簸。我深深地感受到,即便平凡的生活也潛藏著巨大的危機。處在江湖之遠的小民,在某個時刻,也會面臨哈姆雷特似的人生考驗:生和死,是一個問題。
父親起得很早,起床依然是輕聲咳嗽。他有肺病,那是學生時代無人關愛和疏于照顧自己的后遺癥。當他是師范生的時候,學校組織的戶外勞動很多。有一次進山伐木,瓢潑的大雨驟然而至,彼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無處避雨,父親渾身淋透。他得了重感冒,因為年輕,他以為自己扛得住,即使持續(xù)發(fā)燒也不及時就診,以致于患上肺炎。
父親臨走,我蜷縮在被窩里,他為我拉了拉被角,蓋好。其實,我已經(jīng)醒來,聽得見雞在窗外的叫聲,還有父親漸行漸遠的腳步。一片祥和之下潛藏著巨大的漩渦,那是危機逼近時的片刻闃寂。想不到,那一別竟是永別。
父親并非因為他長子來得蹊蹺的病情抑郁而終,也不是遭遇什么飛來橫禍,而是死于他的那場重感冒。在我看來,這是世間頗具荒誕性的又一實證,一次感冒便足以奪去他的性命。確切地說,父親死于衛(wèi)生院一個實習生之手。他感冒不適,住進衛(wèi)生院。溘然長逝的那天早上,還毫無征兆,他只是感到心慌,有個實習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父親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便再也沒有醒來。窗外不遠的地方,秋風吹拂著楊樹的黃葉,像搖曳不定的幡兒。
我們?nèi)叶枷蚋绺珉[瞞了父親的噩耗。哥哥躺在病床上,仍然不住地呻吟。對家人情緒的巨大波動,他不可能渾然不覺。他問媽媽,這么久了,爸爸怎么不來看我?媽媽強忍淚水說,你爸這陣子很忙,忙完了就來看你。她扭過頭去,淚水違背了她的意愿還是奪眶而出。死神獰笑著帶走了父親。哥哥的病最終只是虛驚一場,三個月后他出院了,開始扶墻練習重新走路。
父親卻永遠地走了。
我一直記得他說的那句:“菜里多酌一點臘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