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曉 張振興
提 要 本文選擇若干重要研究論著,重點綜述以粵方言為主要方言,以廣州、香港、澳門、深圳為中心城市的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研究概況;也涉及粵港澳大灣區(qū)境內(nèi)客家方言和閩方言研究的大略情況,附論“普通話-粵方言-其他方言”的深圳語言生活模式。大灣區(qū)粵方言的一致性、包容性、開放性特征,引導大灣區(qū)語言研究出現(xiàn)了3個重要走向:一是重視普通話和粵方言的教學研究;二是重視粵方言的應用研究;三是重視粵方言文字的整理和使用。
關鍵詞 粵港澳大灣區(qū);語言研究;綜述;粵方言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0)01-0034-12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00103
Abstract Based on major academic work, this paper attempts to review the research on the linguistic varieties used in the Guangdong-Hong Kong-Macao Greater Bay Area. Being composed of four central cities of Guangzhou, Hongkong, Macao and Shenzhen, this area uses Cantonese as the main local medium of communication. In this paper, research on Cantonese as well as the other local dialects like Hakka and Min used in this area is examined with an aim to show linguistic patterns prevalent in this area. In addition, the co-existence of “Putonghua-Cantonese-other dialects” in Shenzhen is also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Though the dominant variety in the Greater Bay Area is Cantonese, it is also noticed that this area is linguistically inclusive and open towards other varieties, which encourages three emerging foci of research: the teaching of Putonghua and Cantonese, the use of Cantonese, and the study and use of written Cantonese. The findings show that, in facing structural changes of society brought by nationalization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 and being inspired by the idea of new multicultural society, the Guangdong-Hong Kong-Macao Greater Bay Area develops a healthy ecolinguistic environment of multilingulism.
Key words Guangdong-Hong Kong-Macao Greater Bay Area; research of linguistic situation; review; Cantonese
作者簡介:胡明曉,女,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語言教育、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電子郵箱:hmx@szpt.edu.cn。張振興,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方言。電子郵箱:zhenxingzh@263.net。
一、引 言
粵港澳大灣區(qū)(簡稱大灣區(qū))包括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和廣東省廣州市、深圳市、珠海市、佛山市、惠州市、東莞市、中山市、江門市、肇慶市(簡稱珠三角九市),總面積5.6萬平方公里,2017年末統(tǒng)計總?cè)丝诩s7000萬人,是我國開放程度最高、經(jīng)濟活力最強的區(qū)域之一,在國家發(fā)展大局中具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是國家建設世界級城市群和參與全球競爭的重要空間載體。
粵港澳大灣區(qū)也是我國語言資源最豐富的地區(qū)之一。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2012)、《珠江三角洲方言調(diào)查報告(三卷本)》(1987、1988、1990)、《廣東粵方言概要》(2002)等重要論著的研究,粵方言幾乎覆蓋整個大灣區(qū)。香港、澳門兩個特別行政區(qū)以及珠三角九市,基本上都屬于粵方言廣府片。眾所周知,粵方言是我國最重要的漢語方言之一,廣府片是粵方言的核心區(qū)域。大灣區(qū)的惠州、中山、深圳、香港、澳門等地還分布著一定使用人口的客家方言,其中的惠州是粵方言與客家方言相連接的地方。香港、澳門以及中山市境內(nèi)的一些地方也有人使用閩方言和客家方言。除此之外,大灣區(qū)還零散分布著吳語、官話等其他方言。本文將選擇若干重要研究論著,重點綜述以粵方言為主要方言,以廣州、香港、澳門、深圳為中心城市的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研究概況,同時也涉及粵港澳大灣區(qū)境內(nèi)客家方言和閩方言研究的大略情況。本文第二節(jié)討論主要方言,即廣州及周邊城市、香港、澳門的粵方言研究;第三節(jié)討論非主要方言,即客家方言和閩方言的研究。將深圳放在第三節(jié),一是因為在深圳的本土方言中,客家方言占據(jù)優(yōu)勢;二是因為深圳作為改革開放后快速發(fā)展起來的中心城市,大量的移民使之形成了特別的語言
模式。
二、粵方言研究
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研究以粵方言研究最具代表性。據(jù)張振興等《中國分省區(qū)漢語方言文獻目錄(稿)》(2014)的不完全統(tǒng)計,粵方言的研究文獻大約3000條,其中關注粵港澳大灣區(qū)廣府片方言的多達1200多條,數(shù)量非??捎^。
(一)廣州及周邊城市
討論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需要從廣州市以及周邊珠海市、佛山市、惠州市、東莞市、中山市、江門市、肇慶市這珠三角八城市的方言分布說起。珠三角八市日常生活通行粵方言,當然現(xiàn)在也廣泛通行普通話。本節(jié)主要討論廣州話,也涉及周邊的其他城市所通行的粵方言。廣州話是粵方言區(qū)最有代表性的方言,當然也是大灣區(qū)最有代表性的方言,以至于一般人經(jīng)常把廣州話跟粵方言,甚至跟廣東話混為一談。
廣州話的研究有百年的歷史,大致以1950年和1980年為界分為3個階段。
1950年以前,首先應該提到1892年陳澧所撰《廣州音說》。這是最早的一篇討論廣州話語音特征的文章,比較確切地說明了廣州語音與《切韻》音系的關系,可惜意深言短,不及詳論。至于用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方法來討論廣州話的著述,要到20世紀20年代以后才出現(xiàn)。其中最有影響的要算詹憲慈于1924年寫成的《廣州語本字》。全書按照事物分類共42卷1450條,每條均有釋義、例證,有的還比較其他官話方言以證其為廣州本字。該書還為后人留下大量當時的廣州話口語資料,至今仍有重要價值。1940年以后,對廣州話的研究更是漸入佳境。其中最重要的是1941年初版,之后一再重版的黃錫凌《粵音韻匯》,這是第一部用國際音標記錄和研究廣州話的著作。全書正文包括檢字索引凡例、粵方言韻目表、粵音韻匯檢字、粵音韻匯凡例、粵音韻匯、廣州標準音之研究等幾部分內(nèi)容。其中“廣州標準音之研究”一章,詳細介紹了廣州話的語音系統(tǒng),并深入討論廣州話語音的有關問題。該書記音準確,立論精當,對后來廣州話以及其他粵方言的語音研究有很大的影響。其他如羅常培的《關于廣州話入聲的討論》(1932),何禪山的《粵語指南(廣州白話)》(1934),岑麒祥的《廣州音系概述》(1946),趙元任的《中山方言》(1948),王力、錢淞生的《東莞方音》(1949),等等,都是這個時期討論廣州話及其周邊方言的。還有一些論著,如岑麒祥的《粵語發(fā)音實驗錄》(1936)、趙元任的《粵語入門》(英文版,1947),雖然沒有冠以“廣州”之名,但實際內(nèi)容也是討論廣州話的。
1950年以后至1980年以前,廣州話的研究取得了更大的發(fā)展,并且專注于為推廣普通話服務,具有很強的應用性。這里首先應該提到倪海曙的《北方音·江南音·廣州音對照字匯》(1951),這是第一部把廣州音與官話語音進行廣泛比較的著作,可惜所選比較對象不定,錯漏也多,沒有達到預期的比較效果。不過,在這之后的廣州話研究很快就與文化學習、推廣普通話的實際應用聯(lián)系上了。例如魏曾山的《廣州話同音字表》(1953),廣東省人民政府教育廳的《廣州話常用詞表》(1953),黃伯榮的《廣州人怎樣學習普通話》(1957)、《廣州話和普通話的語音比較》(1958),陳慧英、白宛如的《廣州音和北京音的比較(附常用詞、詞組、短句對照)》(1958),等等。在這里應該特別提到王力的《廣州話淺說》(1957),這是作者為普及粵方言知識而編寫的通俗性方言著作。全書采用課文形式,重點介紹如何從廣州話類推普通話,找出廣州話與普通話的語音對照規(guī)律。其中講解廣州話時盡可能避開術語,做到通俗易懂,并羅列很多廣州話實際口語語料,引發(fā)讀者的學習興趣。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廣州人或粵方言區(qū)的人學習普通話,也方便了非粵方言區(qū)的人學習廣州話或其他粵方言。
1980年以后至今的將近40年時間里,漢語方言的調(diào)查研究迎來了爆發(fā)式發(fā)展的歷史時期。廣州話的研究也得到了巨大的發(fā)展,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批有相當分量和較高學術水平的論著。
論文方面如:朱德熙《北京話、廣州話、文水話和福州話里的“的”字》(1980),饒秉才、周無忌《廣州話詞匯特點研究(上、下)》(1981),白宛如《廣州方言的ABB式主謂結(jié)構(gòu)》(1981),李行德《廣州話元音的音值及長短對立》(1985),張惠英《廣州方言詞考釋(一)(二)》(1990),周小兵《廣州話的語序》(1993)、《廣州話量詞的定指功能》(1997),施其生《論廣州方言虛成分的分類》(1985)、《廣州方言的“量+名”組合》(1996)、《廣州方言的“形+量”組合》(2009),劉叔新、劉藝《介音u是廣州話的語言事實》(2000),麥耘《廣州話以“佢”復指受事者的句式》(2003),彭小川《廣州話是非問句研究》(2007)等一大批重要研究成果,幾乎涉及廣州話研究的各個領域。
專著方面最主要的有代表性的成果是高華年所撰的《廣州方言研究》(1980)和李新魁、黃家教、施其生、麥耘、陳定方集體編著的《廣州方言研究》(1995)。這兩種同名著作出版時間前后相隔15年,都對廣州話做出了深刻的描寫和研究,內(nèi)容素材都非常豐富,但側(cè)重點略有不同:高著更注重于表現(xiàn)廣州話的整體特征,這些特征充分表現(xiàn)了廣州話作為粵方言的權(quán)威方言的根本素質(zhì);李著更注重于廣州話的細節(jié)分析,這些分析比較全面地反映了廣州話音韻、語詞和語法的總體特點。如果我們需要全面了解廣州話,最好是同時對照著閱讀兩部著作。屬于同類性質(zhì)的著作還有陳曉錦所著《東莞方言說略》(1993)。該書比較詳細地研究了東莞莞城的粵方言,同時研究了東莞清溪的客家話。饒秉才、歐陽覺亞、周無忌編著的《廣州話方言詞典》(1981)和白宛如編著的《廣州方言詞典》(1998)是兩種中型方言詞典。這兩種幾乎同名的詞典出版時間前后相隔18年,但有顯著的差別:饒等所著詞典采用“廣州話拼音方案”注音,收詞原則是基本上只收錄廣州方言詞以及那些跟普通話字面相同而用法不同的詞語,一般不收過于鄙俗的口語詞語;白著詞典是李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卷本之一,全書將近75萬字,共收錄廣州話詞語11 000多條,用國際音標注音,釋義、說明、用字等方面可能比饒等所著詞典更為精細一些。饒秉才、歐陽覺亞、周無忌等3人還于1997年出版《廣州話詞典》,2009年出版《廣州話俗語詞典》?!稄V州話詞典》可以看作《廣州話方言詞典》的異名本,只收錄廣州話中與普通話不同的詞語6000多條。《廣州話俗語詞典》收錄廣州話口語常用的慣用語、成語、諺語和歇后語,還收錄少量方言色彩濃厚的復合詞。屬于同類性質(zhì)的詞典還有詹伯慧、陳曉錦所編《東莞方言詞典》(1997),這也是李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卷本之一,全書47萬字,收詞范圍以及說明體例等方面跟白著《廣州方言詞典》大致相同。如果把《廣州方言詞典》和《東莞方言詞典》對照著閱讀,可以比較廣州話和東莞話的異同。
除了以上所說重點研究和詞典以外,還有一些重要著作應該被提到。例如,由詹伯慧主編,周無忌、李如龍、單周堯、陳海烈副主編的《廣州話正音字典》(2002)。這部字典88萬字,收錄8781個單字,范圍包括《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單字目和廣州口語的記錄用字。編著者在尊重科學的前提下,本著“從今從眾”的原則,對每個字目的形音義做了慎重的處理,比較好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廣州話的字音實際應用。因此,該詞典可以作為廣州話或一般粵方言教學的參考。還有方小燕著《廣州方言句末語氣助詞》(2003)、彭小川著《廣州話助詞研究》(2010)?!稄V州方言句末語氣詞》主要有兩個部分:一是闡述對句子構(gòu)成和句子性質(zhì)的看法,認為句子是由語義成分和語氣成分構(gòu)成的,表述性是句子的本質(zhì);二是具體討論句末語氣助詞的性質(zhì)、歸屬和作用,比較全面地描述了廣州話各種語氣下句末語氣詞的分布和意義?!稄V州話助詞研究》分別討論了廣州話動態(tài)助詞、結(jié)構(gòu)助詞和疑問語氣助詞。這是兩部研究廣州話語法的重要著作,如果把這兩部著作跟郭張凱倫所著《廣州話動詞研究》(英文版,1971)放在一起,可以比較客觀地反映廣州話甚至一般粵方言的某些重要語法特征。
有一些雖未冠以“廣州話”之名的重要論著,其實跟大灣區(qū),尤其跟廣州一帶方言也具有密切的關系。其中最重要者就是由詹伯慧、張日昇主編的大型調(diào)查報告《珠江三角洲方言調(diào)查報告》。該報告分為3810個字音對照,1401個詞匯對照,31處粵、客方言綜述等三卷本。31處方言中就包括今屬于大灣區(qū)的廣州、香港、澳門、佛山、中山、珠海、東莞、深圳、中山、番禺、南海、惠州等12個地點的粵方言,以及部分的客家方言。這部著作對于從整體的視角俯瞰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方言全貌,了解廣州話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因此本書被認為是20世紀80~90年代粵方言調(diào)查研究最重要的標志性成果之一。
(二)香港
討論香港粵方言,必須聯(lián)系廣州話。詹伯慧主編的《廣東粵方言概要》說:“同是粵語,香港粵語在社會生活中牢牢地占據(jù)著第一交際語言的地位,而廣州粵語相對于共同語而言無論如何也只能算是強勢的公共交際語言之一?!保?002:213)這段話說明,在社會的語言生活中,香港粵方言比起廣州粵方言具有更加重要的地位;該書同頁又說:“就目前情況看,以‘交際是否非常困難為標準,港澳地區(qū)粵語與廣州粵語總的來說差別不算大。有些差異只表現(xiàn)在‘使用頻率有所不同上,有些差異則表現(xiàn)在‘使用者年齡層次上,如一些香港人使用的外語借詞,廣州的中老年人可能聽不懂,年輕人則能聽懂一部分或接近全能聽懂,而一些香港人現(xiàn)仍使用的‘舊詞,廣州的老年人則可能比年輕人較能理解一些?!边@段話可以理解為,粵港澳的粵方言具有極大的系統(tǒng)的一致性,其差別是不大的,主要表現(xiàn)在少數(shù)詞匯和個別語法的使用,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少量語音應用分歧(例如古平聲清音聲母字,香港粵方言讀高平變音的字比廣州粵方言多)。大灣區(qū)的語言研究文獻也印證了這個事實。廣州地區(qū)甚至其他地區(qū)的粵方言研究成果,不少也取材于港澳粵方言,同時也適用于港澳粵方言,如上文說到的《廣州話正音字典》等。香港粵方言的研究成果,有的甚至就直接冠以“廣州話”甚至“粵方言”的字眼。例如邵慧君、甘于恩于2017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粵語詞匯講義》一書,在討論一般粵方言詞匯問題時是不分穗港兩地的,只在討論粵方言詞匯內(nèi)部差別的時候,才討論到廣州和香港詞匯的一些不同用法。
早期的香港粵方言研究,多見于國外學者的論著,例如日本學者中島干起的《香港粵語の音韻體系:主母音を中心として》(1972)。20世紀70年代以后,香港當?shù)睾拖愀垡酝庵袊鴮W者相繼關注香港語言研究和語言生活,出現(xiàn)了一大批相關論著。例如游順釗《香港粵語的語助詞》(1980),陸鏡光《香港粵語里[u?]、[y?]的音位問題》(1983),包睿舜《香港粵語共時語音變化》(1986),張日昇《香港廣州話英語音譯借詞的聲調(diào)規(guī)律》(1986),朱永鍇《香港粵語詞語匯釋》(1990),詹伯慧《對香港語言問題的幾點思考》(1996),湯志祥《香港粵語里的英語詞語》(1997),陸鏡光、林加樂《香港粵語的詞語縮略形式》(2000),張洪年《21世紀的香港粵語:一個新語音系統(tǒng)的形成》(2002),陳雄根、張錦少《香港詞匯在粵語區(qū)使用情況研究》(2007),林建平、謝雪梅《香港粵音變異的考察》(2009),朱曉農(nóng)、嚴至誠《入聲唯閉韻尾的共時變異和歷時演化》(2010),等等。這些論文研究并討論了香港粵方言里的各個方面,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
研究香港粵方言的一些專門性著作,則更為引人關注。
這里首先應該提到張洪年于1972年初版、2007年增訂的《香港粵語語法的研究》一書。這是一部以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派理論模式為基礎的香港粵方言語法研究專著,但其中使用的語料有的也來自廣州話或其他地區(qū)粵方言。本書增訂版39萬字,共10章。第一章詳細描寫了香港粵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并簡略進行了歷史音韻的比較,作為全書的鋪墊。其余各章分別討論了句子成分、謂補結(jié)構(gòu)、謂詞詞尾、助詞、粵方言外來語、并列式、句子類型、詞類等香港粵方言的語法事實。從內(nèi)容上可以看出,本書著重于語法現(xiàn)象的應用分析,不太在意語法分類的系統(tǒng)性,因此本書出版以后在香港地區(qū)以及其他粵方言地區(qū)甚受歡迎。后來鄧思穎教授2015年在商務印書館(香港)出版了《粵語語法講義》一書。該書繼承了《香港粵語語法的研究》的某些傳統(tǒng),特別注重語言事實的記錄和描述,同時應用當代最新的語法理論,對香港粵語的詞法和句法現(xiàn)象進行了更加細致的分析,其中對動詞后綴、助詞等專屬詞類的使用分析尤為精彩。
其次應該提到幾部重要的香港粵方言詞典:其一是吳開斌編纂的《香港話詞典》(1997)。該詞典按照1960年廣東省教育廳公布的“廣州話拼音方案”注音,收錄香港粵方言詞語4000多條,詞條選擇暗含與普通話的對比。例如普通話不用的詞,跟普通話同形不同義的詞,香港粵方言里常用的古語詞,香港粵方言借入的外來詞。不過,細讀詞典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選詞標準難免多有疏漏,難以從一。其二是鄭定歐編纂的《香港粵語詞典》(1997)。該詞典也以“廣州話拼音方案”注音,收錄香港粵方言詞語8000多條,著重收錄香港粵方言中與普通話不同的詞語,舉例和釋義力求展現(xiàn)香港粵方言的特點。正文前附有詳細的引論,包含香港的地理與人口、香港的語言與方言、香港粵方言的聲韻調(diào)、詞典常用字注釋、香港粵方言音節(jié)表等各方面內(nèi)容;正文后附有香港粵方言研究論著目錄。所以本詞典從內(nèi)容和體例方面來說,比前述《香港話詞典》略勝完備。另外,鄭定歐在這部詞典之前,還主編出版過一部介紹香港人文地理的《香港詞典》(1996),應該對于編纂《香港粵語詞典》是有幫助的。其三是黃港生編著的《普通話·粵音商務新詞典》(1990),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出版。該詞典注音采用“兼收并蓄”的辦法,使讀者了解該字的粵讀演變情況,注音符號則采用國際音標。其四是田小琳編著的《香港社區(qū)詞詞典》(2009),由商務印書館(北京)出版,是一本香港地區(qū)社區(qū)詞即社會區(qū)域詞的詞典。該詞典共收錄2418條香港社區(qū)詞,所據(jù)語料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香港中文書籍報刊,因此這部詞典跟以上3部詞典并不一樣,具有其特殊的使用價值。另外還有張勵妍、倪列懷、潘禮美編著《香港粵語大詞典》(2018),以現(xiàn)有的主要粵方言詞典所收詞條為基礎,吸收近年香港粵方言詞匯研究的成果,增補近年出現(xiàn)的或重新流行的詞語,為粵方言詞典的新成果。
(三)澳門
澳門的語言資源非常豐富,堪稱一座名副其實的“語言博物館”。從語言種類來說,澳門有漢語,還有葡萄牙語、英語以及菲律賓語、泰語、越南語等其他語言;從漢語來說,除了漢語普通話以外,還有粵方言、閩方言、客家方言、吳方言等多種方言。此外,澳門還有所謂的土生土長的“克里奧爾語”,即土生葡人所說的“土語”。據(jù)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政府統(tǒng)計暨普查局《2001年人口普查》第153頁 ,漢語使用人口比率為97%,其中廣東話占88%,普通話占2%,福建話占4.4%,其他方言占3.1%,另外葡語使用人口占0.7%,英語占0.7%,菲律賓語0.8%,其他語言占0.8%(以上統(tǒng)計,普通話的人口只指原住居民,廣東話只指廣東粵方言,福建話也只指閩方言)。可見,在澳門的語言生活中,漢語的粵方言最為通行。澳門粵方言跟珠海、中山一帶的粵方言非常接近,同屬粵方言廣府片,除了個別字音的音讀差別,以及詞語中有一些葡語、英語的借詞以外,總體上跟大灣區(qū)其他區(qū)域的粵方言沒有很大的差別。詳細可以參見高然所著《中山方言志》(2018)。
跟廣州、香港等大灣區(qū)主要城市相比,澳門的語言研究略顯薄弱。專題研究澳門粵方言的論著幾乎沒有,多為綜合性的論述語言政策方面的討論。其中比較重要的如程祥徽、劉羨冰《澳門的三語流通與中文的健康發(fā)展》(1991),胡培周《葡萄牙語對澳門話的影響》(1991),黃翊《澳門言語社會在語際交流中的語碼轉(zhuǎn)換》(1999),鄭定歐《澳門葡語中的粵語成分》(1999),溫慧媛《澳門土生葡人廣州話語音研究》(2001),吳偉雄《澳門土生粵語語音特點及其變異的原因》(2007),湯志祥《論“港澳詞語”以及“澳門特有詞語”》(2008),等等。而最重要的是黃翊所著《澳門語言研究》(2007)。黃著實際上是一部描寫、研究與比較澳門語言生活歷史和現(xiàn)狀,兼顧口語使用和文字應用的社會語言學專著。其最重要價值在于整理和保存了一批極具重要性的澳門語言文字史實。這些史實以前是少為人知的。例如第二章討論澳門早期的語言狀況,整理出清代澳門中文檔案里澳門詞語385條,如“吧哋喱(葡語padre,神父)、白眼大仔(蕃人)”等;又整理出清代學者印光任、張汝霖于1751年終稿的《澳門記略》里的澳門詞語395條,這些條目用漢字直音的方法標注出當時的葡語發(fā)音,如“半夜(貓亞內(nèi)的)、庫房(哥肥里)、老爺(蠻啲哩)”等。這些詞語有的還見于今澳門粵方言口語,但很多說法已經(jīng)消失了。另外第四章討論澳門的通用口語,專門說到帶有吳方言、官話方言、閩方言色彩的澳門粵方言,以及泰國人、菲律賓人所說的澳門粵方言,這些口語資料也很難得。
三、客家方言、閩方言研究和深圳語言模式
本節(jié)討論粵港澳大灣區(qū)內(nèi)的客家方言和閩方言研究,附論深圳的語言模式。大灣區(qū)內(nèi)還有零散吳方言等其他的漢語方言,并無專門的調(diào)查研究,故從略不論。
(一)客家方言
客家方言是大灣區(qū)內(nèi)除粵方言之外的最主要方言,主要分布在惠州市的惠東、惠陽地區(qū),那里是廣東省境內(nèi)粵方言與客家方言交界的主要區(qū)域。很多學者對這一帶的客家方言做過專門的研究,例如周日健《廣東省惠陽客家話音系》(1987)、《廣東省惠東客家方言的語綴》(1994),傅雨賢《惠州客家話吸收粵語成分探索》(1994),劉若云《惠州話詞內(nèi)屈折變化形式芻議》(2002),等等??图曳窖砸惨娪谥猩绞械囊恍┑胤?,可以參見何科根《廣東中山翠亨客家話方言島記略》(1998),甘甲才《中山客家話在粵方言影響下的變化及走向》(2000)、《從詞匯特點體察中山客家話的流變》(2002)、《試論中山客家話發(fā)展現(xiàn)狀及走勢》(2003)、《中山客家話研究》(2003)等有關論著。
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境內(nèi)的新界一帶也有很多居民使用客家方言,同時使用少量其他方言。香港新界包括沙田、北區(qū)、大埔、西貢、屯門、元朗、荃灣、葵青和離島等九區(qū),這一帶方言的分布比較特殊。張雙慶、莊初升所著《香港新界方言》(2003)一書,詳細地記錄描寫了這個地區(qū)的方言分布和方言性質(zhì)。據(jù)該書調(diào)查記錄,新界九區(qū)包含631個村落,其中客家人村落341個,約占54%;“圍頭人”村落204個,約占32%;疍家人村落15個,福佬人村落4個,混合村落67個,分別只占2.4%、0.6%、11%(2003:10~17)。相對應的方言主要是客家方言和接近粵方言系統(tǒng)的“圍頭話”,還有原漁民所說的疍家話,以及少量的福佬話(閩方言系統(tǒng))。不過,由于最近半個多世紀來香港經(jīng)濟的高度發(fā)展,粵方言以極快的速度覆蓋新界地區(qū)各村落,“圍頭話”、疍家話、福佬話幾近消失,原先流行較廣的客家方言也已經(jīng)處于瀕危狀態(tài)。該書附錄所列4種方言9個地點2363個的“字音對照表”、2115條詞匯和66個語法例句的“詞匯和例句對照表”,為香港新界地區(qū)的客家方言保存了大量語料。莊初升、黃婷婷所著《19世紀香港新界的客家方言》(2014)一書,利用19世紀中葉以來巴色會傳教士的客家方言文獻資料,以客家方言課本《啟蒙淺學》(1879)為依據(jù),通過建立和使用小型的計算機語料庫,從語音、詞匯、語法和方言用字4個方面勾勒其語言面貌和書寫特點,并結(jié)合田野調(diào)查的情況進行縱向比較研究,揭示其一百多年來發(fā)展演變的方向和規(guī)律。另外還有劉鎮(zhèn)發(fā)所著《香港客粵方言比較研究》(2001)、《香港原居民客語:一個消失中的聲音》(2004)。前者是論文集,著重討論香港社會客家方言和粵方言的關系,以及兩種方言的比較研究;后者是用社會語言學的方法來研究香港的客家方言,即從社會語言生活的角度對香港客家方言的外部環(huán)境進行考察,闡述香港客家方言將逐步趨于瀕危以致消亡的事實。這兩部著作補足了上述《香港新界方言》論說中的某些不足。
澳門也有客家方言,口音跟廣東中山、珠海一帶的客家方言比較接近,據(jù)說現(xiàn)在使用人口已經(jīng)不足300人,處于瀕危狀態(tài)。
(二)閩方言
大灣區(qū)境內(nèi)還有閩方言,主要以方言島的形式分布于中山市境內(nèi)。早期對中山閩方言的調(diào)查研究主要有兩部重要著作:一是易家樂(Soren Egerod)的《隆都方言》(The Lungtu Dialect)(1956),對中山隆都鎮(zhèn)的閩方言島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記錄和描寫;二是包擬古(Nicholas C. Bodman)的《中山縣的一個閩東方言:南朗話——兼論粵語對其音韻和詞匯的影響》(The Namlong Dialect, a Nottheastern Min Outlier in Zhongshan Xian and the Influence of Cantonese on Its Lexicon and Phonology)(1982),描寫和記錄了中山南蓢鎮(zhèn)的閩方言島。這兩部著作材料都頗為豐富,但分析比較不足。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一批研究者對中山閩方言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先后進行了詳簡不一的調(diào)查研究,相繼發(fā)表了一批論著。例如:黃家教的《一個粵方言地區(qū)中的閩方言島——中山隆都話》(1985),在易家樂之后,再度記錄和描寫隆都閩方言。張振興的《廣東省中山市三鄉(xiāng)閩語》(1987),主要記錄中山三鄉(xiāng)的閩方言島,著力于中山沙溪、南蓢、三鄉(xiāng)等3處閩方言島的比較,以及三鄉(xiāng)閩方言與閩方言廈門話、福州話的比較,材料不多,但言簡意賅,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高然《中山方言志》(2018)一書,里面以大量篇幅集中展現(xiàn)了隆都、南蓢、三鄉(xiāng)等鄉(xiāng)鎮(zhèn)的閩方言比較材料,是對中山閩方言的最新、最詳細的調(diào)查記錄。其他如李新魁《中山的閩語》(1994),陳小楓《中山閩語語音概說》(1995)、《粵方言對隆都閩方言島語音系統(tǒng)的影響》(2007)、《從中山閩方言島看閩語在廣東珠三角的流播》(2010),高然《中山閩語研究》(1999),等等,都從不同角度對中山閩方言各個方言島進行了研究。
(三)關于深圳的語言模式
深圳,位于廣東省南部珠江出??跂|部沿海地帶,也就是珠江三角洲東緣。1979年3月,原寶安縣改名為深圳市,同年11月升格為省轄地級市。1980年8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在深圳設置經(jīng)濟特區(qū)。1981年3月,深圳市升格為副省級市。據(jù)深圳市政府網(wǎng)站最新材料,深圳市總面積1997平方公里,城區(qū)常住人口為1035萬人,是粵港澳大灣區(qū)除廣州以外最大的中心城市之一。
從語言分布和語言使用的實際情況來看,深圳有一定的特殊性。因此,本文從深圳語言生活模式的角度予以討論。這個必須從深圳的前身寶安縣的方言,即所謂本土方言說起。據(jù)湯志祥《深圳本土方言的地理分布特點》(2015),寶安縣本來就是一個多方言的共存區(qū),正好處于粵方言、客家方言和閩方言的交界地區(qū),客家方言與粵方言分布最為廣泛。全縣使用的本土方言包括:(1)屬于粵方言的寶安“本地話”,包括“圍頭話”;(2)屬于客家方言的“龍崗客語”;(3)屬于粵客混合的“大鵬話”。又據(jù)《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年鑒(創(chuàng)刊號)》(1985:553)統(tǒng)計資料,使用寶安粵方言的人口約11萬,占當時寶安全縣總?cè)丝诘?4%;而使用龍崗客話的人口約14萬,占全縣總?cè)丝诘?6%。《寶安縣志》(1997:779)資料顯示,使用大鵬話的人口根據(jù)1990年的統(tǒng)計有3萬左右,約占全縣總?cè)丝诘?%。由于1985年統(tǒng)計時地方政府把大鵬話歸入寶安粵方言,所以寶安粵方言的實際使用人口約占全縣人口的35%??梢娫谏钲诘谋就练窖灾校图曳窖哉紦?jù)一定的優(yōu)勢,而粵方言也具備相當可觀的競爭能力。
深圳市從一個縣級地區(qū)演變而成為一個人口超千萬、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中心城市,只用了短短的40年時間。這期間,深圳人口大量擴展,人們紛紛從廣東乃至全國各地匯集而來。深圳周邊尤其廣州和香港都是粵方言占絕對優(yōu)勢的地區(qū),從珠江三角洲地區(qū)聚集而來的深圳新居民在人數(shù)上也占有較大的數(shù)量,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粵方言在深圳語言社會當中的競爭能力。與此同時,20世紀80年代從全國各地匯聚而來參與深圳建設的年輕人,開始在這座新型的移民城市繁衍生息,“深二代”(泛指深圳特區(qū)建設者的后代)伴隨深圳特區(qū)發(fā)展而成長。他們在學校和社會人際交往中首選普通話作為交際語言,進一步固化了普通話在語言生活中的使用群體和競爭優(yōu)勢,逐漸形成了一個“普通話-粵方言-其他方言”的深圳語言生活模式。這個模式的格局是“普粵為主,多語并存”,其特點是:(1)普通話是首要的社會交際共同語;(2)粵方言(廣州話)是城市生活次要的社會交際通行語;(3)城市生活中同時流行著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方言;(4)原先的本土客家方言和“圍頭話”正逐漸變?yōu)槿鮿莘窖院蜑l危方言。深圳的語言生活狀況變化是一個典型的城市語言變遷的實例。
深圳的語言生活模式和語言格局,在粵港澳大灣區(qū)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其中有兩個重要概念就是“多語共存”和“雙語雙言”。在珠三角九市,實際上是指統(tǒng)一漢語概念下的“雙語雙言”共存:普通話、粵方言以及其他方言;在港澳地區(qū)實際指“多語雙言”共存:香港基本法規(guī)定漢語和英語并列為官方語言,澳門基本法規(guī)定漢語和葡語、英語并列為官方語言。然而無論是香港還是澳門,官方的正式使用雖然在多數(shù)的情況下指漢語普通話,但是社會生活中粵方言的重要性卻遠遠高于珠三角九市。所以,漢語與英語、葡語,漢語里的普通話、粵方言以及其他方言,都存在一定程度的競爭,這一點符合多語多方言的普遍生存規(guī)律。我們看到,由于大灣區(qū)語言生活的基本歷史事實,以及基本法律(國家語言文字法、香港和澳門特區(qū)的“基本法”)的實施,這種競爭現(xiàn)在是平等的、合理的,是得到有效保護的。因此,大灣區(qū)的語言生活也是和諧的。
四、余論:大灣區(qū)語言生活主要特征及重要走向
從上文的討論中可以看到,粵方言是粵港澳大灣區(qū)最主要的方言,此外還有客家話、閩方言以及其他方言。就語言生活實際來說,普通話在大灣區(qū)的語言生活里,具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在廣州、深圳等珠三角九市,普通話、粵方言和客、閩等其他方言和諧相處,在深圳的語言模式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在香港、澳門,漢語、英語、葡語或雙語或三語共處,也十分和諧。在廣大居民的日常生活中,粵方言和其他漢語方言一如既往,但普通話的地位明顯上升。細究起來,大灣區(qū)語言生活的這種和諧情景,都跟其中最重要的語言——粵方言的內(nèi)在氣質(zhì)有很大關系?;浄窖跃哂?個非常重要的特征。
其一,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大灣區(qū)的粵方言有很大的共性,上文說到的很多粵方言詞典、字典、對照手冊等材料,在大灣區(qū)范圍內(nèi)幾乎可以通用。即使存在一些細微差別,也完全不影響各城市粵方言之間互相通話。這里從《漢語方言學大詞典》下卷再略摘幾條對比廣州、香港、澳門、東莞粵方言的音讀和說法(見表1、表2)。
表1中比較的7個字在口語里都是可以單獨成詞的,表2中的4個詞語也是口語常用詞。廣州、香港、澳門只是個別字音略有差異,在語言生活中這些差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東莞差別略微明顯,但基本上不會造成交際的困難。
其二,具有很大的包容性。首先表現(xiàn)為對大灣區(qū)境內(nèi)非粵方言的包容性,例如不排斥境內(nèi)的客家方言、閩方言等其他漢語方言,即使對于像中山境內(nèi)的各個閩方言島,粵方言可以覆蓋但不“吞并”,而是相互吸收,相互影響,長期共存。其次表現(xiàn)為對雙語中的英語英文、葡語葡文更是互相包容,甚至于融入日常的語言生活之中。這一點在香港、澳門的粵方言里表現(xiàn)尤為突出。詹伯慧主編《廣東粵方言概要》舉了一些香港粵方言的例子:將英語show(表演、演出、展示)直接引進口語,寫作“騷”,如“做騷、騷畀人睇”;口語里直接使用sales指售貨員、推銷員,但卻用的是粵方言音讀/seu55?i35/或/sel55?i35/;甚至將粵方言和英語夾雜成句子,說“全美暑假勁Hit太空特技猛片”(2002:213~218)。澳門粵方言更多地包容了葡語和葡文,口語里把葡語的音譯借詞直接融入粵方言,或者直接粵葡夾用。孫錫亮《澳門粵語中的葡語借詞研究》(2014)一文列舉了很多這樣的例子,如:大媽地(tomate)幾多錢斤呀?(番茄每斤多少錢?)|亞女,快D叫聲亞刁(tio)啦。(女兒,快些向叔叔問好。)|要杯熱cafe,少糖。
其三,具有很大的開放性?;浉郯拇鬄硡^(qū)處于我國南大門,由于地理和歷史的雙重原因,粵方言在漢語諸方言中是最具有開放性的方言之一,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敞開大門,在早期就讓英語、葡語等境外語言進入粵方言,造成了很多音譯、意譯等多種多樣的外語詞匯層次,構(gòu)成大灣區(qū)粵方言甚至整個粵方言詞語的重要特點。最常見的外語借詞如:巴士(公共汽車,bus)、波(球,ball)、泊車(停車,park)、的士(出租車,taxi)、菲林(膠片,film)、嘜(商標,mark)等,多達百多個。這些早期外語借詞甚至北上進入其他漢語方言和普通話。另一方面是通過海洋通道,大灣區(qū)的粵方言隨著移民走向海外,幾乎走向全球。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B16圖,粵方言廣泛分布于東南亞地區(qū),一直遠至南北美洲。以粵方言為母語或能說粵方言的人數(shù)在1100~1200萬人之間,他們的祖居地大多是南海、番禺、港澳等今大灣區(qū)地區(qū)。這些流播海外的粵方言與所在地的語言和諧相處,既保留了祖居地粵方言早期的基本面貌,又適當?shù)匚樟怂诘卣Z言的一些成分。
這種語言生活的實際情況,引導大灣區(qū)語言研究出現(xiàn)了3個重要走向。
一是重視普通話和粵方言的教學研究。在這方面出版了大量適合粵方言區(qū)的人學習普通話或適合非粵方言人士(包括外籍人士)學習粵方言的學話手冊或教材。學習普通話的例如:黃伯榮《廣州人怎樣學習普通話》(1957),李新魁、麥耘、林倫倫主編的《廣州人學講普通話》(1988),王理嘉《粵港人學習普通話讀本》(1998),高然、陳佩瑜、張燕翔合編的《對粵港澳普通話教程》(1998),等等;學習粵方言的例如:關彩華《廣州話指南》(1989),鄭定歐主編的《今日粵語(上下冊)》(1993、1994),陳佳榮等《香港會話手冊》(1997),等等。在這方面還出現(xiàn)了一批普通話和粵方言對照的學習和教學材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香港曾子凡所編纂的所謂“對照三冊”:《廣州話·普通話對照口語詞匯編》(1979)、《廣州話·普通話對照常用手冊》(1979)、《廣州話·普通話口語詞對譯手冊》(1982)。
二是重視粵方言的應用研究。這里所說的應用研究專指粵方言拼音化和正音化研究。首先是粵方言拼音化研究。就我們所知,至少有3套粵方言拼音方案:(1)“香港政府粵語拼音方案”,這套系統(tǒng)基本采用威妥瑪拼音拼寫中文(以粵方言為準)的方法,由香港政府內(nèi)部從香港開埠以來沿用至今,主要用于拼寫香港人名、地名和街名等。(2)“廣州話拼音方案”,1960年由廣東省教育廳公布。該方案定位于給漢字注音,還用于標準粵方言的拉丁化轉(zhuǎn)寫,即用作粵方言的拼音文字。20世紀80年代,饒秉才對此方案進行了大幅修改?,F(xiàn)在所見的廣州話拼音方案就是經(jīng)饒秉才修訂后的版本。部分在大灣區(qū)出版的粵方言字典詞典或教材,很多是采用這個拼音方案的。(3)“香港語言學學會粵語拼音方案”,1993年制定。據(jù)說該方案反映了語言學研究的最新成果,具有信息技術的前瞻性。其次,學界特別關注于粵方言的正音研究。例如葉漢明、蔣英豪《粵語正讀字表》(1985),詹伯慧《關于廣州話審音問題的思考》(1990)、《談廣州話審音的宗旨和目標》(1991),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成果有兩種:一是周無忌、饒秉才編寫的《廣州話標準音字匯》(1988),共收錄17 300單字,每字加注國際音標的廣州話讀音,是迄今所見收字最多的廣州話字典;二是詹伯慧主編的《廣州話正音字典》(2002),已見上文。一般來說,方言讀音可按方言語音演變規(guī)律自行處置,并無正音之需。但大灣區(qū)的粵方言有其語言應用上的特殊性,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對字音進行適當處置,是有一定必要性的,是可行的。
三是重視粵方言文字的整理和使用。粵方言特別是大灣區(qū)的粵方言,語言入文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嘴里說得出來,就能在書面上用文字表達出來。這個現(xiàn)象遠不是其他漢語方言所能相比的。大灣區(qū)的書報,尤其是香港、澳門的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通篇或整版都是用粵方言寫的文章。這就出現(xiàn)粵方言語文的“粵文”問題,港澳地區(qū)的學者經(jīng)常稱之為“兩語三文”,即英語(葡語)、漢語和英文、中文與粵文。其實,所謂“粵文”就是中文在粵方言里的表達形式而已。其特點之一是所有音節(jié)都有文字,除了本字以外,別的方言用方框“□”(有音無字)表示的,粵方言也能寫出字來。這就出現(xiàn)了大量的所謂加“口”旁的“表音字”,例如“咗嗰嘅喺嘢嘚啲”等。其特點之二是一些常用字經(jīng)常不寫本字,而寫習慣字,例如第二人稱單數(shù)代詞本字是“渠”,習慣寫作“佢”;“站立”的本字是“徛”,習慣寫作“企”;當助詞用的“個”,習慣寫作表音字“嗰”等。這就促使很多學者投入到粵方言文字使用的研究中來,其中最重要的是饒秉才主編的《廣州音字典》(1983)以及上文所說的《廣州話標準音字匯》,當中都收錄了很多粵方言用字。
語言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大灣區(qū)粵方言的一致性、包容性、開放性特征,生動地反映了大灣區(qū)人民團結(jié)一致,胸懷寬廣,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面貌。面對大灣區(qū)多元文化、多語并存的語言生態(tài),研究本身不能主導語言本身的發(fā)展,但可以影響和改變?nèi)藗兊恼Z言生活。在此消彼長的語言生態(tài)中,開采國家語言的寶藏,維護語言生態(tài)的主體性與多樣性,有效助力大灣區(qū)的繁榮與穩(wěn)定,值得語言研究者持續(xù)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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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語言文獻很多,寫作本文時只能參考其中的一小部分,同時列出年份。以上為幾種最主要的參考文獻,其余從略。)
責任編輯:韓 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