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伊麗莎白·畢肖普
當(dāng)我們躺下入眠,世界偏離一半
轉(zhuǎn)過黑暗的九十度,
書桌躺在墻壁上
白日里斜臥的思想
上升,當(dāng)別的事物下降,
起立制造一片枝繁葉茂的森林。
夢境的裝甲車,密謀讓我們?nèi)プ?/p>
那么多危險的事,
在它的邊緣發(fā)出突突聲
全副偽裝,隨時準(zhǔn)備涉過
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剝落的
頁巖的礦層,當(dāng)杯盤與禮服窸窣作響。
——通過炮塔的縫隙,我們看見碎礫和卵石
躺在鉚合的側(cè)翼下
躺在綠森林的地板上,
像那些聰明的孩子白天放在門旁
方便夜間跟蹤的記號
至少,有一晚是這樣;駕著丑陋的坦克
我們通宵追擊。有時它們消失不見,
在青苔中溶解,
有時我們追得太快
把它們碾碎。多么愚蠢,我們
徹夜駕駛直至破曉
卻連房屋的影子也沒找到。
薦詩丨 流馬
當(dāng)你讀完一首詩,準(zhǔn)備入睡的時候,你會想什么?
是不是也嘗試像詩人那樣,讓“白日里斜臥的思想上升”,“起立制造一片枝繁葉茂的森林”?其實無須嘗試,只要閉上眼睛,那些思想的碎片,便會紛至沓來,人類的大腦由此進入一個碎片整理和緩存的程序。有趣的是,我們似乎可以“看見”這一切,但幾乎無法干涉。
有時不免突發(fā)奇想,如果人工智能發(fā)展到某個階段,通過某種介質(zhì)就可以影像化地讀出那些你“看見”但卻無法捕捉的一切,該多有意思。同時也擔(dān)心,就算真的讀出那些信息,也許跟我們真正“看到”的又不一樣。真實的信息碎片可能比我們看見的還要紛亂百倍。枝繁葉茂的森林,可能雜草叢生,毫無意義,我們自己都無法理解。
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調(diào)查,全球有27%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問題,其中最常見的是失眠。這個比例在詩人群體中可能會更高。而畢肖普堪稱詩人中的睡眠藝術(shù)家。在其一百余首詩歌中,寫睡眠或涉及睡眠的詩歌不少于十首。除了《失眠》,知名的還有《睡在天花板上》《愛情躺臥入眠》,以及這首《站著入眠》。
“站著入眠”的想象,是典型的畢肖普抽離式觀察的視角,她將自己的睡眠當(dāng)成一種可以觀察的客體,以偏離90度的方式,讓世界顛倒,書桌躺臥,從而思想上升。而“制造一片枝繁葉茂的森林”暗合了法國哲學(xué)家讓-呂克·南希對入眠的描述:“睡眠是一種植物生長般的運作。我如植物般生長,我的自我成為植物態(tài)?!边M入睡眠的人類,的確更像是植物。
畢肖普似乎樂于在詩中將自己安置于兒童的角色,以兒童的視角去觀察和處理。在《睡在天花板上》這首詩里,這一點尤其明顯:
我們必須潛入墻紙下面
去會見昆蟲角斗士,
去與漁網(wǎng)和三叉戟搏斗,
然后離開噴泉和廣場。
但是,哦,若我們能睡在那上方……
在兒童時代,誰都有過在觀察天花板的過程中緩慢入睡的經(jīng)歷,有時會將天花板上的各種花紋、墻紙甚至因為漏雨或者其他原因形成的污漬作為想象的素材,幻化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并且?guī)鼈內(nèi)雺簟?/p>
從這個角度說,入睡的確是一次冒險——“夢境的裝甲車,密謀讓我們?nèi)プ瞿敲炊辔kU的事”。詩人似乎在渴望以一場冒險游戲般的夢境躲避某些煩惱,通過這種兒童式的熱鬧避免某些可能會引起不快的思想的反芻。但最后仍然難免另外一種失落,一種“不想獲得什么,最終也一無所獲”的奇怪失落感。
伊麗莎白·畢肖普已逝世41年,她對很多人來說仍然是一個謎。出身優(yōu)渥卻嚴重失愛;情史豐富,每一段都刻骨銘心;詩作甚少卻獲獎無數(shù);身后多年,詩藝的精湛和審慎越發(fā)令人著迷。對這樣一位詩人,你不能不有更多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