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稿本《開檢可觀》為例①"/>
王振忠
1.《開檢可觀(并各雜項)》(以下簡稱“《開檢可觀》”)稿本1冊,原書由安徽省休寧縣文史學者提供,現(xiàn)收入筆者主編的《徽州民間珍稀文獻集成》第26冊(1)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
該書似經(jīng)多次整理,故有兩個封面。外封面另有后人以圓珠筆所加的“祁西六鄉(xiāng)區(qū)二段李邦福記事(清末民初)”字樣,而內(nèi)封面則自右而左書有:
李邦福
光緒貳拾叁年仲春月立
迭年茲孤會,掛泰榮容,義祀(值年首人)
開檢可觀(并各雜項)
光緒二十三年即1897年,這一年應是李邦福準備此一簿冊謄抄各類文書的年代。其上另貼有一張紅色長條,長條之上計有6~7字,目前可以辨認的有“…與外……”二字。據(jù)此推測,該書應是李邦福處理村落內(nèi)外事務的相關(guān)文書。書中的首頁,為“內(nèi)謄各項事情”,即:
純公祀,標墳并山場租稞收支賬目
三疃寶山殿,各款條目并瓦會租稞
桃源約會,大租總
世榮堂,租稞并古今些些故事
緇公祀,迭年首人并各項事務
義公祀,山場租稞,每年十月十六茲孤,掛泰榮公首人
勛祀,租顆田皮,計則一兩七錢一分六厘,分上、下忙完納
糧祭會,民國七年興
上述內(nèi)容,包括李氏家族、村落乃至更大的社會組織(桃源約會)和圍繞著三疃寶山殿之各種活動及其收支賬目。從中可見,該書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整理。如前所述,雖然準備此一簿冊的年代是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但其中所謄抄的,卻有民國七年(1918)以后的內(nèi)容。
2.《開檢可觀》的作者為李邦福,其人系徽州府祁門縣仙桂鄉(xiāng)安定都文溪社云村(民國時為祁門西鄉(xiāng)六區(qū)二段云村,現(xiàn)名白云村、合云村或李家村)人。李氏是該村大姓,迄至今日,作為全村唯一的祠堂,李氏世榮堂仍矗立于村中央。關(guān)于李邦福其人,《新田白云李氏宗譜》中有一簡單的小傳:
邦福,行危,乳名帷仁,國學生,生于咸豐六年三月廿九,歿于民國廿三年正月廿四午時。(2)《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卷11“元慶公支派”,第44頁下~45頁上。
除此之外,《開檢可觀》中還抄錄有一份部照:
囗賑撫賑捐總局司、道為囗濟賑事。照得本省賑捐,現(xiàn)奉巡撫部院李行知,奏準援案收捐虛銜封典貢監(jiān)等項,統(tǒng)以三成實銀上兌,再行展辦一年,奉準部文,行令各直省一體開辦,仍將捐生履歷造冊,同副實收咨送,核準頒照,等因,檄行,遵照在案。茲據(jù)李邦福系安徽省徽州府祁門縣人,捐年四拾壹歲,身中、面白、無須,由俊秀捐銀叁拾貳兩肆錢,核與例定報捐減成監(jiān)生銀數(shù)相符,除將履歷造冊,詳請奏咨給獎外,合先印給實收,發(fā)交該捐生收執(zhí),仍候部照頒發(fā),到日呈繳換領(lǐng),須至實收者。三代:
曾祖尚義,祖國良,父正勛
光緒貳拾貳年貳月廿九日給李邦福收執(zhí)
另有一份《京報》,也提及“李邦福由俊秀呈案注冊,準授國子監(jiān),準其南北一體鄉(xiāng)試”。從中可見,光緒二十二年(1896)時,李邦福41歲,這與族譜中記錄的其人生于清咸豐六年(1856)完全吻合。
關(guān)于云村李氏,據(jù)清嘉慶四年(1799)《祁西公祀祖墓敘》稱,李姓從歙縣黃墩(篁墩)遷來,“至宋文進公諱純,擇祁之灣頭家焉,由鄉(xiāng)舉貢”,任河南通判,葬郭塢虎形。其后代“皆擇地遷居,或遠或近,或入贅,或宦游外府他州,多成望族。今處各一方,原為一本,祖墓在異地丘垅,每歲清明,各支子姓,理宜齊集拜掃,乃置租致祭者,僅源頭、箭頭、陽龍、流源、白云、魚龍六柱,而六柱中又興替不一”。這些都說明,迄至十八世紀末期,云村李氏與同姓的統(tǒng)合,在規(guī)模上仍然相當有限,這當然是受限于財力的不足。對此,乾隆十九年(1754)的《祀規(guī)小引》就指出:“我族人煙散居,積資無多?!北M管如此,宗族的組織化也仍在進行。據(jù)《白云李氏宗譜續(xù)修敘》記載,李氏宗譜在明嘉靖和萬歷年間曾二度合三田統(tǒng)修。及至清代嘉慶辛未(1811)、同治甲戌(1874),又先后兩次由“源頭茂信公支”邀集“魚龍茂智公支”“白云茂暹公支”,三柱共同修纂。前述之三田系屬婺源,明代的統(tǒng)修宗譜與云村似乎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云村李氏直到十九世紀前期,才開始與鄰近的源頭和魚龍合纂宗譜。及至1937年,又由云村李邦泰主持編纂了新譜(3)《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卷首《新序》。。而目前可見的《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則為1996年新修(4)此書系分工抄錄并復印而成。。
與《開檢可觀》稿本相關(guān)的資料,還有《原被告兩造狀稿》(5)此書亦已收入筆者主編的《徽州民間珍稀文獻集成》第26冊。,該書亦為李邦福所書,封面另題作“民國三年陰歷二月吉日錄”。這是在1914年云村李氏、陳氏和吳氏三姓控告鄰村桃源村陳氏家族陳求全、陳雙全兄弟的訴訟案卷,其中有一處提及包括李邦福在內(nèi)的云村李氏家族成員(表1)。
其中,除了李邦齊注明為“西鄉(xiāng)二十一都巴坑嶺人”外,其他的都是云村人??梢?,1914年時,李邦福主要是“在家管理眾事”(6)書中有清宣統(tǒng)元年(1909)李邦福所撰《尚義公秩下捐輸以預榮公用度敘》。。所謂眾事,即族眾之事,也就是全族的公共事務。在此之前,他也投身其時如火如荼的紅茶生意。關(guān)于這一點,在《開檢可觀》中收錄有一份紅茶經(jīng)營的文約:
囗囗囗囗囗文約人汪汝承、王起和、李正泮、正淦、邦祿、邦濟等,緣近囗囗囗開辦祁門紅茶各號,俱獲厚息,身囗囗囗邀集六大殳,每殳備出本金洋四百元正,迭年按期付出,不得遲延短少,開設同豐茶號,同白云村李宅明才親臺,承租伊村住屋紹承堂前后全重,并左右廚房及院子基地,添改做棧,置辦家伙,以做紅茶生理。所有應辦事件,隨時商酌。至于進號出本用人辦茶一切要事,議立條規(guī)于左。凡我同人,務各協(xié)力同心,須知生財有大道,切勿殉私肥己,以致參差貽誤。恐口無憑,立此合文一樣六紙,各收一紙興隆存照。
一、號內(nèi)殳本,公議頭披付一半,以開秤之日為始,以頭茶樣箱開行[之日為]率,二披付四殳之一,以二披樣箱開行之日為率,三披一并付清,亦以三披樣箱開行之日為率,如再遲誤,撰錢即照出本分收,蝕本即照殳坌攤認,以昭畫一;
一、號內(nèi)買茶,悉憑號看茶講價,不得故強爭論,子莊買茶,亦宜秉公提貨,不得勾通舞弊,如違,查出議罰;
一、號內(nèi)賬目,分賬之日,公仝核算,內(nèi)賬房雖是公用,如有重弊查出,停號之人一并干咎;
一、囗囗囗用人,悉聽掌號提調(diào),不得藉端推諉囗囗囗囗囗。
囗囗囗囗五月廿二日立齊心合伙文約人
囗[二殳?] 汪汝承;
一殳王起和;
一殳李正振、李邦財;
一殳李正淦、李正泮、李正紀、李正溎;
一殳李邦祿、李邦福、李邦濟。
晚清國際市場上茶葉貿(mào)易的變化,也極大地影響到祁門鄉(xiāng)村社會。當時,中國茶葉之出口,以紅茶為大宗。同治八年(1869)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紅茶的總輸出量為110萬擔以上,光緒六年(1880)曾高達166萬余擔,占茶類總出口量的60%~80%(7)費同澤:《茶:祁紅》“紅茶復興計劃”,“安徽地方銀行??钡?號,1937年,第3頁。。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祁紅于光緒初年創(chuàng)制成功,當?shù)厝艘喽喔闹坪徒?jīng)營紅茶。云村附近的閃里,便是其時紅茶生產(chǎn)的中心之一(8)根據(jù)當代學者的研究,祁門胡元龍創(chuàng)立紅茶當在光緒元年(1875),稍早于黟縣人余干臣所為(見康健《近代祁門茶業(yè)經(jīng)濟研究》,合肥:安徽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33頁)。關(guān)于祁紅的創(chuàng)制,此前的另一種說法是:光緒二年(1876),黟縣余干臣從至德縣來到歷口開設子莊,勸誘園戶制造紅茶,出高價以事收買。翌年,設紅茶莊于閃里,雖出產(chǎn)不多,但獲利頗厚,此為祁門紅茶制造之始。根據(jù)后來的調(diào)查,離閃里不遠的云村,亦為祁紅產(chǎn)地之一。。而從上揭的文約來看,李邦福和他的族人也都積極參與此一經(jīng)營活動(9)在當時的云村,參與紅茶經(jīng)營的人還不止以上諸人。例如,在《開檢可觀》一書所收契約中,曾兩次作為代書的李邦敏,也從事紅茶的制作與銷售:“先考邦敏公諱子弟,字濟英,考名紹禹,別號白云居士。昆仲有五,而公雁行居四,遠近咸呼為四先生。……轉(zhuǎn)而棄學從商,經(jīng)營窯柴長木生理,虧贏無常,終歲勞碌奔波,猶不得稍有余裕。繼與二三同志,集資貸款,經(jīng)營紅茶生理,雇工精制,運滬出售,得獲贏余。鑒于地少糧缺,倩人外出購買艱難,乃用高價購田二十余畝,茶山四號,油茶山一號,雇工興種,自是家庭生活得以溫飽?!?《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卷3《邦敏公行略》,第40頁下)根據(jù)該傳記資料記載,其人也是幫助李邦泰重修族譜的重要人物。。另從《開檢可觀》所述可見,李邦福參與了云村義濟倉的管理,并曾參加地方選舉(10)《開檢可觀》中,有“照抄民國元年知單:今為選舉議員事。定于陰歷十一月初八日,望/李邦福君親赴第六區(qū)內(nèi)閃里地方投要[票]為要。/選舉事務所發(fā)”。。民國二十六年(1937),白云李氏重建宗祠,李邦福位列發(fā)起人之首(11)《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卷首,第53頁上。。由此可以想見,他在村中應有一定的地位。
綜上所述,稿本《開檢可觀》的作者李邦福,生于1856年,卒于1934年,曾于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41歲時捐得國子監(jiān)生,后因赴鄉(xiāng)試未中,即潛心管理宗族事務。《開檢可觀》一書,對于了解晚清民初徽州的鄉(xiāng)村治理與日常生活,頗具學術(shù)價值,以下分別展開分析。
稿本《開檢可觀》中,記錄有祠堂的一些收入及開支:
光緒四年,祠內(nèi)支過錢二百九十四文,付約會;
十四年,祠內(nèi)支過錢三百文,高山吳買鑼鼓行龍船;
十八年,祠內(nèi)收過宮娥堂規(guī)錢四百八十文;
廿五年,祠內(nèi)作禎、玉林、作平、玉坤、肇進、登科、林書新丁七個,俱未出錢,接貴堂規(guī)錢一千文,堂規(guī)燭一斤,未出。
民國七年歲在戊午陰歷七月初十總結(jié):
世榮堂存英洋三百〇一元,錢九百四十文。
從中可見,雖然族人對于相關(guān)費用多有拖欠,但祠堂作為控產(chǎn)機構(gòu),運作仍然頗為良好,經(jīng)費上亦略有節(jié)余。其中的收入部分,主要來自田租、新丁錢和嫁女錢(堂規(guī)),這與一般祠堂的情況大同小異。不過,此一狀況在太平天國之后有所變化:
吾村向有新丁之款,近因兵亂水災,漸致傾廢,是以合族公同嘀議,祠內(nèi)田租所存不多,每年清明祭掃,支用不足,公議自此以后,各家所出新丁,的于臘月廿八日出新丁錢一百文,交付首人,以訂丁簿,給發(fā)年餅。如有不出,公同執(zhí)餅,毋得異言。再,合族嫁女堂規(guī),近因多有拖欠,公議自后祠內(nèi)嫁女之日,首人務要關(guān)鎖祠堂門,嫁女之人,務要將堂規(guī)各款交付首人,方準開門,公同接轎。所有幼年與人養(yǎng)育之女成房之日,的于臘月廿八日祭祖之時,堂規(guī)交納首人,如有不出,公扣一家之餅,不得異言。
光緒廿年臘月廿八日 公同立簿
正勛、正泮
正振、邦榮
這是光緒二十年(1894)訂立的新規(guī)。李氏家族內(nèi)部設有專人,經(jīng)管值年賬簿。規(guī)定“祠內(nèi)所收租谷,迭年訂定清明前三日,照丁出糶,價錢宜當時而付楚。經(jīng)管值年賬簿,必上交與下領(lǐng)公同明算,以免日后之遺錄也”。從上揭的描述可見,李氏宗祠所有的田租有限,故而需要“新丁錢”和“嫁女堂規(guī)”加以彌補。至于支出,則主要用于祭祀及其他的公益事業(yè)。在這方面,書中還有“收祠內(nèi)各項常規(guī)”(表2):
上述諸項,都是歲時活動時需要開支的項目。從中可見,歲終元旦有“莊人辭年”和“莊人拜年”的活動。而在演戲中,也經(jīng)常利用莊人(應即佃仆)。如“演戲莊人辦柴架火規(guī)”就規(guī)定:
本祠莊下首莊人辦一夜火柴,架火一夜,同演戲人食晚飯、下臺飯;下坑莊人架火一夜,同演戲人食晚飯、下臺飯。
此外,還有專門的戲班。如正月十六“儺人班演戲”,系請?zhí)锟影嗲皝?。書中收錄有道光四?1824)十月十六的一份合同:
立合同文約人陳一飛公、一鶚公、一鳴公、政公、金公秩下,暨梅、張、李、黃、葉眾姓人等,原承租有田坑班葉姓儺役,遞年新年演古酬神,所有服飾,俱系各姓除舊添新,近因朽壞已極,班內(nèi)邀集各祠輸銀,另置服飾,仍舊行役。公議每戲一本,出紋銀廿五兩正,但此中參差不齊,具未出銀者,不得用新置服飾,所有規(guī)條列后,特立合同十六紙,出銀者各收一紙存照。
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十六紙合同的持有者究竟有哪些,但由此一合同可以看出,田坑班葉姓儺役與梅、張、李、黃、葉眾姓相關(guān),應屬徽州傳統(tǒng)社會中“眾仆”的范疇,而不單獨附庸于李姓。因此,田坑班葉姓儺役演戲所需的服飾,也是由眾姓出資購置,而購置者則以祠堂為單位。當時統(tǒng)一規(guī)定:每演一部戲,支付紋銀25兩。“新置服飾,有份者倘有酬愿及封禁酒戲、壽戲,公議夜演出租錢四百文,日演出租錢二百文,歸值年首人收付眾?!痹诋?shù)?,演戲應當也有相關(guān)的組織(如“戲會”),每年由頭首負責。凡是使用新置服飾演戲,也必須向“值年首人”交納相應的費用,作為該組織的收入。
至于其他各類人員的收入,書中另有說明:
本祠吹手四名,給伊工米十六筒,酒,亥一碗,丑一碗,粿一碗,煎腐一碗,時菜一碗,飯;
白蓮寺和尚,酒,飯,面,金針,煎腐,米果,時菜;
吹手、和尚,食飯米約十二筒;
莊人搭拆神座,米四筒,撤去獻神粿一碗,飯四碗,水腐一碗,碎丑與腐一碗,酒一斤。
文中的“亥”即豬肉,“丑”即牛肉。在“收祠內(nèi)各項常規(guī)”中,屢次提及“老規(guī)”。另外,表2正月初六日條下,有“道光六年,因班人演戲用心,外加子二進碗,班人未食;戲錢三百二十文,水腐、時菜,不囗執(zhí)守老規(guī),因人多寡增減”的字樣。今按道光六年為1826年,看來,此一規(guī)定由來已久,到《開檢可觀》形成的年代,已長達90余年。
除了祠內(nèi)祭祀等方面的支出之外,還有其他的一些公益性開支。例如,前述引文中就有“付約會”、“買鑼鼓行龍船”等項。再如,光緒二十三年(1897),因祁門縣城修建頭門出費,祠內(nèi)支過錢1300文——這是在縣域范圍內(nèi),以祠堂為單位交納的公益性開支(12)此類開支應由來已久,如現(xiàn)存的《祁門修改城垣簿》,就記錄了清乾隆時代各都圖族姓為修改城垣捐輸?shù)臓顩r。。另外,還有以祠堂為單位參與迎神賽會的開支。譬如,“六月十五三疃保苗齋飯,合源每丁出米半筒”;“八月十三祀圣,合源每丁出米半筒”。關(guān)于此類活動,參見下文的進一步說明。
此外,臨時性的開支,則由眾人募集。民國初年,李氏與桃源下村的陳姓發(fā)生糾紛,除了所形成的《原被告兩造狀稿》之外,在《開檢可觀》一書中也有一些相關(guān)的文書。例如,其中的一份議約是民國二年(1913)所形成。當時,祁門閃里設立六區(qū)公立兩等小學校,附近各族皆送子弟入校肄業(yè),“合區(qū)士紳皆無異言”。不料桃源下村“一般喇棍陳求全、陳雙全、陳海署、陳許祥、陳登洲等,以平日欺詐之手段,故行欺壓”,所謂欺壓,應當是指陳氏“誣指李姓為荒籍”,讓后者感覺是奇恥大辱。他們認為,此事“甚關(guān)永遠子孫,非比爭田、爭地等情,事何可甘?不得不拼命一敵!所有一切費用,均照丁糧派出,毋得推諉。如有抗費情事,則上愧宗祖,下愧子孫,公同將伊家田產(chǎn)出賣濟用”。為此,民國二年陰歷五月起,訟費派丁,各自分擔(表3)。
表3 訴訟費用分擔
根據(jù)稍后的統(tǒng)計,“所用訟費之款,每丁派出現(xiàn)英洋拾八元”。單單是進緇公秩下,就捐輸英洋360元。此次訴訟,共用過英洋991元3錢。除了“經(jīng)收費用人”之外,還專門指定了“頂案人”“行路人”等。當時還規(guī)定,在這些人為族眾腿腳奔忙打官司期間,其家中的山田,應由族眾負責先行耕種,不能因公廢私,因其公事“致荒己業(yè)”。這些,都反映了訴訟活動的高度組織化。
村落公共事務的管理,除了祠堂之外,還有其他的一些組織,特別是各種類型的會、社?!堕_檢可觀》一書就記錄了不少的會組織,如“三疃瓦會”“三門嚎啕會”(13)祁門的“嚎啕會”亦作“嚎啕神會”,即皖南常見的儺神會。根據(jù)2001年陳琪、章望南的調(diào)查,祁門閃里鎮(zhèn)紅紫村天合堂內(nèi),有光緒二十三年(1897)的《嚎啕神會碑》。以及“糧會”與“祭會”等。其中,有關(guān)糧會與祭會的記載最為詳細:
蓋以糧會當設,可免差役之追呼;祭會宜興,用伸后裔之誠孝。今糧會既得以成立,則祭會亦可以內(nèi)附。我族舊歲因積谷攤出余資,有愿輸入糧會并祭會者,其志均屬可嘉。茲經(jīng)集眾商議,設糧會,內(nèi)附祭會,此所謂一舉兩得,以期效果兼收。
此一序言,概述了糧會及祭會設置的目的。其中,糧會是為了應對錢糧賦稅,而祭會則附屬于糧會。從其后所列的“各人輸谷名目及經(jīng)管規(guī)條”來看,“糧會每屆上、下兩忙,先時設局催收,派人赴柜完納,務須稟請縣署立案,以重國課而免受累”。根據(jù)當時的規(guī)定,催收錢糧,上忙定于五月初十日,下忙定于十月初十日。屆時,要先行具帖通知,以三日為期,“如有疲玩,逾期不完者,公同議罰,以認費用”。
從《開檢可觀》記錄的“祠內(nèi)各項常規(guī)”來看,有專門的“糧差常規(guī)”,每年新年,祠內(nèi)要支付糧差喜錢30文,值年首人則給其酒錢70文;每年年冬,祠內(nèi)給差錢90文,二首人給他雞蛋4個,酒半斤。另外,元慶公秩下給糧差錢40文,福慶公秩下給糧差米8筒。“祠內(nèi)貼值年首人常規(guī)”則記載,貼元慶公和福慶公秩下首人谷各4秤。這些都說明,云村李氏對于與錢糧相關(guān)的事務皆相當重視。而《開檢可觀》所記錄的云村糧會,興起于民國七年(1918),其發(fā)起及參與者包括李正振、李正淦、李邦福、李邦祿等25人。糧會由族中眾人捐輸,從記錄上看,最多者計輸谷10秤,而《開檢可觀》的作者李邦福則輸谷5秤。糧會置有田產(chǎn),由佃農(nóng)耕種。根據(jù)經(jīng)管規(guī)條,“所輸之谷,候出借生息,積蓄有余,按照樂輸名目給餅,以輸谷五秤者作一名,拾秤者作二名,再有多者,照此加給”?!敖o餅”是指祠中祭祀頒胙時所給的禮餅,這顯然與附屬于糧會之祭會密切相關(guān)。經(jīng)管規(guī)條規(guī)定:“糧會經(jīng)費,日后實有充足,再由糧會酌撥款,歸入祭會,俾糧會可以永遠保存,而祭會亦可以蒸嘗不替。”至于祭會何時開始運作,當時又規(guī)定:“祭會公議五年之外,由糧會撥款,實行祭禮,按名給餅?!?/p>
從抄本可見,其經(jīng)管規(guī)條還涉及糧會之管理,“每年公議首人經(jīng)管出納,借倉儲為公同封鎖,所有設局開銷,務要當時清算,以杜浮冒之弊”。拈鬮經(jīng)管之人名列后,分為仁、義、禮、智、信五鬮,而《開檢可觀》的作者李邦福則被列入智字號,亦參與糧會的管理。
從民國七年(1918)開始的以后數(shù)年,糧會和祭會之運作可能都比較平穩(wěn)。及至民國十四年(1925)立春日,“茲議新加名分,每名捐輸干谷陸秤,候過五年之后,再照從前起點名分一律發(fā)胙,給餅亦然。對于本會各項開支,當視積蓄之多少,公同酌量。自今以后,如有志愿新加名分者,率照前議輸谷秤數(shù),以為規(guī)則。伏愿群策群力,為祖爭光,是為深幸。今將本年新加名分,繕立于后”??梢?,及至此時,又開放了捐輸名額,鼓勵輸谷。后列元、亨、利、貞號,于“民國十八年放谷接首”。
糧食供應一向是徽州的重要問題,因糧食長年不足,故官府和民間皆殫思竭慮地設法應對,這主要反映在民間的積谷活動上。前述積谷是李氏家族為了應對賦稅錢糧而自發(fā)的行為,而更早之前的光緒二十六年(1900)由官府提倡之籌辦積谷(“奉憲捐積谷”),則是應對每年之青黃不接乃至災荒的舉措。當年,鳳田(14)《新田白云李氏宗譜》卷5《村景》,有李邦泰所撰的《白云村雜詠》,其中提及:“家住白云號鳳田,前人企望后人矣,朝陽鳴盛梧岡上,展翼沖霄入九天?!眲t“鳳田”亦即白云。李世榮堂并大小祀以及鍋煙名目共捐20兩秤積谷207秤。其中,李邦福共輸積谷5秤,“統(tǒng)作九折凈干谷,均以三年交納。念九年十月交清”。而同村的張光裕堂共捐積谷50秤。及至民國時期,此一籌辦積谷的活動仍然持續(xù)進行。關(guān)于這一點,在《開檢可觀》中有詳細的記錄:
竊維民為邦本,食乃民天。祁邑山多田少,地瘠民貧,計餉不支三月,菽粟每資于江西。光緒二十六年,奉憲籌辦積谷,此善舉也。公議力量[量力]捐輸,分作三年交清,舊已滿期矣。其谷各疃就地分存,以便出入。謹將云村李世榮堂秩下與張光裕堂秩下樂輸名目,及每年經(jīng)管規(guī)矩,立簿謄錄,以期永垂不朽。
這是一份民國七年(1918)陰歷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文書,其中提及,義濟倉系光緒二十六年(1900)響應地方政府號召所建,由云村李世榮堂和張光裕堂兩個家族共同負責,兩個家族中的成員依其能力捐輸糧食。當時,云村有張姓和李姓兩個家族,彼此相互聯(lián)姻(15)《開檢可觀·尚義公秩下捐輸以預榮公用度敘》。。與前述糧會一樣,義濟倉也是“出借生息”,具體做法是“每年出舊入新,分借不糶,候生息有余,按照樂輸名目給餅,不忘所自,以輸谷五秤者作一名,不滿五秤者作半名,十秤者作二名,不滿十秤者亦作一名,再有多者,照此加給”。從此處的“按照樂輸名目給餅”來看,其獎勵辦法也與前述糧會頗相類似。“谷出借,每年定期 月 日,收谷定期 月 日。凡出入,先行具帖通知,均以三日為期,不得拖延。”當時的經(jīng)收者,分別為李世榮堂秩下的“積谷首人”李正振、李正溎、李邦財和李邦懷,以及張光裕堂秩下的“積谷首人”張正修、張正魁。“每年公議首人經(jīng)管出納,借倉儲谷,公同封鎖,議給倉租谷四秤,夏、秋各開銷伙食三日,邀眾清算賬目,以利谷出支,經(jīng)首者毋得染指。”
在上述文書之后還注明“以上諸位所捐積谷,照數(shù)退老”(16)其下另有文字說明:“民國十二年陰歷十月八日,義濟倉退老,捐谷一秤,退洋壹元。十二年十月廿日,所捐積谷照數(shù)退老,共退谷二百五十七秤?!边@應是后來的補記。,另有“本倉所積之洋,人皆借去”。細繹其意,個中的“老”應為“乞”字,即“訖”。此一附注應當說明,云村義濟倉之運作相當良好,經(jīng)過十數(shù)年的運作,已將原先各人所捐(其實相當于預墊)谷物悉數(shù)還清,并積有一定的資產(chǎn)銀洋,用以出借生息。
關(guān)于云村義濟倉,四年之后的另一份合同文約記載:
立租借地倉合同文約人義濟倉、李濟亨,緣李世榮堂與張光裕堂兩處,合辦云村義濟倉積谷,曾租借李濟亨所住鉏經(jīng)堂樓倉,貯蓄已歷有年,因迭經(jīng)生放,日漸加多,樓倉不足容積,因擬須建地倉盛貯,庶無滿溢之虞。今復向濟亨租借本屋住房一間,以為改建地倉之用,于是公同商議,收濟亨所借本倉英洋壹百零捌元,言定從明年起,以作五年歸清,概不起息。倉亦五年不納租,所有改建木料、工資,概歸濟亨經(jīng)理。如過五年之外,再迭年交納倉租谷拾秤,兩無異言。倘后囗改租另情,再行另議。爰立合同一樣二紙,義濟倉收壹紙,李濟亨收壹紙,以為存照。
民國十一年十月初九日
云村義濟倉張光裕堂廷水 號
正宗 書
李世榮堂正振 子濟亨代號
邦福 號
濟亨 號
家聲 號
家廷 號
上述“號”字,應即畫押之意。1922年,李邦福參與了義濟倉的管理。根據(jù)前引民國七年(1918)的文書,李正振位居“經(jīng)收李世榮堂秩下積谷首人”之首,亦居“糧會附興祭會人”之首。內(nèi)批:“自癸亥年起,迭年歸繳二拾壹元六角,至丁卯年止,一并囗訖。只此?!币簿褪?923—1927年逐年還款,及至民國十六年(1927),已將上述費用最后還清。
除了家族和單個村落之外,在當?shù)?,還存在不少跨村落的地方基層組織。
1.跨村落的地方基層組織
《開檢可觀》記載有某年(17)從其后的記載來看,可能是光緒三十二年(1906)。十月十六的《孤會疏文》,其疏頭為“徽州府祁門縣仙桂鄉(xiāng)安定都文溪社桃源約云村”,云村系屬桃源約之內(nèi)。以清代的情況來看,據(jù)康熙《祁門縣志》記載,二十一都圖二,其村桃源、竹源。其后的道光《祁門縣志》:“二十一都圖二,其村:大橋頭,西坑,石壁下,程村,車田,里桃源,柏村,外桃源,達萬里外桃源,閃上,天源里,坑口,潘村?!?18)道光《祁門縣志》卷3《輿地志三·疆域》,“中國方志叢書”,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第160~161頁。此時,桃源已分為里桃源、外桃源和達萬里外桃源,但尚未出現(xiàn)云村或白云村。直到同治《祁門縣志》:
圖1 祁門云村、桃源一帶示意圖
二十一都圖二,其村:大橋頭,西坑,石壁下,程村,車田,里桃源,柏村,外桃源,達萬里外桃源,閃上,天源里,坑口,潘村,云村下塢口,云村,白云村。(19)同治《祁門縣志》卷3《輿地志·疆域》,“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55”,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0頁上。
此時,在都圖系統(tǒng)中,才出現(xiàn)“云村”和“白云村”的記錄。正是這個原因,云村屬于設在桃源村的桃源約之下。
當時,跨村落的鄉(xiāng)村管理由約會負責。約會置有田產(chǎn),輪流管理,其收入為約費?!堕_檢可觀》中就有“桃源約會租總列后”(詳見表4),并注明:“總共以上計租22號,照老租莊抄來,老簿存于成處,此立簿共計九十四頁?!彪m然捐輸?shù)哪甏甲韵特S年間,但其中亦注明:“乾隆年間約據(jù),系世榮堂名目?!笨梢姡朔N約會應由來已久。
除了清代的狀況外,《開檢可觀》還記錄了民國年間約會的管理。根據(jù)書中照抄的“桃源約會大租總”,桃源約會的土地分布在二保、三保、四保、五保、七保、九保和十保。從《開檢可觀》所收文書來看,約會的經(jīng)費來源也出自谷物:
民國三年,閃里陳敬齋秋收接管二年。
民國五年陰歷七月十八日,邀集各祠,復立新章,會內(nèi)所收之谷,每秤可支錢壹文,近年所收濕谷,大約五十余秤,八折干谷若干,照市糶價,每洋一元,加谷二斤扣算,所有前清管理之存款,一概裁免。自民國元、二、三年所存約費英洋十二元,又敬齋管理兩年,迭年可支挑租力錢辛力,每年干谷二秤,曬場租每年干谷六斤,茶元塢、連仗塢盤亥六兩可支,付盤算賬,果品、茶、糍粿、點心可支。至于今總結(jié)收支兩抵,實存英洋叁十六元,錢四十七文。付下首李世榮堂收領(lǐng),周年壹分息扣。
表4 桃源約會的田產(chǎn)
立有領(lǐng)字,存郁齋先生。其立領(lǐng)字正淦、邦祿,紹堯書。
收領(lǐng)謄清簿、租莊簿各一本,六年本祠清算付出。
民國六、七、八、九年外疃陳道行經(jīng)管。
十年七月頭疃、中疃各祠催道行算賬交盤,賬已算清,錢文不肯付出,賬簿不交下首。
所查乾隆年間約據(jù),本祠名目,乃世榮堂泰春收。
從地域上看,“領(lǐng)字”中提及“外疃”和“中疃各祠”,說明約會組織是由各祠輪流負責。從時間上看,此類約會的運作由來已久,至少從清乾隆時代就已開始。另外,“今查前清年間約會管理秋收日收谷若干,八折干谷若干,照依市價,作錢若干,會內(nèi)可支挑力錢,一秤可支一文。收谷辛力錢,可支五百卅四文。邑老師約費,可支本洋叁元。(查光緒卅四年,可支英洋四元。)民國邑無老師,不支約費”。約會的經(jīng)費來自秋收日征收的谷物,開支有“邑老師約費”。從收支來看,約會所存的經(jīng)費頗為有限,所以開源是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其中,通過收取捐納,擴大鄉(xiāng)約的成員,則是一個重要的途徑。例如:
大清宣統(tǒng)三年歲在辛亥六月,桃源山里汪姓入廿一都三約,各祠當事人等俱書名畫押,我祠明才叔(書號)、麗水叔、玉才叔。汪姓奉出英洋陸伯元又陸拾元,認局內(nèi)開銷,其洋陳祖章收領(lǐng)。
此處的“約”亦即鄉(xiāng)約,屬于地方治理的基層組織。鄉(xiāng)約之變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任何欲新加入某約者,必須出錢方能入約。而進入某約,則意味著對于地方社會治理具有一定的發(fā)言權(quán)。二十一都也屬于仙桂鄉(xiāng),桃源山里與云村亦皆屬于祁門二十一都。雖然上揭汪氏的身份并不清楚,不過,有些入約者顯然是原先的佃仆小姓。如:
立收字二十一都三約人等,今據(jù)本都九保錦溪查正序堂秩下聲請入約,合都商妥,公允開豁為良,當經(jīng)公同議定入約,捐款英洋陸百元外,認先年訟費洋四百元,按期繳清,毋得違誤。自收之后,準入都約,恐口無憑,特立收字為據(jù)。
內(nèi)批:捐款洋六百元,公議分作三期繳清,本年現(xiàn)繳洋二百元,仍洋四百元,議定丁巳、戊午兩期繳清,另立期票存照,只此。
又批:訟費洋四百元,公議分作三期,本年現(xiàn)繳洋二百元,仍洋二百元,議定丁巳、戊午兩期繳清,另立期票存照,只此。
洪憲元年歲在丙辰正月吉日立收字三約人等
陳秉彝號,開意號,興祥號,加祥號,
觀人號,閏清號,四才號,漢文號,
陳輝遠號,鳳才號,家儀號,梅雙發(fā)號,
吳文達號,陳繼宗號,郁齋號,楚材號,
陳敬齋號,良彥號,許祥號,子卿號,
占鰲號,尚清號,加善號,尚玉號,
李明才號,耀章號,惟仁號,陳進盛號,
張義來號,觀賜號,代草,李紹禹書。
仍有司里、柏里、達萬里三祠未立名書押,是因查姓有役字,未曾取銷。
其以捐款之洋及先年訟費之洋,俱系陳郁齋、陳楚材先收領(lǐng)。
洪憲元年即1916年。由此可見,錦溪查正序堂原是當?shù)氐牡杵托⌒?,雖然他們本身亦建有祠堂,但在身份上卻是眾姓之佃仆,此類小姓要想開豁為良,必須經(jīng)過區(qū)域內(nèi)相關(guān)大姓祠堂的認可。而獲得此類認可的途徑,則必須捐納相當不小的一筆資金,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三個祠堂未曾簽字。
另外,《開檢可觀》中還有一份“收字”:
立收字廿一都立約人等,今據(jù)本都田源葉姓經(jīng)本堂秩下聲請開放,合都環(huán)商公同允準,當日眾面議定,捐輸都約英洋柒百元,分作三期繳清,不得違誤,所有書院、考棚、文約等項,悉歸葉姓另行理值,不干本都之事,恐后無憑,特立收字存照。
內(nèi)批:都約捐款,本年現(xiàn)繳英洋叁百元,仍洋四百元,盡期丁巳、戊午兩期繳清,不得拖欠,立有期票二紙存照,只此。
洪憲元年歲次丙辰陰歷三月初七日立收字廿一都
立約人等
陳觀人,號;元和,號;達英,號;達燴,號;
定魁,號;定龍,號;世成,號;堂開,號……
其后另注明:“葉姓道光年間乃儺役,字十六紙,當日未曾取銷。云村領(lǐng)壹紙,系陳思親堂收,其以捐款之說,陳郁齋、楚材先收領(lǐng)?!笨梢?,田源葉姓的情況,與上述錦溪查氏頗相類似。
當時,除了桃源約會之外,還有其他的會組織。例如,《開檢可觀》一書中收錄有“西六鄉(xiāng)區(qū)公立兩等小學校招生”的相關(guān)文書,其中對該校的學額、年齡、程度(入學資格)、膳費、教學設備(操衣、靴帽、圖書、筆板等)、報考和開學時間等,都一一做了規(guī)定。從中可見,該校分為初等小學和高等小學兩部分,11~15歲之間的報考初等小學,15~17歲者報考高等小學。前者的文化程度是在私塾讀過蒙書二三年者,后者則必須能作百字以內(nèi)的粗淺國文。該校設在閃里鎮(zhèn)的崇德堂,當時確定的學額,“暫定本籍四十名,客籍、荒籍共八名”,此一學額分配頗為耐人尋味。而關(guān)于該校的資金籌措,其后列有相關(guān)的兩份合同。該兩份民國二年(1913)的合同,是由元慶公秩下的邦財、邦齊、正喜、邦和、邦順、邦升和福慶公秩下的正紀、邦俊、正振、邦亮、正淦、家仁、正溎、家備所簽訂。其中提及他們的祖先元慶、福慶二公原是一脈流傳的同胞兄弟,前清時代,祁門縣的書院、考棚、西鄉(xiāng)集成文約以及桃源約會之捐款,皆出自福慶公一脈。相比之下,在早年,元慶公一脈因家道貧寒,并未曾出資捐助。及至民國成立,學校方興,李氏族眾聚集商議,由元慶公秩下“進緇公祀”出資300元英洋,歸福慶公秩下“泰春公祀”收領(lǐng),補償以前書院、考棚的一半捐款。此后,所有相關(guān)費用由二家門戶“均各兩半出費”。合同之后還附有議定條款,規(guī)定了桃源約會內(nèi)土地的推收過割,以及集成文約中勻出的膏火半名,由“進緇公秩下頂受”,后者則出英洋60元,交由前者收領(lǐng)。此后該半名膏火,“歸進緇公祀交納谷金錢壹千三百十一文,蒙允一人赴席”。上揭合同反映的是家族內(nèi)部不同支派之間,為調(diào)整地方文會膏火所作的相互補償——在李氏家族中,邦福所屬的進緇公秩下,原是族中比較貧寒的一支。及至民國初年,境況有所改變,故而在集成文約中的地位也有所上升。
集成文約相當于徽州其他地方的文會,主要是各族內(nèi)讀書人會文的地方。關(guān)于這一點,還可以從以下的記載中窺其端倪(表5):
表5 民國年間集成文約的活動
集成文約是祁門西鄉(xiāng)一帶的文會組織,應由各都輪流執(zhí)年。類似于徽州其他各縣的文會,除了聚集讀書人會文之外,集成文約可能也負責處理當?shù)氐墓娛聞铡?/p>
除了桃源約會之外,民國時期還出現(xiàn)了新的組織。民國元年(1912),全縣劃為八區(qū),縣城為一區(qū),東屬二區(qū),南屬三、四區(qū),西屬五、六、七區(qū),北屬八區(qū)。其中,六區(qū)的中心是在閃里?!堕_檢可觀》中抄有一份“傳單”:
為清查告竣事。定于本月十一日在閃里太和堂開會,屆期仰祈十句鐘駕臨,以便會商一切,勿卻是盼。李維仁先生臺鑒。陰歷十一月初九日,本區(qū)二段清鄉(xiāng)會具。
此處提及的“清鄉(xiāng)會”,是當時為應對地方治安變局而設立的組織。其后有一合同提及:
……近自紅燈會匪入境,良家子弟多被引誘,現(xiàn)入會者指難勝屈,竟有愚昧無知,亦懷奢想,弱懦之輩,因逼隨從,年來偷竊、搶劫之風層見疊出,賭博窩藏之事時有所聞。我等目睹頹風,隱憂倍切。適奉都督倪命令知事李照會,內(nèi)開飭辦清鄉(xiāng)事宜,實屬刻不容緩。緣集合段十保公民開會環(huán)商,齊心整頓,特將本都各村入會子弟捕拿到局,申斥其非,悉照清鄉(xiāng)章程,察罪過之重輕,罰款之多寡。并令繳交票據(jù),出幫自新,取具該犯切結(jié),并連環(huán)保結(jié),收局存照。自此以后,各保董事,隨時稽查。倘有子弟妄作橫行,及入會賭博、窩匪情事,務宜嚴加約束,毋得因循。如有瞻顧徇情,不囗禁止于先,復不詳報于后,一經(jīng)查出,除將該犯嚴懲處死外,仍將該保董事,從重議罰,決不姑寬。公議章程五條,共立合文二十紙,編立“品行宜端正,修齊允執(zhí)中,重敦新氣象,再整舊家風”二十字號,各段董事,各收壹紙,永遠存照。
由此可見,每段是十保,六區(qū)之下有二段,共計二十保。此一合同之后所列的“公議章程”指出,清鄉(xiāng)會的宗旨是“除暴安良,保衛(wèi)地方”,具體應對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紅燈會匪擾害地方”的問題,規(guī)定凡是入會諸人,倘若悔過知非,懇求寬恕,就暫時允許他們出幫自新。否則就要將之從嚴處死,并將其田產(chǎn)充公,作為地方公益之用。二是煙賭問題,“如有張煙集賭,定即從重議罰”。三是“窩藏匪類,貽害民生”,規(guī)定凡是私居歇店,窩藏形跡可疑之人,必須隨時驅(qū)逐。倘若有人敢于恃強不理,就要予以重懲。四是各保田租,不得“詐吞盜竊”,凡是不遵勸導者,一經(jīng)發(fā)覺,即從重議罰。最后,“公議章程”還規(guī)定了清鄉(xiāng)會的各項開銷。此一合同是民國二年(1913)陰歷十月十八日所立,其下簽名的六區(qū)二段三約各保董事計有86人。從合同的內(nèi)容來看,清鄉(xiāng)會應當是響應地方政府號召,在鄉(xiāng)約基礎上臨時設立的一種組織。
2.跨村落的活動
晚清民國時期,祁門也發(fā)生多次自然災害。根據(jù)《開檢可觀》的記載,民國六年(1917)陰歷正月初二辰時地震(20)關(guān)于地震,《開檢可觀》記載:“民國六年陰歷正月初二辰時,發(fā)地震,地動山搖屋擺,河水翻響。本年歲在丁巳,系正月十三酉時立春,論正月初二,還是丙辰年。”,翌年陰歷九月疫病流行(21)關(guān)于疫病,《開檢可觀》載:“民國七年陰歷九月,疫癥流行,似傷寒,而非真?zhèn)?。有先嗽后痧病輕,先痧后嗽病重,各處皆同,各處病三日死者極多,六、七、八、九日病死者極少。本祠九月廿三起,病六七日,死者極少。十余日,病死者極多。其病吐瀉痧重,鼻內(nèi)出血,口中吐痰血,不死者極少。凡廿日,死男丁十名,死女丁六名。臘月又死幼丁一名?!?。對于災害,民間一向有不少儀式加以應對。如民國初年,李邦福的父親李正勛,就“率妻陳氏為男星辰不順,告許眾位尊神,資孤賑濟,酬謝神明,以保清泰”。
除了個體家庭的儀式之外,當?shù)剡€組織規(guī)模較大的求雨活動。《三疃寶山殿各款條目》中,有“三疃求雨各項列后”(表6):
表6 求雨活動
在徽州,“疃”是頗為特別的地名。根據(jù)上表所示,頭疃包括張光裕堂、李世榮堂、陳思親堂、陳文廣戶、陳義和堂、黃和樂戶以及下坑、黃姓、汪姓等農(nóng)戶,中疃則包括大經(jīng)堂、參兩堂、保極堂、太和堂、持敬堂以及汪大圣戶等,外疃包括崇正堂、可繼堂、明德堂、吳敘倫堂以及農(nóng)戶高進戶等。而寶山殿應即同治《祁門縣志》中的寶山寺,在里桃源(22)同治《祁門縣志》卷10《輿地志·寺觀》,第95頁上。。上述參與者,分為頭、中、外疃和棚門。除各個祠堂之外,還有“農(nóng)戶”和“棚門”。農(nóng)戶即雜姓(23)據(jù)《開檢可觀》中的“三疃瓦會”條下:“雜姓,即農(nóng)戶。”,而“棚門”顯然就是棚民(24)《開檢可觀》中有“西六鄉(xiāng)區(qū)公立兩等小學校招生”的相關(guān)文書,其中提及:“學額:暫定本籍四十名,客籍、荒籍共八名?!边@說明,當時除了本地人之外,當?shù)剡€有一些外來的客民,以及逃荒而來的人。。其中,碧蓮寺儲金蘭也被列為“棚門”(25)從姓氏上看,碧蓮寺的儲金蘭亦應來自江北,尤其是安慶府的潛山縣。關(guān)于這一點,日本學者涉谷裕子曾指出,休寧縣源芳鄉(xiāng)一帶,就活動著不少潛山籍的儲姓棚民(見氏撰《清代徽州休寧県における棚民像》,載[日]山本英史編《伝統(tǒng)中國の地域像》,東京:慶應義塾大學出版會,2000年,第233~241頁)。另,黃忠鑫《明清民國時期皖浙交界的山區(qū)社會:歙縣廿五都飛地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中,亦提及不少潛山籍的儲姓棚民。。表中提及的另一個廟宇碧蓮寺在蓮花峰下,原名白蓮寺,始建于宋朝(26)同治《祁門縣志》卷10《輿地志·寺觀》,第95頁上。。在當?shù)?,寺廟管理多由棚民充當,例如:
民國五年陰歷十一月廿一日,太湖北鄉(xiāng)冶溪胡順林承桃源約三疃土主廟寶山殿居住,侍奉神燈,頭疃貼伊起腳糧英洋二元,橋會支付。
胡順林立有承字乙紙,系占鰲收。
三疃陳作民、占鰲、李麗水立有召字乙紙,與順林收。
神燈燈油,本年瓦會貼燈油十二斤。
此處提及寶山殿為“桃源約三疃土主廟”。胡順林為安慶府太湖縣人,顯然就是來自江北的棚民。由于求雨與寶山殿有關(guān),故寶山殿的田產(chǎn)由三疃捐輸。據(jù)載:“頭、中疃四保牛欄丘,均共大租十六秤,此租系梅魁春堂先時祈求打鼓接水,續(xù)出大租廿四秤,外疃分得大租八秤領(lǐng)去。惟頭疃、中疃分得大租十六秤,輸與住持收管,迭年正月十八、四月十五、八月十三四作辦點心?!边@些捐輸,都規(guī)定了特別的支出名目。
除了求雨之外,每年6月15日三疃共同舉行“禾苗醮”,頭疃、中疃和外疃的上戶及農(nóng)戶根據(jù)相應標準出米,總共220筒,碧蓮寺僧人領(lǐng)去米83筒,15日設禾苗醮,“與中秋游圣暨祈求等事以為工資”。民國時期,“碧蓮寺無僧,此米與本疃住持收領(lǐng),以作三節(jié)工資”。此外,頭疃三門祈求會,原來是李世榮堂、張光裕堂、陳思親堂和陳文廣戶(共一門,即云村口)合辦,但從民國二年(1913)“祈求收支各款賬”來看,參加者還有吳敘倫堂、各位棚門及黃姓。
1.從《開檢可觀》一書所見的徽州日常生活與鄉(xiāng)村治理,在時段上雖然集中于晚清民國,但其中展示出的面貌細節(jié),有不少可以追溯至百年前或數(shù)百年前。例如,類似于桃源約這樣跨村落的基層組織由來已久,至少從清乾隆時代就已出現(xiàn)。而且,若從明清史的常識推斷,應當可以上溯至明代。又如,徽州素以“健訟”著稱,早在晚明時期,地理學家王士性所著《廣志繹》中就指出:
山居人尚氣,新都健訟,習使之然。其地本勤,人本儉,至斗訟則傾貲不惜,即官司笞鞭一二杖參差,便以為勝負。往往浼人居間。若巨家大獄,至推其族之一人出為眾死,或抹額叫闕,或鎖喉赴臺,死則眾為之祀春秋而養(yǎng)子孫。其人受椎不死,則傍有死之者矣。他方即好訟,謀不至是。(27)(明)王士性:《廣志繹》卷2《兩都》,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4頁。
這里說的雖然主要是休寧、歙縣人,但其實在徽州一府六縣皆莫不如此。而從民國初年李氏與桃源下村陳姓發(fā)生糾紛時的情形來看,當時,云村專門指定了“經(jīng)收費用人”“頂案人”和“行路人”等,并對上述諸人的權(quán)益做了很好的善后保障。此一狀況,與《廣志繹》所述頗可比照而觀。
再如,“完錢糧以省催科”,這是不少族規(guī)家訓中的格言。據(jù)康熙《祁門縣志》記載,該縣“地處僻壤,往來鮮送迎,亦無修筑、征調(diào)事,民只知供正賦,其應公家者,皆故家子弟,非有包頭、雇役及細民竄入版圖者”。由此可以推測,類似于前揭云村李氏由家族出面設立“糧會”的做法應由來已久。在這方面,從現(xiàn)存的徽州文書來看,也可以得到不少印證(28)管見所及,與“糧會”性質(zhì)相同的組織,以“糧局”名義出現(xiàn)者更為多見。據(jù)多種徽州文書抄本綜合分析,至遲在乾隆年間,祁門當?shù)匾延屑易逶O立糧局,此后迄至晚清民國所見更多。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已另文探討。。
另外,在民間信仰方面,民國初年李邦福之父李正勛,曾率妻陳氏“資孤賑濟”。其祭文最后標注的時間雖為“囗囗三(?)年十月十五日”(應是民國三年,1914年),但其開頭卻是“大清國江南徽州府祁門縣仙桂鄉(xiāng)安定都文溪社云村”,可見此類活動應由來已久(29)在《開檢可觀》中,另有一處某年十月十六的《孤會疏文》,與此內(nèi)容大同小異。。
上述這些,都反映了徽州日常生活中歷時已久的民事慣例。
2.明代中葉以后,徽州逐漸形成了宗族社會?!缎掳泊笞逯尽贰缎掳裁逯尽泛汀缎輰幟逯尽返鹊某霈F(xiàn),是這種宗族社會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上述諸書的出現(xiàn),在徽州社會定立出一個“名族”或“大族”的標準,境內(nèi)的所有人群,都必須想方設法與書中的“名族”與“大族”相勾連,方能在地域社會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30)參見王振忠《大、小姓紛爭與清代前期的徽州社會——以〈欽定三府世仆案卷〉抄本為中心》,載《社會歷史與人文地理:王振忠自選集》,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第51~52頁。。
當然,徽州一府六縣地域廣闊,各縣的宗族形態(tài)仍有所差異。即以祁門為例,沿著文閃河溯流而上,在云村的西北有著名的文堂村。據(jù)說,在民間素有“一文堂,二渚口,三彭龍,四歷口”之俗諺,反映了文堂在祁門縣境內(nèi)的地位。對此,《文堂風俗謠小引》曰:
我文堂之為村墟也,自宋卜居,元明大盛,諸美備臻,即國初時,猶未多讓。村有三,祠有七,支祠廳屋數(shù)十,口數(shù)千囗,稅錢五千貫,號稱祁西右族,蓋彬彬如也。(31)民國祁門雜抄,1冊,私人收藏。
“村有三”是指村落的規(guī)模很大,有上文堂、中文堂和下文堂,而號稱“祁西右族”,則與明代的“文堂鄉(xiāng)約”密切相關(guān)。相比之下,云村及其相關(guān)的家族組織,在規(guī)模上顯然要小得多。這反映了因祁門西鄉(xiāng)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環(huán)境,使得當?shù)馗鱾€宗族形態(tài)各異,鄉(xiāng)村之社會關(guān)系亦頗顯多樣。
本境區(qū)劃仍明舊制,為六鄉(xiāng)二十二都(明制并三、四都為一都,析十都為東、西兩都)四十九圖(康熙間增三圖,今共為五十二圖)。城垣以內(nèi)為城都,共圖四。自一都至三、四都,為制錦鄉(xiāng),共圖七。自五都至八都,為福廣鄉(xiāng),共圖八。自九都至十一都,為歸化鄉(xiāng),共圖八。自十二都至十四都,為武山鄉(xiāng),共圖七。自十五都至十八都,為孝上鄉(xiāng),共圖九。自十九都至二十二都,為仙桂鄉(xiāng),共圖九。(32)《祁門縣鄉(xiāng)土地理志稿本》第五節(jié)《區(qū)劃》。
其中的“仙桂鄉(xiāng)在縣治之西,自十九都至二十二都屬焉。東界孝上鄉(xiāng),南界浮梁,西界建德,北界貴池,為本邑之西部。本鄉(xiāng)距城最遠,市鎮(zhèn)之可言者甚多,交通亦最為復雜”(33)《祁門縣鄉(xiāng)土地理志稿本》第十二節(jié)《仙桂鄉(xiāng)》。。關(guān)于交通,《祁門縣鄉(xiāng)土地理志稿本》還指出:“祁邑居池、饒之間,境界互錯,交通因之而繁。然陸行多山嶺,水道盡沙灘,舟車無所用其利,交通之不便,莫此為甚焉?!?34)《祁門縣鄉(xiāng)土地理志稿本》第三十三節(jié)《交通之大要》。從云村經(jīng)閃里,北面通過櫸根嶺可至貴池,西面通過良禾嶺可到至德縣,這兩條道路,與其東面經(jīng)赤嶺通往安慶的大道,都是祁門與外界溝通的重要通道。
李氏號稱出自篁墩,其實并不一定可靠。根據(jù)《新安名族志》的記載,李氏在祁門有孚溪、李源、福洲和城市四支,其中前面三支皆位于邑東五十里,而城市派則位于邑南下街及石山塢。云村李氏自稱遷自篁墩,但歙縣東山、郡城、槐塘諸李,皆出自婺源巖田派,未言遷自篁墩(35)(明)戴廷明、程尚寬等:《新安名族志》,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354~364頁。。由此看來,云村李氏的譜系脈絡頗不清晰,而且,他們很可能并非徽州土著,而是由江北其他地方遷來。與《開檢可觀》稿本相關(guān)的《原被告兩造狀稿》,是云村李氏、陳氏和吳氏三姓控告鄰村桃源村陳氏家族陳求全、陳雙全兄弟的訴訟案卷,其中提及,陳求全“借學務常向李姓索捐,不遂則誣指李姓為荒籍,要結(jié)伊族陳海曙、陳登洲,向李氏尋釁不休”?!盎募睉赣赏獾?尤其是江北)遷來的人群。此一論定,雖然引起李氏的極大憤慨,但陳氏的指責恐怕也未必是空穴來風。
事實上,根據(jù)筆者在祁門閃里一帶考察所得印象,文閃河沿岸地勢開闊,這里有形成大規(guī)模宗族聚居的條件,故而出現(xiàn)了上文堂、中文堂和下文堂。相形之下,云村等地的地形狹小,格局不大,顯然只能有小規(guī)模的雜姓落戶于此。
云村與閃里的關(guān)系頗為密切。閃里位于縣域西部,閃里鎮(zhèn)古名溪鎮(zhèn),以地處溪流交匯處而得名。此處為祁門西鄉(xiāng)的主要商貿(mào)集鎮(zhèn),文閃河穿境而過,舊時鎮(zhèn)西埠頭,舟車輻輳,交易頻繁,民間俗有“作家(內(nèi)行)上閃,外行下鎮(zhèn)(景德鎮(zhèn))”、“上街豆腐下街酒,中街店鋪家家有”的諺語,生動地概述了閃里鎮(zhèn)昔日商貿(mào)之繁榮(36)祁門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祁門縣志》下冊,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第1036頁。。此外,因開埠的關(guān)系,祁門與九江的關(guān)系亦愈益密切。通過經(jīng)商之人,外部的訊息很容易便迅速流傳到祁門(37)如光緒三十一年(1905)九月二十日“文玉來家說”,提及“九江電報云及”:“囗囗囗囗囗囗中挖有諸葛孔明石碑一塊,清緒囗囗囗春風明月在兩邊,日俄血戰(zhàn)皆安定,不料囗囗囗兩邊,桃花鮮來菊花鮮,須知還有那一年,三年三年二桃李,血成河冰骨渠山,黑狗咬豬皆天安,自然太平在中間,有人解得誰記語,真算岐山第一仙。”。而近代報刊的傳入,也同樣使得此處不再閉塞。在清末,“祁雖山邑,向喜閱京報閣鈔,自滬上報館接踵而起,購閱者亦漸多,就所查悉者,除縣、學兩署及城鄉(xiāng)各學堂外,城內(nèi)銷報十四家,東鄉(xiāng)滸溪銷報兩家,南鄉(xiāng)平里、鳙溪等處銷報六家,西鄉(xiāng)歷口、閃里等處銷報四家,北鄉(xiāng)善和等處銷報兩家”(38)(清)劉汝驥:《陶甓公牘》卷12《法制科·祁門民情之習慣·報紙之銷數(shù)》,載《官箴書集成》第10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602頁。。因此,從總體上看,閃里及云村一帶并不十分閉塞。這從紅茶興起時,此處即是產(chǎn)銷重鎮(zhèn)亦可窺其端倪。
在這種背景下,晚清民國時期,當?shù)氐耐量完P(guān)系、主佃關(guān)系逐漸發(fā)生一些變化。在清代徽州一府六縣中,祁門是外來棚民分布最多的一個縣。光緒五年(1879)《祁門縣戶口環(huán)冊》最后有“棚民冊”:
祁門縣正堂柯,為遵章編查棚民戶口事。照得現(xiàn)辦保甲,境內(nèi)向有客籍民人搭棚棲止,興種苞蘆,自應遵章編入附近村莊之末,另給門編,仍歸原處地保及附近村鎮(zhèn)之經(jīng)董甲長管束。該棚民居處地方,如無十戶棚民,即二三戶至八九戶棚民,亦即編為一牌,立一牌長,領(lǐng)總門牌一張,挨戶輪流張掛門首,出具互結(jié),互相稽查。倘一家為匪不法及窩藏盜賊,牌內(nèi)各家公同出首,毋得容隱干咎,牌甲長地保人等,知而不首,致干同罪。如有遷徙生故婚嫁增減,在于門牌本戶旁,隨時添改,并告知牌長,牌長轉(zhuǎn)告甲長,甲長轉(zhuǎn)報經(jīng)董,于冊內(nèi)一體改注,以憑抽查。倘有隱漏,察出干咎。該棚民如止一戶居住,亦即領(lǐng)一戶門牌,自行出具“不敢為匪不法”及“窩藏盜賊,愿甘治罪”切結(jié),并央附近棚民出具保結(jié)。如有遷徙生故,婚嫁增減,亦即報明甲長、經(jīng)董,添改牌冊,以備查察,須至冊者。
由于棚民眾多,在清末,祁門竟至形成了“土弱客強”的局面,因此而“纏訟者有之。所幸婚姻聯(lián)合,相習既久,交際均有感情”(39)(清)劉汝驥:《陶甓公牘》卷12《法制科·祁門民情之習慣·交際間之狀況》,載《官箴書集成》第10冊,第602頁。。關(guān)于這一點,在《開檢可觀》中,也有一些篇幅提及客民和棚民。特別是“演戲合源合米”中提到,“男丁每丁出米一筒半,又錢四文;女口每口出米一筒;棚民每家出錢一百文,不囗一定如數(shù)”??梢?,棚民已作為重要一員,受到土著的接納,參與地方的公共事務。
除了接納棚民融入地方社會,佃仆也逐漸開豁為良,原先的不少佃仆、小姓通過捐輸,被允許進入都約,書院、考棚、文會也出現(xiàn)有限開放的傾向。所有這一切,都反映了晚清以來徽州群際關(guān)系之變化與祁門農(nóng)村社會的彈性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