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熙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文選》自南朝梁昭明太子編成后,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影響深遠。圍繞《文選》展開的注釋、音韻、名物、版本、評點等研究歷代不絕,一部《文選》闡釋史——“文選學”儼然已備[1]。歷代總集的編纂,如《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明文在》等無不在體例和選文上借鑒之,足見《文選》重要的典范意義。唐宋以來,還出現(xiàn)了以“廣” “續(xù)” “增” “補”等命名增廣補充《文選》遺漏文章的《文選》廣續(xù)本。如果明代《文選》評點體現(xiàn)了明人對《文選》這部文學總集的直接興趣,那么明代一系列《文選》廣續(xù)本則顯示出《文選》在明代文人中的典范效力以及明人對《文選》的接受情況,不同于明代《文選》評點本對《文選》文本的直接研究[2],《文選》廣續(xù)本真實地反映了明人受《文選》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文選》廣續(xù)本在編纂意圖與選文標準上呈現(xiàn)出與《文選》相似而又有差異的復(fù)雜關(guān)系,它表明明人接受《文選》并非被動與單向,而是明人主動參與的動態(tài)立體過程,具有鮮明的主體選擇性與構(gòu)成性。本文以明代兩部流傳甚廣的《文選》廣續(xù)本《廣文選》與《廣廣文選》為考察對象,探究兩部廣續(xù)本與《文選》的復(fù)雜關(guān)系,揭示明代《文選》廣續(xù)本對《文選》的承與變。
《文選》的廣續(xù)本并不自明代始,唐宋時期已有《文選》廣續(xù)本問世。(1)《新唐書·藝文志》記載的《文選》廣續(xù)本有:孟利貞的《續(xù)文選》十三卷、卜長福《續(xù)文選》三十卷、卜隱之《擬文選》三十卷?!端问贰に囄闹尽酚涊d的《文選》廣續(xù)本有:卜隣《續(xù)文選》二十三卷。目前已確定的明代《文選》廣續(xù)本有七部:劉節(jié)《廣文選》六十卷(亦有八十二卷版)、周應(yīng)治《廣廣文選》二十三卷(亦有二十四卷版)、馬繼銘《廣文選》二十五卷、李夢陽《文選增定》二十二卷,張溥《廣文選刪》十二卷、胡震亨《續(xù)文選》十四卷以及湯紹祖《續(xù)文選》三十二卷。七部廣續(xù)本中,能見到全文的有劉節(jié)《廣文選》、周應(yīng)治《廣廣文選》、湯紹祖《續(xù)文選》、馬繼銘《廣文選》以及胡震亨《續(xù)文選》,而以前兩部流傳最廣,且增補文章的時代范圍,與《文選》一致,皆是先秦及漢魏六朝。
《文選》是我國現(xiàn)存第一部詩文總集??偧某霈F(xiàn),與古人文學實踐的深入、文章體制日益豐富以及文章數(shù)量日漸增多有關(guān)。面對浩如煙海的文獻,總集具備文獻保存與優(yōu)選兩項功能:“文章日興,散無統(tǒng)紀,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故文章之衡鑒,作者之淵藪矣?!盵3]1685蕭統(tǒng)在《文選序》里,也表達了總集的用途:“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shù)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曩;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精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盵4]2總集的保存性與優(yōu)選性固是如此,何種文章應(yīng)保留,何種文章應(yīng)刪舍,去取標準則與選家的編撰意圖密不可分。編選意圖作為一種主體選擇,在總集中幾乎不可避免,即使出于文獻保存而編的總集,都不能完全抹去選擇的主觀性。四庫館臣認為,總集的編纂意圖,有“明理”與“論文”兩種,前者以真德秀《文章正宗》為代表,后者即以《文選》為代表:“文選而下,互有得失,至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始別出談理一派,而總集遂判兩途。”[3]1685“《正宗》主于論理,《文選》原止于論文?!盵5]1真德秀出于“明義理,切世用”的目的,將《文章正宗》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類,四庫館臣批評其“以理為宗,不解詩人之趣?!钡钥隙ㄆ溆小熬雀∪A冶蕩之弊”的功用。[6]而《文選》一途,四庫館臣也認為“要各有當”,承認出于“明理”與“論文”兩種意圖而編纂的總集,都有各自的合理性,“各明一義,未害同歸”。[3]1685
《文選》廣續(xù)本是對《文選》的增廣和續(xù)補,大都能繼承蕭統(tǒng)“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選取標準以及“踵事增華”的文學發(fā)展觀,屬于與“明理”相別的“論文”一派。但這種“言各有當”的區(qū)分,在宋末陳仁子《文選補遺》中被打破,他開始在《文選》廣續(xù)本中植入“論理”傾向,直接改換《文選》的“論文”特色。他批評《文選》“去取不免失當”,對《文選》的文體編排順序尤為不滿:“詔令,人主播告之典章;奏疏,人臣經(jīng)濟之方略;不當以詩賦先奏疏,矧詔令,是君臣失位,質(zhì)文先后失宜。”[5]3顯然將真德秀《文章正宗》“論理”“切世用”的編纂意圖強行納入《文選》,在廣續(xù)工作中《文選》進行全方位的改造。勿怪四庫館臣說:“以彼(《文章正宗》)概此,非通方之論?!薄捌湔f云補《文選》,不云竟以廢《文選》?!盵5]2認為陳仁子的做法是廢除《文選》。
不同于陳仁子《文選補遺》直接而強硬地改造《文選》,《廣文選》與《廣廣文選》在增補《文選》的編輯工作中,對《文選》的編纂意圖、體例、選文都有承續(xù),表現(xiàn)出對《文選》典范的尊崇;同時又通過文章去取偏離《文選》的重文基調(diào),滲透政教功用的文章觀,使其兼具“論文”與“明理”兩種功用,而政教觀的滲透,又因不同的編選者而有強弱深淺之別,相對于《文選補遺》,明代的《文選》廣續(xù)本與《文選》有著更為復(fù)雜的承變關(guān)系。
明代《文選》廣續(xù)本的序跋對《文選》評價都很高。呂柟《廣文選序》:“昔梁蕭統(tǒng)編定《文選》,粵自秦漢,迄于齊梁,騷賦詩歌,詔策表啟,時且千年,煥如其舊?!盵7]507李維楨《廣廣文選序》:“與《昭明》同時復(fù)有《詞林》《文海》,而獨《文選》傳,迄今不衰?!盵8]1湯茂先則稱贊《文選》“文圃之特秀,而選部之最都。”[9]1這些贊譽體現(xiàn)出《文選》在明代的典范地位。明代《文選》廣續(xù)本的編選,正是浸潤在這種尊重經(jīng)典與延續(xù)經(jīng)典的意識中。編選者普遍感到增補工作的艱難,認為《文選》“聯(lián)絡(luò)謹嚴,詞義相綰,骨肉交稱,辟之采玉昆丘,連城畢獲,拾珠淵海,照乘齊珍。若綴以余篇,將同附贅,試詘其片言,有類剝膚。”[9]1是否能延續(xù)《文選》那樣在文集保存與選優(yōu)兩方面的經(jīng)典性,亦成為評價明代《文選》廣續(xù)本優(yōu)劣的標準,周應(yīng)治在《廣廣文選》序中評價劉節(jié)《廣文選》“檢押綜詳,足為昭明忠臣,使作者不致淹沒,有功于文苑大矣?!盵8]8更明顯的尊崇,則體現(xiàn)在廣續(xù)本對《文選》在體例和類目上的承續(xù)。
《文選》選文的時間范圍是周代至梁,《廣文選》與《廣廣文選》亦在這一時間段。《文選》在文體一級分類中,共有37種文體,可分為賦、詩、騷、散文四類,其中,賦與詩有二級類目,騷與散文無,這一基本的體例設(shè)置在《廣文選》《廣廣文選》中得到貫徹,《廣文選》共選文體50種,其中,對《文選》原有的37種,僅刪除賦的“耕籍”、詩的“補亡”、“反招隱”、七、冊、文、辭、連珠,保留原來29種文體;《廣廣文選》(六十卷)共選文體58種,僅刪除《文選》賦“郊祀”“耕籍”、詩“反招隱”、奏記、對問、史述贊、哀、行狀、弔文,保留原來28種文體;(2)這還不算古代文集編纂時對文體歸類存在的模糊現(xiàn)象,如《廣廣文選》雖然沒有奏記,但有奏,與奏記基本屬于一類文體,還有《文選》中的對問,《廣廣文選》雖然沒有“對問”,但有“對”、有“問”兩類,故也可以認為《廣廣文選》還保留了《文選》的奏記與對問。這里僅就《文選》類目名稱作統(tǒng)計。同時,在文體順序安排上,兩種廣續(xù)本也都大致遵循《文選》的順序,以賦為首,詩騷其次,散文最末。單從文集的體例和類目來看,可以說《廣文選》與《廣廣文選》的確稱得上是“昭明忠臣”,相對于《文選》在文體類目與選文數(shù)量上都有增廣,不過它們對《文選》原有的文體都有承續(xù),表現(xiàn)出對《文選》典范意識的尊崇。
那么,《廣文選》與《廣廣文選》有沒有做到在編選意圖上完全貫徹《文選》“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論文”目的呢?沒有。這里反映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二書雖然在體例與選目上,與《文選》保持較大程度的一致,甚至在序跋中高度贊揚《文選》的經(jīng)典性,包括二書在內(nèi)的明代一系列廣續(xù)本在外觀形式上都與《文選》“形似”,但如果深入分析廣續(xù)本的序跋、凡例以及具體的選文就會發(fā)現(xiàn),廣續(xù)本在表面上尊崇《文選》,而實質(zhì)上卻不同程度地偏離了《文選》的編選意圖,或是重文獻搜集保存而不重文采辭藻,或是滲透進深淺不同的政教文章觀,在尊崇《文選》時“有意的誤讀”,借《文選》的經(jīng)典地位達到編選者自己的目的。
王廷相《廣文選序》:“自夫崇華飾詭之辭興而昔人之質(zhì)散,自夫競虛夸靡之風熾而斯文之致乖,言辯而罔詮,訓繁而寡實,于是君子惟古是嗜矣。梁昭明太子統(tǒng)舊,有《文選》之編,自今觀之,頗為近古。然法言大訓,懿章雅歌,漏逸殊多。詞人藻客,久為慨惜。然未有能繼其舊貫者。”[7]506這里有四點值得注意。第一,王廷相對文章由質(zhì)樸到華麗的發(fā)展過程持否定貶斥態(tài)度。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也提出文章“踵事增華”的發(fā)展歷程,但認為這是“物既有之,文亦宜然”的自然過程,不僅不排斥,反而欣賞之,并以“綜輯辭采”“錯比文華”為選文標準,與王廷相形成鮮明對比。第二,對《文選》“近古”的評定,視《文選》大量辭藻華麗、聲韻協(xié)和的漢賦、六朝駢文以及講究對偶藻繪的如顏延之、謝靈運等詩作不顧,將《文選》視為一味“嗜古”的文集。而蕭統(tǒng)在選文時,主要是略古詳今,且重文采聲律。王廷相認為《文選》近古,是明顯的誤讀。第三,雖然《文選》的廣續(xù)者都是為增補其所遺,但王廷相對《文選》的遺漏之作有范圍界定,換言之,如果《文選》對文獻有所遺漏的話,最不該漏的就是“法言雅訓”“懿章雅歌”。因為這兩類屬于載道之文,有功于修身與政教。第四,王廷相認為《文選》要增廣,就只能增載道之文,有修身治國之用,并認為劉節(jié)的《廣文選》做到了這一點:“君子修辭雖雄深博雅,力總?cè)貉?,而無當于修己經(jīng)國之實者,自負曰文,去文萬里矣。此又梅國廣選之深慮也?!盵7]507
王廷相在《廣文選序》中表達了其尚古詘今,崇樸斥華文學觀以及修己經(jīng)國的文章功用觀,在定位《文選》為“近古”的誤讀下,認為《文選》應(yīng)增加載道之文,以收文章政教之用。而《文選》不錄儒家圣賢之作,正是在于區(qū)分了儒家經(jīng)典與“文”的不同。實際上,蕭統(tǒng)并沒有否定儒家著作的經(jīng)典地位,認為它們“與日月具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加芟夷,加之剪截。”[4]2只是選取標準在“文”,故不錄。王廷相為《文選》植入政教功用觀,肯定劉節(jié)加入儒家雅正作品的必要性與正當性,在推舉《文選》(“近古”)的背后已經(jīng)偏離了《文選》的編選意圖,減輕甚至遮蔽《文選》的“論文”傾向,在《廣文選》中加重或主打“明理”色彩。
我們再來看看《廣文選》具體的類目及選文情況。現(xiàn)存《廣文選》有八十二卷與六十卷兩個版本,分別刊行于嘉靖十二年(1533年)與嘉靖十六年(1537年),六十卷本為陳蕙改定之本,與劉節(jié)原本差異較大,需要分開討論。(3)本文以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為考察對象。此版八十二卷《廣文選》,篇首除王廷相與呂柟序,還有未署名的《校正廣文選凡例一十二條》,筆者經(jīng)仔細核對后發(fā)現(xiàn),該本后面的正文,保留了《校正廣文選凡例一十二條》全部刪去的篇目,即正文完全沒有貫徹此《凡例》。根據(jù)六十卷本《廣文選》陳蕙的《重刻廣文選后序》可知,《凡例》為陳蕙后來重訂時所寫,體現(xiàn)的是陳蕙的編選意圖與選文標準。因此合理的推測只能是,目前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的八十二卷《廣文選》不是嘉靖十二年初刻本,是后來的刊行本,刊行時將陳蕙在修訂本中寫的《凡例》也加到劉節(jié)八十二卷上了。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增加賦的“天地”“草木”“雜賦”二級類目,分別選1首、17首和34首。增加詩的“逸詩”“操”“謠”二級類目,分別選了14首、16首,11首。將《文選》原有賦的二級類目“郊廟”并入“樂府”,將“七”類并入騷。增加的散文文類有璽書、賜書、策、勅、諭、策問、疏、啟、彈事、封事、議、對、對策、問、傳、說、祝文、雜文,共18種。在具體的選文上,《文選》錄樂府40首,《廣文選》錄樂府376首;雜歌類詩作,《文選》只選4首,《廣文選》選74首;《文選》錄雜詩51首,其中陶淵明4首,《廣文選》錄雜詩99首,其中陶淵明33首。陶淵明在蕭統(tǒng)重“文”的標準中不被欣賞,《廣文選》卻大量選錄,樂府因“緣事而發(fā)”,較少文采,蕭統(tǒng)也收錄甚少,《廣文選》則大量補充樂府,在新增的34首“雜賦”類賦作中,含有數(shù)量較多的詠物賦,如《蠶賦》《酒賦》《鏡賦》《火賦》《白發(fā)賦》,等等,是對《文選》賦作分類與內(nèi)容的補充,這說明,八十二卷《廣文選》不是在蕭統(tǒng)重視文采的標準下選文,而是以搜集存?zhèn)淞扒按墨I的目的來增廣《文選》。應(yīng)該說,這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文選》的編纂意圖。如果我們認為《文選》也有文獻保存的功能,明代《文選》廣續(xù)本只是更全面地網(wǎng)絡(luò)文獻,那么,八十二卷《廣文選》的編選,雖然沒有嚴格執(zhí)行《文選》選文標準,但突出了《文選》的文獻保存目的,還不算偏得太遠,至少沒有加入明顯的主觀意圖。同時,八十二卷《廣文選》有大量諸如《美人賦》《神女賦》《宋公九錫文》《晉公九錫文》等不利于政教之作,王廷相在《廣文選序》中強調(diào)的文章修身政用功能并沒有在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中凸顯出來。但在陳蕙修訂過后的六十卷《廣文選》中,情況則有很大的改變。
陳蕙在《重刻廣文選后序》中說:“顧其中(八十二卷《廣文選》)訛字逸簡雜出,又文義之甚悖而俚者間在焉,覩者病之。況其板既不存,予尤懼于日就廢闕。”[10]391劉節(jié)《廣文選》八十二卷到嘉靖十六年(1537年)時刻板已失,加上原刻本在??焙瓦x文上都有不少問題,陳蕙才決定重新修訂,“刪去者二百七十四篇,增入者三十篇”,編成六十卷本。陳蕙的修訂,除了更加豐富選文內(nèi)容,較劉節(jié)原本突出了明顯的政用意識。
第一,陳蕙繼續(xù)劉節(jié)《廣文選》搜集上古及秦漢魏晉文獻的編選目的,使《廣文選》內(nèi)容進一步豐富,較完整地體現(xiàn)上古即秦漢魏晉的創(chuàng)作實際。突出體現(xiàn)在樂府的選錄上。樂府在漢魏時期大量涌現(xiàn),蕭統(tǒng)出于重視文采,遺漏較多,劉節(jié)選入376首樂府,陳蕙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增加,并進行分類。如劉節(jié)只有“漢鼓鐃歌”“魏鼓吹曲”兩種地域性樂府,陳蕙則加入“吳鼓吹曲”(2首)、“晉鼓吹曲”(3首)、“宋鼓吹曲”(6首)、“梁鼓吹曲”(5首),使《廣文選》中的樂府更能全面地反映當時各地的創(chuàng)作實際與風格。這是對劉節(jié)八十二卷在文獻保存上的承繼。
第二,陳蕙對劉節(jié)本《廣文選》進行刪補,以突出《廣文選》的載道功能。陳蕙刪除的文章,主要有五類:
1.儒家圣賢之作,認為它們不能與文士之作并列,以見“尊圣”之意。如大舜《思親操》《卿云歌》,大禹《襄陵操》,文王《拘幽操》、武王《克商操》、周公《越裳操》、孔子《文王操》等;
2.有悖綱常,無益教化之作,如《宋公九錫文》《晉公九錫文》《元后誄》《說皇甫嵩》等,“忠臣貞士何觀焉?”[10]509
3.短淺俚俗,不可為訓之作。如賦類《美人賦》《神女賦》《江妃賦》《骷髏賦》《淮海賦》《芙蓉賦》《菊花賦》《琴賦》《幾賦》,樂府類《烏生》《焦仲卿妻》《苦寒行》《短歌行》,還刪除了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中有的“七”“連珠”“謠”,認為這三類文體“膚淺”“無關(guān)文義”,“雖不多立篇目,固無害其為廣也?!盵10]510
4.詞義深奧難懂之作,如漢鐃歌《思悲翁》《艾如張》《圣人制禮樂》《蜨蝶行》《巾舞歌》等;
5.缺誤無證、重出之作。如《石鼓文》《漢酸棗令劉熊碑文》《漢北海相景君碑文》《游鐘山》《飛鵠行》等。
同時陳蕙又增入“文義正大高古”“有漢魏風”之作。如在雜文中增加《國語》6首、亢蒼楚《政道》《君道》《賢道》《農(nóng)道》4首、劉安《汜論訓》《泰族訓》2首,以及沈約、王筠、劉孝綽的《應(yīng)招詩》等。
第三, 除了通過選文的增刪,滲透文章的政用意識,陳蕙還在《重刻廣文選后序》中申明對文章“載道”的理解,以期讓《廣文選》成為修身治國的教材,完全貫徹王廷相在《廣文選序》中表達的思想。針對修訂后的《廣文選》不是每一篇選文都是正面的教導,陳蕙說:“蓋言而善,以迪斯人而與之式,固載道也;言而不善,使人知所避以免,無或陷焉,亦載道也,則固不必一一流于道以為言矣。”[10]391即使《廣文選》中有些選文沒有正面的教育作用,也可作反面例子,讓人避免犯類似錯誤。這樣一來,《廣文選》變成使君子“達政事”“經(jīng)上下”“稽度數(shù)”“別品物”的教材,離《文選》原來的編選意圖不啻千里。
我們看到,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雖然沒有嚴格執(zhí)行蕭統(tǒng)“論文”的選擇標準,但還是廣泛地搜集了《文選》所遺漏的文章,較為全面地反映了上古及秦漢魏晉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對《文選》編纂意圖有所偏離,但并不是太遠,與王廷相序中所言也有所差距,而陳蕙修訂本六十卷《廣文選》則是王廷相序的忠實信徒,他對劉節(jié)本大刀闊斧的修訂,以文章政教觀為標準,刪去大量不具備典范教育意義的“俚俗”“淺顯”的文章,給《廣文選》滲透進濃烈的政用修身色彩,完全背離蕭統(tǒng)《文選》重視文采辭藻的編選意圖,在大致遵循《文選》的文類體例與排布順序下重構(gòu)《文選》,使《廣文選》成為儒家經(jīng)典那樣的“明理”之作,幾乎不見陳蕙在凡例與后序中對《廣文選》中的文章在聲律詞采方面的任何評價。
至遲成書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的《廣廣文選》是對《廣文選》的再次增廣補充,編者周應(yīng)治沒有延續(xù)陳蕙修訂《廣文選》的傾向,而是重回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保存文獻的編選目的,但也表達了對經(jīng)典的尊敬,在編選意圖上體現(xiàn)出對劉節(jié)(文獻保存)與陳蕙(政用修身)的調(diào)和,同時從文章自身的角度選文,將編選意圖從陳蕙《廣文選》的“明理”的再次拉回“論文”。
蕭統(tǒng)有“踵事增華”的文學發(fā)展觀,因此《文選》選六朝文章較多,遺漏不少先秦漢魏文章,“《選》操一切繩墨,所遺宜多,《廣》于漢頗詳,然遺者十二,晉魏以下,遺者不第十八。”[10]391《廣文選》《廣廣文選》主要是從保存文獻的角度對《文選》進行補遺。在陳蕙六十卷《廣文選》的基礎(chǔ)上,《廣廣文選》增加了賦的“象數(shù)”“時令”“器具”“寺觀”等4種二級類目以及教、謠、七、盟誓、文、冊文、誥、赦文、移、訓、誡、篇、體、難、譏、解、辭、繇辭、自序、連珠等20種文類,尤其注意的是,謠、七、連珠等文體,在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中已有收錄,但被陳蕙在修訂時因“膚淺” “無關(guān)文義”被刪除,而且,《廣廣文選》還增加了堯的《神人暢》、舜的《南風操》 《箕子操》、孔子《息鄹操》,并與衛(wèi)女《思歸引》同列,陳蕙明確提出“尊圣”,不能將圣人之作與一般文士之作等觀,《廣廣文選》將它們并列,在思想上較陳蕙開明,沒有過多儒家尊卑觀念的影響,目的是在保存文獻而非載道見志。這說明在《廣廣文選》比《廣文選》較少受到文章政用觀的滲透。
在《廣廣文選自序》中,周應(yīng)治表達了六經(jīng)為文章之源的觀點:“六經(jīng)之文與天同尊,與地同厚,于粲乎揭日月而恒新,則信無能襲六而七矣。其余緒為漢魏,為六朝。”[8]8這種宗經(jīng)思想,與陳蕙刪去圣人之作,不與文士并列是一致的。不同在于陳蕙尊圣導向文章的政教修身之用,進而選文不重視文采,周應(yīng)治宗經(jīng),恰恰相反,是給漢魏六朝的存在及其文采作理論支持,論證六朝講究文采的合法性,進而指出漢魏六朝文章“片詞只語在所甄錄,不可缺略者也。”[8]8明代文章學大盛,文源六經(jīng)說是較為廣泛的觀念,“迄今之作,其原于經(jīng)?!兑住费躁庩?,知性命,斯無拘泥?!稌芳o紹元,著事功,斯無警訐刻。《詩》教淳良,出詞氣,斯遠暴慢?!抖Y》用節(jié)文,動容貌,斯立威儀?!洞呵铩窋嗍拢?,斯決是非:實文之宗也?!盵11]六經(jīng)在這里是一切文章的文體學來源,而非強調(diào)思想,周應(yīng)治尊六經(jīng),從而認為漢魏六朝文章由六經(jīng)而來,也應(yīng)保存,而不是陳蕙那樣要求一切文章都載道明理。
周應(yīng)治在《廣廣文選議例》中說:“文之所廣者,在于文”;“其爾雅瑰麗,不詭于體者概不敢遺”,表明他是從文章自身而非文章政用修身的角度選文,并且擴大了《文選》的選文范圍,《文選》中沒有選擇子史,《廣文選》開始增入子史類文章,《廣廣文選》則進一步增補,并評價到“如管子之《問》篇,劉子之《知人》篇,亦文之最奇詭者?!薄稄V廣文選》將《廣文選》中屬于序的“自序”單列為一目,并認為“若《汲冢》之古,《法言》之沉雄,《典論》之宏肆,亦甚奇絕矣?!盵8]11這些都是對文章自身藝術(shù)風格的評價。需要說明的是,盡管都是從文章自身出發(fā),《廣廣文選》與《文選》還是有差別:前者純就文章形式作評論,后者則是站在文學進化觀的立場,欣賞富于聲韻詞采的文章。故《文選》選入大量追求聲色的六朝駢文,周應(yīng)治則不同,他沒有詳今略古,只是站在文章形式上作藝術(shù)評論。
明代《文選》廣續(xù)本相對《文選》,更注重文獻的搜集網(wǎng)羅,“廣之以備遺焉”[10]508“今之視六朝猶昭明時之視三代兩漢也,六朝所不忍遺,而況三代兩漢片言只字留在人間,豈可棄乎?”[8]6重視文獻的搜集保存,就不能在編選標準上設(shè)置太嚴,這是與《文選》的第一個不同,《文選》也有資料存?zhèn)涔δ埽饕獋?cè)重于收錄六朝講究聲律辭藻的文章,有蕭統(tǒng)明確的收錄標準?!稄V文選》《廣廣文選》則對《文選》進行增廣補充,務(wù)求全面保存上古文獻?!罢衙饕庠沾购?,故其裁取也嚴,君衡(周應(yīng)治)意在稽古,故其蒐收也廣?!盵8]7由于重在文獻保存,《廣文選》《廣廣文選》很難兼顧到文采的標準,甚至以搜集上古文獻以防散佚為全部編纂目的。
更為重要的是,在基本遵循《文選》體例的前提下,《文選》廣續(xù)本也編者的不同思想傾向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目。《文選》本是“論文”之作,而《廣文選》及其重訂本不斷地加入“明理”傾向,注重選文的政教修身功能,這與嘉靖中期復(fù)古派逐漸棄文入道,表現(xiàn)出重道輕文的思想有關(guān)。[12]《廣文選》刊行時的嘉靖十二年(1533年),正是前七子復(fù)古運動的末期,復(fù)古諸子在復(fù)雜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復(fù)興治世的理想難以實現(xiàn),均遁入個人心性的思考與修養(yǎng),道學成為他們的精神皈依。由道學觀文章,使復(fù)古諸子大都持文以載道的文章觀?!稄V文選》及其修訂本在這樣的文學環(huán)境中,受到文章政用意識的全面侵入,《文選》的“論文”色彩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借文“明理”,以文言道,籍文修身。為《廣文選》寫序的王廷相、呂柟等人,皆有理學背景,王廷相還對早年沉溺詩文而后悔:“大抵體道之學,緩急有用于世;詩文之學,君子固不可不務(wù),要之輔世建績寡矣,而不適用也?!盵13]故他對《文選》重視文采有意視而不見,推崇《文選》“近古”。應(yīng)該說劉節(jié)八十二卷《廣文選》還是以資料保存為主,并沒有王廷相在序中那樣的“論理”色彩,而陳蕙修訂本《廣文選》則對劉節(jié)本進行大刀闊斧的刪改,完全貫徹王廷相序中的文章政用觀,將《廣文選》編成君子修身經(jīng)國的教材,《文選》的“論文”宗旨在陳蕙《廣文選》中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載道、“論理”。而周應(yīng)治編輯《廣廣文選》,已經(jīng)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復(fù)古派弊端盡顯,程朱理學也因王陽明心學以及李贄等人沖擊而失去權(quán)威,士人競相掙脫理學教條的束縛?!稄V廣文選》在思想寬松活躍的環(huán)境中,可以相對自由地編選文章。周應(yīng)治雖然有宗經(jīng)的思想,但具體在選文時,注重的仍是古文獻的保存,重新將陳蕙刪去的文章增入,呼應(yīng)了《文選》重視文采的選文標準,選入“爾雅瑰麗”之作,使《廣廣文選》在重視文獻存?zhèn)涞耐瑫r,保留《文選》重文的特色,成為“論文”與“明理”兼?zhèn)涞摹段倪x》廣續(xù)本。通過《廣文選》與《廣廣文選》的考察可知,明代《文選》廣續(xù)本,一方面以周秦漢魏文獻的保存為主,在選取標準上較《文選》放寬;另一方面,《文選》廣續(xù)本的編選,與明代特定的文學環(huán)境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要而言之,在古代的文化環(huán)境中,以純“論文”為目的的文章總集,都會程度不同地受到“明理”(載道)觀念的滲入,或者完全改變其“論文”傾向,或二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