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瑋志
【梵凈古典學】
從“道可道,非常道”看《道德經》的表達困境
孫瑋志
(廣東醫(yī)科大學 人文與管理學院,廣東 東莞 523808)
《道德經》開篇即指出“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認為“道”無形無名,難以用語言、概念來界定和表述。從道家對“道”的難言的困頓出發(fā),系統(tǒng)分析道不可言的原因,結合老莊學說,探討面對言不盡意的現(xiàn)實困境,可以解讀隱匿在語言之外的意義,進而實現(xiàn)對“道”的領悟與解讀。
老子; 言不盡意; 《道德經》
老子在《道德經》中開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1]。在老子的觀念中,認為“道”是難以用語言來闡述的。而道家的后續(xù)代表人物也均延續(xù)了這一觀點。老子為什么主張“道”不可道呢?筆者以為,根本原因在于老子覺得任何具體的“言”都不能描繪“道”的全貌,用任何一種“言”來表述“道”都會不可避免地使“道”顯得殘缺破損。在老子看來,任何用語言表述出來的“道”都是不完整的,會有大量的有關“道”的意義被遮蔽和隱匿。正如《莊子·齊物論》所言:“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盵2]對“道”的判斷和言說會導致“道”的虧損。無論是老子還是莊子,道家在道不可言的方面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顯現(xiàn)出一種有話難說的尷尬。這究竟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因為語言符號缺乏闡釋“道”的能力呢?《周易·系辭上傳》:“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盵3]指出了語言文字在表達思想感情方面的局限性,認為語言文字無法確切地表達思想內容?!独献印肺迨乱舱f:“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盵1]主張說不如不說,認為語言在表述思想內容時會非常困頓,無論怎樣嫻熟地運用語言,無論采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言說,都難免會造成意義的隱匿與缺失。莊子則在老子的基礎上,對該問題做了更加深入細致的探討,他在《莊子·天道》中指出:“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乎,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2]認為語言文字的傳達能力非常有限,至多只能描繪和呈現(xiàn)那些具象的,人們看得到、聽得到、感知到的“形色聲名”,而對于抽象的“情”、有關事物本質的“道”則無能為力。更加深切具體地意識到在運用語言進行表述時,會有大量的意義尤其是潛藏在語言之下的深層意義被隱匿,難以做出清晰有效的表述?!肚f子·秋水》更是論斷:“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2]一針見血地指出,語言文字所能傳達的只是粗線條的信息,對于真正的精微之處,語言是無力傳達的。認為語言根本無法勝任對意義的完整、準確、深刻的表達。而在玄渺幽寂的“道”上,言語的阻塞性則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當嘗試用語言來闡釋“道”的過程中,必然會有很多豐富的意義被遮蔽和隱匿。由此可見,道家并不是不想將“道”說清楚,而實在是由于語言符號的能力有限,致使借助語言這樣的工具很難完全實現(xiàn)傳道的愿望。從道家對“道”的難言的困頓中,我們或許可以真切地看到語言表達的困境,感受到語言作為言說表述的工具,其能力之有限。
事實上,“言不盡意”的窘境絕不僅限于東方世界,難以言說的困頓在西方語系中也同樣存在。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曾言:“語言在本質上只是表達那一般的普遍觀念;而人們所指謂的卻是特殊的、個別者。因此,人們對于自己所指謂的東西,是不能在語言中來說的?!盵4]德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主張應該區(qū)分“可說的”[5]和“不可說的”[5]兩個世界。前者可以用語言闡明,后者神秘而玄妙,無法用語言加以闡釋。由此可見,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世界,先哲們都意識到了語言的困境,以及意義在語言表述過程中的被隱匿。
文學創(chuàng)作者,通常被看作是運用語言的專家。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同樣不可避免地會陷入“言不盡意”的困境。蘇軾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有著極高的成就,但即使是這樣的詩詞大家,也經常會被語詞難以達意而困擾。他在《答謝民師書》中指出:“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6],感嘆無論是口頭語還是書面語都難以傳達事物微妙的意義,語言所能傳達的只是大體的思想與情感,思想情感的精微之處,往往是語言所難以觸及更是難以表述的。由此可見,即便如蘇軾這樣的詩詞大家,也深感語言在表情達意方面的局限與無力。也正因如此,很多哲學家從哲學層面上對語言表達的困境做了思考。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便曾指出,很多事物是具有神秘性、難以言說的,語言在闡釋事物方面能力是有限的,在某些情況下,“沉默”反而是一種理解和表達。由此看來,中西方對于語言能力的局限性其實有著一致的認知。
究竟是什么導致了語言能力的局限,讓人類不約而同地遭遇了“言不盡意”的困苦?以致于像老子這樣的智者也陷入了“道”不可言的困境?
首先,我們可以從西方神秘主義者那里得到某些啟示。古羅馬哲學家普洛蒂納斯(Plotin-us)說:“概念先于理解,概念是多樣之物。當心靈淹沒于數(shù)的與混沌的迷茫之中,就不能感知那個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客體,理解是不可能的?!盵7]指出概念是建立在眾多類項基礎之上的,對于經驗中混沌一體的事物,心靈根本無從予以把握。13世紀德國哲學家、新教制度的先軀埃克哈特也提出類似的理論:“他們看到上帝的仁慈是那樣神秘和無邊無際,以致無法以有限的形式去理解?!系鄣男蜗鬅o限偉大和崇高,他們無法用任何概念和形式予以表達?!盵7]從埃克哈特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另一層意思:沒有“有限的形式”的感覺經驗是不能被理解認識的,有限的形式是概念的基礎。沒有有限的形式,經驗不具可被區(qū)分的類項,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但每一個概念都代表著相互區(qū)別的“這個”或“那個”。當使用概念來界定某一事物的時候,往往很難真實地反映這一事物的原貌,很容易導致事物部分意義的虧損或隱匿。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意義是不能被充分表達的。老子所說的“道”,其本身是復雜、模糊的,《老子》二十一章指出:“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1],幾乎完全沒有“有限的形式”,具有鮮明的不可感知、超經驗存在的特點,由此決定了很難用明確的概念和語句來對其進行形容和描述。如要表述,勢必會有大量的意義被隱匿和遮蔽。
第二,語言是人類用以界定、認識客觀事物的手段,而人類的認識官能對類的區(qū)分又總是界限不明確的。不確定性不僅出現(xiàn)在人的認識和語言中,而且現(xiàn)代物理學中的相對性原則也告訴我們,不存在一個描述運動所依的絕對參照系。由此,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人類語言系統(tǒng)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亦即模糊性。另一方面,人的認識具有主體性和選擇性,不可能一覽無余地把握和反映客觀事物的全貌及其整個運動過程。這樣,語言符號體系所標識的客觀事物,都是經過了人類意識的反映和加工后的產物,與客觀事物本身勢必會產生一定的距離,很難真實、準確、客觀地反映事物。語言所形成的指義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客觀事物的一種變異,甚而是對客觀事物的扭曲與否定。所以黑格爾說:“思維是一種否定的行為?!盵4]這就是說,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的語言,必然會舍棄、省略對象本身的許多細節(jié)、關系及其發(fā)展過程。而且客觀事物一定是處在某種情境中的,萬事萬物本身就是一種聯(lián)系性的存在。而在語言文字的表達中,往往舍棄、省略了有關的情境聯(lián)系,這就必然造成接受方面在理解上的差異。從現(xiàn)代心理學的觀點看,認知和學習本質上是一種經驗的遷移。影響遷移的因素很多,其中物象的“情境關系”是十分重要的,按照格式塔心理學派的看法,情境關系甚至是決定認知的主導因素。因此,認識的主體性和選擇性以及語言的抽象性和概括性特點,使語言同其所指事物本身特征之間必不可免地會留下“斷裂”和“空白”。老子很有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感覺用任何一種具體的語言來闡說“道”,恐怕都難以反映“道”的全貌和情態(tài),都難免造成“道”的意義隱匿與缺失,如此不如索性選擇不言說而讓人意會的傳道方式。
第三,符號與意義的聯(lián)系并不是由符號的本性與意義的本性決定的,而是由一定的社會需要和社會集體約定俗成來決定的。正如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所指出的“它只是人為的約定俗成的”[8],“是無理據(jù)的”[8],語言只是人類“約定俗成”的一種符號,它與它所指代的對象之間并不存在天然的必然的聯(lián)系??梢哉f,語言從產生之日起,就沒有跟它所指代的對象和內容構成必然對等的關系——語言在傳達信息時,必定會存在對信息遞增或遞減的情形,一個語言詞匯能夠指代某一個事物,只是人類社會在交流中所形成的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它無法反映所指代事物和內容的真實的、原始的面貌。而這種先天的不足性勢必會減弱它傳情達意的功能。從這一意義上講,“約定俗成”的語言其實是很難對事物做出全面表述的,在其表述諸如“道”這樣復雜的事物時,則會顯得更加困難。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事物是非常復雜的,具體情形也是不斷地運動變化的,表述者的思維很有可能也是飄忽不定的,而語言憑借“約定俗成”的共同性、意義的確定性,來應對和表述這些復雜、變化的內容時,勢必是會非常吃力的,而且表達出來很有可能跟原貌是存在錯位的,根本無法保證毫無遺漏地毫不隱匿地反映事物的意義。如此一來,必然會導致“言”難達“意”,“言”不達“意”??梢哉f,語言從產生那天起,就與意義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甚而構成了非常深刻的矛盾,這種矛盾在語言闡釋“道”這樣一種抽象對象的時候,會顯得越發(fā)尖銳,這使得老莊在講“道”的時候,很容易陷入“道”不可言的困頓。
第四,從歷時的角度審視,語言與語義的差異性還表現(xiàn)為語言符號和語義的對應關系具有某種可分離性。外界事物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人們對外界事物的認識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正如莊子所說,客觀世界是“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2]的。一定社會歷史條件,會讓符號與意義產生一定的聯(lián)系。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符號與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也會產生變化——昨日之符號所表達的意義,與今日之符號所表達的意義很可能會有所不同。身處在某一個歷史時期的人,很難用某一個語言符號,清晰、準確、對位地表達某種事物或思想。如要表述,幾乎必然會面臨意義的隱匿與缺失。老子在講述“道”這樣的一種抽象事物的時候,更容易面臨這樣的問題?!肚f子·大宗師》中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盵2]在老莊的世界里,“道”有著哲學上的抽象性,更蘊含著無限神秘性,其形而上的特質遠遠超越了囿于名實之約的形而下之“言”的范疇,“言”與“道”本身就存在著嚴重的不對等。因而,試圖用語言來表述“道”,很容易陷入一種難言的困境。
綜上所述,以上因素都會造成道不可言的后果。但是,想要傳達“道”,又不得不言,因為我們無法找到比語言更為合適的工具來表情達意,來傳經布道。所以即便像老子這樣的智者,盡管深知“道可道,非常道”[1],深知“言者不知”[1],但還是選擇了撰寫《道德經》,嘗試運用語言來盡可能地完成對“道”的傳達。然而,老子也一定深知,無論多么完美的表述,都難免會讓“道”的意義隱匿于語言之外。那么面對語言的局限與無奈,面對意義被隱匿的現(xiàn)實,人類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完成對意義的領會與體悟呢?針對這一點,道家在認識到語言的局限性,言不盡意的同時,也給出了一些破解語言局限性的方法和途徑?!独献印范徽轮姓f:“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盵1]指出“道”作為有生命的物,會呈現(xiàn)出一定的“象”,而通過“象”是可以領悟、解讀和傳達“道”的。如此一來,老子其實找到了一個傳達“道”的中介,這就是“象”。由此也衍化出了道家“立象以盡意”的中介性策略?!肚f子·外物》則進一步指出,世間之“道”非常玄妙,以至于妙不可言,語言所能傳達的僅僅是“物之粗”,而“物之精”語言則是無力闡述的。而“物之精”則只能通過“虛靜”“心齋”“坐忘”等方式來領悟。他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盵2]認為語言只是領悟“道”,傳達“道”的工具和手段,就如同捕魚、捉兔時,荃與蹄僅是捕捉工具一樣。進而主張捕魚、捉兔時,獲取魚與兔才是終極目標,同理,借助語言來傳達“道”、領悟“道”時,獲取言外之意才是努力的方向。希望聞道者不膠著于“言”本身,不應拘泥于對語言文字的糾纏,而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6],去體悟言外之“意”,從而到達“道”的境界??傊?,“道”是“悟”出來的,而不是“讀”出來的。
對老莊道不可言的原因的探究和對其獨特悟道方式的簡析,有助于我們深切理解人類言難盡意的表達困境,認識到意義必然隱匿于語言之外的客觀現(xiàn)實,同時也啟發(fā)我們要學會借助“妙悟”的方式來完成對現(xiàn)實世界的完整認知。面對言不盡意的現(xiàn)實處境,人類一方面要提高自己對語言的運用能力,盡可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語言的表意功能,最大程度地縮短言與“道”的距離;另一方面,應不斷提升對言外之意的領悟能力,借助“心齋”“坐忘”“妙悟”“得意忘言”等方式,完成對隱匿之意的解讀和體悟。
[1] 嚴遵.老子指歸[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 王弼,撰.周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全4 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5]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M].賀紹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6]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 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8] 費·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The Expression Dilemma of "" Viewed from "Tao Can Be Dao, Very Dao"
SUN Weizhi
(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Management, Guangdong Medical University, Dongguan 523808, Guangdong, China )
At the beginning of,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ao can be Dao, very Dao". Lao Tzu thinks that Tao is invisible and nameless, and it is difficult to define and express it with language and concept. This paper, starting from the Taoist's dilemma of "Tao", systematically analyzes the reasons why Tao cannot be said. At the same time, combined with the theory of Lao Tzu and Chuang Tzu, it discusses how to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seclusion outside the language, and then realize the comprehens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ao.
Lao Tzu, words do not express the meaning,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001-05
2020-10-01
孫瑋志(1977-),河北徐水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意寫作。
(責任編輯 肖 峰)(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