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漫
阿蜻的信在四月如期而至。
櫻花抽了芽,些許骨朵急不可耐地綻放了。草地新刷過一般,榮榮地綠著,樹木也抖擻地?fù)Q了一層綠。雎宜將自己從書山中拔出,腳下生風(fēng),跑往收發(fā)室去拿信。
從收發(fā)室出來,雎宜一路小跑,懷中的信封鼓鼓囊囊,卻仿佛沒有重量,連腳下也是輕飄飄的。
高中三年,雎宜過得很規(guī)律,埋頭學(xué)習(xí),累了讀書、聽音樂,還有寫信。讀信和寫信是雎宜釋放長久以來的無措的最好方式。那個寫信來的人自然是阿蜻。
雎宜覺得她和阿蜻是彼此靈魂的另一半,散落在兩地,卻能循著相同的軌跡生活,有著相同的夢想和心緒。她們喜歡等待,翹首以盼那遙遙而來的信。信往往承載了兩人半個月、一個月的生活日常,平凡縫隙里塞滿了歡喜和掛念。用阿蜻的話來說就是:“我真羨慕這信,能夠路過沿途的好風(fēng)光,代替我晃晃悠悠奔來見你?!?/p>
這個月的信依舊是阿蜻平白細(xì)碎的日常,厚厚一疊,紙的形狀、大小、顏色各不相同,雎宜能夠看出阿蜻是在何種場景寫下的。這張字跡工整,還貼了手賬貼畫,很明顯是在每周一次的休閑時間寫的;這張紙條奇形怪狀,字又小又潦草,可能是上課開小差,偷偷寫了幾行又清醒過來繼續(xù)聽課。
雎宜把它們拼湊起來,看得津津有味??戳藥讖垼咽O碌寞B好收進抽屜,又抽出模擬卷做起來。
越臨近那個“截止日期”,雎宜就越緊張,平時做題正確率挺高的,但一到模擬考總是莫名其妙地會多錯一些,寒假好不容易熬過的瓶頸期似乎又要卷土重來。別無他法,雎宜只能抓緊時間練習(xí),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嘗試放松心情。
晚上,雎宜照例在床上支起小桌子,打著手電筒做英語選擇題。做著做著,呼吸漸漸重了起來,雎宜感覺眼前蒙著一團霧,她想甩頭,但頭很沉重,倔強地不按照她的心意來,慢慢低下去。雎宜一手握著手電筒,一手抓著筆,頭越來越低,最后抵在桌子上睡著了。
不知道是夜里幾點,雎宜猛然驚醒。寢室靜悄悄的,雎宜匆匆關(guān)了手電筒,把試卷收好,鉆進了被窩。臉貼在柔軟的枕頭上,只這幾秒的工夫,雎宜便忘了剛剛的夢,但心還懸在半空,想著要把這件事寫下來,說給阿蜻聽,但困意一陣陣襲來,雎宜抵擋不住,又睡了過去。
生物鐘使然,照常早起。天才微微亮,教室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坐著小聲背書了。雎宜打開后排的燈,接了杯熱水,一邊小口抿著,一邊用眼睛逡巡昨晚放在桌面還沒來得及更正的試卷。接下來的日子,時鐘越轉(zhuǎn)越快。
日光一天比一天亮得早,天色一天比一天明朗,窗外的樹冠呼啦啦突然膨脹了一倍,綠意更加濃厚。雎宜的心像強風(fēng)里的風(fēng)箏,被吹得近乎失控,像是要被撕裂。只是面上,她仿佛還是那么鎮(zhèn)定自若,胸有成竹。有那么一會兒,雎宜覺得自己都把自己騙過去了。
五月中旬,同學(xué)在收發(fā)室拿快遞,順便把雎宜的信也帶回來了。
還是阿蜻的信。只是這次信封薄薄的,捏起來好像只有一兩張信紙。雎宜猶豫了一會兒,沒忍住,拆開了。入眼是阿蜻清秀的字跡。
雎雎:
展信安。
學(xué)校的楊梅樹結(jié)小果子了,今年結(jié)的果子特別多,我撿了一個吃,特別酸,眼淚都給酸出來了。
圍墻那邊的爬山虎已經(jīng)爬滿半面墻了,下午的時候站在墻邊背書,看到它映在墻上的影子特別好看,很想拍下來。
你那邊是什么好光景?
接下來你要對我說的話我都知道了。
我們是雙子星,在不同的軌道,卻有著相似的軌跡,你在經(jīng)歷的,我也同樣經(jīng)歷著。
任何人的安慰都只是一根火柴,只能在擦亮的瞬間在我們心間閃一閃。我們沒辦法靠著這光亮撥開心中的迷霧。真正有光的,是我們自己,能帶著自己走出困境的,只有自己。
雖說如此,但我的安慰對你來說應(yīng)該能亮得久一點吧。能不能足夠支撐你找到心中的亮光呢?
我知道你的心泥濘沉重,你畏懼惶惑,但只能繼續(xù)向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在那個“終點”跌倒。
是不是一切的得償所愿都需要這樣一番掙扎?我們陷在里面掙扎了三年甚至更久,好不容易快要到達(dá)終點,卻又膽怯了。
不要怕,雎雎,什么都不要怕。世上多的是徒勞無功的事,可我相信我們經(jīng)歷的這一切不是:起早貪黑一點一點熬出來的進步不是,廢寢忘食積攢出來的知識不是。這些你我都清楚。
不要怕,放開膽子去做?;蛟S高考就是謹(jǐn)慎小心、按部就班地活了十多年的我們的放膽一搏。
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
從今往后,我們不再寫這浪漫古老但是磨人的信了。有什么話,我只想當(dāng)面說給你聽。
六月會是很美好的一個月,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我們都會擁有與今日不同的人生。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悲觀只是浮云,千萬不要讓它遮住你的眼睛。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們都會得償所愿的。
愛你的阿蜻
雎宜有些意外,前幾天她也寄出了最后一封信,想必這時候阿蜻也收到了。原來她們同時為彼此寄出了信。
雎宜低下頭,臉貼在信紙上,笑了。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雎宜終于挪開了眼睛,把信紙折好,鄭重地夾進習(xí)題冊。
日子燥熱,嘴唇一日比一日干渴,劉海長得飛快,遮住了眼睛,被別到頭頂,露出額頭上的痘痘。下課鈴響了,卻很少有人抬頭。
所有人都等待著那個“截止日期”。人生的漫長錄像帶卡了一下,而后恢復(fù)正常。這個夏天被分成兩截,前半截被迅速地遺忘,但某些細(xì)節(jié)被留下,后半截開始變得漫長。
所有曾想過、未曾想過的事情都如期而至了。等待漫長,在抵達(dá)之后卻又恍然,夢一般結(jié)束了。只是,下一個等待接著到來。人生是一段又一段的等待,這個截止日期到了,還會有下一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個截止日期。最后一封信里是對未來無盡的期許,雎宜和阿蜻會抵達(dá),我們也終將抵達(dá)。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