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珮珩
(深圳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00)
《洛陽伽藍記》(簡稱“《伽藍記》”)以洛陽城梵宇的記載為線索,多視角敘寫了北魏王朝的歷史風貌與傳聞掌故,蘊含豐富的文史價值?!顿に{記》在小說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范祥雍認為,“我們?nèi)绻蛔x《伽藍記》,很難了解中國小說史何以會由魏晉《搜神》《志怪》《世說新語》一類的小說忽然躍進到唐宋傳奇一類的小說”[1]19,其他學者也持有類似觀點,周建江[2]提出《伽藍記》“既是魏晉六朝小說的總結(jié),又是唐宋傳奇的開山”,成潤淑[3]認為“楊之小說成為介乎六朝殘叢小語與唐傳奇之間的過渡形態(tài)”,趙莉[4]提出《伽藍記》“成為聯(lián)結(jié)六朝小說和與唐傳奇之間一個重要的板塊”。本文專門萃集《伽藍記》中的志怪故事,進一步研究其藝術特征和思想內(nèi)涵。
志怪小說是一種敘寫靈異鬼魅事物的文學體裁,具有濃厚的玄幻與浪漫色彩。《伽藍記》中志怪小說發(fā)生的場景以北朝佛寺及周邊建筑為主,筆者將書中志怪小說的內(nèi)容概要整理如下:
《昭儀尼寺》寫佛寺神桑被伐流血和佛像菩薩合聲捉賊;《修梵寺》敘董卓托夢索物,邢巒不予而卒;《崇真寺》記比丘惠凝復活,述冥府之遇;《平等寺》寫佛像流汗預兆國家兇吉和佛像無故自動昭示社稷轉(zhuǎn)移;《景寧寺》既寫了屠夫殺豬遇豬喊救,皈依佛門,也寫了佛像長出眉發(fā)預示國滅之事;《秦太上公寺》寫樊元寶傳家書,出門不復見門巷;《菩提寺》寫和尚掘墳取磚,崔涵死而復活;《宣忠寺》寫寇祖仁恩將仇報,元徽托夢復仇;《白馬寺》寫沙門寶公預言未來,多事應驗;《法云寺》寫狐妻臥不解衣,敗露后截發(fā)而逃;《開善寺》敘韋英的鬼魂回故居尋找舊妻和侯慶家佛像奪子性命之事;《永明寺》寫孟仲暉家中佛像夜行消失,預兆遷都。
志怪小說的形成與特定的歷史背景有關。魯迅在《小說史略》中指出,志怪小說在魏晉南北朝的興盛與秦漢時期巫術的風靡及佛教的傳入密切相關,體現(xiàn)在題材、內(nèi)容、思想觀念等多個方面?!顿に{記》中志怪小說的題材多具濃厚的佛教色彩,深受佛教故事的啟發(fā)與影響。首先,在《伽藍記》中,志怪小說多將佛像或比丘作為敘事對象,圍繞他們展開靈異之事的敘寫,比如:佛像可以吶喊、流汗、生眉或自行移動;比丘能夠死后復活。其次,志怪小說體現(xiàn)了佛教故事母題的書寫,例如:惠凝的故事展現(xiàn)了冥界巡游的母題,劉胡兄弟的故事滲透了萬物有靈的母題,祖仁與元徽的故事反映了因果報應的母題。另外,志怪小說的敘事超越時空界限,受到佛教宇宙觀的影響,比如:惠凝和尚能往返于冥界與人間,沙門寶公通曉過往未來諸事,從而營造了莊重神秘的佛教氛圍。
魯迅認為,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非有意為小說”[5]45,創(chuàng)作者尚未有意識地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所以小說寫作手法不如后代小說那么完整成熟。但《伽藍記》志怪小說的特別之處正在于其敘事手法更加多樣化,情節(jié)更加離奇曲折,正如周振甫所言,讀《伽藍記》“比讀魏晉以來搜神志怪一類雜事短書,粗陳梗概的小說;比讀《世說新語》一類輯錄歷史人物軼事的小說,都覺更加快意”[6]26。
首先,《伽藍記》的志怪小說敘寫善于設置多重懸念,使得故事情節(jié)怪誕曲折。例如:樊元寶傳家書一事中,以元寶“初甚怪之”的心理描寫為開端,重重疑云環(huán)環(huán)相扣:為何元寶見到館閣中“婢抱一死小兒而過”,為何酒色“甚紅”,為何老翁臨別時說“后會難期”,直到故事結(jié)尾才道出紅酒是死去童子的鮮血,后會難期之意在于元寶出門后老翁和房屋皆消失,最后揭開終極謎底:托元寶傳家書的子淵是洛水神。故事情節(jié)由懸念發(fā)端,神奇詭秘。
其次,《伽藍記》中志怪故事對人物的心理刻畫較為到位;夢境經(jīng)常是奇幻情節(jié)推進的關鍵。在城陽王元徽的恩仇故事中,元徽想要借爾朱兆的權勢來報復忘恩負義的寇祖仁,于是托夢給爾朱兆,交代自己將金馬留給了祖仁。其中有兩次心理描寫,第一次是爾朱兆對夢境真假的思量:元徽位高權重,采掠者未曾在他家發(fā)現(xiàn)財物,此夢應是真的,這次心理描寫為寇祖仁后來征取金馬提供了理據(jù)。第二次是寇祖仁遭爾朱兆索要金馬,思索應是有人密告,于是望風款服,誠實道出收到金馬的數(shù)量,將寇祖仁對自己恩將仇報行為的心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兩次心理活動描寫使情節(jié)展開合理自然。
再次是敘事詳略結(jié)合。在以佛像流汗預示國家有難的故事中,佛像流汗這一詭譎的情節(jié)多次出現(xiàn)。第一次描寫佛像流汗的現(xiàn)象,小說用了較長的篇幅詳細敘述,“此像面有悲容,兩目垂淚,遍體皆濕,時人號曰佛汗。京師士女空巿里往而觀之。有一比丘,以凈綿拭其淚,須臾之間,綿濕都盡。更換以他綿。俄然復濕。如此三日乃止”[6]81,通過和尚多次更換綿布寫出佛像淚流不止的畫面,以“京師士女空巿里往而觀之”的熱鬧場面來烘托此事的怪異,也為國家后來的悲劇性命運作鋪墊,使佛像悲容的傳說得到應驗。對第二、三次佛像流汗的描述,則簡單地用“復汗”“悲泣如初”加以形容。佛像流汗的情節(jié)雖反復出現(xiàn),但敘事的詳略得當消除了乏味沉悶之感,使得佛法的靈驗深入人心。
《伽藍記》整體語言清麗簡潔。書中志怪小說的敘寫以散文為主,佛寺及其周圍市井的環(huán)境描寫則以駢文居多。散文的形式使得小說進行語言、心理和動作等描摹時更加生動,故事情節(jié)更加完整,小說形象更加立體,在元寶送家書和元徽復仇等故事中即有典型生動的體現(xiàn),由此增強了小說書寫的文學性。而佛寺作為志怪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場域,書中多用清雅絢麗的筆墨加以描繪。平等寺“堂宇宏美,林木蕭森”[6]81,法云寺“摹寫真容,似丈六之見鹿苑;神光壯麗,若金剛之在雙林”[6]151,既突顯了伽藍崇高空靈的建筑之美,也為志怪故事的發(fā)生營造了靈異肅穆的氣氛。
《伽藍記》作于楊衒之重游故城之際,此時城內(nèi)佛寺繁華落盡,物是人非,“皇輿遷鄴,諸寺僧尼,亦與時徙”[6]3,既見證了佛教繁榮昌盛的時期,又記載了國家與佛教的衰落,具有記錄世事變遷的歷史價值。書中的志怪小說通過一系列奇幻詭異故事的書寫,不僅反映了時人對佛教的認可與崇敬,還寄寓了楊衒之對因舉國過度信佛帶來禍患的批判,體現(xiàn)了其深切的家國情懷。
書中志怪小說蘊含著時人對于佛教義理的接受,體現(xiàn)出佛教在民眾中的深刻影響。在佛像與菩薩合聲捉賊故事中,以佛像會發(fā)聲為靈異之處,佛像顯現(xiàn)神跡從而引發(fā)僧人合力懲處惡賊,彰顯出佛法的尊嚴與威力;劉胡兄弟殺豬的時候遇到豬發(fā)出乞命之聲,由此皈依佛門,反映了時人對佛教不殺生、萬物有靈等教義的接受。
除褒揚佛法的感召力外,書中志怪小說深刻揭露了信佛過度的流弊。在侯慶家佛像奪子性命的故事中,侯慶家因未及時給佛像涂金,導致兒子得病身亡,“丑多亡日,像自然金色,光照四鄰,一里之內(nèi),咸聞香氣。僧俗長幼,皆來觀睹”[6]159。這則志怪故事充滿神秘離奇的色彩,一方面讓人領會到佛像的法力,另一方面也刻畫出佛像不惜奪人性命來為自己增添光彩的陰暗殘酷,揭露了當時佛教迷信中的弊端,發(fā)人深思。
《伽藍記》成書于北魏王朝衰敗破落的背景下,書中志怪小說中超越了對佛教義理的臧否書寫,飽含著楊衒之對時事的針砭與憂國憂民之情。在元徽托夢的故事中,諷刺批判了寇祖仁此等忘恩負義之人,肯定了元徽的復仇行為。在北魏王朝晚期,朝廷上層動蕩,權貴爾虞我詐,導致北魏步步走向衰亡。這個故事從側(cè)面譴責了北魏為政者品德的敗落與淪喪。此外,書中的志怪小說多次以佛像的異象來昭示社稷轉(zhuǎn)移與國家興衰,通過奇異詭譎的故事將崇信佛教與社會動蕩、人心不安結(jié)合起來,深刻蘊含著楊衒之對北魏王朝的現(xiàn)世關懷與對家國變遷的無奈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