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彬

（朔州師范高等?？茖W校，山西 朔州 036000）

“80后”作家曾是部分青年作家的集群性標簽，他們藉由商業(yè)化的機制在文學的舞臺上集體亮相并呈現(xiàn)出趨同化的寫作風格。而今，他們的文學書寫與批評積極呼應出現(xiàn)集體的轉向。以張悅然的短篇小說《家》為代表，華麗傷感的青春故事轉而具有了現(xiàn)實拷問的意義與平實的語言風格，代表成熟期的“80后”作家突破泛小資產(chǎn)階級的刻板印象的奮力一擊，也隱含著青年作家由青春文學向嚴肅文學實現(xiàn)集體轉型，為文學書寫提供別樣經(jīng)驗的可能。

一、都市空間的生存與精神困頓

《家》作為張悅然轉型早期的作品，仍舊帶有其文學書寫所慣有的小資氣息，而其對于都市空間內小資產(chǎn)階層現(xiàn)實生活處境與精神困頓的深切體感卻賦予了其洞察性意義。《家》中故事的起因緣于主人公覺察了以個人奮斗實現(xiàn)階層躍升的理想的譫妄，井宇和裘洛的精神痛苦并不因吃著“坐飛機來的龍蝦和有靈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的豐盈物質生活而減少分毫。

重要的是，張悅然敏銳地覺察到“家”在現(xiàn)代都市場域中衍生出新的空間文化意義——井宇和裘洛之間并未婚姻或血緣等紐帶的維系，即使在最私密的空間中他們也保有對彼此隱私的尊重。裘洛對“母親”身份的抗拒及其與男友同居而未婚的狀態(tài)顯示著女性對于母性、妻性的雙重拒絕，在這個都市文化空間中，“家”所具有的倫理、血緣等文化意義的紛紛失效，使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僅僅維系著隨時可以瓦解的松散關系［1］。張悅然極為敏銳地覺察到了“家”的傳統(tǒng)意義在現(xiàn)代社會的變質與顛覆，都市空間內“家”已不再是凝聚著情感的牽絆所在，而是供都市男女們暫時棲居的一個空間。

而小菊這一來自鄉(xiāng)村的保姆更為文本引入了不同階層的另一重視野，使囿于都市空間的小“家”空間無形間得到了巨大的擴張，作者的視野在城市與鄉(xiāng)野之間的跳蕩無疑揭示了并置的雙重空間之間實存的巨大鴻溝。小菊的出現(xiàn)使《家》與張悅然此前充溢著青春感傷與疼痛的文學相比呈現(xiàn)出別樣的色澤，使作者苦心經(jīng)營的“出走”故事不致淪為俗套的都市情感糾葛。小菊對裘洛的生活方式的艷羨以及無意識的模仿，深刻折射出底層外來者對都市強勢文明皈依、同化乃至被吞噬——樸質單純的鄉(xiāng)下姑娘小菊在裘洛離開后的空屋子中過著“裘洛式”的生活，從認為生活沒有“意思”到?jīng)]有“意義”的轉變顯示了小菊向都市主體身份意識的蛻化。小菊對“家”不勞而獲的占有盡管出于偶然，對小菊自我內在世界的顛覆卻屬必然——裘洛的缺位使小菊驚覺“自由”的唾手可得，她“快活地迷失了”。然而，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難以斡旋的沖突使小菊“寄居蟹”式生活歡愉的表皮下永遠隱藏著“在而不屬于”的焦慮，都市的精神困頓在鄉(xiāng)村個體的內在世界衍生出新的變異。

二、“出走”神話在都市場域的再演繹

從現(xiàn)代文學伊始，“出走”便被賦予了現(xiàn)代性意義，對“家”的逃離與反抗自五四起便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命題。盡管歷史的坐標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移易，“出走”的神話卻成為現(xiàn)代文學中亙古不變的恒定模式。然而，張悅然有意通過該模式在都市場域中的再演繹為之提供別樣的解讀，無論是井宇與裘洛不約而同的集體“出走”，抑或是小菊趁主人“逃離”而虛幻地想象自己成為屋子的主人并過上了裘洛女主人式的生活，都彌漫著厚重的虛無氣息，即他們對自身生活的“逃離”是無效的，出走的在走投無路后終將歸來，幻想的終將備受現(xiàn)實的沖擊而驚醒。

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們關于“出走”幻想的本質是貧瘠而枯瘦的，“井宇”們與“裘洛”們選擇出走去支教，與其說是為了尋找某種切實的“意義”，不如說是為了自己沒有目的地行走找到一個暫時性的目的地，而不至于淪為漫無目的地漂泊。而其決然逃離“家”的樊籠“出走”之后的深層動機被偽飾為“她在憎惡一種她渴望接近和抵達的生活”的借口，我們卻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凝視富裕階層老霍富麗堂皇的別墅時的艷羨目光［2］。這使我們不得不心存疑慮：他們的“出走”指向的究竟是對物化社會中無止盡的金錢游戲的憎惡，還是難以填補內心對物質的欲壑而不得不做出暫時“規(guī)避”的抉擇？倘若他們階層攀登的通路順暢無阻，他們“出走”行為的發(fā)生還將是必然性的嗎？

不難覺察的是，井宇和裘洛從“家”中的“出走”與子君從“家”中的“出走”盡管植根于不同的歷史情境與社會結構，其過程與結局卻具有同構性——個體的逃離與反抗在社會階層和權力結構的穩(wěn)固面前是空虛而無力的，“出走”只能以帶有反抗性的“姿態(tài)”在文學作品中定格卻不具備任何實際的反抗意義。從某種意義而言，張悅然藉由《家》達成的是與《傷逝》等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本跨越時空的互通，共同指向了脫離物質的愛情是“沒有附麗”的現(xiàn)實，更揭示了“個人奮斗”的虛妄本質。

而在此之外，看似在都市空間內靜止的小菊也是從“家”中“出走”的主體，鄉(xiāng)野之間的婦女進入都市并為城市的強勢文明所魅攝，其對自我的欺騙與對“家”的幻想式占有充滿了諷刺與悲劇的余味［3］。結局處張悅然并未賦予小菊藉由“小資幻夢”改變自身境遇的機會，隨著庸常、窩囊的丈夫德明的到來，小菊也不得不從沉湎中清醒并回歸貧瘠荒蕪的鄉(xiāng)野，印證了“出走”神話的再度破滅。藉由對傳統(tǒng)文學模式的改寫，張悅然傳遞給讀者的是一種先驗性的清醒認知——不能觸及社會結構與資本生產(chǎn)鏈條的個人奮斗是無意義的，“出走”不過是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自欺。

三、主體的歷史想象與贖救

張悅然在《家》中涉足的領域依舊是她熟悉的都市小資故事，仍然充溢著華麗的贅述、壓抑的感傷情緒與戲劇化色彩強烈的情節(jié)。然而，從文本對底層女性及公共歷史事件的描述，可以發(fā)現(xiàn)潛隱其中作家摘除加諸于其身上的青春文學叛逆、感傷的文化標簽的努力。都市小資產(chǎn)階級的“出走”盡管略顯蒼白，但張悅然有意在《家》中完成了敘述主體的置換——裘洛于文本中的“消失”使保姆小菊得以浮出地表，她不僅取代了裘洛在“家”中的位置，甚至成為了賦予故事以意義的“主體”。相較于裘洛、井宇等都市小資產(chǎn)階級因理想漸失、備受擠壓的生活方式，來自鄉(xiāng)村世界的小菊所秉持的另一套世界觀與思考方式更富有生命力，她用金錢打發(fā)無能的丈夫、擺脫榨取其勞動價值的中介人。然而，我們也不免驚覺，掙脫了女主人裘洛遮蔽的保姆小菊正逐漸為都市所同化——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如同都市空間中盤桓不去的幽靈，隨著都市對人不斷地流動與吞吐實現(xiàn)無盡的繁衍。

張悅然有意在《家》中植入了有關個體與歷史關系命題的思索，讓空虛、逐利的小資產(chǎn)階級井宇和裘洛通過對公共歷史事件的參與而成長，在渺小的個體與宏大的歷史之間構建了聯(lián)系，從而擺脫虛空、無聊的生命狀態(tài)而賦予其個體生命以“意義”。汶川地震后原本各奔天涯的兩人最終走向了殊途同歸，通過對“他者”不問回報的奉獻實現(xiàn)了個體價值的重塑與找尋。都市空間內為資本生產(chǎn)鏈條所物化、機械化的小資產(chǎn)階級不再是單調的生產(chǎn)符號，個體對生存的實際意義的覺察使其不再耽溺于攫取物質利益的無盡欲望中，對“他者”的付出使個體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從而免于陷入虛空的狀態(tài)。

然而，張悅然在《家》中對個體與歷史的關系給出了可貴的警覺：“這里的志愿者像蝗蟲那么多，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是抱著自救的目的而來的。”宏大歷史對虛無個體的療救作用只是暫時性與偶然性的，資本生產(chǎn)秩序的森嚴壁壘與社會結構的板塊固結成為橫亙在都市空間中的永恒現(xiàn)實，使《家》中主體藉由參與歷史而完成自我贖救的題旨之外，更有直面現(xiàn)實、抵抗自我欺騙的意義。盡管“大團圓”式的結局使故事的連貫性略顯滯澀，使張悅然在文本中彌合社會問題與現(xiàn)實之間的裂隙而提供的解決方式略顯欲蓋彌彰，但對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反思與“自救”可能性的反思卻賦予了張悅然的文學書寫以價值，無疑揭示了作家當下的文學書寫向嚴肅文學轉型的可能。直到之后的長篇《繭》、中篇《大喬小喬》等相繼問世，張悅然向歷史更深處的探尋漸然走向了成熟，不再籠罩在青春文學時期濃厚的自我意識的迷障中，轉向了更深沉的歷史中追索自己的來處與歸途，并且試圖在與“過去”建立的聯(lián)系中獲取對“當下”問題的闡釋。

結語

縱觀當下的“80后”寫作，也許其中仍無可避免地充溢著審美化的生活細節(jié)，抑或略顯俗套的都市戀情故事，但這些對現(xiàn)實細致入微的體察所喚起的讀者共鳴未必不具備真正的文學意義與價值。作家們共有的經(jīng)驗視野觀照下的現(xiàn)實與歷史或許與經(jīng)典文學為我們提供的經(jīng)驗有所不同，但未必不能揭示現(xiàn)實問題的一個側面，未必不能為歷史闡釋提供別樣的解讀。如此一來，張悅然等青春文學作家的集體轉向便不是對現(xiàn)實一觸即離的“曇花一現(xiàn)”，而是經(jīng)歷了文學寫作的“青春期”后面對文學書寫的審慎態(tài)度，以及植根于現(xiàn)實尋覓真實意義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