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乾
古龍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被賦予了社會屬性。有些人活在這個江湖里,即使左沖右突,最后還是無奈,阿珍就是這么一位。
阿珍是我唯一暴揍過的姑娘。
雖然她的夢想是當(dāng)拳王。
一
每一家拳館,都是一個門派,老隊員打新隊員,新隊員主動給老隊員買飲料,這都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
阿珍來到拳館,是在2013年的秋天,多事之秋。她留著男孩子一般的短發(fā),穿著一身高仿的運動服,背著一個碩大的行囊,就出現(xiàn)在了拳館的門口,可憐兮兮的樣子就像是一條倔強的流浪狗。教練打開門說:“不好意思,我們不賣廢品?!?/p>
阿珍說:“我是來報名的。我要訓(xùn)練,我想當(dāng)拳王。”
就這樣,阿珍留了下來,然后,我就出差了,一個長差,直到一個月后才回來。
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去了拳館,驚訝地發(fā)現(xiàn)阿珍竟然還在,這讓我詫異了。我們?nèi)^從來不乏姑娘,但一般只能堅持兩三天,很少有能堅持四五天的,能夠堅持一個星期訓(xùn)練下來的,那就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如果有堅持半個月以上的,那簡直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所以當(dāng)我回到拳館,看到一頭汗水的阿珍在打沙袋的時候,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我問教練:“她怎么還在?”
“她一直在訓(xùn)練,很刻苦,進步也很快?!苯叹毰牧伺奈壹绨颍耙粫耗銕??!?/p>
所謂老人帶新人,其實就是條件實戰(zhàn)。以技術(shù)為主,力量為輔,在實戰(zhàn)模擬中幫助新人快速成長,適應(yīng)擂臺感覺。阿珍戴上頭盔,咬上護齒,扎緊拳套,爬上擂臺對我說 :“請。”
我扎手帶都沒纏,隨便找了一副拳套就上了擂臺。
阿珍的攻擊很犀利,一個月的訓(xùn)練讓她掌握了最基本的攻防動作,但這些動作在我眼里就如慢動作一般,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著她的攻擊,一邊腦袋里思考著別的事情。但拳腳無眼,就在我疏忽的當(dāng)口,阿珍竟然一個冷拳掄在了我的臉上。我鼻子一酸,立刻下意識地抱頭防守,阿珍抓住機會沖了上來,朝著我就是一通兇狠密集的組合拳。
這一下子點燃了我心中的怒火。要知道,在一家拳館里,規(guī)矩是最重要的,規(guī)矩便是不可逾越的鴻溝。這跟封建衛(wèi)道士沒關(guān)系,這是屬于時間帶來的尊嚴。老隊員靠實力站穩(wěn)腳跟,新隊員憑借虛心慢慢前進,這是亙古不破的真理,而現(xiàn)在,阿珍正在向這條真理發(fā)起沖擊。
我一個反擊勾拳,重重地打在了阿珍的右腹,那摧膽裂肺的痛感讓她一下子彎了腰,失去了對頭部的一切防守,我緊接著一記高掃掄了過去,阿珍頭上的頭盔在這力量面前形同虛設(shè),脆弱得就像紙糊的一樣。“砰”一下,她應(yīng)聲倒地。
二
拳館就是這么一個地方,沒有人在乎你是男是女,來到這里,每個人只會把你當(dāng)拳手看待。但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怎么說,阿珍也只是一個姑娘。于是我打破了拳館里代代傳承的悠久傳統(tǒng),訓(xùn)練結(jié)束后主動給阿珍買了一瓶飲料。阿珍接過飲料,一聲不吭,默默地往包里裝著自己的拳套、護齒、扎手帶。
這讓我感覺更加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又一次打破傳統(tǒng),主動拎起了她的包,送她回到拳館安排的女生宿舍。
在宿舍門口,剛轉(zhuǎn)身要走,就被拉了一下。我回過頭,看到阿珍咬著嘴唇,眼淚正在臉上縱橫奔流。
我一下子慌了,問:“你怎么了?”
這一問,如同捅破了最后一道屏障,阿珍放聲大哭,她雙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一邊哭一邊說:“還差多少……到底還差多少……我什么時候能成拳王……”
我忽然想到一個叫李淳的朋友,雖然他以烤羊腿著稱,但他的綽號就叫“拳王”。
我說:“別人可以叫拳王,你也可以?!?/p>
阿珍哭得更加瘋狂:“不是這個意思,我要參加比賽,成為真正的拳王!”
我有些愕然,就像我聽到我一直在鄉(xiāng)下生活的表弟忽然說自己要多種地瓜以沖擊來年的福布斯榜一樣。我說:“阿珍,成為拳王,這個……是一條很漫長的路?!?/p>
阿珍號啕大哭:“可是我沒有時間了?!?/p>
三
阿珍出生于山東某地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從小就喜歡練武,小時候一直鬧著要上武校,最后卻被父親送去了衛(wèi)校。
阿珍在衛(wèi)校里度日如年,終于從衛(wèi)校畢業(yè)了,家里通過關(guān)系,把她安排到了縣醫(yī)院上班,還給她介紹了男朋友,收了彩禮,算了婚期,訂了酒店。生活開始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她死死地纏在其中。在這種情況下,阿珍爆發(fā)了,她以莫大的勇氣,抵抗著強加于身上的枷鎖。她站在懸崖的邊緣,開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自我救贖。
而當(dāng)阿珍的父母聽到她一心習(xí)武,想做“拳王”的想法時,兩位老人家俱是虎軀一震。
這個世界上,總有些荒誕的想法,它們看起來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時宜。但年少的夢想就像一粒永不腐爛的種子,它可以被埋藏,也可以被丟棄,而痛苦煎熬過的每一秒都是對它的灌溉,到最后,它會報復(fù)性地開放出異常奪目的花朵。
阿珍的夢想盛開了,已經(jīng)無人可以阻擋。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的野望就像一場颶風(fēng)。
她的父母最終做出了妥協(xié),同意年輕的姑娘只身來到濟南,開始自己的拳王之路。但給了期限:只有一年。一年之后,不管阿珍是不是成了拳王,還是成了別的什么,她都要回到老家,結(jié)婚生子,度此一生。
可我們都知道,一年的時間是成不了拳王的,就算拿出十年的時間,能不能成為拳王,那也是一個概率問題。阿珍用寶貴的青春,下了一個毫無勝算的賭注。
于是我安慰道:“阿珍,拳王這個事情吧,是這樣的……”
阿珍一下子靠在我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多羨慕你們,能夠自由地選擇生活?!?/p>
我愣了,瞬間明白了她痛苦的根源。
可是阿珍,誰都不是自由的啊。你看吊兒郎當(dāng)?shù)奈?,難道就真的像風(fēng)一樣嗎?如果是風(fēng),也是不動的風(fēng)。就像我夢想拋下一切去遠方,可是萬水千山,都橫在心里。
四
2013年秋天開始訓(xùn)練的阿珍,在2014年的春天打了人生中的第一場職業(yè)比賽。
結(jié)果輸?shù)煤軕K。鼻青臉腫,眼角開掛。
晚上我開車拉著她去吃羊腰子,結(jié)果堵在了經(jīng)十路的高架橋上。阿珍看著下面一路的車燈與霓虹,說 :“你看。”
“看什么?”
“長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
我說:“濟南就這樣,多堵幾次就沒那么多感慨了?!?/p>
阿珍說:“我明白要成為拳王多難了。”
我笑:“呵呵,你以為呢?!?/p>
阿珍說:“我要回老家了?!?/p>
“回老家干嗎?”
“結(jié)婚,生孩子,過日子?!?/p>
我眼睛一酸,扭頭看著窗外,搖下車窗玻璃,點上了一根煙。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拳王,但我一定要來試試?!?/p>
“為什么?”
“我很小的時候,讀過舒婷寫的一首《神女峰》,印象很深刻,一直記在心里?!?/p>
我一下子就念出了那兩句著名的詩:“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p>
阿珍轉(zhuǎn)過頭,滿是傷痕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現(xiàn)在,我做到了。”
阿珍走的那天,我們?nèi)^好幾個哥們?nèi)ニ退?。在她上車的時候,我們站在月臺上一起大喊道:“拳王阿珍!”
阿珍就從車門探出身子來,朝著我們拼命揮手。陽光從她背后照來,有些逆光,給她黯淡的剪影鑲嵌了一道淡淡的金邊。她揮舞手臂的姿勢,就像一張自由自在飄在空中的紙。
阿珍,我沒給你說過,其實,我的夢想也是成為一個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