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金秋十月,我在上海陜西南路一帶的街道閑逛,頭上是法國梧桐。次年一月,我回到舊金山。寒夜,我擁被讀張愛玲的散文,有一篇寫到上?!把笪嗤钡穆淙~。她不是詩人,卻以一首散文化的新詩感動了我:“大的黃葉子朝下掉;慢慢地,它經(jīng)過風(fēng),經(jīng)過淡青的天,經(jīng)過天的刀光,黃灰樓房的塵夢。下來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地上它的影子,迎上來迎上來,又像是往斜里飄……”
人的生命之樹和上海的梧桐樹相似。人生的后半段有一種功課叫“吻影子”。這“影子”是自身投下的,即“前半生”?!昂蟀肷睂λ淖穼?,看似緩慢、矜持,其實迫不及待。
別以為這個過程簡單,它適用于一切懷舊癥患者。
一位我十分喜愛的小說家說了一個故事。在加拿大多倫多一個聽力診所里,一位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太太每個月來見醫(yī)生一次。陪她來的男人對她極為體貼,抱著她上下車。她坐在候診室里,他會給她蓋上自帶的毯子,給她喂藥,小心地揩去嘴角的水跡。護(hù)士看到十分感動,問老太太:“陪您的人是誰?”她每一次都這樣回答:“是戴夫?!北M管口齒不清,但她說“戴夫”的名字和身份,異乎尋常地清晰。說完,她會摸摸“戴夫”的手,喃喃道:“我最親愛的弟弟!”她身邊忙前忙后的男人聽了,失落地?fù)u頭,沒有回答。
一次,他把她推進(jìn)洗手間,替她換尿片。出來時,面對護(hù)士好奇的眼光,他說:“我是她的丈夫,叫丹尼斯。我照顧了她十多年,日日夜夜,從來不敢松懈。她的弟弟戴夫因車禍去世十七八年了!”
醫(yī)生這樣向丹尼斯解釋:人在大腦皮層最具活力的年齡刻印下來的人和事,組成記憶最堅固的底座。人老去,記憶層層疊加?;及柎暮D〉睦先擞洃浀膩G失是從“面上”開始的,一般而言,越是新的,可能忘卻得越快、越干凈,反倒是底層的,經(jīng)得住腦細(xì)胞的殘缺和消亡。倒退大半個世紀(jì),老太太最好的童年伙伴是弟弟戴夫,所以老來張冠李戴。
小說家說這個故事時的地點也是上海。她說完,一眾聽者無言。我怔怔地看著窗外的梧桐樹,想起一位智者給記憶下的定義:“想象力的櫥柜,理智的寶庫,良心的登記處,思想的議事廳?!苯z絲縷縷的悲涼襲上我的心頭,繼而是解脫的輕松。
原來,記憶有兩種特性:一是無一例外地成為“黃土高原”,以泥土流失為宿命;二是年輕時記憶清晰而完整,不是因為它格外美麗,值得銘記,而是出于生理學(xué)范疇的慣性,與其他器官的衰老無異,但和理性的選擇性記憶相去頗遠(yuǎn)。
明乎此,容易殘缺、消失的“后半生記憶”,是我們務(wù)必花力氣挽留的。理由在于,相比青澀、粗淺和狂妄的前半段,它更成熟一些,蘊(yùn)藏的反思更多一些。必須把它固定下來,將它帶有警誡意義的部分傳給下一代,不然,我們的人生就成了朗費(fèi)羅的詩句:“記憶之葉,悲哀地,在黑暗中沙沙作響。”
(張小飛? 摘自《解放日報》? ?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