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卓玉
窗外的銀杏又落葉了,風(fēng)拂過,刷啦啦落了一地。忽而想起,那時秋深,銀杏葉落滿地。
我也有一株銀杏,起初它并不是我的。它高大筆直,可能就像那個種下它的人一樣,但我沒見過。后來它被送給了一個女人,女人矮小,沒文化,不美,甚至還有些怯懦。那個人走了,只留下女人、孩子和那棵銀杏。孩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愛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住在城里,很少回去。于是,剩下的又是她和銀杏了。
那個孩子是我父親,女人是我的奶奶,即便我一次都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叫過她。或許是因為她不是從小把我?guī)Т蟮娜?,又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的味道,抑或是她百年不變的灰撲撲的土黃的衣裳。我和她不親,或者說我嫌棄她。
后來大一點了,才愿意坐下和她說說話。她便一遍又一遍地說那棵銀杏。
銀杏是她丈夫種下的。他早年上了戰(zhàn)場,受了傷,后來又不注意,病死得早。銀杏是他留下來陪她的。她說:“這啊,就是你的爺爺?!?/p>
我習(xí)慣在晚上出門。村里的夜漆黑,沒有路燈,月和星是唯一的光亮。我也不記路,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找很久才能找到家。她終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習(xí)慣,看著我磕傷的膝蓋,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
沒有一句關(guān)懷,連消毒水都沒有,于是我很久沒回去。再回去,還是在晚上,遠(yuǎn)遠(yuǎn)地卻有一團(tuán)火光,明明滅滅,搖搖晃晃,一直在那里。順著走過去,銀杏立在那里,晃動了葉子,時不時落幾片下來,溫柔地在空中盤旋。她搬了長椅坐在樹下,正在喂她的雞。不知是燈的黃,還是葉的黃,把漆黑的夜空撕開了一道溫暖的口子,宣泄著說不出口的溫暖。
不知什么時候,我在她記憶里淡去了,父親也在她的記憶里淡去了,慢慢只剩下了那幾只雞和銀杏。她只是念叨她還沒喂雞。問她什么都不答,只在提到那棵銀杏時才會微微動容,渾濁的眼里閃過片刻清明。她對我說:“怎么還不結(jié)果?。俊?/p>
她等了一輩子,看著銀杏從幼苗長成參天大樹,看著枝頭冒出嫩芽,又轉(zhuǎn)眼變黃飄零。她熟悉銀杏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她唯獨沒見過的,是銀杏結(jié)果。
她終究還是走了,或許死亡對于她是解脫。與其孤單地生,不如早些離開。那天,我看著她躺在床上,悄無聲息的。我沒有哭,她也沒有難受,走得安詳。只是有些遺憾,她還沒看見銀杏結(jié)果呢。
長輩小輩的胳膊上都系著黑紗,沒有人大聲說話。我走到院子里,樹葉黃了一大半。有什么東西隱隱掛在樹梢上。搬來椅子,踩上去才發(fā)覺,那是一盞燈。燈里的燈油還是滿的,燈上卻積了厚厚的灰。她沒有我高,我去取那燈都有些吃力,她是怎么掛上去的?又是怎么點亮的?
我無從知曉了,但是葉子間隱隱冒出了乳黃色的果子。銀杏有靈,終是結(jié)了果,她一定看見了。
送她去火葬場的那天,風(fēng)很大。銀杏的葉子落了一大半,果子啪啪地落下,像是在哭泣。晚上,搬著長椅在樹下喂雞的那個身影真的不在了。我爬上樹,點了燈,火苗還是明明滅滅,搖搖晃晃。走遠(yuǎn),再走近,椅子上好像有她的身影,樹下是陌生的另一道影子,眨眨眼,卻只有銀杏的枝干、空無一人的長椅和淺淺的燈光。我說:“奶奶?!边@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這么叫她,不在前面加上“鄉(xiāng)里”二字。只是她聽不到了。
那棵銀杏成了我的。以后的每個秋天,我都會遍地尋找銀杏葉,好像能把她的缺失補回來似的。有人說,銀杏象征著堅韌與沉著、純情之情,代表永恒的愛,或者說一生守候,就如同奶奶。她一直在那里,不來不去。她和那棵樹,帶著那些不曾宣泄于口、忘不得也記不得的感情,守在了那片故土。但至少,有那盞燈,有那棵樹,我不會再迷路。
那時秋深,銀杏葉落滿地。葉落之地,便是她。
點評
一棵銀杏,一盞燈,一個老人,一段故事,記憶像寫意畫一般鋪展開來,清淺的筆法把復(fù)雜的情愫糅入文中。過往的愛情,后來的親情,一個又一個把愛灌注進(jìn)了銀杏,守護(hù)著那個正在長大的孩子。(指導(dǎo)老師:鄧濟(jì)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