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紅豆》等,部分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21世紀(jì)年度小說選2015年短篇小說》等選刊、選本。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出版小說集《白貔記》《白鴉》等23部?,F(xiàn)為德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德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
深夜,林杰明剛把疲憊的身子放到沙發(fā)上,林智回來了。他一臉驚慌,臉色慘白。林杰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問,怎么了?林智忽然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大哭起來說,爸我剛才開車撞死人了!
林杰明大吃一驚,但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你別害怕,是在什么地方撞上人的?林智抬起頭來,迷茫地說,大概是三八橋那一段,我開得快,什么也沒看見,就聽見砰的一聲,然后有個人影就在我車前飛了出去,還發(fā)出一聲尖叫。林杰明問,你沒下去看嗎?林智低下頭說,我害怕,沒敢停車。林杰明長嘆了口氣說,你上樓休息吧,這件事我來處理。林智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像踩著棉花般走上了二樓。
林杰明給司機小周打了一個電話。十分鐘后,小周進門就畢恭畢敬地問,董事長,您有什么吩咐?
林杰明示意小周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單說了一下,然后嘆了口氣說,小周,你知道,現(xiàn)在路上安了這么多監(jiān)控,逃是逃不掉的,超速撞死人是要坐牢的,林智剛考上香港大學(xué)研究生,要是坐了牢,他這一輩子不就……唉——沉默了半晌,林杰明問,小周,我平日里待你不薄吧?小周點了點頭說,董事長對我很好,可是……要是我替林智頂這個雷,我也是要坐牢的,坐牢,對誰也不是好事。
林杰明說,你坐牢不會耽誤前程,出來后繼續(xù)在這里上班。見小周不說話,林杰明又說,你坐牢期間工資翻倍,其他福利待遇一樣不少。小周看著林杰明的臉,眨了眨眼說,我老婆一直沒工作,我進去后,她跟人跑了咋辦?周杰明說,我把她安排進咱們公司,給她一個好的崗位,她還敢對不起你?小周又低下了頭,不說話了。林杰明說,小周,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出來,咱又不是外人。小周說,董事長,實話給您說吧,我每天下班后,還上街?jǐn)[攤烤羊肉串,掙的錢比工資多幾倍……小周飛快地看了林杰明一眼,又低下了頭。
林杰明強壓住怒火問,你說吧,要賠償你多少錢?小周伸出了一個巴掌。林杰明試探地問,五萬?小周搖了搖頭。林杰明頓時火冒三丈,你竟想要五十萬?小周慢言慢語地說,董事長,坐牢是人一輩子的污點,洗都洗不掉,要是換個別人,給五百萬我也不干!林杰明盡力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出了口長氣。他知道,小周說的也有道理,為了兒子,認(rèn)了吧。
林杰明和小周又商量了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然后他到書房里開了一張五十萬的支票,遞到小周手里。小周接過支票,卻坐在沙發(fā)上不動彈。林杰明問,還有什么事?小周說,剛才您答應(yīng)給我老婆安排工作的事兒,是不是該寫個協(xié)議?林杰明厭煩地看了他一眼說,不用了,明天就讓她直接到公司來上班吧。小周這才站起來,向林杰明深深鞠了一個躬說,謝謝董事長,我會按您教我的說法去自首。
林杰明到今天才認(rèn)識到,這個平時對他俯首帖耳的司機是多么的精明。他擔(dān)心他走了以后?;^,就決定開車帶他去自首。
這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林杰明開車送小周自首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兒子。他大吃一驚,怒道,你來干什么?林智平靜地說,爸,我來自首。林杰明又急又氣,不是說好了我來處理嗎?你怎么偷偷跑出來了?
林智輕蔑地看了小周一眼說,爸,您平時不是教育我,男子漢要敢做敢當(dāng)嗎?林智說到這里,臉紅了一下,接著說,當(dāng)時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嚇懵了,但我在樓上聽到你們的對話,慢慢清醒過來……什么香港大學(xué)研究生,遠(yuǎn)遠(yuǎn)不如做人重要,您平時那么正能量的人,遇到兒子出事,怎么就亂了方寸?
值班室的門開了,幾個警察走出來,對林智說,我們大隊一直沒有接到報案,決定先不立案,先到現(xiàn)場看看吧!警察在林智提供的事故現(xiàn)場搜索了半天,方圓兩公里都找遍了,既沒有找到尸體,也沒有見到一滴血。
幾天后,案子告破。警察通過調(diào)取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事發(fā)當(dāng)晚,有一個男人在路邊站了好久,林智的車路過他身邊時,他將手里的一個大布娃娃拋了過去!那聲尖叫也是他發(fā)出的。很明顯,這是一個碰瓷的,但因為當(dāng)時林智沒有停車,他追了幾步,就放棄了……
1977年盛夏的一天,我隨母親到鄉(xiāng)街上買東西??熘形鐣r,我又熱又渴,母親帶我到供銷社辦公室討水喝。
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人,是個大胖子,臉色白潤,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母親說明來意后,那人指了指門外對我說,你自己去看看門口的水缸里還有沒有。
我跑到門口,那里果然有一口大水缸。那年我七歲,那個水缸和我差不多高,但缸里卻一滴水也沒有,像是很久沒有用過了。我回到屋里,對那個胖子說,缸里沒水。
胖子沖我們攤了攤手說,沒水就辦法了,你們?nèi)e處看看吧。母親沖他笑了笑說,大兄弟,孩子渴得厲害,我們回去還有三四里路呢,你就行行好,給他倒杯水喝吧。
那胖子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的暖瓶,拿起來掂了掂說,這里也沒有了,這水是從鄉(xiāng)政府食堂打來的,外面這么熱……
母親不等胖子說完,拎起我的胳膊就走,臨走摞下了一句話,反正你出門也不會背著水缸。后來母親對我說,她從胖子拿暖瓶時用的力度上,看出暖瓶里肯定是有水的,只是不想施舍。不就是一口水嗎?從鄉(xiāng)駐地回家的路上,母親把這句話念叨了很多遍。我渴得嗓子眼里冒火,渾身綿軟無力,一句話也不想說,心里恨透了那個胖胖的小氣鬼。
我家在村子的最北頭,門口有一眼水井,水質(zhì)極好,清冽甘甜。門外是一條南北大道,是北面幾十個村莊進城的必經(jīng)之路。鄉(xiāng)里各部門的干部職工進城來回,也多路過我家門口。他們走渴了就到我家討水喝。每次母親都在水缸里舀滿滿的一瓢水,遞給他們喝。天涼的時候,她堅持讓討水者涼喝開水。我們一家一直是這樣對待上門討水的陌生人。
如果不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兒。那天我從外面“瘋”完回家,老遠(yuǎn)就看到一輛自行車停在門口。進了院子,見一個肥胖的背影正站在我家的水缸前狂飲,母親在一邊站著,不斷地說,慢點喝……別嗆著……
盡管只是一個背影,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那一天的經(jīng)歷瞬間涌上心頭,我沖過去正想開口,母親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然后用嚴(yán)厲的眼神制止了我。我只好把那句話咽了回去。我想說的那句話是:你出門咋不背著水缸?
胖子臨走,沖我友好地笑了一下說,你們家的水真甜。
看著胖子出了門,我著急地對母親說,你不認(rèn)識他了嗎?他就是供銷社的那個胖子!
母親沖大門口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句話,不就是一口水嗎?誰出門還能背著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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