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佳
兩年前,濮存昕在云南廣南縣壩美村待了五天。在那個真實的世外桃源里,他帶著一批從未接觸過戲劇的孩子,排演了一出《草船借箭》。促成了大型文化教育公開課《同一堂課》的第一課。
那場演出,道具都是自己做的。草船上借的箭,實際上是孩子們投擲的草棍。正式演出前下起大雨,從代課老師濮存昕,到整個攝制組,情緒揪心到谷底,最終還是天公作美。濮存昕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那是一次十分精妙的策劃:“不僅僅是授課,我覺得那是一次行為藝術?!?/p>
2019年底,他又成了《同一堂課》第二季最后一課的代課老師。正值虎門銷煙180周年,濮存昕帶著北京的同學,到國家大劇院觀看了話劇《林則徐》的彩排,又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講了林則徐的兩句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認為,林則徐是改變歷史的人,是一個必須讓孩子們了解的大題目。
第二季《同一堂課》中,還有另外十一位代課老師,和十一種“不可能”。
2020年1月5日晚,浙江衛(wèi)視《同一堂課》第二季將在學而思網(wǎng)校的支持下,上完最后一課。在這里,語文課可以是生物課、文物課、戲劇課、舞蹈課、博物學課、游泳課……
上課,也可以是最神奇的快樂。
濮存昕:閱讀興趣是我判斷好演員的標準
林則徐是個大題目,林則徐擔當?shù)闷饸v史,歷史因他而改變。孩子們應該了解這樣一個英雄。
我讓孩子到黑板上畫林則徐,讓孩子朗讀林則徐的詩歌,了解林則徐所經(jīng)歷的事件,然后用戲劇的方式,讓孩子進一步接觸這個人。
我是戲劇演員,舞臺是我的優(yōu)勢。戲劇悟道,藝術修身,這是文藝工作者的價值。
通過戲劇,你看到有限生活空間之外的事,了解各式各樣的人,他們的故事和命運,積累到自己身上,人生經(jīng)驗就會豐富。
我看到這些孩子,會想起當年我上過的課、記住的課是什么。我們會淡忘,等到四五六十歲回憶的時候,那些斷斷續(xù)續(xù)、模模糊糊的影像會具像起來。
我記得一年級上課,五六年級的輔導員進來了,那時就覺得大哥哥大姐姐他們好大啊,戴著紅領巾、三道杠,我就敬佩他們。他們教我們《王二小放牛郎》:“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我會記得這個片段。孩子們受到的這些教育,就像沉積巖一樣,一層一層累積來的,你打開那個斷面,就是它的一生。
我特別希望真正的演員,能夠具備豐富的語文課積累。太多年輕演員缺少閱讀興趣,連《十萬個為什么》都沒讀過。我們小學時候,《說唐全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都是必看。到了十三四歲,那時候亂七八糟的,晃蕩晃蕩生活,時間很富裕,我父親就把小說往家里放,不許我們出去。后來你成為一個文藝青年,到村里去,人家逼著你寫快板表揚好人好事,你也寫得不好,押韻也沒有,節(jié)奏也沒有,但都成為我文化養(yǎng)成的經(jīng)歷。
閱讀的興趣,是我判斷一個演員能不能做好的標準,因為沒有想象力的表演是干枯的。
馬未都:審美教育缺失,對五千年文化的中國太可惜了
我為什么要給孩子們講貓? 因為貓是人類豢養(yǎng)的兩大動物之一。
貓有它自己的尊嚴,它永遠跟你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我有時候想,我這屋里沒有貓,我進了門就挺孤單的,有個貓,就有一個說話的機會。
我昨天晚上一進屋,家里沒人,我就喊我的貓,你上哪去了? 它居然不出來。我基本上每天一回家,它馬上就竄出來的。我就有點急,我怕它跑了,再一看,它在那里睡覺呢。
這種無目的、無意義的溝通,其實是人類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我們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須有目的、有意義的。
我在給同學們講老舍的《貓》的時候,都會根據(jù)那一段的內(nèi)容做一個道理上的升華。比如我給他們講痛感,人是不能沒有痛感的。我給他們講幽默感,多看書是能讓人有幽默感的。
一個人如果能在社會上活得好一些,他必然是道理懂得比較多,又能把道理付諸實施的。
我們的美學教育是一個弱項,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現(xiàn)象。我們的孩子在初中教育以后,到國外去上學都有一個感受,我們的孩子計算速度很快,語言跟不上他也能看懂,理解力也強,但是一到美學教育這塊,我們都變得非常弱。
這對中國來說其實非常可惜,因為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間斷的古文明。
五千年來,我們在任何時期都有非常準確、客觀的文物表達。你怎么知道? 你只能進博物館,要經(jīng)常去。因為文物數(shù)量大,門類多,一個人想短時間記住它是很難的。你說記住它有多大用? 沒有用,但多了就有用。
美學教育是一個長期任務。你要讓他逛博物館變成一個習慣,這樣他的審美能力一定會大幅度提高的。
茅威濤:越劇是湯顯祖,也是莎士比亞、布萊希特
我把湯顯祖和莎士比亞擱在一塊,把中國戲曲放在世界戲劇的語境中進行交流。我通過《牡丹亭》的《游園驚夢》,帶出昆曲,又由昆曲帶出越劇,由越劇帶出世界各地的舞臺藝術樣式,讓孩子們打開視野來看中國傳統(tǒng)藝術。
我們做過《寇流蘭與杜麗娘》這個戲。在創(chuàng)作計劃之初,就把它定位成認祖歸宗。我們越劇界的老前輩袁雪芬老師說,越劇是喝著昆曲和話劇的奶長大的。
昆曲是講表現(xiàn)的,話劇是講體驗的,越劇是介乎表現(xiàn)和體驗之間的表演形式。最早的時候,越劇來自最草根的田間地頭,但是通過學習昆曲,學習話劇,越劇慢慢變得都市化了。它非常神奇,生發(fā)在浙江,但繁盛在上海。我一直說,以前越劇是梳著兩根大辮子、穿著藍布花襖的江南姑娘,突然間到了大上海,搖身一變,穿旗袍了,就像王家衛(wèi)《花樣年華》里面張曼玉的那種形象了。
那說到昆曲,就要說《牡丹亭》。幾乎沒有一個昆曲團不演《牡丹亭》的,沒有一個學青衣的演員不想演杜麗娘。你要演不了杜麗娘,你就成不了角。它可以改變一個劇團的命運,甚至改變一個劇種的命運。
選擇這個課文,就是要讓學生不僅知道越劇從哪里來的,也要知道它能到哪里去。我們可以跟莎士比亞結合在一起,可以跟布萊希特結合在一起,越劇的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
在課程最后,我就帶孩子們走進了西湖邊的小百花越劇場,我們叫它大蝴蝶——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只蝴蝶。我讓孩子們在那里完成他們這輩子第一次越劇演出。
七十多年前,袁雪芬老師曾經(jīng)發(fā)起了十姐妹聯(lián)盟,她們要義演一個戲,叫《山河戀》。她們希望用募集來的資金蓋一個劇場。但是由于當時社會上的一些勢力阻撓,最后沒有成功。
當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幾代越劇人的一個夢想?,F(xiàn)在我們這一代越劇人,承接了前輩越劇人的夢想,終于把它實現(xiàn)了。
凱叔:藍天白云也是教育資源
五六年前我來大涼山,去的是村校,車開到深山里,有一段路要徒步往里走。那時候看到的孩子是極其封閉的,不是信息的封閉,是內(nèi)心的封閉。他們見到外人,不是特別愿意主動交流,要花好長時間化冰。
這次完全不一樣,他們是自信的,很愿意表達自我。我最大的觸動是,我講什么,臺下的反饋都非常直接,比我想象中的節(jié)奏好多了。
我在講詩詞的時候,會特別注意講作者的故事。你同樣一彎明月,不同的人寫出來的詩是不一樣的。為什么?是這個人不一樣。那這個人怎么不一樣呢?是他們身上的故事不一樣,所以你要懂得這首詩,就要懂得這個人的經(jīng)歷。
我跟他們講王安石的改革政策,講它和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政策、經(jīng)濟政策如何呼應。孩子們不但能聽懂,而且可以感悟。當你告訴他,王安石最后還是失敗了,孩子們那種失落的心情,你馬上就會感覺到,他不但和王安石相通,也和我相通了。
我給他們講辛棄疾怎么帶著五十個人闖入五萬人的軍營,把叛徒活捉又全身而退的故事。說到那里,全場在鼓掌,那是一瞬間的反饋,我心里特別激動。
很有可能,他每天在藍天白云下生活,他有天真感。他對白云敏感,對微風敏感,對藍天敏感,對羊敏感,對鴨子敏感,所以對于真感情的投入,反饋也會非常敏感。
我們經(jīng)常說中國的教育資源不均衡,師資力量不均衡,這是現(xiàn)狀,但你不得不說,教育資源里面也有藍天白云,我想大城市的孩子是體驗不到這樣的戶外課堂的——我們講詩詞的時候,突然旁邊一群鵝在叫,馬上我們就把思路轉換到“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這是蠻感動的。
我特地把課文給孩子們編排成節(jié)奏感很強的旋律,這樣可以加強他們的記憶。好多人說,古文不用背,詩詞不用背,用的時候搜索一下就好了。我說不對,如果你胸中沒有一定量積累的話,你連搜索什么都不知道,你都根本不知道應該去找什么樣的關鍵詞吧。
很多人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可能把他送進國際學校,或者更注重他學英語,學數(shù)理化,忽略語文學習。但你沒有想清楚一件事情:一個人深度思考的能力,和他的母語習慣、表達能力是劃等號的。人在思考的時候,永遠會用母語去思考。如果你的母語不夠深邃,你的理解能力不強,你的數(shù)學也不會好,英語也不會好,你的思想認知永遠不會邁到哲學的境界。
黃豆豆:不講七十二變,講孫悟空被壓了五百年
小時候,我父母最忙的時候,把我寄養(yǎng)在我舅舅家。我舅舅是地方戲的武生演員。平時,劇團的人住在單位的集體房子里,白天大家都很自然地生活,但到晚上演出,一化裝,樓上這個伯伯就變托塔天王了,隔壁那個阿姨就變哪吒了。
那時候,只要武戲演員一出來,我就特別興奮。我最喜歡孫悟空。后來我雖然自己學舞蹈了,但演孫悟空的夢想一直存在。
七八年前,邢時苗導演要排《粉墨春秋》這部戲,當時專門找了電影《霸王別姬》的原著作者李碧華老師來寫劇本,我很興奮,為這部劇做了很多準備。
當時邢導請了蓋叫天先生的嫡孫、蓋派武戲的大師張善鱗老師來教我們戲曲招式。我以學猴戲中的入門基本功為主,再把“張家猴”里一些有代表性的體態(tài)、元素、棍花,跟舞蹈結合。那半年時間,吃了很多苦。孫悟空的棍子要一拋接住、一拋接住,前三天練下來,我這十個手指六個指甲全給揭開花了,一下砸到鼻子,一下砸到頭。
孩子們一講孫悟空,就是七十二般變化、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斬妖除魔、火眼金睛,但我其實特別想跟他們分享,每個人在成長路上都會有低谷,最重要的,你在這個過程中要堅持、不能放棄。孫悟空被壓了五百年,但他最終在這五百年的時間里,把猴性慢慢退去。成為孫行者后,他人性慢慢顯現(xiàn)出來。經(jīng)歷整個西游九九八十一難,他一邊斬妖除魔,一邊見識了大千世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在他身上,猴性和人性得到了統(tǒng)一,最后成為斗戰(zhàn)勝佛。
我記得張善麟老師跟我講,這個人物太難演了。在他人生的每個階段,猴性、人性和神性三者的統(tǒng)一和比例是要很微妙、很細膩地去把控的,是值得演員用一生時間去思考、去體驗的。
張曉龍:好之不如樂之
我記得在十幾年前,很多人看漢代的戲,那個嘴唇,那個發(fā)飾,席地而坐的方式,會說為什么拍得像個日本劇一樣?那時候我心里確實很傷心,明明是我們的文化,他們認為那是人家的。這說明,我們的文化作品,還不夠讓大家熟知我們的歷史文化。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會在很多劇里強調說“喏”“文東武西”這些禮儀,無時無刻地分享著,讓大家慢慢知道,這是我們的文化。
孔子說:學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我一直覺得,教學是一門藝術,你要吸引學生,真正引起他們的興趣。
剛好我們在西安這座寶藏城市,不僅僅它地下有真正的寶藏,它在文化、歷史方面也都是寶藏。所以我就在這里,用進博物館的方式,品嘗美食的方式,讓生長在西安的孩子們切身地體會到大唐文化到底有多么豐富多彩。
我一看盧慧恩同學特別適合唐妝的表達,但是我又能感覺到同學們字里行間在說她胖。其實人有不同的美,你只要健康就好了。有時候你跟人開玩笑,你覺得是個玩笑,但是你已經(jīng)傷及他的自尊心了。所以我就請人給盧慧恩同學化上唐妝,春風化雨地讓孩子們感受到唐妝之美。慧恩是特別開心的。我想讓孩子們都能理解,不要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不能要求每個孩子都長成一個樣子,也不能讓每個人都按你的美學標準去生活。
于丹:把童年的秋天儲備在心里,用來過冬
日本神戶我是第一次來。神戶華人同文學校起源很早,有120年歷史了,跟孫中山先生、梁啟超先生都有很深的淵源。來之前我一直很憧憬,一個在日本講華文,傳承中國文化的地方,孩子們應該是什么樣子?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能從他們的表達方式上,去找到這些海外孩子們使用中文思考的痕跡。
我給他們講《楓橋夜泊》。日本人很喜歡這首詩,在東京附近也建了一所寒山寺。大唐的鐘聲一直悠悠地敲到了東京,寒山寺的鐘聲是一個文化喚醒的符號。
我們講到秋天。講到烏鴉叫的聲音,一教室的孩子都在“呱呱”地叫。我們講到“對愁眠”,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但是這些小小的兒童,他們連少年都沒到,怎么知道什么是發(fā)愁呢?“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但這話是沒法跟小孩子講的。好在我貼了滿滿一黑板的秋色,孩子們看了以后都說好看。大家再想一想,冬天什么樣?從秋天到冬天,人是一種不舍的心情,告別的心情。這樣的秋色壓在心上,就是愁。
我試圖用所有的視覺、聽覺、感覺,讓孩子們來體會一首詩,來體會秋天。
孩子眼中的秋天和成年人眼中的秋天是不一樣的。小的時候談秋天,都是甜甜的柿子和栗子的味道。長大以后才知道,秋天也有凋敗,也有惆悵。在還光滑的年齡,還沒有傷痛的時候,要先來認識秋天的美,對美,對愛,對正義,對善良,要有相信,有堅持。把這一切儲備在心里,用來過冬。因為人在成長以后,一定會有懷疑,一定會受傷,一定需要有自我的溫暖和療愈,才有力量去愛別人。
在相樂園,我給他們講了日本的俳句和唐詩的共通之處。
講中文并不是說讓他們完全放棄日語,他們生活在這里,用兩種語文思維著。如果能把兩種詩歌的境界,兩種語言的表達都融會貫通,那他們的思考和表達都會更豐富。
講古詩詞也不是講知識點,它是一種思維習慣。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詩詞是什么呢? 是一種節(jié)奏,是一種對仗,是一種排比,是一種音律美的秩序。
我們來做這個《同一堂課》,就是希望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種族中,用同一堂漢語課去喚醒文化的認同感。這種認同不一定是在政治高度上的,但它是一種血脈里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