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陸兒
“思念需要時間慢慢調養(yǎng)。”
這句歌詞出自張小九的《余香》。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一家安靜的書吧。剛好這句歌詞觸動了我心底的一根弦,抬頭看了看前臺滾動的屏幕,瞟到了歌名,便深深地記了下來。
那天從書吧出來后,正好是落日黃昏,蒼穹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金色煙火盛會,整座城市都被籠罩了一層燦爛且朦朧的顏色。我戴上耳機,搜索那首《余香》,點擊單曲循環(huán)。它就這么一直在我耳邊回放著,連同那一場記憶,回放著,循環(huán)著。
也是這樣一個迷離絢爛的黃昏,你離開了。
那天,你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媽媽很快就回來,你要乖乖聽話?!碑敃r的我才七歲,似懂非懂地看著你紅腫的眼睛和硬扯嘴角微笑的樣子,傻傻地問:“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剎那間,你的眼淚奪眶而出,緊緊地抱著我哽咽著,重復念叨著“好好聽話”四個字。
你抱了我許久,我嗅到你發(fā)間熟悉的香氣,但我沒想到,那是你留給我的最后的余香。我死命地盯著地板兩條融在一起的影子,沒有流一滴眼淚。
最終,你還是拉著行李箱走了,落日的余暉溫柔地灑在你的發(fā)間,發(fā)出閃亮的光芒。那一瞬,我突然很想哭。七歲的我,好像第一次知曉了“離別”二字的重量,像一塊塊砝碼,壓在命運的秤上,掂量著所有的悲歡離合。
很久以后,在每次恨你決絕離開的瞬間,我再想到這個擁抱的力度,分明是深深的不舍,分明夾雜著愛意和無奈,于是,我就原諒了你無聲的離別。
可我還是恨,我恨我自己,沒有再用力一點,懇求你留下來。
那時候的我,每天都在計算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一周、一個月、一年,你杳無音信,仿佛徹底離開了我的世界。我每天都忍不住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剛開始爸爸還會溫柔地說“媽媽只是去外婆家,很快就回來了”,后來被問得不耐煩了就只冷冷地扔下一句“媽媽不會再回來了”。我從開始的等待、期待,到后來的失望、絕望,逐漸接受了“媽媽不會再回來了”的這個事實。
我多么想像你一樣狠心,把你從我生命的記事簿里就此抹去,可我做不到。你不知道,我偷偷地把你的枕套取下來,套到自己的枕頭上,多少個夜晚,枕著熟悉的余香,想念你,眼淚潸然流到天亮。
衣柜里,房間里,書架里,這一整個屋子里的每個角落,到處都是你的余香。它們縈繞在我的鼻尖,吸入我的肺里,總是嗆得我熱淚盈眶,可我不想遺忘這一份余香。仿佛香氣留存,你就不曾離開。
在一個清晨,爸爸突然讓我接電話,電話那頭傳來許久未曾聽見但依舊能瞬間讓我情緒的河流泛濫成災的聲音。是你。沒錯,真的是你。
我能感覺到你的緊張和不自在,是啊,畢竟時間的距離讓我們變得生疏遙遠了,盡管我不想承認。
你簡單地詢問我的近況,終于繞到正題,說很久沒見我,很想我,問我可不可以來你現在居住的城市跟你見一面。我下意識地抬頭看爸爸的表情,他嘆息了一聲點點頭,我說:“可以啊?!闭f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分明感受到了心臟的顫抖,那份日思夜念在胸腔暗涌著,只差一個理由,破堤泄洪。
再度重逢的那天,你局促不安,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極力想彌補的辦法,于是我們的相處變得小心翼翼。踏入你的新家后,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叔叔和一個陌生的妹妹,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也沒有絲毫的悲傷?;蛟S,我其實一直都希望在離開我的日子里,你真的過得幸??鞓贰?/p>
一起相處的那幾天,叔叔妹妹都對我很好,你對我更是寵愛有加,那份丟失的感情在一瞬間又尋覓回來了,短暫的幸福叫我貪婪地不想再度失去。
我問你為什么一直不聯系我,你說其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給爸爸,哀求他讓我跟你說說話,可是爸爸一直以不要打擾我學習為由拒絕了,后來爸爸還換了手機號碼,你問了好多人才得到號碼重新聯系上我。你說你和爸爸實在合不來,所以選擇了離婚,爸爸恨你丟下不懂事的我,所以一直懲罰你不讓你聯系我。說這些的時候,你又紅了眼睛,好幾次別過臉偷偷用手背擦拭眼淚,不讓我瞧見。
來之前我在心里打過無數草稿,我想訴說這些年我一直掙扎在想你的痛苦里,我想訴說我也恨過你,覺得你是個無情冷漠的媽媽,但在這一刻,我沉默了。因為我分明在你的話語里讀出了深深的愧疚和苦楚。在離開我聯系不上我的這些年里,你的痛苦和思念也不見得比我少幾分。我知道你有苦苦地尋找過我,我知道你依舊想念著我愛著我,就足夠了。
要走的那天,你幫我打包好行李,送我到車站門口,像小時候那樣摸我的頭,只是現在,你需要踮起腳來才能摸到,你對我說:“如果愿意,可以過來和媽媽住?!蔽倚α诵Γ瑳]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你。你的發(fā)間還是有同樣的香氣,淡淡的,一直揮之不去。
我感到脖子有滾燙的液體滑落,我知道,你又哭了。命運真的是一場輾轉反側的輪回,離別又重逢,悲歡又離合,因為羈絆,我們兜兜轉轉始終逃離不了這場漩渦。
我依舊盯著地板上兩道相融的影子,像多年前那個離別的午后,一言不發(fā)地擁抱著,一切牽掛都湮沒在這場沉默里。那天,我依舊沒流一滴眼淚,但我知道,我的心里落下了一場密密麻麻的雨,淋濕了過往,也原諒了所有。
在回途的路上,我想起那天晚上你問我這么多年來恨你嗎。我想脫口而出的那個“恨”字,卻在即將滑出氣腔的那一瞬哽咽在喉嚨里,發(fā)不出聲來,霧氣朦朧了眼睛。其實我已經分不清是恨是愛了,哪里有恨呢,不過是太愛了而衍生的另一種情緒罷了。
其實在眼淚滑落的一瞬間,我就有了答案,恨只是我解脫想念的一種載體,分明都是滿腔入骨的思念和愛意。我淚流滿面地搖了搖頭,你如釋重負地流著淚,笑了。
在列車上,我頭靠著窗,戴上耳機,循環(huán)著那首《余香》。
往日記起來
暫能慰藉心腸
詳盡來回首
才忽覺是荒唐
別惦記岸邊垂的楊
你白色衣裳
只是發(fā)間的雨
想來仍留余香
窗外突然下起了細雨,綿綿長長。我好像又嗅到了那份熟稔的余香,氤氳在記憶的每個角落里,綿綿長長,綿,綿,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