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泉

好刀

好刀不要刀鞘

刀柄上也不懸流蘇

凡是好刀，都敬重

人的體溫

對懸之以壁

或接受供奉之類

不感興趣

刎頸自戕的刀

不是好刀

好刀在主人面前

藏起刀刃

刀光謙遜如月色

好刀可以做蟲蟻

渡河的小橋

愛情之夜，你吹

好刀是一支

柔腸寸寸的簫

好刀厭惡血腥味

厭惡殺戮與世仇

一生中，一把好刀

最多激動那么一兩次

就那么凜然地

飛起來

在邪惡面前晃一晃

又平靜如初……

人類對好刀的認識

還很膚淺

好刀面對我們

總是不發(fā)一言

文火

詞典里說

文火是火中弱火

其實不然

在火族中 能燃得如此

漫不經(jīng)心 風度十足者

必經(jīng)多年修煉

看那入定似的神態(tài)

不搖不曳 聲息俱無

（與禪境無二）

任你周遭雨去風來

冷暖嬗變

依舊一副恬淡容顏……

單是這點功夫

就令那些

嘯叫山野的浪火

打家劫舍的猛火

刮目相看

正因為如此

人類才引為知己

容其登堂入室

烹雞 雞便湯香肉軟

煎藥 藥力直抵丹田

所謂文火

即是火中智者

除去以上所述

攻心亦有奇效

你看歷史上那些有名人物

卸下兵戎相見時的強悍

便露出文火功夫

都能將文火二字 念得

字正腔圓

撕

撕是一種暴力

對于紙，即使再溫柔

也是

一生中，我們總要

毀掉一些紙

總會與一些紙張

勢不兩立

在碎紙機蒞臨之前

我們體面優(yōu)雅的手

總在樂善好施

溫情脈脈的背后

清醒地干掉

一些類似紙的東西

筆使紙張獲罪

紙在無法解釋的絕境

被撕得叫出聲來

文字的五臟六腑

散落一地……

人對紙張行刑時

是一種比紙更脆弱的

物體

紙屑會再度變成紙

再度與你相逢時

一些化不掉的字

保不準會活過來

咬你

為親切塑像

我把她從詞典深處

攙扶出來。我想為她

塑一尊永遠的雕像

趁著這個世界還未

完全變硬;趁著我們還有

月色，還會面對燭光

我得抓緊。趁著我們眼中

被她弄出的水跡未干

趁著她曾經(jīng)撫摸過的事物

還在我們身旁

現(xiàn)在紡織娘可以唱歌了

鴿哨、炊煙、草垛請升起來

我要你們——作為最后的儀仗

我這就動手。請給我以援助

如果力不從心

請你們接替著我

從夜到夜，從淚光到淚光

獻詞

那么寬的草地啊那么少的羊

那么藍的天啊那么大的晴朗

誰的小羊羔嗲嗲地咩了一聲

方圓百里的青草同時扭了扭腰

滿天云朵慈祥地晃了一晃

神啊，我們已擦亮了嗓子

你來領唱，你來領唱

沙棗

孤零零站在沙漠腹地

多少年了，不死

也不往高里長

從遠處看，它甚至不像

一棵樹，那么瘦

瘦得讓人驚訝

也掛果，果實又小又硬

掛滿果子的時候

就有一個人從遠方趕來

爬上樹去打棗

榆木棍子落下去

干灰揚起

雨點般的棗粒

直往老黃沙懷里扎

那個人每年都來

他打得很實在

他的關照很有勁

一棍接一棍，就那么抽

橫豎不說一句話

那種棗你沒見過

那種棗不能吃

那種棗打下來就埋了

那個人在樹下埋棗

他沒干完之前

夕陽就坐在沙梁上

等他

緣分

你開不開花，我不計較

打馬從門前走過的人

我已把他的無語

視作深情的歌謠

生命有各自的無奈

你耐心地活著

就好

一年四季

就澆你一點點清水

偶爾去看看

你不秋不夏的葉片

無悲無喜的枝條

也讓你看我

歉意的微笑

（鄰居的陽臺上

正蜂飛蝶繞）

緣分不一定大紅大綠

鼓角之外，最深長的是

細細的洞簫

我就這么一點點清水

和一份永遠的歉疚

你千萬別開出花來

嚇我一跳

槍手

——讀史

不見槍，只見一些

手，在江湖上忽隱忽現(xiàn)

手之外的東西

被竹笠，面罩，和

年代的雨霧，抹去

應運而生的

手，數(shù)目不詳

但可以從某段歷史

黑暗的濃度，作出

相應的估計

這些手生下來

就注定了一些人的死

食指前方，注定不是

月亮的圓弧，而是

扳機

彈丸一般活著

以手指計數(shù)，計算著

惡貫何時滿盈

月黑，月白

都是好天氣

把人心與準星

攥成一條線

槍，就響了

手一生，就說這么

一句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