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當代著名作家、編劇。1982年12月入伍,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在部隊服役24年。2006年退出現(xiàn)役,現(xiàn)為北京聯(lián)合大學藝術(shù)教育中心藝術(shù)總監(jiān)。小說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老舍文學獎,第二屆北京市政府獎,第九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四屆、第六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第十屆、第十一屆、第十二屆、第十三屆、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八屆、第十屆、第十三屆金盾文學獎一等獎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牟氏莊園》《站起來說話》《向日葵》等,中短篇小說集《老營盤》《吹滿風的山谷》《我們的戰(zhàn)友遍天下》《初三初四看月亮》《過濾的陽光》《陽光漂白的河床》《就告訴你一個人》《愛情西街》等,長篇報告文學《震區(qū)警察的記憶》《女看守所長》《橋》等,衣向東系列長篇兒童文學《奔跑的豆豆》《李多多與拉布拉多》《朱小強的儲錢罐》《透明的金魚缸》。影視作品有《牟氏莊園》《我們的連隊》《將軍日記》《低頭不見抬頭見》《像兄妹一樣手拉手》《好人大馮》《火影雄兵》《小點》等十幾部。
夢溪莊園坐落在湖北鄖陽縣東溝的箭塘村,是一個很古老的山區(qū)村落,是鄖陽縣最偏遠的鄉(xiāng)村了。翻過箭塘村那道山梁,對面就是武當山。東溝一帶除了箭塘村,還有三五個村落,稀稀拉拉隱沒在東溝茂盛的山林中,那份寧靜有些“桃花源”般的味道。
夢溪莊園的看門人,每天早晨六點鐘準時打開大門,卸去高大的門檻,然后打掃院落。甬道的青石板上不斷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粗大笨重的腳,也有細軟的三寸金蓮。這些腳步聲或由近至遠漸漸淡去,或由遠至近越來越有力度,交錯成高高低低的音符。然而沒有說話聲,偌大的莊園就顯得格外靜默,多虧屋檐上嘰嘰喳喳的鳥叫,讓這座百年深宅大院從晨霧中蘇醒過來。
腳步聲漸漸稀疏的時候,夢溪莊園的老爺周雪松知道快開飯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做出要下地的姿態(tài)。因為肺癆病,他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著耳朵傾聽外面的腳步聲。莊園就像一部運轉(zhuǎn)的機器,腳步聲是機器上每一個部件發(fā)出的聲響。這些腳步聲讓他內(nèi)心溫暖而踏實。
周雪松半條腿耷拉到床邊上了,太太李慧貞發(fā)現(xiàn)后,慌忙跑過去扶住他的身子:“老爺你要做什么盡管吩咐,身子可不許亂動?!?/p>
“吃飯去?!敝苎┧蓮堥_兩只胳膊,要更衣,樣子很堅決。李慧貞疑惑了,周雪松病重的這些日子,都是丫鬟杏兒從廚房端來飯菜,今天早晨怎么突然要去飯廳吃飯?李慧貞想勸說周雪松留在屋內(nèi)用餐,但剛說了幾句,就見周雪松瞪圓了眼睛,很生氣地揮動手臂:“閉嘴吧??旖o我換衣服!”
李慧貞不再多嘴,朝屋外喊叫丫鬟杏兒。只喊了兩聲,杏兒就從客廳進了臥室。聽說老爺要去飯廳,杏兒也驚訝地瞪大眼睛。不等杏兒說話,李慧貞就朝她使了眼色,說:“賣什么傻?快把老爺出門的衣服拿來?!毙觾耗脕碇苎┧善饺沾┲耐庹郑苎┧蓞s搖頭,點名要穿那套淡藍色長衫。李慧貞和杏兒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因為只有重要活動的時候,老爺才會穿著這套淡藍色長衫。今天早晨,老爺要做什么?她倆都不敢多問。
周雪松在李慧貞和杏兒的攙扶下,走得很吃力,但是走進飯廳的那幾步,卻突然挺直了腰板,走得很有氣勢,目光并沒有在其他人身上逗留太久,而是不動聲色地盯住大少爺周知同。大家立即明白了,他坐在餐桌前那把高大的椅子上,那是老爺用餐的位置,大少爺尷尬地站起來,說:“爹,你坐……你來坐。”
周雪松緩緩地坐在椅子上,轉(zhuǎn)臉瞅見坐在一邊的小姐周疏影,禁不住皺了皺眉頭。小姐穿了一雙粉色的粗布拖鞋和一件寬松的睡衣,這身打扮只適合待在閨房內(nèi),怎么就坐在飯廳了?周疏影明白父親為什么皺眉,不好意思地對父親笑笑,站起來朝外面走去。周雪松的目光又落在飯廳的一個角落,那里曾經(jīng)有一盆君子蘭花,怎么就不見了?二管家林一木讀懂了老爺?shù)哪抗?,忙對身邊的男仆耳語幾句。男仆跑出飯廳,旋即搬來那盆君子蘭,放在原來的位置。周雪松挖了一眼二管家林一木,正要訓斥這奴才,就見老仆人阿三輕手輕腳地走進餐廳,他忙去看阿三的臉色,急切地問:“阿三,人到了嗎?”不等阿三回答,旁邊的男仆搶答了:“少爺少奶奶們都到了,只有姨太太……她不來這兒吃早飯。”阿三似乎沒聽到男仆的回答,小聲說:“人還沒到,應該快了?!?/p>
男仆有些懵,看一眼周雪松,又看一眼阿三,明白說的不是一回事兒。二管家林一木眨巴了幾下眼,這才注意到老爺身穿的淡藍色長衫,明白有重要客人要來莊園了??赡衅皖^腦還懵著,呆頭呆腦地戳在那里,像一根扎眼的木樁。周雪松問男仆:“姨太太為什么不來這兒吃飯?”男仆說:“這幾天都是給姨太太屋里送飯,所以她沒來飯廳?!敝苎┧捎謫枺骸罢l答應給姨太太屋內(nèi)送飯的?”男仆看著林一木說:“大管家讓送的。”周雪松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問:“大管家不是告老還鄉(xiāng)了嗎?誰是大管家?”林一木嚇得渾身哆嗦一下說:“老爺,奴才有罪,姨太太這幾天身子不舒服,所以……奴才這就去請姨太太?!?/p>
林一木小跑出了飯廳,差點兒跟進門的小姐周疏影撞在一起。很顯然,周疏影回屋子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上去面貌一新。周雪松臉上露出喜色,招呼周疏影坐在自己身邊,并看著女兒的裙子,夸贊裙子好漂亮。周疏影低聲認錯誤,說自己不該穿戴不整就到了飯廳。周雪松嘆息一聲,看著身邊的丫鬟和男仆們說:“亂了,我這才幾天沒來飯廳,全亂了,一點兒規(guī)矩都沒有了。”
正說著,姨太太柳寒碧扭動腰肢走來,見了周雪松就靠上去撒嬌,說:“自己真該死,不知道老爺?shù)斤垙d吃早飯?!敝苎┧烧f:“我來吃早飯,是不是應該去通告你一聲?”周雪松說話的聲音不高,臉上也沒有堆積多少憤怒,一字一句卻像錐子般扎向姨太太的心窩。按說姨太太大多是老爺?shù)膶檭?,但柳寒碧嫁到莊園沒幾年,就讓周雪松心煩了。周家是大戶人家,傳承了上百年的家風,不得有絲毫改變,不僅下人們循規(guī)蹈矩,即便是老爺以及太太們的舉止也要合乎規(guī)矩。而柳寒碧卻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喜歡爭勝好強,弄得人緣很差。相比之下,李慧貞就安靜多了,安靜得如同空氣一般,她不太關(guān)心莊園的事物,如果說有什么訴求的話,那就是希望老爺健康活著。她極盡女人的本分,小心侍奉著周雪松。很快周雪松就無法忍受柳寒碧的鬧騰,又回到李慧貞屋內(nèi)。
柳寒碧遭到周雪松的奚落,心里懊惱卻又使不得脾氣。她知道自己心里藏不住喜怒哀樂,就需要想辦法掩飾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她轉(zhuǎn)臉看到周疏影的裙子,沒話找話,夸贊周疏影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花蝴蝶沒什么不好的,周疏影卻不喜歡聽,給了柳寒碧一個白眼。柳寒碧弄了個左右不是人,慌忙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咬在嘴里,硬生生地把心中的怒火憋了回去。
飯菜已經(jīng)上齊了,周雪松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眾人這才開始吃飯。站在一邊的林一木終于松了松筋骨,似乎從僵硬中恢復了知覺,想起應該做點討好老爺?shù)氖虑?,于是湊近周雪松耳邊,悄聲問:“有什么重要客人來?要不要去大門外恭候?”周雪松說:“是一個老朋友,按照莊園的規(guī)矩,是應該去大門外等候。我都等他兩天了,等得我心焦,早該到了?!?/p>
林一木帶著幾個男仆站在大門外,旁邊停放了一頂轎子。周家的宅院太深了,從周雪松住處到莊園的大門口,足有二里路,最初遇有年齡大的客人來訪,便用轎子抬進去。再后來,轎子成了一種顯赫的標志,凡是重要客人,都使用轎子迎接。轎子經(jīng)過一道道穿堂門,便有男仆高聲報信,“貴客到——”如此,客人多了幾分面子,莊園多了幾分神圣。
片刻,一輛馬車??吭趯掗煹膱龅剡?,馬車上跳下一個男人,站在那里打望夢溪莊園的大門,他似乎被高大氣派的門臉震撼了。
“你好,是來見我家老爺?shù)陌??”林一木熱情地上前迎接,卻突然愣在那里。眼前的男人很像一個流浪漢,臉色黝黑,胡子拉碴,一身粗布長衫倒是干凈,卻有幾塊很扎眼的大補丁。再仔細看,怎么眼熟?正詫異時,來人說話了:“喲,是一木呀?!?/p>
林一木認出陳康年,很詫異。陳康年十年前因為一樁案子入獄,按說刑期還有三年,怎么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了?“啊呀,是陳康年啊,你怎么……出來了?”林一木試探地問。
陳康年冷淡地回應道:“哦,監(jiān)獄嫌我飯量太大,提前釋放了。”其實陳康年也沒搞明白,獄警沒得到他一兩銀子的好處,竟然提前釋放了他。
陳康年把手里的包裹遞給林一木。林一木接過去后,才意識到自己馬上就是大管家了,不應當替陳康年拎包,于是忙挺直腰板,把包裹交給身邊的男仆,用一副威嚴的口氣說:“快去,告訴老爺,人到了。還有,去告訴大廚三胖子,讓他把飯菜備好。利索點,慢了我打斷你的腿!”這些話是說給陳康年聽的,告訴他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抬轎子的幾個男仆剛來莊園沒幾年,不認識陳康年,忙把轎子抬到陳康年身邊請他上轎子。陳康年擺擺手,讓轎子閃開,抬步朝莊園走去。
老爺周雪松已在書房等候陳康年了,得了到男仆的通報,急忙從書房迎出來。兩個人在庭院的玉蘭樹下撞面,周雪松站住了,陳康年也站住了,彼此凝視。
“你咋老成這樣子?”周雪松輕聲問?!澳阏κ莩蛇@樣子?”陳康年驚訝地問。兩個人的眼窩里都溢出了淚水。
李慧貞和丫鬟杏兒站在一邊,被眼前的情形感動了,跟著流淚。到最后,還是丫鬟杏兒機靈,提醒老爺書房里說話。
周雪松帶著陳康年進了書房,兩個人沒說幾句話,就有女仆來告知,飯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周雪松要陪陳康年去飯廳,陳康年拒絕了,說:“下人去飯廳吃飯?什么時候有這規(guī)矩了?我去廚房吃兩口就行了?!?/p>
陳康年離開書房,周雪松感慨地對李慧貞說:“聽見了吧?走了十年,還記得莊園的規(guī)矩,還記得!”
陳康年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山東,曾是一個倒騰蠶絲的小商人。夢溪莊園有一個紡織廠,生產(chǎn)蠟染花布,雖然銷量不大,在當?shù)貐s很有名氣,陳康年是夢溪莊園的小客戶,每年都要給夢溪莊園送兩次貨。一來二往,他們就熟悉了,每次來送貨總要給周雪松帶一些山東的土特產(chǎn),弄得周雪松很不好意思,想送些茶葉給他作為回報,他卻從來不收。
陳康年家境不好,但因為從小聰明伶俐,被當?shù)匾淮髴羧思艺埲プ雠阕x,陪著大戶人家的少爺讀了六七年書。到最后少爺?shù)臅鴽]讀好,陳康年卻頗受教書先生器重,教書先生竟然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婚后在教書先生的接濟下,日子過得很體面。后來教書先生意外染病去世,日子就無法維持下去了,陳康年去給一個大戶人家當把頭。這樣做了三年,陳康年覺得沒有大出路,就辭職去做小生意,雖然南來北往地奔波挺辛苦,但家境卻越來越好了。
二十六歲那年,陳康年到夢溪莊園送貨,他不慎感染怪病。本地的幾個老中醫(yī)輪番號脈,都說即便是華佗在世,也難妙手回春了。周雪松覺得陳康年為人厚道,死了太可惜,聽說武當山有一位道士,醫(yī)術(shù)精湛,干脆死馬當作活馬醫(yī),送陳康年送去撞大運,沒想到怪醫(yī)竟然把陳康年折騰好了。大病初愈的陳康年因為身體虛弱,暫時留在莊園休養(yǎng),整日里陪著周雪松聊天喝茶,幾個月下來,兩個人成了知心朋友了。周雪松發(fā)現(xiàn)陳康年雖然只是一個小商人,卻有大智慧,非等閑之輩,很想把他留在莊園為自己所用,因此陳康年幾次要離開莊園回老家,都被周雪松阻攔了。周雪松說:“我莊園養(yǎng)了二百多人,不差你一個。如果你覺得我待你不薄,就再住些日子,萬一病情有個反復,莊園離武當山很近,心里不慌。”
陳康年留下來后,覺得不能總是白吃白喝,他便開始幫周雪松打理莊園內(nèi)的一些營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件事情都讓周雪松非常滿意。閑暇時候,他也陪周雪松十三歲的女兒周疏影玩耍,把山東孩子的各種玩法傳授給她。周疏影跟著陳康年玩得開心,自然對他有了一種依戀,只要從學?;氐角f園,立即糾纏在他的身邊。
因為夢溪莊園比較偏遠,周雪松很少出門參加活動,但有一些紅白喜事或者生意上的洽談,是必須要參加的,他便把陳康年帶在身邊。到后來,周雪松離不開陳康年了,很多事情都交給他去辦理。周雪松就跟陳康年商量,希望他能長期留在莊園,先從二管家做起,熟悉一兩年后,接任大管家。陳康年一口回絕了,說自己家中有妻兒老小,總要回去陪伴他們的。周雪松提議將他家人接到莊園來,陳康年還是搖頭。盡管莊園的生活比老家優(yōu)越,但自己的家人并不適合這邊的氣候和飲食習慣。當然更重要的是,住進莊園雖不算寄人籬下,畢竟不如老家隨意,自己做小生意沒掙下大錢,但也能養(yǎng)活妻子和女兒。
夢溪莊園有上百個仆人,其中有二十幾個女仆,由大管家和二管家分工管理。大管家已六十多歲,不過身體也還硬朗。二管家林一木比陳康年小三歲,看面相就有些陰,尤其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下三濫招數(shù)非常多,雖遭人恨,身邊人卻不敢輕易招惹他,因為他出招太狠。
陳康年給周雪松出主意,說莊園應當設一個女管家,管理那些女傭,負責小姐和太太們的日常生活,并極力推薦女仆秋萍。周雪松答應了,并立下規(guī)矩,秋萍歸屬他和李慧貞管理,有事可直接向他們報告。秋萍是李慧貞的貼身女仆,深得老爺和太太的信任。秋萍性格非常溫和,對莊園的女仆都很和藹,但發(fā)起脾氣也是蠻嚇人的。秋萍的個人情感比較簡單,或者說似乎沒有什么情感。據(jù)說年輕時候,她愛過一個人,剛結(jié)婚沒幾天,那個男人就死了,從此她再也沒嫁人,希望自己能在莊園老死。
秋萍知道是陳康年推薦她出任女管家,從心里感激陳康年,平日里對他就多了一份關(guān)心和溫暖。周雪松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甚至給秋萍一些暗示,希望秋萍能更多地接近陳康年。在周雪松看來,如果陳康年能跟秋萍有了男女之情甚至成家,也就不再惦著回山東了。
本來嘛,陳康年的長相跟箭塘一帶的人不一樣,山東人身高體壯,尤其是臉上的輪廓很飽滿。作為貼身女仆,秋萍從老爺嘴里經(jīng)常聽到贊美陳康年的話,說這個山東人很憨厚,跟他交朋友心里很踏實。這樣一個男人,秋萍自然從心里喜歡。
秋萍摸透了老爺?shù)男乃?,就是想讓陳康年留下來。秋萍就沒有什么顧忌了,經(jīng)常煲湯給陳康年喝,理由也很正當,陳康年身體虛弱,老爺希望他盡快康復。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后,秋萍去布匹店扯了淺藍色棉布,親手做了兩身衣服,還用剩下的碎布,拼接了一條內(nèi)褲。陳康年拿到衣服的時候,內(nèi)心很感動。
陳康年是個聰明人,知道秋萍為什么對他好。他承認秋萍不但是個好女人,而且人很美,確實讓他喜歡。但他有自己的處事原則,在陳康年看來,活著的本身就是一種責任,無論什么事情都要講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世道就亂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在老家眼巴巴盼他回去,如果他跟秋萍有了私情,豈不是亂了規(guī)矩?因此,陳康年雖然滿心感動,卻不能盡情表達,只是默默看幾眼秋萍。
一個綿綿細雨的晚上,秋萍敲開了陳康年的房門。他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心里突然很害怕,想找個人說說話。他明白她的用意,卻又不能立即趕她出屋,于是就陪她說話。秋萍說到傷心處,自然泣不成聲。這時候,陳康年就不能無動于衷地坐著了,總要做點什么,尋一塊干凈的布片給她擦淚,說一些安慰的話語。偶爾,也會用寬厚的大手,拍拍她因啜泣而抖動的肩膀。這時候,房門突然被推開了,二管家林一木沖進來,瞅著陳康年陰陰地說:“你這日子過得很滋潤喲,看樣子要長住下去了是吧?”陳康年并不驚慌,反問道:“怎么,周老爺沒嫌我,是不是你嫌我住久了?”林一木哼了一聲:“少給我裝蒜,我盯你倆好幾天了。秋萍,莊園的規(guī)矩你懂吧?誰了做偷雞摸狗之事,就卷鋪蓋走人?!?/p>
秋萍已經(jīng)從驚慌中緩過神來,很憤怒地看著林一木,問道:“你為什么要盯我的梢?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害我?”林一木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不是我要害你,莊園的規(guī)矩。走吧,一起去見老爺吧。”陳康年嘆口氣說:“人啊,厚道一些好,別太陰險了。我跟秋萍只是說說話,并沒有什么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就不要驚動周老爺了?!绷忠荒静灰啦火埖卣f:“別跟我解釋,有話去跟老爺說?!鼻锲忌鷼饬?,對陳康年說:“走,去見老爺?!?/p>
陳康年猶豫著。秋萍見陳康年猶豫,以為他害怕了,就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拽他朝屋外走,說:“你怕啥?我都不怕,你一個人大男人縮頭縮腦的,別說沒有什么事情,就算是有,也是我自愿的?!?/p>
兩個人在林一木的看押下,去老爺樓見周雪松。周雪松聽完林一木的陳述,當即變了臉,對林一木說:“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陳康年是咱們莊園的客人,你竟然這樣對待他,你給我滾出去!”林一木有些懵,周雪松治家甚嚴,尤其憎恨這種男女勾當,他原以為周雪松會讓陳康年滾出去,怎么對他發(fā)脾氣了?他有些狼狽地離開老爺樓,在細雨中站了好久,心里對陳康年更加憎恨了。
林一木離去后,陳康年想解釋一下,周雪松擺擺手說:“你離家這么久,身邊應該有個女人照顧,都是我的疏忽?!庇洲D(zhuǎn)臉對秋萍說,“秋萍啊,你也知道,陳先生是我很敬重的朋友,就拜托你把他照顧好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吧?!?/p>
人走空了,周雪松忍不住笑了。李慧貞問他笑什么,他說這個山東侉子恐怕會留下了,真能跟秋萍過日子,秋萍可是有福分了。
然而一個偶然事件讓周雪松猝不及防,心中的算盤落空了。
鄖陽每年的端午節(jié),必定在韓江舉行龍舟賽。這季節(jié),恰逢韓江兩岸楊柳翠綠,繁花盛開,處處都是美景,前去觀賞賽龍舟的人擠滿了韓江兩岸。周雪松對這種熱鬧不感興趣,姨太太柳寒碧卻很想帶著八歲的兒子周知行去看熱鬧。盡管周雪松已經(jīng)冷淡了柳寒碧,但卻很喜歡跟柳寒碧生的兒子,小家伙不但長得喜慶,還很聰明,小嘴巴挺甜的。正巧女兒周疏影也鬧著要去看龍舟大賽,周雪松就答應了,把李慧貞和姨太太柳寒碧,還有兩個孩子都帶上了,又帶上陳康年和兩個仆人,乘坐兩輛馬車,很有氣派地去了韓江邊上。
韓江邊上人山人海的。陳康年擔心兩個孩子走丟了,叮囑兩個仆人看護好小姐和小少爺,他跟隨在周雪松和兩個太太身后當差。
柳寒碧穿戴得花枝招展,自然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目光。最初,柳寒碧跟隨在周雪松和李慧貞身邊,沿著江邊看風景,但龍舟大賽開始的時候,眾人都盯住江中的龍舟大喊大叫,擠來擠去,幾個人也就走散了。在眾人為龍舟吶喊助威的時候,一個男子的目光卻落在柳寒碧身上,主動靠近她搭訕。他是鄖陽縣大戶人家藍德領(lǐng)的長子,有名的“小霸王”藍青云。柳寒碧見了,那雙生情的眼睛閃亮起來,給了藍青云一些暗示。藍青云在她身邊也就放開手腳,輕輕攬住了她的腰肢。人堆里,他們兩人很像一對夫妻,并沒引起別人的注意。
猛然間,周雪松發(fā)現(xiàn)身邊不見柳寒碧,怕她走失了,忙帶著陳康年沿著江邊尋找,無意中在擁擠的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柳寒碧。巧合的是,周雪松竟然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摸在柳寒碧胸前。他惱怒地沖進人堆,一聲斷喝,把柳寒碧嚇得七竅出魂。反應過來的柳寒碧,甩手給了藍青云一個嘴巴,劃清跟藍青云的界限。
周雪松沖著藍青云大罵?!靶“酝酢辈⒉徽J識周雪松,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聽到周雪松的辱罵,竟然對著周雪松連踢兩腳。周雪松急了,掄起手里的檀木拐杖,狠狠地抽過去,擊中了藍青云的后腦勺。藍青云哼唧一聲,身子打了個旋兒倒下去。身邊看龍舟的人聽到吵鬧聲,才注意到地上躺著一個人,有人上前試了試鼻息,人已死了。這時候,有認識藍青云的人開始大呼小叫,說藍家大少爺被人打死了。周雪松有些懵了,沒想到一棍下去,竟然送了一條人命。
陳康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在周雪松賣呆的時候,急忙從他手中搶過拐杖高喊:“都別喊,誰喊我連他一起打死!”陳康年的這聲喊,是跳出來亮明兇手的身份。于是,他被眾人圍困起來,官府的人趕到后,把他帶回衙門。周雪松終于知道了,被打死的人是藍德領(lǐng)的長子,事情肯定很麻煩。前幾年,藍德領(lǐng)在茶葉生意上,跟周雪松鬧得不愉快,就算是陳康年打死了藍青云,藍家也不會善罷甘休。
當天晚上,夢溪莊園有些慌亂,眾人都感覺要出大事了。二管家林一木給周雪松出主意,說陳康年只是給莊園供貨的小商人,又不是莊園的仆人,這件事跟莊園沒有任何關(guān)系。周雪松怒視林一木說:“放屁!就算外人不知道他住在這里,我們莊園的人不知道嗎?他在這里住了大半年,幫我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甩手把他推出去,莊園老老少少怎么看我?我這個老爺還有人味嗎?”
周雪松心里最明白,陳康年是要替他去頂罪。這可是死罪?。≈苎┧梢灰箾]睡好,反復琢磨如何應對這件事。他鐵定了心,花多少銀子也要保住陳康年的命。
第二天一早,官府的人到莊園把周雪松帶走了。詢問的時候,周雪松承認陳康年是莊園剛聘用不久的仆人,表示愿意替他承擔過錯。縣衙的官差都松了口氣,覺得這件事好辦了,怎么也能從周雪松身上撈些好處。最終,周雪松被縣衙勒索去了幾千兩銀子,總算保住了陳康年一條命。陳康年被判刑十三年,發(fā)配到神農(nóng)架附近的監(jiān)獄服刑。臨行時,周雪松去給陳康年送行,見面后不等說話,已經(jīng)滿眼淚水了。陳康年倒是很平靜地說:“你救了我一命,我應該還你這個人情,現(xiàn)在咱倆兩清了?!?/p>
周雪松感嘆道:“大是大非面前,才知道一個人的品性。請你把老家的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把你妻子和女兒接過來,好好照顧?!标惪的険u搖頭。他知道,自己一兩年不回家,妻子必定以為他死在外面或跟什么女人跑了,自然會帶著女兒另投他人門下,過正常人的生活。周雪松不再勉強了,對陳康年說:“我還能活十三年,等你回來!”
陳康年離開莊園后,周雪松突然覺得莊園空蕩了很多,日子過得無聊。他便有意出門,在東溝幾個村落找熟人聊天,甚至把他們請進莊園喝茶,然而不但沒有解悶,還常常生一肚子悶氣。他覺得奇怪,陳康年算不上文化人,然而跟他聊天卻很有趣,不知不覺間就能打發(fā)了一個下午。
這樣無趣的日子過了三年,周雪松得了肺癆,整天熬藥治病,也就無暇顧及別的了,只是偶爾因為一些事情才會想起陳康年。然而今年,周雪松的病情已經(jīng)惡化,他感覺自己活不久了,自然要為夢溪莊園的未來憂慮。老管家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身體也有病,倘若自己死了,大管家再辭職,偌大的莊園交給誰管理?這時候,他想到了陳康年,覺得只有他才能支撐起這個攤子。
周雪松花了不少銀子,請漢口的一位朋友去監(jiān)獄通關(guān),希望能提前釋放陳康年。監(jiān)獄那邊,其實早就想釋放陳康年,但覺得就這么放了他,有些虧本,最希望有人出面為陳康年說情,從中撈到一些好處。就這樣,雙方一拍即合,陳康年自由了。周雪松得到消息后,立即找老管家商談,給老管家一些銀子,讓他回去養(yǎng)老了。表面上,是老管家主動辭職的,其實是周雪松辭退了老管家,他給陳康年空出了位置。
飯后,陳康年返回書房,周雪松一直在書房等候他。丫鬟杏兒忙給陳康年端茶。由于太緊張,茶水濺到了陳康年手背上。杏兒之所以緊張,是因為看到老爺如此重視這位客人,唯恐手下出錯,不想越擔心手腳越慌亂。
“對不起……”杏兒低聲說。周雪松瞪了一眼杏兒:“眼睛長在腦門上了?找打!”陳康年沒說話,看著杏兒微笑。那種笑,讓杏兒心里很熨帖。周雪松示意杏兒和李慧貞出去,他急著跟陳康年說話。別離十年,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
兩個人在書房說了兩個多小時,大多的時間是周雪松在說,陳康年在聽。周雪松講了陳康年走后,藍家如何不依不饒地鬧騰,想盡辦法要把周雪松送進牢獄,沒達到目的,就在生意上跟周雪松作對。周雪松在東溝栽種了五百畝的“東健老茶”,市場銷路很好。藍家為了搞垮周雪松,從當?shù)厥召徚撕芏嗤恋兀灿脕碓苑N“東健老茶”,賣價很低,成心攪亂市場,致使周雪松的茶葉滯銷。周雪松也說了莊園的變化,二少爺周知行去了武漢讀書,今年畢業(yè)留在武漢做些生意。小姐周疏影二十三歲了,卻一直未婚,箭塘這地方太小,沒有她能看上的男人,她正準備移居上海。她曾在上海學過幾年畫,對上海很熟悉,她的姑媽也在上海,有個照應;這些年時局動蕩,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莊園的茶葉和蠟染布匹銷量銳減,需要想辦法做點別的營生;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管家突然辭職了,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壞,這么大的攤子該怎么辦……
周雪松說到最后,繞到了正題上,希望陳康年休息幾天,能盡快幫他料理莊園的雜事。然而陳康年一口回絕了,說過兩天就要回山東老家,離開十多年了,不知道老家是個什么情況。周雪松聽了有些驚慌,他沒想到陳康年在監(jiān)獄呆了十年,還有回家的念頭。周雪松說:“你這么多年沒回去了,妻子肯定改嫁了,回去還有什么意思?不如留在莊園吧。”陳康年一臉凄然:“不管怎么樣,總要回去看看,要真是嫁人了,我也死心了?!?/p>
周雪松半天不說話。他心里想,如果陳康年回了山東,妻子仍然沒嫁人,他是肯定不會回來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陳康年留下接任大管家,然后再回家探望,即便是妻子未嫁人,也可以帶著家人一起回到夢溪莊園,那他也就一輩子留在這里了。有他在,再壞,莊園也不至于垮掉。
周雪松心里明白,他若直接讓陳康年接任大管家,陳康年肯定拒絕,一天也不會多停留。陳康年早就不欠他什么了。周雪松知道陳康年是有大義的人,而且很善良,于是沉默半晌,突然滿眼淚水,說:“你這一走,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p>
陳康年愣了愣。周雪松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了陳康年,說自己之所以費力把陳康年從獄中弄出來,就是希望臨死前能讓陳康年為他送個行,并幫他料理后事。陳康年“唉”了一聲,埋怨周雪松不早說,既然這樣,無論如何是不能走了。
“我爭取早點死,讓你早點回老家?!敝苎┧烧\懇地說。
或許是周雪松故意將消息走漏出去,莊園的人很快就知道周雪松活不長了,陳康年是回來給老爺送別的,周雪松離世后,陳康年就離開莊園了。大家覺得挺正常,畢竟坐了十年牢獄,應該回家看看。然而林一木心里犯嘀咕,故意試探地問周雪松,說陳康年回來了,安排點什么事情給他做?周雪松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旁邊的陳康年瞅了林一木一眼,對他提出的問題很不滿,于是說:“后花園的幾條狗一個勁兒咬我,我要先跟狗東西們混熟了才行,我就去喂養(yǎng)那幾條狗吧?!敝苎┧扇滩蛔⌒α耍焐险f:“這正是他的意思。”心里卻感嘆這個陳康年,坐了十年牢獄,腦子還這么好使。
林一木心里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他把這種感覺跟姨太太說了。按照他們兩個人的設計,林一木當上大管家,跟老爺周雪松推薦姨太太的兒子周知行,希望周知行以后能成為莊園的當家人?,F(xiàn)在陳康年突然回來了,這對林一木和姨太太來說,不是件美妙的事情。
周疏影對陳康年的印象很深刻,畢竟陳康年給了她那么多快樂。然而十年過去了,她從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長成二十三歲的美人,早沒了當年那份純真和隨意,一舉一動都要合乎大小姐的規(guī)范。她去看望陳康年,并不是因為興奮或想念,而是心里有些好奇,想看看這個曾經(jīng)留在她記憶中的人,到底長得什么樣子,她已經(jīng)有些淡忘了。
周疏影走到狗棚前,站在遠處看陳康年。這時候,陳康年正在語重心長地教訓幾條兇巴巴的狗:“嗨嗨,你跟我兇巴巴的有什么好處嗎?現(xiàn)在你們都歸我管,我是你們的主人懂不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們誰對我好,我就給你們好吃的,誰沖我瞎汪汪,我餓你三天,看你還有力氣叫喚。”
陳康年聽到背后有人笑,回轉(zhuǎn)身,看到了周疏影,傻傻地愣在那里。當年那個小女孩,出水芙蓉般站在他面前,讓他有些慌亂。周疏影也在怔怔地看他,慢慢地將記憶中的碎片拼湊起來,卻總拼湊不完整。很顯然,她還能記起這張臉的一些特征,但又似乎很陌生。這個男人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臉上寫滿滄桑,眸子卻清澈明亮,仿佛沙漠中一潭碧綠的湖水,令人心曠神怡。
還是陳康年先說話了:“是疏影小姐嗎?我差點沒認出來,出落成天仙女啦?!薄鞍。恰敝苁栌蔼q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陳康年,頓了頓說,“我還記得你。”陳康年點點頭說:“這兒太臟,小姐趕緊躲開吧?!?/p>
離開陳康年后,周疏影去了父親的住處,問父親為什么指派陳康年飼養(yǎng)狗,陳康年是莊園的恩人,不是莊園的仆人。周雪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既然他還要在這里住些日子,總不能游手好閑白吃飯吧?”周疏影有些詫異,這話說得很不近人情,不像父親的為人。周疏影要求父親給陳康年調(diào)換事情做,但周雪松說:“他剛從牢獄里出來,跟白癡差不多,沒有適合他做的事情,只能侍弄狗?!敝苁栌昂苌鷼獾卣f:“我不止一次聽你說,他是咱們的恩人,要永遠感恩,現(xiàn)在你卻把恩人當狗使喚了?!敝苎┧珊吡藘陕暎辉倮頃苁栌?。
在莊園,喂狗算是比較低賤的事情。不過這樣的身份,陳康年不會對任何人帶來危害,因此莊園的仆人們經(jīng)常到狗棚這邊跟陳康年閑聊,說話深一句淺一句的,很隨意。陳康年也就聽到了底層最真實的聲音,看清了每個人的面孔。
沒事的時候,周雪松也去狗棚轉(zhuǎn)轉(zhuǎn),變著法兒跟陳康年聊天,嘮叨自己的心思。周雪松在陳康年面前的隨意嘮叨,其實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陳康年表面上沒有反應,但周雪松知道他聽進心里了。偶然,陳康年也會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讓周雪松不由一愣。這些話,大都是為周雪松破解困局的。
周雪松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林一木急著接手大管家,每天都在周雪松身邊轉(zhuǎn)悠,察看老爺臉色,暗示老爺應該盡快宣布大管家人選。姨太太眼見周雪松活不長了,也要另做打算,一方面趁著周雪松沒死多撈些好處,另一方面開始跟林一木頻繁接觸,謀劃后事。
周雪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立即讓陳康年接任大管家,梳理莊園的亂局,可又不能明目張膽地跟他說這件事。過去他手里有一張牌,就是女管家秋萍,可在陳康年入獄后,她跟莊園的廚師三胖子成親了,好好的一張牌給廢了。想來想去,周雪松想到了太太慧貞的侄女。周雪松告訴她,如果陳康年不能留下做大管家,將來當家人傳位長子周知同,他很難管理好莊園。周知同是他和慧貞的兒子,她當然希望周知同成為當家人。于是李慧貞就把他哥哥的女兒帶進了莊園,讓侄女去接觸陳康年。這女孩確實好看,人也賢淑,但陳康年對她非常冷淡,到最后她自己有些尷尬了,主動離開了莊園。
無奈,周雪松只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希望陳康年接任大管家。陳康年當即搖頭,感謝周雪松的信任,說:“周老爺您放心,只要您活一天,我就會在莊園呆一天。不過周老爺眼下焦急的不是大管家的事情,而是當家人,至于大管家的人選,應該由新的當家人去決定。”
周雪松愣了一下,咂摸著陳康年話里有話,問道:“你覺得,誰做當家人,你才肯做這個大管家?”陳康年堅持說:“周老爺,誰以后做當家人,是您決定的,這是規(guī)矩。”周雪松似有所悟,微微點頭。
按照莊園慣例,接班人從大少爺周知同和二少爺周知行中產(chǎn)生。
大少爺周知同性格古怪,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習性讓人難以捉摸,而且心胸狹窄,唯我獨尊,聽不進別人意見,尤其是不把莊園的員工當人對待,動不動就打罵體罰。這樣的人管理莊園,雖然大家都很懼怕他,但很難凝聚人心。二少爺周知行在武漢讀書剛畢業(yè),留在武漢做生意,盡管頭腦靈活,品行端正,但乳臭未干,作為接班人還有些嫩。況且,姨太太為人刁蠻,如果二少爺上任,一定會被柳寒碧操控。周雪松左右為難,舉棋不定。
盡管周雪松沒有公開選拔接班人,太太李慧貞和姨太太柳寒碧都心知肚明,這件事情不會拖得太久。平日,李慧貞很少過問莊園的事情,但這件事她心里還是焦急的,夜里就附在周雪松耳邊,繞個彎子打探周雪松的想法。她說:“老爺,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我真希望知同這個時候能幫你一把,可這孩子又讓我不省心,真擔心老爺不在了,他支撐不起這個攤子?!敝苎┧赡@鈨煽傻卣f:“凡事皆有定數(shù)?!?/p>
李慧貞自然聽不明白,又說:“老爺在的時候,各方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省了我操心,可是……以后我恐怕不能清閑了。老爺你放心,有我在,知同就不會亂搞?!?/p>
周雪松聽明白李慧貞的話了,心里說,恐怕到了那時候,你也沒有說話的地方了。周雪松說:“我還活著呢,你別瞎操心?!?/p>
李慧貞突然傷心地哭了:“老爺活著,自然不用我操心,可一旦老爺不在了,莊園讓柳寒碧說了算,恐怕我也活不成了,只能跟老爺去了?!?/p>
既然李慧貞把話說明白了,周雪松也就不能再裝糊涂了,勸慰道:“她怎么可能說了算?我自有安排。”
姨太太柳寒碧的動作要比李慧貞大多了,她幾乎每天都要跟林一木商量當家人的事,林一木給她出了不少主意,可是她幾次試圖跟周雪松撒嬌,都熱臉蹭了冷屁股,周雪松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既然老爺那里遭遇冷臉,她便聽從了林一木的建議,去跟陳康年套近乎。林一木告訴柳寒碧,周雪松很在乎陳康年的話,如果能讓陳康年幫她,二少爺周知行就能成為當家人。林一木說:“陳康年是個聰明人,跟他說話不用繞彎子,繞了也白繞。”柳寒碧有些擔心:“我說了實話,陳康年透露給了周雪松,我可就在莊園沒法待下去了。”林一木胸有成竹地說:“那他就不是陳康年了。你放心,就算他不幫你,他也絕不會告訴周雪松,這點規(guī)矩他還是懂的?!?/p>
柳寒碧為了兒子周知行,只能把自己賭上去。她找了個理由,偷偷把陳康年喊進自己屋內(nèi),說:“我知道陳先生是個明白人,也就不敢繞彎子,把真話都給你說了。如果二少爺做了當家人,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說著,柳寒碧輕輕靠近陳康年,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陳康年躲開了,故作吃驚地說:“真沒想到二太太這么坦誠。那我也跟你說真話,我原本要回老家,周老爺說他活不久了,我只能留下來給周老爺送別,除了喂養(yǎng)幾條狗,莊園的其他事情一律不問。”頓了頓又說,“不過,誰做當家人的事,周老爺確實問過我,我告訴他,這件事應該由他自己決定?!?/p>
柳寒碧低頭沉默了半天,抬頭再看陳康年時,已是滿眼淚水。她說:“恐怕陳先生也看到了,我雖然是二太太,可并不討老爺喜歡,你看看在這個大院子里,有誰肯接近我?現(xiàn)在盡管老爺冷淡我,但我畢竟是她的女人,有他在莊園的人還不敢明目張膽地羞辱我,有一天要是老爺不在了,大少爺做了當家人,就算我沒有被掃地出門,也是生不如死。”
陳康年心里動了一下,這倒不是因為柳寒碧滿臉的淚水,而是她如此坦誠的話。陳康年心里承認,她看得沒錯,如果周知同做了當家人,依照他的性格,柳寒碧幾乎沒有生活的希望。陳康年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柳寒碧,輕輕嘆息一聲。
柳寒碧擦了擦淚珠,說:“二少爺雖然年輕,但在外面見多了大世面,一定能行的。老爺很信任你,你幫我說句話吧,就算你以后離開莊園,我也一定會報答你的?!标惪的暾f:“二太太,我承認你說的都對,也都是真心話,可周老爺越是信任我,我越不能多說話。這件事,真的不能幫你了?!?/p>
陳康年說完,轉(zhuǎn)身就朝屋外走。柳寒碧顧不上太多,一把抱住陳康年,弄得他不知所措?!岸?,你不要這樣,會影響你的名聲的?!彼麘┣械卣f。
“我命都保不住了,哪還有名聲?”
“沒這么嚴重,真的,或許周老爺選定的就是二少爺。”
“你覺得會嗎?如果你覺得會,那好,我柳寒碧跟你賭一把,你賭什么?”
“二太太,你放開我說話?!?/p>
“你不答應我,我是不會放開的。如果陳先生不怕壞了名聲,你就喊人來!”
陳康年很無奈,他不能拳打腳踢地甩開柳寒碧,又不能喊人,而且萬一被人瞧見了,他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于是,他靈機一動,說道:“二太太,你讓二少爺回來,讓我看看他人如何,如果確實不錯,我一定跟周老爺說。”
柳寒碧這才松開了陳康年,說:“一言為定?!?h3>5
柳寒碧派人去武漢,謊稱自己身體不好,讓周知行速回。周知行風風火火回到家中,看到柳寒碧一副憔悴的模樣,忍不住落淚。周知行告訴柳寒碧,他要把她接到武漢看病,以后不要回到莊園了,柳寒碧拒絕了。她說:“我死也要死在這里,絕不能被他們掃地出門!”母子倆閉門長談了幾個小時。柳寒碧把自己遭受的冷落,以及莊園當下的現(xiàn)狀,都詳細告訴了周知行,希望周知行能為她爭口氣,想辦法成為當家人。如果能成為莊園當家人,他們母子才算是有了出頭之日,人生才算風光。周知行猶豫了一下,怕說出真話傷了母親的心,并沒立即表態(tài)。
按照規(guī)矩,周知行前去拜見了周雪松和李慧貞。盡管他不太喜歡他們,但也做得很得體。周雪松討厭柳寒碧,卻特別喜歡周知行,見他回來了,自然很高興,吩咐秋萍,讓廚房做一些小少爺喜歡吃的食物。
周雪松有些詫異,問道:“你母親病了?前兩天還好好的。”周知行說:“頭疼頭暈,我想這次帶她去武漢瞧病,她卻不肯。父親如果能勸她最好,這么熬下去不是辦法。”周雪松有些生氣:“她這個人就是倔強,身體不好怎么不說?這是跟誰賭氣呢?這個家誰對不起她嗎?”李慧貞在一邊有些焦急,對周雪松說:“別嘮叨了,走吧,快過去看看。”
李慧貞喊丫鬟杏兒,帶上一些補品,就隨著周雪松一起去了柳寒碧那邊。李慧貞心善,并沒有看出柳寒碧的破綻,但周雪松是老江湖,去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心里明白了,因此只是象征性安撫幾句,就走開了?;氐郊抑校罨圬懾焸渲苎┧烧f,就算你厭煩柳寒碧,但在周知行面前,總要過得去才行。周雪松本想說破柳寒碧的把戲,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件事牽扯到長子周知同,說多了會讓李慧貞起疑心。
長子周知同根本不相信柳寒碧病了,這個時間點,周知行回到莊園,意圖非常明顯。周知同把自己的疑慮告訴母親李慧貞,希望母親能提醒父親,不能讓柳寒碧蒙蔽了。李慧貞不相信周知同的話,說道:“你不要整天瞎琢磨,好好做事比什么都好?!?/p>
柳寒碧事先已經(jīng)跟林一木打了招呼,周知行回來后,林一木找了個機會跟小少爺閑聊,故意將柳寒碧在莊園的處境說得很可憐,希望能激起周知行的斗志。周知行聽了母親遭受的欺辱,自然很生氣,更堅定了要把柳寒碧帶回武漢的決心。
幾天后,老爺周雪松歸天。莊園經(jīng)過一陣折騰,舉辦了發(fā)喪大禮,當?shù)匾恍┌傩斩紒硭托?,然而剛離開莊園的二少爺周知行卻沒有回來。大喪開始,莊園突然被外來的一隊士兵包圍了,說要搜查地下黨。興師動眾搜了半天,誰都不知道士兵們要搜查誰,一句話沒說揚長而去。眾人皆驚,都說是一場誤會,但陳康年似乎意識到這件事跟二少爺有些關(guān)聯(lián)。
辦理完喪事,大少爺周知同就催促陳康年盡快舉行繼承人的儀式。陳康年覺得老爺剛走,按照規(guī)矩,怎么也要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再說。
周雪松去世時,姑媽回來奔喪,周疏影覺得這個家沒什么留戀了,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周疏影要離開莊園,跟著姑媽一起去上海定居。周疏影把這件事告訴了陳康年,感謝他幫助莊園處理了這么多事情。“你已經(jīng)盡責了,我父親在天堂會滿意的?!彼o了陳康年百兩銀子,又送了他一些布料,希望他早點回山東老家看看。陳康年告訴周疏影,不但自己不能走,她暫時也不要回上海,怎么也要等老爺?shù)钠呒廊者^后。他說:“疏影小姐,這是規(guī)矩?!?/p>
周疏影只能勉強留下來。還不到一個月,大少爺再也沉不住氣了,直接找母親理論此事,指責陳康年故意拖延時間,想自己控制莊園。李慧貞也覺得該宣布繼承人了,于是找陳康年商量,說這件事宜早不宜遲。既然太太發(fā)話了,陳康年點頭答應,請人選擇了黃道吉日,把律師和那些鄉(xiāng)紳請到莊園。在律師的監(jiān)督下,從保險柜內(nèi)取出周雪松的遺囑,當著莊園眾眷屬的面打開。眾人屏息呼吸聽著陳康年宣讀,最后宣布的繼承人是周疏影。一時間,滿座皆驚,就連李慧貞都差點喊叫起來。明明看到遺囑上寫了自己兒子的名字,怎么會變成女兒了?她搶過去查看,上面確實寫了女兒的名字。
作為見證人,律師和鄉(xiāng)紳們宣布:“遺囑真實有效,從今天開始,夢溪莊園的當家人就是周疏影。”
周知同斷定這份遺書是偽造的,他再三追問母親,父親寫遺書的時候,你看清楚了沒有?李慧貞沒有明確回答,畢竟現(xiàn)在繼承人是自己的女兒,如果明確告訴周知同,當時遺書上寫的就是他的名字,那么周知同可能會用極端的方式鬧騰,莊園就遭殃了。她心里一直搞不明白,繼承人怎么會變成周疏影。遺書是老爺?shù)恼孥E,老爺?shù)挠≌掠忠恢痹谧约菏掷?,不可能被陳康年偷梁換柱呀。盡管李慧貞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她心里明白,這件事陳康年事先就知道了,卻揣著明白裝糊涂,她對陳康年就有了疑心。
周疏影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當家人的位置,有些煩惱,仿佛一下子被綁架了。莊園當家人對她沒有吸引力,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了上海,她找到陳康年說:“我不想做這個當家人,這件事該怎么處理?”
陳康年早就猜到周疏影會拒絕做當家人,于是不緊不慢地說:“周老爺臨走的時候,特意把我叫到屋內(nèi),他猜到你會甩手去上海,讓我一定說服你留下來。如果你走了,他在天堂也不會安息?!?/p>
周疏影有些生氣了,說:“原來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我不管那么多,我回上海有重要事情,必須走,沒有別的選擇!”
陳康年感覺到周疏影焦急去上海,一定有事情,于是問道:“小姐去上海有重要事情嗎?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比這件事更重要。在我看來,遵從父命,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他根本沒征求我的意見,我有自己的生活和自由?!?/p>
“是是,這是肯定的,小姐可以違背父命,明天就離開莊園?!标惪的陣@了口氣說,“唉,周老爺呀周老爺,我已經(jīng)盡力了,畢竟我是個外人,還能說什么呢?您在天堂都看見了,別怪罪我啊?!闭f完,陳康年轉(zhuǎn)身要走。周疏影說道:“等一下,我問你一件事情?!标惪的暾咀×恕V苁栌皢栮惪的辏骸案赣H為什么選擇我做當家人?我上有哥下有弟,按規(guī)矩不該讓我一個女孩子支撐這個家。”陳康年說:“小姐如果能告訴我你去上海有什么急事,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周疏影說:“你告訴我后,我才能告訴你?!?/p>
陳康年沉思了一下,就把前后的過程告訴了周疏影。其實周雪松確實想讓周知同支撐這個家,但對周知同很不放心,在寫遺囑的時候,就寫了兩份,把周疏影作為備選,并且故意讓李慧貞看到周知同那一份,讓消息走漏出去,然后觀察周知同和莊園其他人的反應。沒想到周知同果然沉不住氣。這讓周雪松非常失望,私下授意陳康年更換了遺囑。
周疏影不解,問道:“我弟弟周知行呢?他見多識廣啊。”陳康年說:“你弟弟確實優(yōu)秀,可他的志向不在莊園。”周疏影焦急地說:“對啊,我的志向也不在莊園,而是去上海繼續(xù)深造。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學畫的老師,必須要走?!?/p>
陳康年看著周疏影的眼睛,他看到了那個十三歲女孩眸子里的一絲慌亂,知道她說了謊。他說:“你要是聽我的,在屋里安靜地呆三天,再做決定。我呢,按規(guī)矩給周老爺忙完了七七祭日,就回山東老家,從此跟這兒沒任何牽連了。唉——好端端的一個大院子,難道真像周老爺擔心的那樣,要敗落了?”說完陳康年轉(zhuǎn)身離去,留下周疏影一個人發(fā)呆。
周疏影的確說了謊,她去上海不是學畫,而是去看望寄養(yǎng)在姑媽家的兒子。周疏影是一個比較清高的女子,很少有男人讓她入眼。不過有一個人讓她難以忘懷,他叫謝雅堂,上海畫界知名的畫家,無論人品還是畫品,都是一流的。謝雅堂夫妻感情不是很好,兩個人也沒有共同語言,婚姻面臨解體。周疏影在上海學畫期間,認識了謝雅堂,并產(chǎn)生愛慕。本來打算在謝雅堂離婚后,跟他結(jié)婚,可突然間,謝雅堂的妻子生病了,謝雅堂覺得不應該跟妻子離婚,周疏影又不想去做小妾,兩個人只能分手。意外的是,分手后周疏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身去姑媽那里,讓姑媽帶著她去打掉孩子。周疏影去打胎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jīng)過了打胎期限,危險性很大。周疏影堅持生下孩子,然后告訴父親周雪松,自己想長期移居上海。周雪松沒反對,只是希望在他生病期間,先回莊園一些日子。周疏影沒理由不回去,于是就將兒子暫時寄養(yǎng)在姑媽那里。周疏影回到莊園,一直牽掛兒子,現(xiàn)在孩子快一歲了,越來越可愛,也越來越不好帶了,姑媽希望周疏影盡快去上海定居。父親去世后,她就跟母親說了,李慧貞同意了。
周雪松留下的遺囑打亂了周疏影的規(guī)劃,她心煩意亂,不知道該如何選擇。這時候,她想起父親臨死前抓住她的手說的那些話,才意識到父親是有暗示的?;叵肫鸶赣H當時憂傷的神色,周疏影真不忍心甩手而去。但操持這么一個莊園,她什么都不懂,怎么做當家人?“你真遇到事情,可以找陳康年幫忙,他雖然是外人,可比自家人更靠譜。”周疏影此時想起父親的這幾句話,似乎還能感覺到父親捏她手的力度。
周知同憋了一肚子火氣,在母親面前差點兒就罵了父親。李慧貞教育周知同不要遇到不順心事就跳腳,妹妹周疏影要去上海,不可能留在莊園。退一步說,就算她留下來,一個女孩子家有這個能耐嗎?肯定要依靠周知同,說到底家還是周知同說了算。李慧貞叮囑周知同說:“別整天瞎嚷嚷,她是你妹妹又不是別人,鬧僵了對誰都不好,讓外人看笑話?!?/p>
周知同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妹妹能做什么?狗屁不懂,這個莊園還是他說了算。這時候,他突然想到陳康年,覺得這個人必須立即離開了。周知同去找陳康年,恰逢陳康年不在屋內(nèi)。他將陳康年的幾件衣服從屋內(nèi)扔出去,對身邊的仆人說,告訴姓陳的,讓他立即滾蛋!話音剛落,陳康年從身后走來,說道:“大少爺不用發(fā)這么大脾氣,我這就滾蛋?!标惪的陱澭帐白约旱奈锲氛f,“大少爺稍等一下,我去跟大太太二太太道個別。”
去跟兩位太太道別,這是禮節(jié),是規(guī)矩。陳康年先去了慧貞太太那里,又在慧貞太太的陪同下,去跟柳寒碧道別?;圬懱珖@息說:“都是我家老爺連累了你,十幾年都沒回老家,趕快回去看看吧。”柳寒碧聽說陳康年要走,竟然眼淚汪汪地說:“陳先生,你是個好人,我們夢溪莊園永遠感念你的恩德?!闭f得真誠感人,說完后又取了一些銀子送給陳康年。她本來是一個愛財如命的人,怎么突然對一個不相干的人大方起來了?她的舉動讓慧貞太太感到意外。陳康年不收銀子,柳寒碧死活要給,陳康年只能捧在手里,對著柳寒碧鞠一躬,說:“謝謝二太太?!?/p>
這時候,莊園很多仆人都知道陳康年要走的消息,都站在大門口給他送行,兩位太太也堅持送到了大門口。陳康年對眾人鞠一躬,仰頭看了一眼夢溪莊園高大的門樓,轉(zhuǎn)身要走,卻聽的背后一聲急急地喊:“陳先生留步!”
不用問,是小姐周疏影。陳康年站住了,猶豫地轉(zhuǎn)身,看到周疏影在丫鬟的陪伴下,從門樓走出來,徑直朝他走來?!瓣愊壬墒嵌?guī)矩的人,要走也不跟我打個招呼?難道我這個當家人,在你眼里如同空氣?”
陳康年心里愣怔一下。周疏影的話,很有分量,她已經(jīng)接受了當家人的角色。陳康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忙說:“很抱歉,疏影小姐,我知道你剛接手莊園,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不敢打攪?!?/p>
兩人的對話,讓身后的周知同聽了很不爽,他索性走上來朝陳康年揮揮手說:“行了行了,我母親都站了好半天了,快走吧!”
周疏影突然很不滿地看著周知同,說道:“哥,你這樣不太好吧?聽說你把陳先生的衣物從屋內(nèi)扔出去,趕著陳先生滾蛋?這件事莊園人都知道了,要是傳出去,就毀了咱們周家的名聲,讓別人說父親剛走,就把陳先生掃地出門,周家自古遵循的仁義禮信哪里去了?”
周知同有些語塞,氣呼呼地說:“還輪不到你教訓我!”
周疏影直視周知同:“不是教訓,是提醒?!?/p>
慧貞太太臉色很難看,氣憤地質(zhì)問周知同:“知同,你說,是不是真有這事?”
周知同斜視陳康年:“是啊,我父親走了這么多天,他還賴著不走?!?/p>
李慧貞不等周知同說完,上前掄起巴掌就打。周知同急忙躲閃開,李慧貞不依不饒,又追趕過去。周疏影攔住母親,說道:“大家都在這里,有件事跟大家通報一下,我決定聘用陳先生作為我們夢溪莊園的大管家。”
周知同吃了一驚,忙向林一木看去,林一木朝周知同送去一個冷笑。周知同急眼了,正要跟周疏影發(fā)脾氣,陳康年說話了:“謝謝疏影小姐的器重,我早就跟周老爺說定了,給他送行后我就回老家。大太太也清楚這件事,如果不是為了送別周老爺,我早就回去了?!?/p>
周疏影說:“這個沒錯。不過我父親臨死前再三叮囑我,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就找你幫忙,說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現(xiàn)在我父親剛走,讓我一個小女子支撐這個家,里里外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需要你幫我一把。我想你不會因為我父親不在了,就跟我們周家斷絕交情了吧?”
陳康年微笑:“如果你知道我是這種人,根本不會提出這種要求。不過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不等陳康年說完,周知同忍不住沖到周疏影面前,問道:“父親什么時候說這種話啦?不要編造謊言,你沒能耐支撐這個家,就趕緊走人,周家還有人在!”
周疏影看著氣急敗壞的周知同,平靜了一下情緒說:“你要說我編造的,可以問母親。父親說話的時候母親也聽到了,而且還交代了別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訴你?!?/p>
周知同用目光詢問母親,見她沒有反駁妹妹的話,心想這么說是真的啦?難道當家人的事情,父親早就定好妹妹了,母親卻故意跟他說謊?他當眾質(zhì)問母親,李慧貞不回應,氣憤地說:“滾回家去,你再鬧騰,家法伺候!”李慧貞說完,自己率先走回莊園。她心里突然責怪周雪松,覺得老爺欺騙了她,故意給她造了個假象。
林一木對身邊的仆人們使了個眼色,眾人本來想過去跟新任大管家說幾句話,卻害怕得罪了林一木,都紛紛離去。最后留下來的是柳寒碧,她笑著走上前對陳康年說:“陳管家,回去吧,別讓小姐一直在這兒站著啦?!?/p>
陳康年有些尷尬,看著周疏影說:“得罪了,我必須回家?!?/p>
周疏影說:“回家可以,現(xiàn)在太陽快落了,你怎么走?走吧,有什么話咱們回去說?!?/p>
陳康年瞅了一眼遠處,太陽已經(jīng)挨近山頂了。他無奈地搖搖頭,跟著周疏影返回莊園。
當晚,周疏影對陳康年發(fā)起了攻心戰(zhàn),她甚至回憶了十三歲那年跟陳康年的一些快樂而溫馨的時光。然而說破嘴皮子,陳康年就是搖頭,到最后干脆說:“疏影小姐,實話相告,我跟夢溪莊園已經(jīng)兩清了。當初周老爺救了我的命,我替周老爺蹲了十年監(jiān)。周老爺找人把我提前釋放出來,臨死前讓我為他送行,為他料理后事的時候,我按照他的吩咐照辦了,莊園有了新的當家人,我終于可以離開周家了?!?/p>
周疏影瞅著陳康年,突然問:“你為什么推薦我做當家人?是故意害我了?”陳康年一愣:“誰告訴你的?”周疏影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雖然不及你聰明,但這點事情還看得出來,如果不是你推薦我,我父親不可能讓一個女娃成為莊園當家人?!标惪的暌粫r語塞。周疏影說:“我承認,你不欠我們?nèi)魏螙|西,隨時都可以走。不過有一句話叫扶上馬送一程,你既然把我扶上馬,就應該送我一程?!标惪的暌残α耍骸笆栌靶〗阕炱ぷ雍芾?,說的似乎有道理,但我去意已決,請小姐不要再為難我了?!敝苁栌包c點頭說:“既然這樣,也就不強求陳先生了。我本來也是去意已決,卻被陳先生說服留下。當然這是我們周家的事情,我作為周家的血脈責無旁貸。不過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謊了,在這里跟你道歉?!标惪的赉读艘幌?,問道:“就是回上海學畫的事?”周疏影點點頭:“陳先生真是心明眼亮,看來你早就看出來了,但你一定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回去?!?/p>
周疏影把自己兒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陳康年,講完后很失落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陳康年使勁兒搓著兩只手,有些尷尬了。人家一個大小姐,把可以毀掉自己名譽的私密告訴你,你一個大男人能無動于衷嗎?兩個人沉默地坐了幾分鐘,周疏影站起來要走了。陳康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疏影小姐……這樣吧,我答應你,扶上馬送一程,等一切平穩(wěn)了再走吧。十多年一晃過去了,再等一年半載也沒啥難熬的?!?/p>
周疏影回轉(zhuǎn)身,看著陳康年,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父親曾經(jīng)說過,留下陳康年,莊園就不至于敗落。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委屈得心酸,眼淚奪眶而出。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她依舊話沒說,快步走出屋子。身后是陳康年一聲粗粗的長嘆,這嘆息既悔恨又無奈。
在周疏影看來,夢溪莊園內(nèi)憂外患。哥哥周知同沒有夢想成真,一定心中記恨,母親天生偏心哥哥,心里也不爽快。二太太柳寒碧心里很失落,如今周雪松不在了,她更沒了管束,會跟林一木狼狽為奸,成心搗亂。而周家的死對頭藍德領(lǐng),在茶葉市場上已經(jīng)勝過周家,但仍不肯罷休,欲將周家置于死地而后快。
周疏影把自己的顧慮對陳康年全盤說出,并表示要立即辭退二管家林一木,消除這個毒瘤。陳康年卻不同意,說不但不能趕走林一木,還要給他漲工資,如果將林一木趕出夢溪莊園,他一定會投奔到藍德領(lǐng)那里。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離開后一定會瘋狂地報復周家,倒不如把他留在莊園。
周疏影仔細琢磨,點頭說:“陳先生想的,卻是比較周全。”陳康年搖搖頭說:“只是緩兵之計,林一木是留不住的,投奔藍家是遲早的事,要早做防范。咱們莊園內(nèi)部的事,看起來復雜,其實很簡單,也就是大少爺有些麻煩,至于大太太和二太太那里,你去跟她們敞開心聊一次,就可安然?!敝苁栌白穯枺骸霸趺闯ㄩ_心?你看,我母親和二太太那里,你去說咋樣?我去跟林一木談?!?/p>
陳康年想了想,這也合乎規(guī)矩,就點頭同意了。不想,林一木那里不等周疏影去談話,就甩手不干了,而且真的投奔了藍德領(lǐng)。這件事正好成為陳康年去找李慧貞和柳寒碧交流的理由。
陳康年先去找了李慧貞,坦誠地說:“其實我知道周老爺把我從監(jiān)獄弄出來,不僅僅是為他送行的,而是想讓我留在莊園。老爺讓我做大管家,說白了就是你們周家的長工,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為了周家的榮昌。至于疏影小姐,在我看來也算個外人,這個當家人是為大少爺二少爺為周家子孫賣命的,最應當高興的是您和二太太才對。周老爺是個聰明人,沒讓大少爺做當家人,一定有其中的道理。大少爺?shù)男愿?,太太您也清楚,真要說了算,這莊園必定雞飛狗跳,對您和周家有什么好處呢?他跟林一木情投意合,現(xiàn)在您看清楚林一木了吧?跑到藍家去了,下一步必定跟周家作對。實話相告,周老爺曾經(jīng)考慮讓二少爺掌管莊園,太太您說,是二少爺掌管莊園好還是疏影小姐掌管好呢?本來疏影小姐是要去上海定居的,卻因為這樣的事情不得已留下來,也是不想讓老爺在天堂傷心,是對這個家有所擔當,這些事您心里明鏡一樣。讓我說,眼下是最好的結(jié)果,您應當支持自己的女兒才對?!?/p>
陳康年說的句句在理,李慧貞心中的怨氣漸漸散去。周雪松活著的時候,確實想盡辦法要把陳康年留下,為此還想讓她的侄女嫁給陳康年。李慧貞反問道:“誰說我不支持疏影?手心手背都是肉,疏影確實比知同更穩(wěn)重,我只是替她擔心,怕她一個小女娃,什么都不懂,支撐不起這個家。”陳康年說:“太太放心,疏影小姐天資聰穎,又在上海生活多年,見多識廣,一定會做好的。”
慧貞太太點點頭,叫了一聲“陳管家”,陳康年一愣,忙雙手垂立,洗耳恭聽。李慧貞說:“你跟我們周家有緣,是我們的恩人,你好好輔佐疏影,我們周家決不會虧待你,今天我就把話說在這兒,只要我還活著,知同就不敢胡鬧!”陳康年忙弓腰:“謝謝太太,我心里有數(shù)了?!绷踢@里,陳康年更不用費多少口舌,柳寒碧就爽快地答應:“有陳先生在,我心里踏實。”陳康年當即彎腰說:“二太太通情達理,我陳康年心里也踏實了?!绷掏蝗蛔兞四樕f道:“不要叫我二太太,我討厭這個稱呼?!标惪的赉蹲×?,忙問:“康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如果直呼太太,似乎不合規(guī)矩,也會招惹大太太……”柳寒碧喘了口粗氣說:“你直呼寒碧好了?!标惪的昝νχ毖f:“更不合規(guī)矩,康年不敢?!?/p>
柳寒碧溫情地看著陳康年,低聲說:“我知道陳先生是個正人君子,今天跟你說句掏心的話,在這個莊園里,現(xiàn)在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最值得依靠的人也是你?!标惪的暾f:“二太太如此褒獎康年,是在下的榮幸?!薄拔业奈葑涌罩?,每天晚上都會給你留出一扇門?!绷唐沉艘谎坳惪的?,發(fā)現(xiàn)他緊張地看著她,于是又說,“別把我想得那么壞,我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喜歡你的女人。”陳康年深深地對著柳寒碧鞠了一個躬:“康年就是周家的一個仆人,不值得二太太惦念??的甓?guī)矩,會記住二太太對我的好。”
波瀾不驚,陳康年就讓莊園有秩序地運轉(zhuǎn)起來。李慧貞和柳寒碧為了表示對周疏影的支持,都主動找周疏影交心。周疏影心里感嘆父親的眼力,陳康年身上確實有一股魔力。
姑媽聽說周疏影成了當家人,不到上海定居了,很不高興。姑媽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沒精力給她帶小孩。她來信要求周疏影立即把孩子領(lǐng)走,否則就把孩子送到夢溪莊園。周疏影一籌莫展,就跟陳康年說了,希望他能出個主意。陳康年想了想,問道:“孩子會叫媽了嗎?”
周疏影說:“這件事得陳管家同意才行,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
陳康年跟女兒陳玉枝事先有約,在莊園跟其他人一樣,見面要稱呼他陳管家,一定不能暴露身份,因此平日里陳玉枝很少跟他說話。這件事發(fā)生后,陳玉枝只告訴了周疏影,并沒有跟陳康年說。
李慧貞想了想說:“我出面去跟陳管家說吧,他應該會給我這個面子?!?/p>
周疏影說:“我哥那里,不能就這樣讓他過去了,也太氣人了?!?/p>
李慧貞點頭:“你是當家的,該怎么處置你來定。不過我想,玉枝的身份,暫時還要藏著,不要讓你哥哥知道。”
周疏影想了想,也覺得這樣比較穩(wěn)妥。
李慧貞找到陳康年,先繞了個大彎子,從他跟周家的感情聊起,說當初她很希望娘家侄女能跟他成婚,這樣就算最完美了。陳康年心里犯嘀咕,慧貞太太今天怎么突然聊起這些?是不是又要給他介紹什么女人?到最后,當聽到慧貞太太說出實情的時候,他沒了平時的穩(wěn)重與淡定,忍不住罵道:“禽獸不如的狗東西,我去打斷他的腿!”
李慧貞不顧什么體面了,死死地攔住陳康年,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事已至此,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陳康年感覺自己生硬地吞下了一坨狗屎。
周知同那邊,對于妹妹的質(zhì)問顯得滿不在乎。周疏影心里窩火,表示從今天開始,停掉哥哥每月的銀兩,如果再過分搗亂,按照家規(guī),將周知同逐出莊園,周家全部資產(chǎn)與他無關(guān),由周知行繼承。周知同兇狠地瞪著周疏影說:“借個膽子給你,你也不敢!”
周疏影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說:“好吧,咱兄妹倆賭一把,看最后誰是贏家!”
周疏影頭也不回地走了,周知同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慌,覺得這件事情似乎不可控了。這時候,他想起了母親,忙朝母親那里走去。
周疏影已經(jīng)搶先跟母親見了面,告訴母親,如果不對哥哥動真格的,恐怕這個家就被他毀了。因此,當周知同跑到母親樓內(nèi)告狀的時候,被母親臭罵一頓,說:“你再混賬,也應該知道祖上的家法吧?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p>
周知同嚇唬母親說:“你要不幫我,我就去死?!?/p>
李慧貞哀嘆一聲說:“我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丟盡臉面,你若真死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李慧貞似乎不想跟周知同多說了,從臥室走到客廳,對著周雪松的一張畫像,兩手合十,雙眼緊閉,嘴里默念著什么。漸漸地兩眼便有淚水流出來。周知同看到這個景象,心里真怕了,忙去哀求母親。好半天,李慧貞睜開眼說:“有一個辦法可以彌補這件事,就是娶丫鬟潘玉枝為妾。”周知同很高興,覺得這事太簡單了,作為丫鬟的潘玉枝,巴不得成為二少奶奶。李慧貞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就算丫鬟同意,你妹妹未必同意。
李慧貞帶著周知同去給周疏影道歉,并向周疏影求情,希望將她身邊的丫鬟潘玉枝許給周知同。周疏影答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就是要善待潘玉枝。周疏影問哥哥:“如果潘玉枝在你身邊受了委屈,該怎么辦?你自己來說?!?/p>
周知同當即表態(tài)說:“我挺喜歡這個丫鬟的,如果讓她受了委屈,我愿意放棄繼承周家的所有財產(chǎn)?!?/p>
周疏影說:“空口無憑,立字為證?!?/p>
慧貞太太請人擇了個吉日,給周知同和潘玉枝辦完了喜酒。第一年潘玉枝就生了個兒子,把李慧貞激動得哭了,跪在周雪松的畫像前嘮叨了好半天。周知同或許是真喜歡玉枝,對她很好。隔了一年,潘玉枝生了一個女兒。
陳康年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意,他也死心塌地留在莊園,心無旁騖了。當然,他跟二太太柳寒碧以及小姐周疏影的情感糾葛,始終沒有停止。這些故事其實每個大家族都有,每座莊園都有外人不知道的故事,并沒什么稀奇的。還有茶葉生意上的事情,也斷不了跟藍家明爭暗斗,自古至今,這些爭大同小異。
如此過了四年,隨著外面革命浪潮風起云涌,陳康年預感到夢溪莊園行將就木,于是動員周疏影帶著兒子去上海,然后移居香港。周疏影卻執(zhí)意留下來,她不僅為了陪伴陳康年,也是陪伴夢溪莊園。畢竟她為這所莊園傾注了太多的情感。最終她和陳康年商量,讓周知同和玉枝帶著他們的一雙兒女,還有她的兒子周墨宣,從上海去了香港。
突然間,莊園顯得異常冷清。這天外面飄著小雨,陳康年走進周疏影屋內(nèi),他是去向周疏影請罪的,后悔給周雪松建議,讓周疏影做了當家人,將她困在這里。周疏影不但沒有怨恨陳康年,反而寬慰陳康年,說她很愿意留在莊園。到了這個時候,她終于把自己對陳康年那種依賴的感覺說了出來。陳康年看到了她含情脈脈的目光,也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但他的表情始終平靜如水。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陳康年突然說道:“疏影小姐,按規(guī)矩,今天我應該給你匯報上個月的賬了?!敝苁栌包c點頭,兩眼淚光閃爍。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末,周家的二少爺周知行帶領(lǐng)革命隊伍打回家鄉(xiāng),革了夢溪莊園的命。二太太柳寒碧看到一些人搬動她屋內(nèi)的物品,似乎失去了理智,大罵兒子周知行,撲上去要跟周知行拼命,誰都勸不住。這時候陳康年突然出現(xiàn)在柳寒碧面前,叫了她一聲“太太”,輕聲說道:“太太是個聰明人,二少爺現(xiàn)在是革命者,很有出息,你應當支持他才對。”
柳寒碧愣住了,她第一次聽到陳康年喊她“太太”而不是“二太太”。愣了片刻,她突然放聲哭泣,身子晃了晃差點暈倒了。陳康年一把扶住她。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周疏影卻在屋內(nèi)很安靜地梳妝打扮,在革命者闖入她屋子之前,優(yōu)雅地結(jié)束了生命。結(jié)束她生命的繩子,是一塊涂滿染料的畫布。
新中國成立后,箭塘村被劃歸茅箭鄉(xiāng)管轄,茅箭鄉(xiāng)正是因為箭塘而得名。
夢溪莊園回歸到人民手中,成為教育基地,免費接待來參觀的群眾。李杏兒是夢溪莊園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她其實沒有名字,新中國成立前在莊園當丫鬟的時候,老爺太太送她一個名字“杏兒”,因為姓李,解放后就叫李杏兒了。莊園管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大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在夢溪莊園勞作的仆人,因為熟悉莊園的情況,又是窮苦人出身,莊園收歸國有后,他們就進了管理委員會。夢溪莊園有上百間房子需要人清掃;還有磨坊、酒坊、豆腐坊、油坊……大大小小二十多個作坊,也需要有人維持正常的運轉(zhuǎn)。李杏兒曾經(jīng)是老爺周雪松和太太李慧貞的貼身丫鬟,在仆人中不但有話語權(quán),也很有人緣,就被推選為莊園管委會主任。
按說,大管家陳康年也是窮苦人出身,卻因為與老爺周雪松特殊的關(guān)系,新中國成立后被定為“狗腿子”,成為人民群眾管教的對象,在莊園負責看大門。不過陳康年的日子還算平靜,只是到了周日這天才會亂騰一陣子,有群眾到莊園參觀,偶爾會把陳康年揪出來,讓群眾參觀一下批斗一下。大多數(shù)時候的批斗都很文明,沒有讓陳康年受皮肉之苦。
然而這個周日,從外地來了幾個很重要的參觀團,由鄉(xiāng)長專程陪同。參觀團里有一位領(lǐng)導,胸前沒戴毛主席像章,被陳康年攔在門外。夢溪莊園管委會有規(guī)定,前來接受革命教育的人,必須胸戴毛主席像章。鄉(xiāng)長忙替參觀團的領(lǐng)導說情,說:“我是鄉(xiāng)長,可以替他證明,他不是故意不戴,請讓他進去。”
陳康年堅持說:“不戴毛主席像章,誰都不能進去?!?/p>
鄉(xiāng)長弄得很沒面子,心里羞惱,批斗陳康年的時候,鄉(xiāng)長特意讓他在碎石子上跪了一個多小時。他支撐不住了,兩只手扶住地面,想緩解一下膝蓋的疼痛,卻被參觀團的人一頓亂踢。他并不遮擋躲避,跪在那里任由眾人踢來踢去,樣子雖然很狼狽,但臉色平靜如水,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在一邊站著的李杏兒心急如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陳康年遭受折磨。她猜想,陳康年的膝蓋一定被碎石子磨壞了。
晚飯后,陳康年一直在屋內(nèi)呆坐著。外面有人敲門,很輕。他愣了一下,正猶豫著,有聲音從門縫傳進來?!笆俏遥惞芗?。”聽聲音,就知道是李杏兒。打開門,就見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女人閃進屋子,隨手掩上房門。
李杏兒進屋后,查看陳康年的膝蓋,發(fā)現(xiàn)兩個膝蓋血肉模糊,忙把備好的藥膏涂抹上去?!瓣惞芗?,這個給你。”她掏出兩個護膝,是用厚厚的碎布縫制的。陳康年看了一眼,明白李杏兒的良苦用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并沒伸手去接護膝。
“你快走吧,不要被人看見了,壞了規(guī)矩。”陳康年說。李杏兒如今是管委會主任,不可以私會陳康年,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她會被扣上一頂大帽子。
“拿著,以后用得上?!崩钚觾喊炎o膝丟在陳康年身邊,快速走出屋子。
陳康年坐著沒動,一直坐到子夜時分,才長舒一口氣,感覺背后濕漉漉的,知道出了一身汗水。不用問,這種決定總是很艱難的,需要耗費很大的精力和體力。也不錯,這些汗水滲透出來后,干硬的身子松軟多了。在他看來,告別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或者說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人生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告別,最終以生命的告別為高潮畫上句號。
既然決定了要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只需選擇畫句號的方式。有三種方式供他選擇,上吊、喝藥、割腕,他排除了后兩種。
陳康年從木椅上站起來,尋了一根繩子,踩著椅子將繩子搭在屋梁上,系了個扣子,再將脖子套在扣子里,兩腳踢翻了椅子。
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凌晨一點左右。
特邀編輯 ?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