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洋

想要到達金斯頓的諾曼曼雷機場，從國內(nèi)出發(fā)的航班要轉(zhuǎn)機三次，飛行超過30個小時。即便如此，想要看到一個真實的、居民眼中的牙買加還是一件難事。生于中美洲的作家奈保爾曾說：“在牙買加的北海岸，你很難找到真正的牙買加的樣子，因為那里是游客棲息的地方。迎接你的將會是蔚藍的加勒比海，熱情的陽光和醇厚的藍山咖啡?！钡谡嬲难蕾I加人的口中，那里卻是一個“遍地殺戮、遍地偷竊”的地方。這個位于加勒比海西北部的國家早在1509年就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自此算起，它已經(jīng)歷了百年被殖民的歷史。而近年來，牙買加文學擺脫了稚嫩與軟弱，宛如即將成年的、古銅色肌膚的少女，令世界矚目。終于牙買加文學能帶我們跨越13425公里，去了解瓜內(nèi)亞平原上人與人之間綿密的情感，它包括了那與生俱來的身份與性別意識，以及揮之不去的殖民夢魘。

《女王案》是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的國內(nèi)第一部當代牙買加短篇小說集，由牙買加女作家阿萊西亞·麥肯齊與清華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教授陳永國共同選編九位牙買加作家的作品集結(jié)成書。編者在每篇小說前，都附有一則簡短的作者介紹，以便讀者能更好地了解當代牙買加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生活現(xiàn)狀。他們或已定居國外，或有著長年在國外學習、生活、工作的經(jīng)歷，這也正體現(xiàn)了牙買加文化的雜糅性。國家歷史上的印第安人、黑人、西班牙統(tǒng)治者、英國、法國、荷蘭等多種文化因素似乎混合成了天然基因，為當代牙買加帶來了必然焦慮。在有記者問到麥肯齊是否反感“后殖民地文學”這個標簽的時候，麥肯齊回答到：她作為一位作家，在寫作時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在寫后殖民地文學，她只是在寫自己的故事。誠然，當單單閱讀某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時，我們確實在閱讀個人故事，而當我們閱讀某幾位有著相同歷史背景的作家作品之時，我們閱讀的就是他們的共同記憶、國家敘述以及當代表達。

被偷走的牙買加之心

小說集的同名短篇小說，奧萊爾·塞尼奧爾的《女王案》中“我”的舅舅從英國留學歸來，但是到底學到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沒有什么文憑之類的佐證。唯一能從側(cè)面反映出舅舅與他人有所不同的就是他那從不離身的圓頂禮帽、拐杖、手套以及一個絕不輕易示人的箱子。他每天下午四點前準時出門，用深沉悠揚的聲音打招呼，僵直地走上通往大路的小徑，不錯一個節(jié)奏。人們一開始，只是認為重歸故土的舅舅還需要些日子適應(yīng)，但時間一長，人們的看法就慢慢改變了。直到有一天舅舅把“我”叫到屋子里，說：“我早已沒有心臟了。那是他們裝在我身體里的機械裝置……我在那里住院的時候，他們把我的小心臟拿出去了……我從來沒有讓他們這么做……這是最高犯罪?！贝蜷_舅舅的箱子，里面保存的全部都是寫給英國女王的尋求正義的信。這個皮箱，承載了牙買加人百年的屈辱史，是一封封控訴的檄文。然而即便是確有其事，在國家獨立后的今天，牙買加人終于擺脫殖民統(tǒng)治之后，還未消散的殖民夢魘仍然在腦海中徘徊。女王真的偷偷地取走了舅舅的心嗎？當然不是的。“心”就是舅舅乃至牙買加人的精神世界，作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退出，但留在牙買加舞臺之上的仍是西裝革履的外來者，殖民者文化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改造了牙買加人之心，對此，他們自己卻無能為力。

村子里的“外來者”除了“我”的舅舅，還有幾個留學歸來的人。普林格爾的女兒格羅瑞亞從美國回來后，自言自語，整天像瘋螞蟻一樣，后來真瘋了；巴格曼穿黑色面粉袋式的衣服，又硬又臟，他在秦氏五金店門外的人行道上睡覺，除非圓月之日不影響任何人，每到那天他就去五金店后面的香蕉地里，像驢一樣大叫個不停；洛爾小姐的女兒在丈夫出軌后自殺了，而且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是的，留學歸來的人都瘋了。剝離這些作者筆下的修辭與離奇的事件之后，浮現(xiàn)出的是深刻的文化沖突，是積郁在牙買加人心底的憤怒。留學者的回歸是落在水中的油脂，互相推擠卻難以互容。當他們帶著異國文化歸家，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再融入眼前的故鄉(xiāng)時，手足無措的他們成了舊日友人眼中的“瘋螞蟻”。有關(guān)國外的猜想，從村中的廣場里流傳到每戶人家的飯桌上，而源頭，正是這些“瘋了”的留學生們。他們是不同文化影響下的矛盾物，是不同文化間的灰色人物。誤會的雪球，就在他們中間越滾越大。牙買加人逐漸發(fā)現(xiàn)，雖然殖民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是殖民者精神上的統(tǒng)治仍在繼續(xù)，更可悲的是，這已經(jīng)深入他們的血肉之中了。所以他們面對國家的貧乏，精神的奴役，難以不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怨憤。小說中的“舅舅”則是其中的一個縮影，是作者手中的鈍刃，指責那些文化殖民者偷走了他們的“心”。

如果說《女王案》隱含著對牙買加殖民歷史的控訴，那么其他小說也或多或少在表達著這樣一個加勒比小國，在宗主國離開之后的惶惑、游移和茫然?！稅鄣淖詈笠晃皇拐摺分匈M舍先生要感謝美國人給他簽發(fā)了（他）在他自己國家的工作簽證，頭銜竟然是“外國專家”?！陡F途末路》中女主人公感嘆一張本地的身份證是其作為人類一員的唯一憑據(jù)，而懷中的蠢狗卻正依仗著自己的品種得到寵愛?！痘分小拔摇焙汀拔摇钡哪赣H相互依偎著藏在千瘡百孔的屋子角落，以躲避這場橫掃一切的暴風雨，而 “破屋”和“暴風雨”正是牙買加與西方文化的最好象征。

如果牙買加文學僅僅停留在對歷史的控訴，而非正視眼前苦難的話，便可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講的“傷痕文學”歸于一類。好在，牙買加作家并未就此終止，面對荊棘密布的文化重建之路，粗淺的諷刺甚至偏見式的指責并不足夠，小說的珍貴之處在于，作家講述那些有機會融入西方社會的人，在面對選擇時所做出的、發(fā)人深省的決定。

《女王案》中“我”的舅舅在因為留學而發(fā)瘋之后，“我”本應(yīng)該離我的舅舅遠一點，或至少對留學這條道路更加謹慎，但事實上，“我”讀完高中之后，獲得了去英國讀大學的獎學金，姥姥為“我”的成功高興得哭了，唯一囑咐我的只是不要像舅舅那樣太過努力了?！拔摇崩^續(xù)走上了“發(fā)瘋”的道路?！陡F途末路》中特莎娜沒有隨他們國家的大使一同被召回，而是非法地居住在比利時，冒著被抓的風險做著保潔的工作。雖然她看不慣身邊人的虛偽，認為他們的生活是愚蠢的，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她吐槽的對象，但即便如此，在面對她口中的“蠢婦”為她提供的護照和身份證時，她自顧自地微笑起來?！安?，埃洛爾，我才不是窮途末路的那個。”作家沒有單純從政治正確的角度對人物做道德化判斷和描繪， 相反，作家真實表達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灰色地帶”——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當更好的生活機會擺在面前的時候，民族與國家也許就沒有那么重要了，更何況如果放棄，你要面對的是一個“遍地殺戮、遍地偷竊的地方”。

彩色的黑

阿萊西亞·麥肯齊在面對《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說到在編這本書時考慮了性別的問題，讓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的數(shù)量五五開。雖然男女作家的占比是編者刻意保持的平衡，但是無疑，黑人女性作家的性別意識還是獨見風姿。

在幾位女作家筆下，小說中的男人總是不約而同地退場或者缺席。莎蓉·利奇的《父親般的人》，講述了小女孩翠西與帕爾默先生之間的故事。翠西的父親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口齒伶俐且聰慧敏捷。帕爾默先生不僅塊頭巨大，外表還總是不加遮掩地臟亂——衣襟半邊耷拉在褲腰外面——毫不體面是他的一個大問題。他的頭發(fā)永遠都像沒梳理過，碎屑狀的灰白胡子卷疊成團，里面勾纏著的食物殘渣粒粒清晰可見。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之下，翠西本應(yīng)對帕爾默先生置若罔聞，但是她卻對帕爾默先生產(chǎn)生了一種出于家人情感的保護欲望，甚至在知道帕爾默先生對自己并無任何非分之想后，她告訴自己，她樂意把自己的童貞獻給他。而產(chǎn)生這一系列情感的原因，或許就是翠西父愛的缺失。翠西的父親在接到工作調(diào)令之后，從金斯頓遷居蒙特哥貝，從此便行蹤不明，這讓翠西感覺父親就像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存在，像某個夏令營輔導員那樣無關(guān)緊要。故事的最后，當翠西醒悟，帕爾默先生不會回來接她的時候，她才明白她的父親也不會再回來了。她的愿望歸于“一個女孩，應(yīng)該能夠隨心隨時和父親說上話”。翠西細膩的情感將一位缺失父愛的少女心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女孩難言的感受融進燈光黯淡的屋子里，悲傷幽幽地從窗縫滲出屋外。單純地將這部作品看作是少女情愫的流露無可厚非，但如果聯(lián)系起牙買加的社會，也許帕爾默先生就不單單是一位邋遢的好人了，他可是這個國家最好的代言人。在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是家庭的根基，他的缺席正是對牙買加復雜殖民歷史里根源性文化缺失的隱喻表達?；蛟S莎蓉·利奇正將每位牙買加人的精神內(nèi)核——“翠西”——提取出來，借著翠西對帕爾默先生的一往情深來表達自己，乃至所有牙買加人對祖國根源性文化的渴望，并透過細膩的女性書寫，讓人們看到憤怒背后的更為濃郁的憂傷。

一部小說集，如果僅有憂郁的女性，未免以偏概全，細讀后會發(fā)現(xiàn)，其中也不乏充滿高昂女性意識的作品。

小說集的第一篇小說《瑪麗瑪》中，全篇都透過不同的女性視角講述同一個故事，其中難覓任何一位男性的蹤影。當房屋燃起大火，沖進火海救人的同樣是女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瑪麗瑪》中充滿著色彩對視覺的沖擊。一身長長的白色睡袍，黃色的辣椒田，仿佛上過糖釉的蛋糕似的亮閃閃的皮膚，紅的、黃的、藍的玻璃珠手鏈。每個細節(jié)無不體現(xiàn)著女性視野下對色彩的敏感與留戀。阿萊西亞·麥肯齊的小說《辛迪的寫作課》講述了一堂寫作課上的情景，主人公“我”和寫作老師辛迪都是女性，而當辛迪讓我們?nèi)鴮憽霸?jīng)改變自己生活的一天”這樣一個話題時，“我”所寫下的只是一個簡單的結(jié)尾，“她刺死了男朋友。他死了?！惫适陆Y(jié)束了。他死了，她活著；男性死了，女性活著。也許在《辛迪的寫作課》中，故事并不是目的，麥肯齊鼓勵黑人女性從事創(chuàng)作，隨性表達自我，才是這篇小說真正的目的。

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方法

拋開來自遙遠的加勒比海的濃厚情感，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牙買加作家也實驗了許多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

瑪西婭·道格拉斯的小說《瑪麗瑪》雖然只是講述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但是通過一種新型創(chuàng)作方法的采用，使得這個簡單的故事以多棱鏡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說中的每一個段落都仿佛折射了不同的光，以該段落敘述者的名字為小標題，以不同的敘述角度展開，令讀者進入了一個換位、多元而立體的世界。主人公瑪麗瑪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形象，作者就分別用“瑪麗瑪”與“小瑪”對這兩種人格進行區(qū)分，解決了描寫這種特殊人物的困難，為讀者展示了同一肉體，雙重靈魂的存在。

另外有趣的就是圣霍普·厄爾·麥肯齊的作品《愛的最后一位使者》。雖說作家是個男人，但是你總能從字里行間體會出對男性的諷刺。費舍先生算是個成功人士，身邊也從不缺乏女性，但是最終卻沒有一位能長伴左右。這篇小說的獨到之處在于提供了一種類似電影一樣的“閃回”畫面，手法類似埃里克·布雷斯和 J·麥凱伊·格魯伯執(zhí)導的科幻驚悚電影《蝴蝶效應(yīng)》。

“費舍先生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海倫時的情景”。

“桑德拉走后，費舍先生回想起他和海倫的那段戀情”。

“那天夜里，費舍先生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出他和海倫之間的往事”。

“費舍先生回想起海倫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愛情表白”。

“望著玻璃上流淌的道道雨水，他想起了最后一次與海倫見面時的情景”。

當我們沉浸在費舍先生對海倫無盡的回憶中時，我們敢肯定費舍先生一定深愛著海倫，并出席自己所愛的葬禮，而結(jié)果，費舍先生擔心雨天他的汽車底盤會漏水進來，所以費舍先生再一次用回憶的方式哀悼了自己的舊愛。小說如果不拜這種重復的結(jié)構(gòu)所賜，也許就沒辦法更好地體現(xiàn)費舍先生的“渣男”本性吧。

結(jié)語

長篇小說可能會攜著綿長的時間線、厚重的內(nèi)涵物，緩慢延展。短篇小說集則讓作家?guī)е约簼庥舻那楦泻蛷妱诺膹埩σ积R擁上來?！杜醢浮肪褪沁@樣一本牙買加當代短篇小說集，它將遙遠的牙買加社會中的憂傷、焦慮、憤怒、迷惘、希望，夾雜著欲說還休的歷史與剪不斷理還亂的現(xiàn)實，一股腦地傾倒在你面前。

V.S.奈保爾在《重訪加勒比》中是這樣評價牙買加的：牙買加的壓力并非單純的種族壓力或貧窮壓力。那是整個奴隸社會、殖民社會和發(fā)展落后且人口過剩的農(nóng)業(yè)國家三者累積在一起的壓力，不是哪一位“領(lǐng)袖”可以掌控得了的。這種狀況需要的不是一個領(lǐng)袖，而是一個能夠理解自身、有目標、有方向的社會?？扇缃竦难蕾I加社會只會滋生自私、玩世不恭和一種自我毀滅的憤怒。也許，奈保爾說的是對的，但好在牙買加文學已經(jīng)逐漸站起身來，成為世界文學中不可忽視的新鮮力量。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種種跡象表明睿智的牙買加人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注國家現(xiàn)實與人民精神話題，社會問題一向不是朝夕之間便可解決的，那么就讓我們以同情與尊重，透過文學作品去了解牙買加作家筆下這些虛構(gòu)中的“真實”，或許是我們目前唯一能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