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儒
大雁還在回來的路上,鴿哨已經(jīng)開始鳴響,柳芽揮灑出盈盈鵝黃,點化著高高低低的黛瓦灰墻,讓散落在歷史街頭巷角的記憶,都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趕來。
最先趕來的是洋洋灑灑的文學(xué)記憶。
北京記憶里的魯迅,是骨感的剪影,是夜夜?fàn)T火青燈下孤單、執(zhí)拗的背影。十五個春秋,他握筆在手,收獲了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一個個鮮活的靈魂,也攀上了中國新文化的主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的館員毛澤東,在八道灣11號門前等了很久,魯迅都沒有回家,偉人和巨匠既然遺憾的錯過,歷史給出的期限就是永遠(yuǎn)。但這并不妨礙未曾謀面的兩顆心靈交談,毛澤東稱他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而他則在文章中公開表示要站在“毛澤東先生們”一邊。
一個名叫謝婉瑩的十三歲小女孩兒,走進鐵獅子胡同時,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冰心”。伴著鐘鼓樓的晨鐘暮鼓、院子里的海棠綠了又紅,一個亭亭玉立的冰心,手捧浸著墨香的《兩個家庭》破繭成蝶,靈動地從胡同飛向世界?!都男∽x者》陪伴了一個又一個童年,一盞“小桔燈”照亮了萬千孩子心中尋找光明的夢。光陰荏苒了近百年,就算生命謝幕,她也不忘像孩子般地給那個千年留下一個頑皮的回眸。
駱駝和祥子,本來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只有這樣熟稔北京的老舍,才能把這兩個詞“化”在一起,捏出一個有血有肉的漢子?!洱堩殰稀泛汀恫桊^》不僅僅記錄了北京斑駁的流年,更給這座城市斟滿了澀澀的歷練。老舍給了北京人藝一副“良藥”,讓劇團的青春從來不曾老去;也給了“茶館”一方熠熠生輝的招牌,讓最本真血脈得以源源流淌。就如故居院中由他親自種下的柿子樹,綠葉凋盡,仍是滿樹火紅。
泰戈爾來北京時,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光環(huán)正盛,但在面對北京大學(xué)莘莘學(xué)子時,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倒靦腆的如同一名學(xué)生,道出“我在心中保鮮了兒童的天真”。如此敞開的心扉,令胡適、林徽因、徐志摩為之嘆服,以致于在他要和北京拱手作別的時刻,連徐志摩這樣向來都是輕吟“輕輕的我走了”的詩人,都顧不上斯文,直白地對北大學(xué)生疾呼“泰戈爾要走了”!當(dāng)然,泰戈爾沒有忘記給北京的記憶里留下一句“天空中不留下鳥的痕跡 但我已經(jīng)飛過”。
文學(xué)給北京沏了一壺釅茶,直到現(xiàn)在品來,仍是歷久彌香。記憶,莫過于斯。
古渡
一
渡口僅存遺址,無客亦無船,渭河岸上立有一塊四字石碑,“古渡”之前還有兩字,轟轟然刻著“咸陽”。
于是,渡口變得熱鬧,兩千多年的離愁別緒、月晴圓缺和三五成群不為擺渡的訪客,都一起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趕來,在渡口溯風(fēng)而立,吟詠感懷。
是的,這里是咸陽古渡。
公元前350年,亞里士多德正在研究力的方向,亞歷山大還在討伐波斯,商鞅已經(jīng)把秦的國都遷到了咸陽。公元前138年漢武帝建西渭橋連接長安和咸陽,張騫正是從這座橋上躊躇滿志地出發(fā),鑿空西域。此后,歷史的河床突然成了一泓深潭,渭河暢快奔騰裹挾而來的風(fēng)流人物、愛恨情仇都在此沉淀下來,堆積出咸陽塬上一座座帝王將相的墳冢、一片片秦磚漢瓦的廢墟。
二
到咸陽,怎么也繞不開渭河,住在哪,夜色一來,它就會在心里嘩嘩地淌著。何況,十幾年前,媽媽懷抱著我正是從這里出發(fā)前往北京。
渡口鋪了青磚,踱步一圈,不過5分鐘,但就是在這片土地之上,可以料想李白來過,不然怎么會有“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賈島來過,不然怎么會有“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韋應(yīng)物也來過,不然怎么會有“春潮帶雨晚來急,夜渡無人舟自橫”。算下來,這古渡來的人太多,以致擠不下如此之多的大家,人聲鼎沸之中忽聞一聲高喊:借過!杜甫滿頭大汗,揚手捏著兩張詩箋“爺娘妻子走向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墨跡未干、余音繞梁,咸陽橋就在安史之亂中焚毀了。
向來推崇杜甫,清瘦的文人,提一桿筆便如荷戈的勇士。竹筆如刀,一刀下去,給大唐留下的傷痕,千年不能愈合;竹筆如劍,一劍刺出,穿破千年的時空,至今仍寒光閃閃。幾千年下來能記得住的名刀利劍不過“干將”“莫邪”那么幾柄,詩圣“上憫國難,下痛民窮”,寫下的千余首律詩、絕句,倒是讓人能夠信手拈來。
歷史是冷酷的導(dǎo)演,沒有國破家亡的悲憤,就沒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神來之筆,歷史認(rèn)準(zhǔn)你了,就像劇本早已寫好,由不得李白王維們浪漫田園,每每秋風(fēng)肆虐、大雨傾盆,歷史的空街上,總站著一個濕淋淋的杜甫。作為生命的軀體早已歸化于泥土,但是出于生命還在時執(zhí)筆寫下的文字,卻在墨香中綿延下來。今天,我們應(yīng)該慶幸,那些千年前唇齒間吟出的詩句,現(xiàn)在仍然是多少噩夢苦難的解藥,一句“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讓你哭個酣暢淋漓,之后釋然。
三
此刻,站在古渡岸頭,盛夏夜色開始在四周翻卷,趁著云淡風(fēng)輕,趁著童趣還在,還不抓緊和渭河來一次親密的擁吻?“噗通通”,幾個玩伴跳下淺灘嬉戲,波光中渭水擁城、蟬鳴正酣。
回望咸陽,阿房秦都的烽燧樓闕都已蕩然無存,想必倒塌之前,都做過最后一次鄭重地思索,寧愿義無反顧地朝著渭河的方向筆直倒下,讓大河徹底洗刷、不留痕跡,也不愿意曖昧的坍塌,雖然這樣可以僥幸留下點什么。
近旁的清渭樓剛剛完成夜景照明工程,滿眼都是輝煌的燈影,“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晚唐詩人許渾登樓遠(yuǎn)眺的感慨雖然太過遙遠(yuǎn),但眼前影影綽綽的都是漢唐遺風(fēng)。中華五千年,最風(fēng)光的千八百年都在這兒了,咸陽從來都與外族的屈辱無關(guān),能從東方和羅馬莞爾相視的,大概就是它了。當(dāng)年張騫肯定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否則依他的性格,一定會從另一端繞回來,順便捎回來印第安人的問候。
一陣鑼鼓響起、板胡行云流水,空地上秦腔發(fā)燒友的演出登場了,花旦婉轉(zhuǎn)悠長、如泣如訴,花臉慷慨激昂、高亢粗獷,觀者瞇起眼睛、如醉如癡,一手平展、另一手蜷起五指輕扣,低聲吟唱。秦腔是關(guān)中人的儀式和氣場,漂泊返鄉(xiāng)的游子,就算看到了老宅升起炊煙,抑或懵懵懂懂,但僅是一個清遠(yuǎn)低回的唱腔飄過,也會覺得被電流擊中——到家了。
是夜,我和伙伴們支起帳篷,宿在清渭樓之下、渭水之畔,想必這棲身之所,千百年前曾被車輪碾過、馬蹄踏過、鮮血浸潤過吧,一隊隊人馬大進大出,一列列旌旗換了又換,還好,有“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咸陽——把兩千年時空照的透亮。
四
我向來睡覺很淺,但在秦腔的鑼鼓家伙什兒敲擊之側(cè),居然酣然。
天光放亮,起身撤收帳篷,身后渭水靜靜流淌。
渡口,生來就要閱盡聚散別離,再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