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劉佳禾
(1.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2.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930012)
若論《紅樓夢》與《水滸傳》的關系,于“《紅樓》作者心目中固以《水滸傳》為范本”[1]之下,就明示紅樓人物與水滸人物確有關聯(lián)而言,《紅樓夢》第30回是唯一的一次。寶釵借“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①奚落寶黛,本意或是以李逵比寶玉,以宋江比黛玉(倫否姑置勿論)。清代《紅樓夢》評點②于此多稱寶釵無與鼎立的靈心慧舌,“可人”(姚燮第30回眉批)[2]又“可畏”(陳其泰第30回眉評)[3],未及李逵也未及宋江,但于別處提及的包括李逵、宋江等在內(nèi)的水滸人物,近有30人次③。其中與宋江有關的最多,錄之如下:
1.襲人箴勸三件事,看上去是何等好的一片赤心。仔細想來,卻出自她私心妒意。……所以我把襲人看作婦人中的宋江。(哈斯寶《新譯》第6回批)[4]
2.寫寶釵“熱”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領,直鄭莊、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說則借《金瓶》之月娘、《水滸》之宋江為藍本。(張新之第7回總評)
3.薛姨媽寫得不堪,竟有鴇母光景。用一李嬤嬤直破之。此從《水滸傳》李逵罵宋江處套出,而喻言獨絕。(張新之第8回總評)
4.《左傳》之鄭莊、《水滸》之宋江、《金瓶》之月娘,都是《黃鶴樓》詩。(張新之第17回夾批)
5.人頭牌取宋江等三十六人之黨為之。三十六,天數(shù)也,而乃盜藪。(張新之第47回夾批)
6.一語破的,乃李逵罵宋江。(張新之第57回夾批)
7.《紅樓》寶釵,為《水滸》宋江。《水滸》稱宋江曰“呼保義”,曰“及時雨”,義俠之名滿天下,忠義之字額其堂。然而善讀書者固知其為奸賊也。(佚名氏《隨筆》第56回批)[5]
顯然,清代《紅樓夢》評點中,只有哈斯寶、張新之、佚名氏三家論到水滸人物宋江。就數(shù)量而言,七則中哈斯寶、佚名氏各一;張新之占五,最多。就內(nèi)涵而言,哈斯寶、佚名氏直擬紅樓人物以宋江,張新之除此之外,還把某些情事、作詩技巧、游藝等和宋江聯(lián)系到一起。分述如次。
其一,游藝一則——第5則
《紅樓夢》寫到的游藝有如解九連環(huán)、摸骨牌、趕圍棋、斗草、酒令、射覆、抓子兒、影戲、雙陸等,名目繁多,清代《紅樓夢》評點也有所關注,但提到宋江的只有張新之的這一則夾批。批語出現(xiàn)在第47回,解說的是斗牌?!都t樓夢》時代的斗牌主要是斗紙牌,即文人所說的“葉子戲”,《紅樓夢》中稱“斗葉”(第75回)。斗葉原起于唐代,大盛于明清。紙牌上圖《水滸傳》人形起于明神宗末年,至《紅樓夢》時代已流行了二百年左右。張新之解為“人頭牌”,蓋因紙牌上畫有人像;至于“取宋江等三十六人之黨為之。三十六,天數(shù)也,而乃盜藪”,則關乎水滸敘事。按道教稱北斗叢星中有三十六個天罡星,七十二個地煞星。水滸敘事擬之為鎮(zhèn)鎖在伏魔殿里的一百單八個魔君,因石碣誤開而出世,化為“強盜”行走人間,后天罡盡歸天界,地煞還入地中。金圣嘆認為,這伙強盜以天罡第一星宋江為盜魁,逆天而行(《讀第五才子書法》)[6]。張新之云“宋江等三十六人之黨”,蓋指宋江起為盜,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之始。小說家附會為天書付與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加之上引金評以及漢代“人之形體,化天數(shù)而成”(董仲舒《春秋繁露》卷第十一)的人副天數(shù)說,或可略解張新之“三十六,天數(shù)也,而乃盜藪”的提法。相信張氏之意不在“人頭牌”,而在引出“盜藪”。因為第47回一起斗牌的是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和鳳姐,張新之對這四人皆有不少微辭,我等權借錢氏“嘗呼戲者曰宋江班”(錢希言《戲瑕》卷二)一用,想來無妨。
其二,作詩一則——第4則
說到真正的文備眾體,《紅樓夢》擁有其他小說所不及的詩詞曲賦之種種,清代《紅樓夢》評點于其借題發(fā)揮、詩即其人、預言性質(zhì)等等多有解說,但屬本文范疇的僅此一則張新之的夾批,出現(xiàn)在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大觀園工程告竣,在日后的蘅蕪苑處,寶玉題額“蘅芷清芬”,擬聯(lián)“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酴醿夢亦香”。賈政以為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主張李白《鳳凰臺》即套《黃鶴樓》而來,只要套得妙就成。這段主客對話中“套”字多次出現(xiàn),皆模仿、套用之意。按“書成蕉葉文猶綠,吟到梅花句亦香”是當時習見聯(lián)語[7],寶玉仿作“吟成荳蔻才猶艷,睡足酴醿夢也香”固也不足為奇;但是,確因仿作未能免俗,恰“與釵正合”(王伯沆批)[8]。至于“全套《黃鶴樓》詩”一事,傳說李白臨黃鶴樓時,不甘心“眼前有景道不得”,終有與崔顥題詩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的《鳳凰臺》一詩。張新之評點進一步闡發(fā),指出《左傳》中的鄭莊公、《水滸傳》中的宋江、《金瓶梅》中的月娘“都是《黃鶴樓》詩”,意即三人同屬所由套出者即被模仿者。與上文評游藝言斗牌而意在戲者相仿,此處論作詩言套得而意在寶釵。關于寶釵與宋江的關聯(lián),下文有論。
其三,情事兩則——第3、6則
紅樓書寫明顯提到水滸情事的地方有兩處:一是第22回寶釵生日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亦稱《醉打山門》,取材于《水滸傳》第3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二是第30回寶釵借水滸負荊戲文譏誚寶黛。事本《水滸傳》第73回,李逵誤會宋江搶人,扯旗賭頭,后負荊請罪。其實,“李逵罵宋江”不單為寶釵(即作者)借來發(fā)揮,亦有張新之引入《紅樓夢》評點。
第3則出自張新之第8回總評,其中“寫得不堪”還以夾批的形式附在正文之后。話說寶釵小恙,寶玉前來探望,先到薛姨媽室內(nèi)請安——
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nèi),笑說:“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我……他(寶釵)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
清代評者認為,本回薛家“母女主婢串通關目,都于言外傳神”(陳其泰總評)。按男女之間的情事是關目的特指含義,薛家主仆心系金玉之合,故有人力造作之舉。而薛姨媽的一拉一抱,直如上文清客(即詹光、單聘仁)“抱腰”之丑態(tài);“你去瞧他”云云,更有“縱之”之嫌(王伯沆批)。在持性理說的張氏看來,此處著實“寫得不堪”,薛姨媽頗露“鴇母光景”;黛玉之死固是賈母釀成,而寶釵之合正是“薛姨自獻”(張新之夾批)。于李嬤嬤“直破”薛姨媽之先,張氏已厲之于聲色!
一番識鎖認玉之后,黛玉又至。薛姨媽便張羅吃茶、上酒,李嬤嬤急來攔阻——
“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寶玉)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寶玉)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p>
張新之認為,此處除了活畫出一個無知倔強的婆子李嬤嬤,還有“竟有鴇母光景”的薛姨媽。其他評者或謂李嬤嬤對姨太太如此說話實在“蠢極”(陳其泰行間評),或云李嬤嬤禁寶玉吃酒的根由“原來如此”(姚燮眉批),或批李嬤嬤是在“明罵薛姨媽”(王伯沆批)。依張氏之見,李嬤嬤的一通不該當著薛姨媽說的話即是暢演“理”字,“直破”了薛姨媽的“煞費周旋”(張新之夾批)。與李逵大罵宋江之“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護你的多,那里不藏過了?!薄澳阍蔷粕剑瑲⒘碎惼畔П闶切?,去東京養(yǎng)李師師便是大樣”(第73回)等語有得一比,雖因他指“不知是那一個”而有“喻言獨絕”之效,對樹剝皮卻是如出一輒,詞色之厲可想。
第6則出自張新之第57回夾批,起于“薛姨媽愛語慰癡顰”。評者認為,薛姨媽開言有意并提寶黛,實屬“奸極”;接著月下老人一段,明指寶黛“卻不著跡”;后面幾句更是“奸狡如聞”——單覺薛氏母女是在戲耍黛玉,卻“使人無從犯其正面”(王伯沆批)。察其本意,或謂薛姨媽正欲以寶釵許給寶玉,偶然說為黛玉做媒,“直一時取笑耳”(陳其泰眉評);或謂薛姨媽一直“慣作假人情語”(王伯沆批)。張氏悟得的是:薛姨媽的愛語“直刺”黛玉“心窩”,可知此番慰藉“乃釵主使”(張新之夾批)。平心論之,薛姨媽如無寶釵欲婿寶玉,為黛玉做媒也是或有之事。實情卻是薛姨媽尚為寶釵百計圖成,豈肯成全黛玉呢?于是姑作戲語“四角俱全”云云,隨手撩開,而紫鵑一聽實獲我心,急問“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見紫鵑認真,只得再作戲語唐突紫鵑。依張新之之見,紫鵑雖然敗績,求實之問卻“一語破的”,不啻李逵怒罵宋江;薛姨媽智用戲語撇過,實為難答,然其“丑詐”亦恍如聞見。
需要說明的是,第3則、第6則評語肯定紅樓情事有“從《水滸傳》李逵罵宋江處套出”的痕跡,若循第30回寶釵借端敲羞寶黛的內(nèi)心邏輯,前有李嬤嬤“直破”薛姨媽之“不堪”,后有紫鵑問“破”薛姨媽之“奸狡”,二者異曲同工,且謂張新之意中以宋江比薛姨媽可乎?
其四,人物三則——第1、2、7則
以數(shù)量計,清代《紅樓夢》評點論說紅樓人物和宋江的批語最多,卻也僅限于3則。為評者計,哈斯寶、張新之、佚名氏各有1則評語。如果上文關于第3則、第6則的“且謂”可以成立,那么張新之的這類評語可計為3則,仍是相對集中且數(shù)量最多的一家;那么擬以宋江的紅樓人物除了薛姨媽,還有寶釵和襲人。
首先,襲人一則——第1則
這則批語摘自哈斯寶《新譯紅樓夢》第6回批。《新譯》第6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譯自百二十回本的第十九回。哈斯寶由“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一節(jié)得出“我把襲人看作婦人中的宋江”的結論,對襲人“狡計詭詐”之性的分析簡潔明了、入情入理。其實,哈斯寶不止一次地評說襲人的奸狡,諸如《新譯》第5回批曰“再沒有比她(即襲人)更精通奸計詐術的人了”,《新譯》第26回批曰“襲人之類的狡婢……弄狐作猿”,《新譯》第27回批曰“惡乖即奸狡,寶釵、襲人之流便是”等。許是哈斯寶節(jié)譯的緣故,同百二十回本的“花解語”相比,此中襲人的“狡計詭詐”不及彼中襲人的“奸淫肆妒”(《隨筆》第19回批)遠甚。據(jù)佚名氏解析,襲人以要回家去挾制寶玉,因約三件事:不許調(diào)脂弄粉,吃人胭脂,愛紅毛病。因?qū)氂裾f出飛灰輕煙等語,于是三件之外添出一件不許混說來。又于混說之中帶出批駁讀書、毀謗僧道兩件。而襲人實意所約,不獨不在添出兩件之中,亦不在原約三件之內(nèi),左扭右捏直是不許寶玉與他人情好,故于末后又補足說:百事要檢點,不可任意任情。如此以一件偏出三件,又由三件化出六件,著實狡詐百出。評者一般認為,宋江以“呼保義”“及時雨”揚名江湖,成為至上的“公明哥哥”,實則一介“豪猾大俠,草澤無賴”(《出像水滸傳總論》),用術數(shù)籠絡人,個中的奸詐機變,襲人有以似之。
另外,哈斯寶多次并論釵襲之奸,如“寶釵、襲人二人同是奸詐”(第8回批),“襲人的奸狡,既可憎又可愛,寶釵的奸狡既可愛又可憎”(第21回批)等,但在批語中明確“看作婦人中的宋江”的只有襲人,至于寶釵是否堪為“婦人中的宋江”無只字道及,卻也不乏可尋之跡。下文有論。
其次,寶釵兩則——第2、7則
第2則出自張新之第7回總評。關于寶釵,第一次詳寫在第7回,且冷熱兼到。冷者,指寶釵衣妝淡雅,服用冷香丸,是呈現(xiàn)出來的外表,即面;熱者,指寶釵胎里帶來的熱毒——“無名之病”(第7回),是斂抑于中的內(nèi)在,即骨。評者認為,以冷解熱,恰是對治,問題是羨人富貴之“熱”、破人姻緣而自謀之“毒”,乃“凡胎所以如此也”(王伯沆評)。而凡胎之寶釵因熱毒存心,致使病發(fā)時“喘嗽些”——吃一丸“效驗些”反復出現(xiàn),病根久也未除。再者,由“海上方”的配制和用法真真瑣碎而寶釵很快“可巧都得了”(第7回),評者認為:于寶釵而言,“巧”字是綱,“等”字是目,“可巧”二字作用莫大(張新之夾批);此處連用許多“巧”字正是“罵釵之取巧處”(王伯沆批)。而寶釵之巧是“取巧”甚或“奸巧”之巧,其一生得力處,也是她“一生奸巧處”(王伯沆第27回批)。觀其作為奸盜之主,收襲人、籠湘云、擠黛玉、霸寶玉,陰賊險狠且得賢名,實“為操、莽一流人物”(張新之第119回夾批)。不過,作者寫釵大奸大惡,偏出以溫厚和平。評者認為,小霸天下的鄭莊公陰險狡詐、假仁假義,有慮無量的曹操能堪治世、奸可亂世,代漢建新的王莽以鄉(xiāng)愿竊天位;吳月娘是“奸險好人”(張竹坡《讀法》三十二)[9],宋江是“是假道學真強盜”(《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艷冠群芳的寶釵,揭篋擔囊、得寶玉而去,直是歷史人物鄭莊、曹操、王莽等大奸雄的化身,小說人物吳月娘、宋江亦其藍本——直為揭出寶釵底里。
第7則出自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第56回批。直言“《紅樓》寶釵,為《水滸》宋江”,兩人一為《紅樓》奸賊,一為《水滸》奸賊。第56回“賢寶釵小惠全大體”,探春欲興大觀園之利,修理花木者可借此小補。鶯兒之母善弄香草,寶釵出于避嫌,推薦誠實卻不諳練蒔栽的葉媽管理香草。值得注意的是,葉媽既是寶玉貼身小廝焙茗的母親,又是寶釵貼身侍婢鶯兒剛認的干娘。評者認為:寶釵是在慷他家之慨,結眾人之歡。而似此市恩見好之事,寶釵每每侃侃而談,既不搖頭也不掉文,余不一一。寶釵如此矯詐盜名,試問“賢”從何來?佚名氏道出機竅:“凡此種種,皆從甄士隱、賈雨村脫化出來,至王善保家、善姐皆極不善之人,而以善稱,則以反證大賢大德之寶釵,至善至賢之襲人,與全傳命名之意不同。”(《讀紅樓夢隨筆》)寶黛前生,一為通靈寶玉,一為絳珠仙草,寶釵妄以凡軀而成仙眷,不行奸詐不成其人,“善讀書者固知”。同理,宋江奸猾,金圣嘆也已指出:“《水滸傳》有大段正經(jīng)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從來人卻是不曉得?!?《讀第五才子書法》)言外似說,《水滸傳》獨惡宋江,宋江志誠質(zhì)樸下的“奸賊”本質(zhì)皆其“善讀”得之。而紅樓作者的這種筆墨,哈斯寶總結為“暗中抨擊之法”(《新譯》第5回批)。
如此敘寫人物,實非易事。哈斯寶深有感觸:
全書那許多人寫起來都容易,唯獨寶釵寫起來最難。因而讀此書,看那許多人的故事都容易,唯獨看寶釵的故事最難。大體上,寫那許多人都用直筆,好的真好,壞的真壞,只有寶釵,不是那樣寫的。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壞參半,又再看好處不及壞處多,反復看去,全是壞,壓根兒沒有什么好。一再反復,看出他全壞,一無好處,這不容易。但我又說,看出全好的寶釵全壞還容易,把全壞的寶釵寫得全好便最難。讀她的話語,看她行徑,真是句句、步步都象個極明智極賢淑的人,卻終究逃不脫被人指為最奸最詐的人,這又因什么?《綱目》減否全在筆墨之外,便是如此。
哈斯寶的這段批語出自《新譯紅樓夢》第38回批,《小紅樓夢》(共40回)的故事已近尾聲,評者得以通觀寶釵形象作出總結性解說,品賞之余頗有感慨文章千古事,難易寸心知的味道。這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它與另一段批語極為相似:
一部書中寫一百七人最易,寫宋江最難。故讀此一部書者,亦讀一百七人傳最易,讀宋江傳最難也。蓋此書寫一百七人處,皆直筆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寫宋江則不然,驟讀之而全好,再讀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矣。夫讀宋江一傳,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而至于又卒,而誠有以知其全劣無好,可不謂之善讀書人哉!(第三十五回總評)
顯而易見,上引兩段評語如出一人之口,除了被評對象,觀點、視角、語言幾無區(qū)別;后者出自金圣嘆批水滸。金氏在小說評點史上地位崇高,后世的毛宗崗、張竹坡、脂硯齋等人皆受其影響,哈斯寶應該也不例外。哈斯寶模仿金圣嘆的這則評語,除了對前輩影響的自覺接受,還與認為寶釵和宋江相像不無關系。至此,似可合乎邏輯地說,哈斯寶也把寶釵看作了“婦人中的宋江”。那么,“《紅樓》寶釵,為《水滸》宋江”,也便成了清代《紅樓夢》評點的共識。
綜上,清代《紅樓夢》評點論析紅樓諸端的同時,多次提到對水滸藝術的借鑒。就水滸人物而言,其中與宋江有關的批語計有7則:游藝一則、作詩一則、情事二則、人物三則。游藝僅提斗牌,由人頭牌而及“宋江等三十六人之黨”;作詩只及聯(lián)匾,由套得而及“《水滸》之宋江”。雖然賈母等人和紙牌上的人像、寶釵和寶玉所題的對聯(lián)無直接關聯(lián),避而不談或談而不及卻又未免故意,亦恐辜負評者用心。關于情事,一是李嬤嬤“直破”薛姨媽之“不堪”,二是紫鵑問“破”薛姨媽之“奸狡”,皆由“李逵罵宋江”而來,則薛姨媽擬似宋江,或亦不難接受。關于人物主要有二,一者寶釵,一者襲人。釵襲同惡相濟,其奸詐之性,奸賊作為,堪“為《水滸》宋江”。尤其是寶釵和宋江,除了人物行止,藝術構思亦出同一機杼。要之,“《水滸》之宋江”被借為“藍本”、“李逵罵宋江”被從中“套出”,肯定了《紅樓夢》對《水滸傳》小說藝術的完美借鑒。不過,只有張新之運用“藍本”“套出”“喻言獨絕”等語予以評析,于紅樓藝術表現(xiàn)出較為深刻的閱讀體驗,于小說藝術表現(xiàn)出較為明確的理論意識。更有意思的是,清代《紅樓夢》評點中拿來比作宋江的,寶釵為首,襲人次之,薛姨媽又次之,再次就是斗牌的賈母等人了;唯獨沒有第30回寶釵意向中的黛玉。今人有云,明清小說中有兩種基本生命類型,一為德性生命,劉備、宋江、唐僧等所代表的生命類型;一為氣性生命,關羽、武松、悟空等所代表的生命類型。簡而言之,盡管“《紅樓夢》的德性生命與氣性生命均為圓融,均有神采”,黛玉自是氣性生命,寶釵自是德性生命,而且寶釵身上“仍然延續(xù)著劉備、宋江等人的生命定位問題”。[10]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據(jù)鄭慶山?!吨緟R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不另注。
②《紅樓夢》評點,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紅樓夢》,40多家中可見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
③筆者統(tǒng)計:宋江7次,李逵6次,武松3次,王婆3次,牛二2次,鄆哥、武大、董超、薛霸、盧俊義、蔣門神都是1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