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提到《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我們都耳熟能詳：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hào)。

對(duì)于這首詩的主旨，古今看法分歧不大。古人認(rèn)為此詩為諷刺統(tǒng)治者“重?cái)亢褓x”之作，后世學(xué)人多遵此說。比如《毛詩序》云：“《碩鼠》，刺重?cái)恳??！编嵭{：“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孔穎達(dá)《毛詩正義》曰：“國人疾其君重?cái)课啡吮戎T鼠。言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猶言國君國君無重?cái)课邑?cái)?！敝祆洹对娦虮嬲f》曰：“此亦托于碩鼠以刺其有司之詞，未必直以碩鼠比其君也。”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此詩刺重?cái)靠琳?，特為明顯?！苯袢艘捕嗾J(rèn)為這首詩是反對(duì)剝削、向往樂土的民聲。

一、關(guān)于“碩鼠”解釋的分歧

對(duì)于詩中的“碩鼠”，究竟為何物，古今說法并不統(tǒng)一。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其一，古人最早就是從字面意義上講，“碩，大也”，“碩鼠”就是大老鼠。如《毛詩序》：“其君重?cái)?，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鄭玄箋：“碩，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笨追f達(dá)疏曰：“碩，大?！薄把载澏啡?，若大鼠然。”朱熹《詩集傳》：“民困于貪殘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倍际沁@個(gè)意思。

其二，“碩鼠”就是田鼠。古人評(píng)詩者有注“碩鼠”為田鼠者，比如唐孔穎達(dá)《毛詩正義》引晉郭璞曰：“大鼠，頭似兔，尾有毛，青黃色。好在田中食粟豆，關(guān)西呼鼩鼠?！比龂鴧顷懎^《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下》云：“今河?xùn)|有大鼠，能人立，交前兩腳于頸上，跳舞，善鳴，食人禾苗。人逐則走入樹空中。亦有五技，或謂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魏國，今河北縣是也。言其方物宜謂此鼠，非鼫?zhǔn)笠??！贝颂幍摹瓣P(guān)西大鼠”（鼩鼠）和“河?xùn)|大鼠”，都指田鼠之一種。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rèn)為“碩”即“鼫”之假借，“碩鼠”即“鼫?zhǔn)蟆?，舉上述所謂田鼠為“碩鼠”之例證。余冠英《詩經(jīng)選》注：“碩鼠，就是《爾雅》的鼫?zhǔn)?，又名田鼠，嚙齒類動(dòng)物，穴居河川沿岸，吃豆粟等物。北方俗稱地耗子。”［1］122

其三，“碩鼠”指螻蛄。《爾雅·釋蟲》：“螜，天螻，螻蛄也?！毙蠒m《爾雅疏》：“螜，一名天螻，一名碩鼠，即今之螻蛄也?！编嶉浴锻ㄖ尽だハx草木略第二》：“螻蛄曰螜，曰天螻，曰蝚，曰蛖螻，亦曰蟪蛄，故《爾雅》云：‘螜，天螻，又曰蝚，蛖螻。’《方言》云：‘南楚謂之杜枸，此物頗協(xié)神鬼，昔人獄中得其力者，今人夜忽見出，多打殺之。言為鬼所使也。’《荀子》所謂‘梧鼠五技而窮’，蔡邕《勸學(xué)篇》云‘碩鼠五能不成一技者’，此物爾?！泵骼顣r(shí)珍《本草綱目》：“螻蛄，一名仙姑，一名蟪蛄，一名螻蟈，一名石鼠，一名梧鼠?！庇衷唬骸啊吨芏Y注》云：‘螻，臭也。此蟲氣臭，故得螻名。曰姑，曰婆，曰蟲之名。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

二、“碩鼠”不可能是大老鼠或田鼠

“碩鼠”不可能是大老鼠。

老鼠吃糧食，主要吃家里盛放的或糧倉中的黍、麥等，它一般不會(huì)毀壞莊稼。即言其“無食我黍”“無食我麥”都可以，但不能說它“無食我苗”。這是農(nóng)業(yè)常識(shí)。

可能古人也看出了這一說法的不妥，所以《毛詩傳》說“無食我苗”之苗為“嘉谷”?？追f達(dá)《毛詩正義》也說：“黍麥指谷實(shí)言之，是鼠之所食。苗之莖葉，以非鼠能食之，故云嘉谷，謂谷實(shí)也。谷生于苗，故言苗以韻句?！逼鋵?shí)，孔氏訓(xùn)苗為谷實(shí)，不僅于古無征，古人作詩不可能因?yàn)檠喉嵉男枰蜣o害意，且違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常識(shí)，莊稼苗不能稱為糧食，曲為之說，殊不足據(jù)。

其實(shí)，《碩鼠》中的“黍”“麥”“苗”，在此都是指長在地里的莊稼幼苗，分別指黍苗、麥苗、禾苗，即未成熟的黍谷、小麥和谷子。如《詩經(jīng)·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笔柙唬骸懊缰^禾未秀。”《論語·子罕篇》：“苗而不秀者有矣夫。”《春秋公羊傳》莊公七年：“秋大水，無麥苗?！焙涡葑⒃唬骸懊缯吆桃?。生曰苗，秀曰禾。”《倉頡篇》：“苗，禾之未秀者也?！薄墩f文·草部》：“苗，草生于田者?！倍鲜笾皇堑満Τ墒斓墓任铮粫?huì)嚙噬莊稼幼苗。正如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所說：“今大鼠又不食禾苗?！?/p>

“碩鼠”也不可能是田鼠。

田鼠體型粗笨，多數(shù)為小型鼠類，且以地下生活為主，四肢短粗有力，爪發(fā)達(dá)，門齒粗壯，適于挖掘復(fù)雜的洞道，莊稼成熟時(shí)攫取谷物和瓜果儲(chǔ)藏在洞里，為過冬之用。華北農(nóng)村方言稱之為“土耗子”“搬蟲兒”。一般來講，田鼠也不會(huì)毀壞莊稼苗，只是在秋季莊稼成熟時(shí)盜取谷物。所以對(duì)于田鼠來講，也可以說它“無食我黍”“無食我麥”，卻不能說它“無食我苗”。

上舉郭璞、陸璣等人所謂的“關(guān)西大鼠”（鼩鼠）和“河?xùn)|大鼠”，也都是田鼠之一種，為哺乳類動(dòng)物小型鼠類，《爾雅·釋獸》“鼩鼠”，郭璞注：“小鼱鼩也?！毙扃妗肚灏揞愨n·飲食·青海人食鼩鼠》：“青海有鼩鼠，窟處土中，黃灰色，較家鼠身肥短，尾不及寸?！碧锸笠话愣际切⌒褪箢?，難當(dāng)“碩鼠”。而且，不管是大老鼠還是田鼠都“貪而畏人”（《毛詩序》），“人逐則走”（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這與《碩鼠》中所說的人“逝將去汝”，恰好相反。因此，將“碩鼠”視為大老鼠或者田鼠是無法解釋的。

三、“碩鼠”應(yīng)為螻蛄

根據(jù)古代文獻(xiàn)的記載，螻蛄也叫“碩鼠”?！端囄念惥邸肪砭攀逡凉h樊光云：“《詩》碩鼠，即《爾雅》鼫?zhǔn)笠??！睍x崔豹《古今注》“魚蟲”：“螻蛄，一名天螻。一名螜。一名碩鼠（一本作鼫?zhǔn)螅?。有五能而不成伎術(shù)。”《爾雅·釋蟲》：“螜，天螻?！睍x郭璞《爾雅注》：“螻蛄也?！断男≌吩唬骸檮t鳴?！彼涡蠒m《爾雅疏》：“螜，一名天螻，一名碩鼠，即今之螻蛄也?！断男≌氛?，《大戴禮》之篇名。以蟲、魚、草、木正十二月之節(jié)候，起于夏后氏，故曰《夏小正》。其三月云‘螜則鳴。螜，天螻’是也?！薄稄V韻》入聲二十二昔：“鼫，鼫?zhǔn)?，螻蛄?！泵骼顣r(shí)珍《本草綱目》：“螻蛄，一名仙姑，一名蟪蛄，一名螻蟈，一名石鼠，一名梧鼠。”又曰：“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庇衷唬骸包?zhǔn)筇幪幱兄油裂?、樹孔中……好食粟、豆，與鼢鼠俱為田害?！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鼫，《古今注》，‘螻蛄，一名鼫?zhǔn)?。今目?yàn)螻蛄，實(shí)似此五技，故即以鼫?zhǔn)笾！蹦矐?yīng)震《毛詩質(zhì)疑物名考》：“碩鼠，即鼫?zhǔn)蟆！豆沤褡ⅰ?，‘螻蛄也’。方首、短翹，六足。前二足如鼢鼠，故以鼠名。其前身澀，后身滑。以羽鳴。春苗生時(shí)，恒穿田為苗害。故曰‘無食我苗’。又名梧鼠?！?/p>

螻蛄，不同地區(qū)有不同的叫法，如又稱耕狗、蜊蛄、蝲蝲蛄、地蝲蛄、拉拉蛄、地拉蛄、扒扒狗、地狗子、土狗、土狗崽、蠹蚍（度比仔）、剪柳仔、蟪蛄、天螻、螻蟈、仙姑、石鼠、鼫?zhǔn)?、梧鼠等。古典文獻(xiàn)中對(duì)螻蛄還有別的稱呼，比如《爾雅·釋蟲》：“蝚，蛖螻?！惫弊ⅲ骸巴{螻，螻蛄類。”邢昺疏：“釋曰：案《方言》云：‘蛄諸謂之杜蛒。螻蛭謂之螻蛄，或謂之蟓蛉。南楚謂之杜狗，或謂之蛞螻?！粍t此言蝚及蛖螻者，亦螻蛄之異名耳?！眲熍唷断x名今釋》：“雜色為蛖，今螻蛄有身雜采色者，殆即《爾雅》之蛖螻?！?/p>

螻蛄為地下昆蟲，背部一般呈茶褐色，腹部一般呈灰黃色，身體梭形，前腳大，呈鏟狀，適于掘土，有短翅，有尾須。螻蛄通常棲息于地下，潛行土中，形成隧道，使作物幼根與土壤分離，因失水而枯死。又喜吃新播的種子，咬食作物根部，對(duì)作物幼苗傷害極大。既然螻蛄也是可以稱“碩鼠”，而螻蛄是能夠危害莊稼“黍”“麥”“苗”等。那么把“碩鼠”指認(rèn)作螻蛄，則比大老鼠和田鼠，就顯得合理的多了。

另外，在螻蛄這個(gè)意義上的“碩鼠”，也有被稱作“鼫?zhǔn)蟆焙汀拔寮际蟆钡?。比如漢樊光《爾雅注》言“碩鼠”即“鼫?zhǔn)蟆?。晉《古今注》記載“五技鼠”：“有五能而不能成伎術(shù)：一、飛不能過屋；二、緣不能窮木；三、沒不能窮谷；四、掘不能覆身；五、走不能絕人?！蔽宕R縞《中華古今注》卷下云：“螻蛄，一名天螻……一名石鼠。有五能而不成伎術(shù)，其一曰飛不過屋，其二曰緣不過木，其三曰泅不度谷，其四曰掘不能覆其身，其五曰走不能絕人。”其實(shí)這個(gè)“鼫?zhǔn)笪寮肌钡拿鞔_記載，最早見之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墩f文·鼠部》：“鼫，五技鼠也。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覆身，能走不能先人。從鼠石聲?！倍S慎這個(gè)說法，極有可能是化荀子語而來?！盾髯印駥W(xué)》：“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而《大戴禮·勸學(xué)》作：“鼫?zhǔn)笪寮级F。”孔穎達(dá)《周易正義》：“晉如鼫?zhǔn)笳?，鼫?zhǔn)笥形迥芏怀杉恐x也……晉如鼫?zhǔn)?，無所守也者。蔡邕《勸學(xué)篇》云：‘鼫?zhǔn)笪迥?，不成一伎?！踝⒃唬骸茱w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度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侗静萁?jīng)》云：‘螻蛄一名鼫?zhǔn)??！^此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周易音義》：“鼫，音石。子夏傳作碩鼠。鼫?zhǔn)螅寮际笠??！侗静荨罚N蛄。一名鼫?zhǔn)??！薄稜栄拧贰按T鼠”犍為文學(xué)注：“《詩》，‘碩鼠’，五技鼠也。”《毛詩正義》引孫炎注：“鼫?zhǔn)?，五技鼠也?！薄额伿霞矣?xùn)·省事》：“多為少善，不如執(zhí)一；鼫?zhǔn)笪迥埽怀杉啃g(shù)。”可見，此“五技”是大老鼠和田鼠所不具備的。

螻蛄具備“鼫?zhǔn)蟆敝拔寮肌?，有飛、緣、游、穴、走五種本領(lǐng)。但前翅短小，飛不能越屋脊；前足可以挖掘，卻不能從土中取食；能爬卻爬不上屋頂；能游卻游不過小河；能走卻跑不過人。對(duì)于螻蛄能飛，古人也有認(rèn)真觀察。比如《埤雅》引三國魏人孫炎所撰《爾雅正義》之說：“螜是雄者，喜鳴善飛。雌者腹大羽小，不能飛翔?！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說：“螻蛄翅短，不能遠(yuǎn)飛，黃色四足，頭如狗頭?！睂?duì)于螻蛄的這些本領(lǐng)，尤其是其中的飛、緣等，都是大老鼠和田鼠難以具備的技能。雖然螻蛄的這些本領(lǐng)不高，但其潛入地下啃噬農(nóng)作物根苗，危害是很大的。

而且，“鼫”“碩”兩字古音相同，皆禪母鐸部，既雙聲又疊韻，可以通假。故而《爾雅·釋獸》“鼫?zhǔn)蟆?，郝懿行《爾雅義疏》：“鼫與碩古字通。”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碩，即鼫之假借?！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引樊光謂：“碩鼠，即《爾雅》鼫?zhǔn)笠病！边@從音韻學(xué)上也可說明“碩鼠”就是螻蛄（鼫?zhǔn)螅?/p>

除了《詩經(jīng)·魏風(fēng)》中的“碩鼠”為“螻蛄”之外，《易經(jīng)》也有“碩鼠”?！兑捉?jīng)·晉卦》九四爻辭有“晉如鼫?zhǔn)?，貞厲”?！蹲酉囊讉鳌罚ā督?jīng)典釋文》引）和鄭玄注（《周易正義》引）作“碩鼠”，《周易集解》亦作“碩鼠”。《爾雅·釋獸》：“鼫?zhǔn)?，五技鼠也。”《九家易》亦?xùn)作“五技鼠”。如前所述，“五技鼠”就是螻蛄。此“鼫?zhǔn)蟆保ā按T鼠”）也應(yīng)該解作螻蛄。而馬王堆帛書易《六十四卦·溍（晉）卦》九四爻辭則作“炙鼠”。炙，古音照紐禪部；鼫，古音鐸紐禪部。炙、鼫為疊韻字，照禪臨紐旁轉(zhuǎn)，兩字通假通用。古書由石得聲之字有可與炙通者，比如《呂氏春秋·本味》：“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标惼骈嘈ａ屢跄顚O《廣雅疏證》曰：“炙，讀為雞跖之跖。”［2］6《3說文·足部》：“跖，足下也。從足石聲。”段玉裁注曰：“跖，又作?！惫识爸耸蟆本褪恰笆蟆薄包?zhǔn)蟆薄按T鼠”。蘇頌《本草圖經(jīng)》“炙鼠”引《廣雅》亦作“碩鼠”。朱起鳳《辭通》曰：“炙字作碩，聲之近也?！薄稄V雅·釋蟲》全文是：“炙鼠，津姑、蟓蛉、蛞螻、螻蜮、螻蛄也。”因此王念孫《廣雅疏證》曰：“《易言》‘晉如鼫?zhǔn)蟆?，或可以螻蛄為說耳?！?/p>

《晉卦》的其他爻辭，如“晉如摧如”“晉如愁如”“晉其角”，都是不畏艱難、積極進(jìn)取、雄偉剛健的卦象，都比較吉利。唯獨(dú)九四爻辭為“晉如鼫?zhǔn)?，貞厲”。何以如此？《周易集解》引《九家易》：“鼫?zhǔn)笥髫潱^四也：體離欲升，體坎欲降，游不度瀆，不出坎也；飛不上屋，不至上也；緣不極木，不出離也；穴不掩身，五坤薄也；走不先足，外震在下也。五伎皆劣，四爻當(dāng)之，故曰‘晉如鼫?zhǔn)蟆病！边@是從象數(shù)角度引用“鼫?zhǔn)蟆薄拔寮际蟆眮碚f明卦象含義，并與《詩經(jīng)·碩鼠》相印證。其實(shí)“鼫?zhǔn)蟆本褪窍N蛄，而螻蛄有一種生活習(xí)性，就是喜歡倒退爬行，尤其在洞穴內(nèi)可以倒退疾行，這與其地下穴居密切相關(guān)。所以“晉如鼫?zhǔn)蟆辈煌谄渌载侈o性質(zhì)，是說如果一個(gè)人像螻蛄那樣前進(jìn)后退猶豫不決，則是不能有好的結(jié)果的，所以占斷語詞為“貞厲”。這用大老鼠、田鼠等解釋不通，所以也只能是螻蛄。

但是也有些清代學(xué)者不同意將“鼫?zhǔn)蟆碑?dāng)作“五技鼠”、將“螻蛄”視為“碩鼠”者。比如郝懿行《爾雅義疏》：“‘石、鼫、碩俱聲義同?！稄V雅》‘炙鼠’不謂碩鼠?！对姟费源T鼠，又非螻蛄。《本草》螻蛄亦無鼫?zhǔn)笾?，此皆誤耳?！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崔豹《古今注》乃云，螻蛄一名鼫?zhǔn)蟆Ｓ形迥芏怀杉夹g(shù)。此語殊誤。螻蛄不妨名鼫?zhǔn)?，要不得云有五技也。倘許謂螻蛄，篆必次于部末。如黽部之蠅、蛛，馬部之騾、驢、等字矣?！焙戌睢睹姾蠊{》：“至崔豹《古今注》螻蛄一名碩鼠之說，更與詩無涉，無論。螻蛄不得有五技，亦豈能食禾黍者乎?！?/p>

對(duì)于這些說法，王恩田先生有非常有力的反駁：

上引諸說俱有未安。郝懿行認(rèn)為《爾雅》炙鼠，不謂碩鼠?！侗静荨芬酂o鼫?zhǔn)笾?。殊不知（唐）蘇頌《本草圖經(jīng)》引《廣雅》“炙鼠”正作“碩鼠”。又如陸德明、孔穎達(dá)引《本草經(jīng)》：“螻蛄一名鼫?zhǔn)蟆！笨勺C郝氏所謂“《本草》亦無鼫?zhǔn)笾钡恼f法有誤。郝氏雖然知道“石、鼫、碩聲義俱通”，但卻不承認(rèn)石鼠、鼫?zhǔn)?、碩鼠、炙鼠與螻蛄系同物異名，未免失之于泥。《說文解字》是字典不是研究動(dòng)物分類的著作。同部首下所收諸字不一定屬于同一種屬。如蟲部下有“大蛇可食”的蚦，有“鼠婦也”的蟠，有“龍之屬”的蛟，有“短狐也”的蜮，有“善援禺屬”的蝯，有水生的蚌、蟹、蝦蟆，也有天上飛的蝙蝠。甚至還有無生命的自然現(xiàn)象“虹”等等。再如黽部下有水生動(dòng)物黿、鱉,也有陸上爬行蟲類蜘蛛、飛蟲蒼蠅等等。例證繁多不贅引。因此段氏根據(jù)《說文》把“鼫”字收入鼠部，作為鼫?zhǔn)蟛皇窍N蛄的論據(jù)并無任何說服力。尤其令人怪異不解的是，淵博如段若膺，居然不知螻蛄有“五技”。無他故，未能像其同道朱駿聲那樣，走出書齋“目驗(yàn)”螻蛄體態(tài)習(xí)性的緣故。至于胡氏承珙，不僅不知螻蛄有“五技”，而且居然提出螻蛄“豈能食禾黍者乎”的妙問。［3］

當(dāng)然前輩學(xué)者中并非都持這樣的觀點(diǎn)。上舉郝懿行同鄉(xiāng)棲霞牟應(yīng)震《毛詩質(zhì)疑物名考》，對(duì)有關(guān)“碩鼠”的考證就足以駁斥上述說法：

碩鼠，即鼫?zhǔn)蟆！豆沤褡ⅰ罚骸跋N蛄也?！狈绞住⒍搪N、六足。前二足如鼢鼠，故以鼠名。其前身澀，后身滑。以羽鳴。春苗生時(shí)，恒穿田為苗害。故曰“無食我苗。”又名梧鼠?！盾髯印吩唬骸拔嗍笪寮级F?！蹦茱w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走不能先人，能穴不能掩覆身，其為螻蛄無疑也。而《爾雅》以碩鼠入鼠部，陸、郭因之，誤也。其所以又名梧鼠者，梧與碩、石同音也。［4］334

牟氏既通曉書本知識(shí)，更重視農(nóng)業(yè)實(shí)踐，勤于觀察，因此他獲取書本記載以外的知識(shí)，故而能夠得出更加符合事實(shí)的結(jié)論。

新發(fā)現(xiàn)的出土文獻(xiàn)也頗能說明問題。除了前面所舉的馬王堆帛書易材料之外，戰(zhàn)國簡(jiǎn)牘文字中也有這方面的證據(jù)。比如最近公布的《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jiǎn)（一）》中，也有《詩經(jīng)·碩鼠》，三章之中，首章作“==”，二三章作“石==”［5］43-44，122，均為“石鼠石鼠”的異體字寫法。碩，上古音位禪紐鐸部；石，也是禪紐鐸部，兩字古音既雙聲又疊韻，可以同音通假。

古文獻(xiàn)中，“碩”“石”兩字通假之例頗多，比如《呂氏春秋·尊師》：“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者也?！薄赌印じ纷鳌翱h子碩”?！兑捉?jīng)·蹇卦》上六爻辭：“往蹇來碩，吉，利見大人?！鄙喜┖?jiǎn)本易該卦該爻辭也作“來碩”。《易經(jīng)·剝卦》上九爻辭：“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瘪R王堆帛書易《六十四卦·剝卦》上九爻辭“碩果”作“石果”?！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漢魯詩鏡》銘文鐫刻該詩作“石人”［6］?！墩f文·頁部》：“碩，頭大也。從頁，石聲?！敝笧閺捻撌暤男温曌?，然其“常只切”的讀音與“石”難以相協(xié)。而《經(jīng)典釋文》：“碩音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說：“碩與石二字互相借。”故而安大簡(jiǎn)本《詩經(jīng)》“石鼠”直可讀為“碩鼠”。

不僅如此，文獻(xiàn)記載中也恰恰有稱螻蛄為“石鼠”者，比如漢鄭玄《周禮注》云：“螻，臭也。此蟲氣臭，故得螻名。曰姑，曰婆，曰蟲之名。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保ā侗静菥V目》“蟲部”引）《古今注》“魚蟲”：“螻蛄……一名石鼠?！薄吨腥A古今注》卷下云：“螻蛄，一名天螻……一名石鼠?！薄稄V韻》：“螻蛄一名仙蛄，一名石鼠。”《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云：“螻蛄為石鼠?！保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引）毛晉《陸氏詩疏廣要》云：“據(jù)陸氏云：螻蛄為石鼠，物異名同也?！崩顣r(shí)珍《本草綱目》蟲部：“螻蛄（《本經(jīng)》下品）。釋名：蟪蛄（《本經(jīng)》）、天螻（《本經(jīng)》）、仙姑（《古今注》）、螜（音斛，《本經(jīng)》）、螻蟈（《月令》）、石鼠（《古今注》）、梧鼠（鼯鼠）?！泵魃黜僭凇度A夷花木鳥獸珍玩考·碩鼠》說：“《毛詩》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对娏x疏》曰：‘樊光謂即《爾雅》鼫?zhǔn)笠??！嘤形寮?，或謂雀鼠。其形大，故敘云石鼠也?！陛d籍累累，不煩備舉。故稱《詩經(jīng)》“碩鼠”即“石鼠”“鼫?zhǔn)蟆?，也就是昆蟲螻蛄。

總之，不論從農(nóng)業(yè)常識(shí)來講，還是從動(dòng)物習(xí)性去說，抑或從文字聲訓(xùn)而論，《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之“碩鼠”，不當(dāng)訓(xùn)為大老鼠或者田鼠，訓(xùn)為昆蟲螻蛄則文從字順，于義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