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程

“憾”，典型的形聲字，同時也兼會意，“憾”就是“心”頭有“感”。那究竟是什么“感”呢？一般是“失望，不滿足”之感，但最初應(yīng)該是“怨恨”之感。

《論語》里子路表示“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孟子》里孟子說合理發(fā)展生產(chǎn)則可以“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這兩個“憾”說成“遺憾”就不妥，說成“怨恨”才對，成語“抱憾終生”的“憾”也是這樣。倒是“恨”可以表示“遺憾”，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恨晨光之熹微”的“恨”就是。

可以這么說，古文里，有些時候“憾”是“恨”，“恨”卻是“憾”。

當(dāng)然，我們今天說“憾”，一般是說“失望，不滿足”，常用的雙音節(jié)詞“遺憾”“缺憾”就是這樣。電影是“遺憾的藝術(shù)”，業(yè)內(nèi)業(yè)外人都這么說。是的，一部電影創(chuàng)作完成，總有令人覺得遺憾的地方，總有令人失望的所在。其實，不論時間的藝術(shù)，如音樂，還是空間的藝術(shù)，如繪畫，都是這樣，乃至任何創(chuàng)作、任何事情都會有遺憾?？梢哉f，“遺憾”不期待有，但又往往是不期然而然的。

我家有女初長成，已是及笄，陽光可愛，令人欣喜，卻不料復(fù)課后，在體育課上打羽毛球時，由于想去救一個邊球，不小心摔了一跤，使得髕骨脫位，醫(yī)院診斷為“支持韌帶斷裂”，必須手術(shù)。醫(yī)生告知接下來會是艱難漫長的康復(fù)訓(xùn)練。這時“如果”就來了：如果之前加強體育鍛煉，如果打球前做好充分的準備活動，如果……或許就不至于此?？墒牵绻荒苁侨绻?，徒留遺憾。這個手術(shù)主要是重建韌帶，選擇“異體”韌帶還是“自體”韌帶？各有利弊，總會有遺憾。一下子遭遇兩個“遺憾”，前者讓人防不勝防，后者讓人難以定奪，怎么辦？咱不能執(zhí)著于遺憾，只能放眼長遠，祝福未來。

多年以前，在老家，聽人把“遺憾”說成“貴感”，故意去掉了兩個字的部首。當(dāng)時只覺好笑，現(xiàn)在想來，卻覺得不一般。遺憾其實不可彌補，甚至不可避免，但不要一直帶著遺憾“走”，也不要過于用“心”，或者說不要老放在“心”頭，這樣就可以讓“遺憾”成為“貴感”了。

這“遺憾”就好比一個繭，你執(zhí)著于它，執(zhí)念太深，就是作繭自縛；你放下它，著眼于長遠，就可以化繭成蝶，輕盈起舞。比如一不小心受傷了——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短時間的執(zhí)著，縛成“遺憾”之“繭”，沒有什么不可以，甚至還是必經(jīng)的、有益的?？梢詰n慮，可以沉思，可以冷靜，可以總結(jié)教訓(xùn)，可以重新規(guī)劃未來。接下來，不是長久“遺留”，而要讓“遺憾”走遠，告別過去；不是“用心”了再“用心”，而是感悟感奮，著眼未來——套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話，“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須知，人生的每一次經(jīng)歷都可以變成一種財富，就看你怎么去“經(jīng)”，怎么去“歷”。這可真的是一種“寶貴的感悟”，簡縮一下，可不就是“貴感”了嗎？

原來，一句玩笑的“貴感”，也大有玄機，也是藏著自嘲的豁達和自信的智慧的。

你從街邊走過，驀然看見臺階上躺著一溜的人，個個灰頭土臉，個個睡得正香，你會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強烈地覺得這是美麗城市文明城市的“遺憾”？可是，你和我一起來感受一下，地鐵修到了家門口，大約還有一個月就可以下樓乘地鐵去遠行了，多方便多快捷多輕盈，那是讓人覺得美滋滋的吧。是的，你我負責(zé)“貌美如花”，可是總要有人負責(zé)“丑陋不堪”啊！眼前這些人就是。他們是修地鐵的工人，也自然包括基層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和管理人員，干了半天活，扒拉了一份快餐后，短暫避開中午暴曬的陽光，借陰涼的臺階打個盹，養(yǎng)精蓄銳，下午還要接著干活。這樣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應(yīng)該不只會覺得他們也太難了，而且會油然而生一種感激、一種敬意——給予勞動者和勞動本身。甚或更進一步，一座文明美好的城市就應(yīng)該有這種包容和崇敬的氣度。當(dāng)然你和我可以進而理性地呼吁：這座文明美好的城市應(yīng)該為改善工人的勞動環(huán)境和工作條件再做點什么。

果如此，對于文明的“遺憾”是不是也就成了一種“尊貴的感受”？簡單地說，也就是一種“貴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