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丹

“這個農村回遷樓小區(qū)，管理得比商品房小區(qū)還要好，這里的物業(yè)沒糾紛，這里的車輛不亂停，這里的電梯沒廣告……這里連地庫都一塵不染，甚至比客廳還干凈。”房山區(qū)拱辰街道南廣陽城村，一個管理做到極致卻又非常低調的“農轉居”小區(qū)，基層治理亮點多多。在京郊農村城市化和鄉(xiāng)村治理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這個回遷村的一系列革新變化帶有典型和標本意義。

“革制”：契約“斬亂麻”

有人說“回遷樓管不好、沒法住”，南廣陽城村3棟居民樓都是回遷樓。這個千百年來一直以農耕為主的村落，2010年11月因為修建地鐵房山線發(fā)生了歷史轉折。全村300多戶共585名居民“村轉居”，異地拆遷上樓。

自2016年9月全村回遷后，南廣陽城村在村黨支部帶領下，以契約治村，從“亂”到“治”，歷經3年悄然變成了一個讓人驚艷的“田園社區(qū)”。

“我們村的治理之路是村民從共商共制一份契約開始的?！辈稍L中，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石印起開門見山，“這份契約就是全村回遷之前《致村民們的一封信》，這可以說是我們的治村‘總綱。”在村委會辦公室，石印起從文件夾里拿出這份“綱領性”的村民自治契約?！皣澜跇莾裙餐ǖ馈翘葑叩赖裙矆鏊逊盼锲?，申請房屋租賃須向物業(yè)登記租房人員信息……”一共3頁A4紙，羅列了6大類24項管理辦法。說是“一封信”，實際上是一份小區(qū)管理清單，幾乎條條奔著亂扔垃圾、隨地吐痰、樓道堆放雜物等這些陳規(guī)陋習去的。

“小治治事，中治治人，大治治制”，村黨支部在全村回遷之前就抓住了治村理政的關鍵。村民都上樓了，不能把“小農意識”下的種種陋習和不良習慣也帶上樓，而契約制度無疑會在這個思想行為轉換的要緊處起到“斬亂麻”的作用。

粗粗看去，條目不是很多，條條都很具體，和其他物業(yè)管理細則大同小異。讓人驚異的地方，是這封信的末尾幾十位黨員和村民代表齊刷刷的簽字和“紅手印”。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秘密，讓每位村民心甘情愿地接受，進而把這個小小社區(qū)治理得井井有條？

“這封信是全體村民心目中的‘小憲法，是我們村民主集中、協(xié)商共治的結果。信中這24條，并不是我‘一言堂提出來的，也不是我們村‘兩委班子拍腦袋定出來的，大多數(shù)是居民提出來的。如果沒有民意，就我們村‘兩委班子4個人在上面空轉，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笔∑鹕钣畜w會。經過全體村民“三上三下”的討論，最終形成了大家都認可的這份“契約”。居民回遷那天，以宅基地為單位，18歲以上的每個村民都心甘情愿、順順當當?shù)卦谶@上面簽了字，一共簽了117份。

在24條中，有一條看似強硬的“霸王條款”——不得飼養(yǎng)貓、狗、家禽等寵物，讓人不能完全理解。村里征求意見時，98%的村民對這條投了贊成票。為此，我們特別采訪了幾戶原來家里養(yǎng)寵物的居民。家住3號樓的劉大爺反映：“養(yǎng)狗擾民呀，中午剛睡著，狗一汪汪，被吵醒了?，F(xiàn)在上樓了，聽不到狗叫，睡多久都沒人吵到。”家住2號樓的王大嬸實話實說：“養(yǎng)狗還有個隨地大小便的問題，一不小心踩一腳狗屎，都養(yǎng)煩了，所以村里征求意見時我投了贊成票?！?/p>

飼養(yǎng)愛寵多年，畢竟感情難以割舍，這條能不能做到“一刀切”？王立民家里一只鷯哥養(yǎng)了多年，會說話，還會做幾句詩，他咬牙提前處理了。在小家和大家、情感和制度之間，石印起和村“兩委”班子成員自覺選擇了后者。石印起說：“一分制度，九分落實。這封信誰都可以寫，但只要管不住就會亂。沒有廢話，我們首先要從自我做起。”

回遷半年后，仍有村民不忍送走愛犬，沒有簽養(yǎng)狗協(xié)議，一直在外租房住。村民代表大會又研究決定，對《致村民們的一封信》中“清潔衛(wèi)生管理”第4條做了補充規(guī)定：要養(yǎng)狗，先交10萬元押金。3位村民與租戶交了押金，簽訂了《豢養(yǎng)寵物規(guī)定的補充承諾書》，做到了嚴格遵守，至今沒有受過罰。

以“一封信”為起點，石印起帶領村“兩委”班子從制度改革入手，開啟一系列“契約制”管理的創(chuàng)新實踐。在村黨支部帶領下，全村討論通過了《關于村民違反房屋出租規(guī)定的懲罰辦法》《關于車位管理的決議》等12個方面的管理制度和自治契約。為了將這些契約制度真正落實到位，村黨支部借助農村“熟人社會”的特點，在村“兩委”班子成員、黨員、村民代表中推行“一人、一戶、一族”網格管理制度，每名班子成員、黨員、村民代表在嚴格管好自身行為的同時，對自己的親屬也要進行嚴格管理，無論誰違反規(guī)定，都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革俗”：“專項”嚴治理

“你們小區(qū)管得太嚴了，鄰村親友來串門時和我叨叨。我說嚴好呀，要不我們這里咋能這么干凈又安全呢！”家住1號樓5單元的村民代表楊秀茹說，“我們村房子租金雖然比別的小區(qū)高，但租戶都愛租，租了不愛走。”

從一進小區(qū)大門，到各個單元門，再到各電梯間，不見一處私搭亂建，不見一片廢紙垃圾，地上連一點痰跡和一個煙頭都看不到。養(yǎng)成一個干凈整潔的生活習慣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對在農家院里住了大半輩子的村民來講，但是他們做到了。

就拿司空見慣的“隨地吐痰”來說吧。村支部委員吳永洪吐槽：“以前村里院子、道路都是土的地面，一口痰吐下去沒那么明顯?，F(xiàn)在小區(qū)地面是水泥地，樓道貼了瓷磚，連地庫都做成環(huán)氧的了，到處那么干凈，再隨地吐痰就看不過去了?！?/p>

回遷后不久，面對赫然出現(xiàn)的痰跡，“看不過去”的吳永洪就先組織了“吐痰專項整治”：先警示后懲罰，告示單上寫明“嚴禁吐痰，違者罰款，罰款數(shù)額按地下所有痕跡罰款，每個痕跡是100元”。樓門口貼一張、電梯間貼一張，18個單元一共貼了36張。同時，發(fā)動村民參與共治，村民舉報有獎。“從不敢，到不忍，再到不想，沒想到村民們這個轉變很快就過來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抓到一個隨地吐痰的。”吳永洪欣慰地說。

革除全部固有的陳規(guī)陋習，不是一步就能到位的輕松事。針對一個個問題，村黨支部陸續(xù)采取了“吸煙專項整治”“小廣告專項整治”“自行車專項整治”等措施。其中，“樓道專項整治”是最困難的。石印起說起原因：“原來村民都有宅基地，‘領地意識濃，上了樓，依然覺得樓門口歸自家，把樓道當作自家領地?；剡w沒多久，各家門口就擺上墩布掃帚、瓷磚木板、白菜大蔥，就像雜貨鋪?！笔∑饚ьI村“兩委”班子和村民代表，推著平板車，逐個樓門清理，連水井房和電井房都沒放過。經過為期一個月的專項整治，樓道徹底干凈了。

看起來各個專項治理推進很順利，但吳永洪不經意間談起一件事讓人轉變了印象：“一戶把一捆大蔥放到樓道家門口，我讓對方拿回家去，對方非但不聽，還急了，對著我罵臟字?！彼麤]有絲毫退讓：要么按照村約規(guī)定拿回家，要么就按罰款規(guī)定，一棵蔥10塊錢。最終，大蔥還是被拿回了住戶家。石印起說：“拉鋸戰(zhàn)的時候，必須要堅持原則、嚴格執(zhí)行約定，最怕的是一松懈產生‘破窗效應。”

契約管理中的懲罰就像在每個人頭頂上懸了一把劍，違犯了就會掉下來。“垃圾袋往家門口放前得先想一想，這要是被逮到，一袋值100塊?，F(xiàn)在也習慣了，干嗎非要放外面?！庇形淮迕裥χf。

半年之后，這里的陳規(guī)陋習都不見了。石印起自豪地說：“一開始村里每周定期巡查，后來改為不定期，現(xiàn)在村民都養(yǎng)成了好習慣，基本上不用巡查了。南廣陽城村終于真正變成了一個有契約的地方，一個按契約治理的地方，一個違約必罰、違約認罰但處罰很少的地方?！?/p>

“革心”：種植“新觀念”

人上樓了，思想觀念有沒有跟著上樓？“契約+嚴罰”之下，搬遷上樓的南廣陽城村“革制”成功，“革俗”到位，更為重要的是契約制度有沒有從墻上走到心中，變?yōu)槊總€人自覺自愿的行動，變?yōu)榧w共有的自治意識？

突破口在哪里？

小區(qū)轉一圈，幾株低矮的石榴樹還掛著未摘的果實，樹干上綁著認養(yǎng)人名牌和科普卡片。物業(yè)管理人員吳亞曼介紹：“這是觀賞石榴。小區(qū)里還有山楂、杏樹、蘋果、海棠等果樹，是2017年小區(qū)綠化升級時一起種上的?！?/p>

與這些果樹一同種下、萌發(fā)和生長的，還有文明新觀念。樹剛種上，村黨支部就開展了“小手拉大手”果樹認養(yǎng)活動，小區(qū)32個孩子踴躍報了名。村黨支部還給這個活動立了一串“規(guī)矩”：孩子們要寫果樹生長觀察日志;秋天果樹結果要統(tǒng)一采摘;采摘時孩子和家長要一起行動;果子摘了各家各戶都要分一分……2019年果樹大豐收，10月27日是統(tǒng)一采摘日，孩子們像過節(jié)一樣，興高采烈采摘了滿滿幾大簍，然后分裝成袋。這樣，每戶村民都可以領到一袋“共管共享”的果實?！澳翘觳烧介笕藥托『?，小孩幫小小孩，男孩幫女孩，歡聲笑語間，果實分享中，我們小區(qū)的人情味立馬濃了很多?！币晃缓⒆計寢尭锌卣f。

“我這里還有幾顆孩子們送來的海棠果，你們也嘗一嘗?！痹谵k公室，石印起捧出一把紅彤彤的海棠果，“‘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通過兒童認養(yǎng)果樹活動，我們希望孩子們從小養(yǎng)成遵守村規(guī)民約、愛護環(huán)境和家園的習慣，文明素養(yǎng)一輩更比一輩高?！?/p>

小小果園還是個文明素養(yǎng)的“檢閱臺”。到了秋天，果實熟了，大家都不會私自采摘?！肮赢斎徊荒苷耍ê腿~子都不能摘??！”采訪中，看上去一名只有八九歲的孩子一臉認真地告訴記者。在南廣陽城村，“愛護園林綠化，不采摘花朵，不踐踏草坪，不損壞樹木”這條契約已經婦孺皆知、入腦入心。

3年里，因為摘果子受到處罰的情況，屈指可數(shù)。王立民回憶道：“我印象中有一次，一位村民趕來告訴我‘咱們的石榴丟了倆，你瞅瞅吧。我聽了很吃驚，經過查看監(jiān)控、一番核證后，發(fā)現(xiàn)石榴是一家租戶新請的保姆摘的，她剛來還不了解村里規(guī)矩。”當王立民把這段監(jiān)控錄像傳給租戶后，對方二話沒說就替保姆交了罰款。他翻開手機找到當時的微信轉賬記錄：“你看，200元罰款秒到賬。大家共同的契約，承諾了就要遵守，連我們的租戶都這么自覺?！?/p>

文化為核，活動聚人，氣象更新。采訪到了中午，我們遇到了趕到村黨群服務中心送舞蹈服的村民代表黃秀珍，她興沖沖地說：“我們舞蹈隊成立了大半年，從一開始幾個人到現(xiàn)在快30人了，想加入的越來越多。以前村里冬季農閑時，村里打麻將的多，現(xiàn)在跳舞的、養(yǎng)生健身的多。”村運動會、春節(jié)聯(lián)歡會……現(xiàn)在村里文化活動越來越豐富，鄰里間的紐帶越來越緊實了。但石印起還是不滿意：“以后會舉辦書法班、閱讀日等活動，讓村民都能在小區(qū)找到樂子，找到歸屬感。”

采訪結束，揮手作別，小區(qū)花園里紅彤彤的石榴果還悄悄掛在樹梢，風兒一吹輕輕搖擺著，仿佛在訴說著，雖然千年鄉(xiāng)村嬗變?yōu)樾聲r代社區(qū)，但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覺還在，古道熱腸的氣息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