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虹
(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61)
漢字的創(chuàng)制與漢民族象思維方式的選擇和形成幾乎同時發(fā)生,作為民族思維集中體現(xiàn),漢字與“象”一直存在著深厚執(zhí)著的意緒與難分難解的情緣。我國古人給漢字最早的命名為“文”。許慎在《說文解字·敘》 中解釋漢字創(chuàng)制過程時說:“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恼?,物象之本?!盵1]形象地說明了漢字是天地萬物和人情事理的凝固體,它用符號的形式記錄了一個豐富而生動的生命世界。顧炎武說:“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一)。那么又何所謂“文”呢?許慎解釋道:“文,錯畫也,象交文”。也即,“文”是用以敷在器物、服飾、旗幟以致身體上的、用不同的線條與色彩交錯而成的圖案,“文”即“象”??梢?,中國先民在創(chuàng)制文字的初始就融入了自己的審美意識,漢字不僅作為記錄語言傳播訊息的工具而創(chuàng)造,還先天地帶上了暢神怡情的審美性質(zhì)。
與字母文字不同,漢字不是對漢語亦步亦趨的附庸,而是通過字形符號來表達觀念意義。漢語依賴文本而存在,并且通過漢字來獲得一種“雅正”的標準和超越于方言的規(guī)范化力量,漢字成為“言”存在的基本條件和本源,甚而與“道”貫通。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篇中提出了“文”源出于“自然之道”:“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立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痹谒磥?,以漢字為主的“文”是“天地之心”,易象、八卦、河圖、洛書、文字乃至“元首載歌”、“益稷陳謨”等等都是圣人用以垂顯“道”的媒介。在宋代朱熹那里,“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盵2]。也即“文”與“道”同構(gòu),文與道一樣的神圣。文本以漢字而構(gòu)筑,漢字又以象寓道。因而當代畫家石虎則干脆認為:“每個漢字是宇宙靈界的范疇圖式概念。漢字以小寓大,以字寓道,是宇宙的內(nèi)在本質(zhì)之本元形式?!盵3]漢字正是通過浸潤了情感的圖像來摹寫世界、呈現(xiàn)意義,在對世界的呈現(xiàn)過程中因凝聚了“我”的意識情感而千變?nèi)f化、意蘊重重,成為宇宙靈界的范疇圖式,不僅顯示了“為我之物”,甚而可以一并帶出其身前身后的境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漢字構(gòu)形中蘊含著豐富的具有審美意義的“意象”,是謂審美意象。
漢字具有鮮明的意象性,這在當今漢字研究領(lǐng)域幾乎已成為定論,這里不再贅述。而強調(diào)漢字顯現(xiàn)的意象是一種審美意象,因為審美意象既具有意象的一般特點:以象表意、形象生動,包合了主體經(jīng)驗,內(nèi)涵模糊多變、不易確定等,同時又是一種特殊意象:它是人們審美活動的成果,是情變之所孕,是主體在融入某一種情感狀態(tài)的情形下,對觀照對象飽含情感的直觀和體會,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充滿情趣的感性世界……意象世界顯現(xiàn)一個真實的世界,即人與萬物一體的生活世界?!盵4]漢字意象正是這樣一種帶有藝術(shù)特質(zhì)的可被審美感知的“意象”,它“將形、聲、義合為一體,從而在一個漢字中,凝縮了我們豐富的感覺,就像一個‘集成電路’,以一種可以尋索卻很難明示的方式,喚醒我們的感覺?!盵5]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對漢字形體的審美觀照中,調(diào)動起視聽感覺,交融著理解、想象、情感、意志等一系列復雜的審美心理,在其千變?nèi)f化的構(gòu)形中去相遇一個完整的具有審美情趣的世界。
德國學者馬丁·澤爾認為審美的對象即“顯現(xiàn)”的對象:“事物的感性外觀從來就不是審美的核心,審美的核心是當下的顯現(xiàn)”[6]22,那么就漢字而言,當它作為一種審美對象而非實用或倫理對象進入人們的視野,感性的外觀也不能完全成為我們關(guān)注的焦點,而是要“將文字變成‘直觀’的場景,需要‘圖像還原’”[7]另一方面,“盡管當下發(fā)生的‘顯現(xiàn)’事件是審美活動的核心特征,但它不是審美可能性的全部。因為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審美經(jīng)驗遠不止專注于當下這么簡單,它往往超出當下,引入了幻覺、想象、理解與反思。”[8][6]20當我們完全沉浸于某物的感性當下性中,它就是以一種“純粹顯現(xiàn)”的形式進入感知;當一個審美對象勾起我們對某種生活情境的聯(lián)想,我們就可稱之為“氣氛式顯現(xiàn)”;而當感知對象攜帶了感知者的想象,被當作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則可以看成一種“藝術(shù)性顯現(xiàn)”形式。本文嘗試以此三種顯現(xiàn)形式來分析漢字的構(gòu)形,以期對漢字構(gòu)形中審美意象的生成有更深刻的認識。
馬丁·澤爾認為,如果我們只關(guān)注對象同時和瞬時的出場方式,讓對象僅僅停留在其感性顯現(xiàn)中,而我們以“凝神性”的審美感知方式與其相遇,這種“顯現(xiàn)”即為純粹顯現(xiàn)。漢字的意象性的創(chuàng)構(gòu)方式,使我們在凝神直觀中得以相遇一個個字象,這應該是漢字構(gòu)形為我們審美感知提供的第一個維度:“純粹顯現(xiàn)”。
漢字的構(gòu)形以“象形”為本?!稘h書·藝文志》中把漢字創(chuàng)制的根本方法概括為六種: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zhuǎn)注、假借。前四種方法中都有個“象”字,而后兩者則是由其派生出來的。宋鄭樵說:“六書也者,皆象形之變也?!保ā锻ㄖ尽?卷三十一 《六書略·象形第一》),并將象形字具體地分為十形、六象,“六象猶嫡庶也。”①也就是說把六象當做象形的附屬類。明代的楊慎在《六書索隱》中把六書的前四“象”當做經(jīng),后兩書看做“緯”,也突出了“象”在漢字中的重要意義。從思維方式角度來看,象形字無論是“象”物、“象”形還是“象”態(tài),都是人類原初思維的基本形式——實象思維(直觀動作思維)的符號化和固定化。這就決定了我們可以用感性直觀的方式實現(xiàn)象形字的圖像還原,“將直觀的目光朝向某物,變成了被思考的某個東西,通過目光交遇的方式在自悟中把握和達到本質(zhì)?!盵9]
前文已有所述:漢字雖來自自然人生,卻不是現(xiàn)象界機械的模仿,而是經(jīng)過了人心的過濾具有主觀品格的符碼。漢字中的圖象也不是對天地萬物的客觀呈現(xiàn),而是融入了人們在具體生活中的生命感覺與經(jīng)驗,成為人心營構(gòu)之象。古漢字用線條表現(xiàn)萬物的形態(tài)和神采,顯現(xiàn)之象總是有最鮮明的特征。拿常見幾種動物的名稱來看,“?!?、“羊”、“鹿”形象的差別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其兩只角形態(tài)的刻畫上,牛角是直指向上的,羊角是向下彎曲的,鹿角是分叉結(jié)節(jié)的。其他動物亦是特征鮮明:象有長鼻,豕具竭尾,犬為修體,虎有巨口,鳥有尖喙,鳳有靚羽……還有蠶蟬黽兔、魚龍蛇龜?shù)鹊?,莫不是叫人在直觀的瞬間實現(xiàn)對其本質(zhì)形象特征的頓悟。再如植物的形象刻畫:“木”是挺拔的枝干,“帝”(甲七七九)是一枚挺直的承托花瓣的花萼,“果”(乙九六零)突出了枝干上的累累果實,“禾”(乙四八六七)是飽滿的長穗低垂……自然現(xiàn)象:(佚三七四),顯示一輪圓日,(甲三九四一《續(xù)甲骨文編》),直現(xiàn)一彎初月,(佚五五),如傾盆雨點從天而降,“申”(佚五九)象曲折流動的閃電當空劃過,風云水火、山川田土,莫不盡顯;摹畫人體的:人(甲七九二),屈腰垂手、謙卑側(cè)立;(乙七八二八)首,就是一動物頭顱的簡筆,齒(乙六一一),口(甲一一八一),舌(合22405)等等,都是觸目可辨,直觀立得。仰觀俯察、遠摹近取的物象就這樣形神畢肖地凝定在視覺圖像之中。
漢字構(gòu)形中的“象”不僅摹仿客體對象的特征,還對其做符號化的綜合概括,具有寫意的性質(zhì),“我們認為:漢字的特點不在寫實,不在具象,而在寫意。從一開始漢字就帶有寫意性質(zhì),具有象征意味,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形式?!盵10]如“女”的甲骨文寫作“”(甲二三五六),如同一個柔順拘謹?shù)呐忧盱o坐的樣子,既有“象”——反映了女人的形體姿態(tài)特征(象),但也有“意”——其“拘斂”形象又包含著造字者對女人的主觀意識。我們在意識中還原了眼見事物的具象,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并且將其用形式顯示出來。我們意識到某個對象也就是一個構(gòu)成對象、顯現(xiàn)對象的過程,也即“意象”生成的過程。這與胡塞爾的“意向”概念便似有了相通之處,“意向”這個概念包括了“意象性行為”和“意象對象”的融合,意向之物既呈現(xiàn)物的真實形象,又有意識虛構(gòu)的結(jié)果,使萬物皆著我之情感,字象盡顯我之個性。
指事字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另一種“象形”,不過是將心中的意象用線條表達成符號,來表明意義的一種造字方法。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認為“依類象形謂指事、象形二者也”,并認為“象形者,實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上下是也?!币簿褪钦f,象形字所“象”的是實在的物象,而“上”“下”等指事字所“象”的是囊括眾物的物象,是一種共相②。指事字有的是在象形字的基礎(chǔ)上添加一些抽象的符號構(gòu)成,如:“本”、“末”就是在象形字“木”的基礎(chǔ)上各加一劃以示根部與樹梢,“自”本是指鼻子,以手指鼻成為“自己”的代稱。而“旦”,則以一橫表示地面,上面一輪旭日升起,是謂早晨。這些意象雖涉抽象事理,但仍是觸目可及,瞬間頓悟。
要之,由于漢字象形表意的基本構(gòu)造方式,我們相對容易去注意象“形”字的感性形態(tài),沉浸于這種“純粹當下”中。然而這種“純粹”的顯現(xiàn)可能并不“純粹”,因為它無可避免地被各種當下所共存并互滲的顯象所介入,從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味。
如果說純粹顯現(xiàn)是“顯現(xiàn)”的當下化,是觀照者迷失在對當下的直觀中,沒有想象也沒有反思,不尋求也不去發(fā)現(xiàn)意義的話。氣氛式顯現(xiàn)則是“某物通過生存論意義上的重要性呈現(xiàn)在感知者的面前。”[6]172顯現(xiàn)對象通過自身所特有的形態(tài),來賦予所屬的情境一種獨特的形態(tài),從而實現(xiàn)對一種生活情境或生存意義的表達。這種“氣氛”可以理解為對“生存交互性”的一種感性——情感覺悟。換句話說,人們通過一種交往性的審美感知去逾越他所處的時空位置,使得我們與更大的生存性現(xiàn)實發(fā)生交往。
獨體的象形字和會意字顯然并不能滿足指稱紛繁的物象世界、表現(xiàn)豐富的生活與情感的需要,形體千變?nèi)f化的組合成為漢字創(chuàng)制的重要方式。通過字象的并舉配合,對立穿插,諸顯象之間仿佛進行著一場通感游戲,從而在一種氣氛式顯現(xiàn)中生成新的意象。
會意字是指在象形基礎(chǔ)上通過形體的重新組合而形成新字,具有更加豐富和復雜的感性形態(tài)。人們在組合字象的基礎(chǔ)上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創(chuàng)建出新的審美意象。這種組合有同體會意字和異體會意字兩種。同體會意字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相同部件組成而成,相同意象并置構(gòu)建一種特定的情境。如兩人相隨為“從”,兩人相背為“北”,三人并置為“眾”,兩火相加為“炎”,二木為林,三木為森。這里“木”、“人”、“火”都是相對應字的意義之象。而將三個相同字象呈“品”字形排列,是漢字構(gòu)形中的一種常見形式。如:淼、磊、犇、猋、骉、森、晶、眾、品等字,這種字象不僅在視覺上給人以結(jié)構(gòu)穩(wěn)定之感,同時還傳達出強調(diào)渲染的意味,激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如“犇”的三牛齊驅(qū),顯示的是一群野牛在原野狂奔的情境,類似的還有“猋”、“骉”等。再如“晶”字三“日”相疊,我們可以極力想象其璀璨美麗;而“品”三“口”相續(xù),強調(diào)其回味無窮。如此,每一個貌似相同的字象都有了豐富的表現(xiàn)力,也就是說在它自身所固有的領(lǐng)域得到了充分的感知,從而讓一種有感染力的氣氛變得醒目,產(chǎn)生了以少狀多,以有限象征無限,超越了圖形有限表達力的效果。異體會意字中幾個意義之象各不相同,在并置組合中進行象征性的圖示。以甲骨文中的“目”字為例:有“目”為見(甲二零四零),是人以目平視前方;(佚五三三)而“望”的眼睛則有了后仰的角度,極目遠眺之態(tài)畢現(xiàn);(765)“省”則似睜大目觀草,有省視之意;“相”(前五·二五·五),猶如俯身仔細地觀察樹木,也有探視的意義。顯然,以“目”符同其他形符組合而成的會意字,都有以目視之意。同樣,以耳為核心的甲骨文會意字:如聞(甲一二八九),象人跪坐仔細諦聽的樣子,聴(一期前六、五四),從耳從口,以耳感知聲音為聴;這里“耳”的形象特別突出醒目,也渲染了一種靜聽的情態(tài)和氣氛。還有一些會意字是由象形組成的一幅畫面。如(粹四八五),一個人坐在煮飯的鍋前,把頭扭向相反的方向,表示飯已經(jīng)吃完了,就是“結(jié)束”,就是“既”;(323),而一個人跪在鍋前,則是要開飯了,就是“即”,(后一·一七·三)“伐”,戈架在人的脖子上,可見征伐時殺氣騰騰之情境。這些字的每一部件都參與了字象的構(gòu)成,而創(chuàng)造的意義又遠大于各部分形體意象所表達的綜合。在這些審美意象的顯現(xiàn)中,類比和聯(lián)想并重的交互性審美直觀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漢字還常常有意將所取之“象”在時間維度上的意義流轉(zhuǎn),化為空間維度上發(fā)散的意義,以富有意蘊的視覺圖像來實現(xiàn)作為概念單位的空間性和聲音時間性的有機統(tǒng)一。如“咺”字,從“亙”,意為嬰兒哭泣不止,“不止”本屬時間的范疇,但是“亙”用一圈圈回環(huán)的意象表達時間連綿不斷的含義。再拿“時”字初文來看(2463),畫中一只正在走動的人腳加上太陽,意為“太陽在行走?!北扔鲿r間的流逝。甲骨文“昃”(燕三·九四背)字的形態(tài)也頗令人玩味:“日”下是“仄”,本義為日光下側(cè)偏之人體投影。古代先民用日照與偏斜之人影這一空間距離所生成的現(xiàn)象,表示太陽偏斜這個時段。直觀斜陽旁邊的一抹人影,我們感受到的是夕陽西下白日將盡的落寞。類似的還有黃昏的“昏”(京津四四五),以日在俯身的人形之下,會日落意?!澳骸?,日落草叢中,以示夜色降臨,等等。
占漢字絕大部分的形聲字,是以其形體之象與聲音之象來共同參與氣氛式顯現(xiàn)。因形聲字的形旁是由獨體的象形字演變而來。雖然其象形的程度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降低,形體與意義建立聯(lián)系的理據(jù)性也逐漸模糊,但是在長期的使用中經(jīng)過循序漸進的演變,形體和意義之間又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理據(jù)性。因此形體往往較穩(wěn)定地代表某種意義。比如表示草本植物,凡以艸為形旁的字大多屬于草本植物,像葫、蘆、蘑、菇、蒹、葭等;又如,表示與刀有關(guān)。有字:割、刮、劃、刻等等。“土”(1188)則與土地、建筑有關(guān),如坡、塊、坑、寺、垃、圾、城、場等等。在這些字中,形旁成為意義的載體,成為整個字的意義之象。
另值一提的是:形聲字中聲符有時也參與審美意象的構(gòu)成。漢族的先民們在生活中不僅常用自身的感嘆呼叫來表達情感,還在傾聽自然界的聲響時產(chǎn)生靈感。他們把捉了大自然中最能觸動感官、觸動心靈的聲響并以之為事物命名。章太炎先生在《國語論衡·語言緣起說》 中列舉了一系列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何以言雀?為其音即足也。何以言鵲?謂其音錯錯也。何以言鴉?謂其音亞亞也。何以言雁?謂其音岸岸也。何以言鴛鴦?謂其音加我也?!逼鋵嵅粌H鳥禽,許多事物的命名皆可以此尋跡,如牛鳴為牟生而叫牛,貓叫似喵則呼貓,鈴聲叮鈴名為鈴,鐘聲叮咚名為鐘,樹木果實成熟,“骨碌”一聲落地,即成為“果裸”,簡稱為果。江、河二字的構(gòu)形也是來自對長江、黃河驚濤拍岸聲響的摹擬。因“江”的聲旁“工”的孳乳字里有一“碽”音gong,《集韻》中解釋“擊石聲”,長江之中多懸崖巨石,激流沖擊時發(fā)出gong-gong 的聲響,所以人們就專門叫這條大河gong,并且專門用gong 聲的“工”加個“水”旁造成了“江”字[12]。同樣,“河”也是為黃河而專造的字?!翱伞北景l(fā)ha 之聲,形容黃河之水奔流的聲音,加上“水”旁構(gòu)成“河”字??梢?,“江”、“河”之聲旁之所以用“工”、“可”二字之讀音,是源于同長江、黃河的水聲相似,因此取以讀此音的漢字加上形旁以喻之,是謂聲象。聲音之象雖然不能直接被人的視覺捕捉,但因為審美感知的相通性,富有特征性的音響可以把人帶入特定的情境,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也參與了漢字審美意象的生成和顯現(xiàn)。
澤爾認為:藝術(shù)是一種表現(xiàn),這是它們與其他顯現(xiàn)對象最根本的不同?!岸粑覀兠鎸Φ娘@現(xiàn),在自身顯現(xiàn)之外另有所表現(xiàn),牽涉到想象和解讀,從當下拓展到人類文化的廣闊空間,那么,我們所面對的就是藝術(shù)式顯現(xiàn)。”[6]20同時澤爾強調(diào),“藝術(shù)作品區(qū)別于新聞?wù)掌⒔煌ㄐ盘?、象形文字等,是一種精確的、獨特的符號元素的排列,是一種布局性的表現(xiàn)?!@然,他對中國的象形文字——漢字的詩性特質(zhì)并未有足夠深入的了解。錢穆先生就曾指出,漢字是“別具風格的一種代表中國性的藝術(shù)品。我們只有把看藝術(shù)的眼光來看中國字,才能了解其趣味?!盵14]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學者厄內(nèi)斯特·費諾羅薩也在《作為詩歌手段的中國文字》一文中認為,漢字遠不是任意的符號,漢字的思維圖畫由符號喚起,但又比符號生動具體得多。同時漢字中包含了詩的品質(zhì),即將“大自然的真理一大部分隱藏在細微得看不見的過程之中”[15]因此,筆者認為,漢字也可以作為一種能表達的顯現(xiàn)構(gòu)造物而存在,它以特殊的形制召喚著形而上的意味。我們通過與其在藝術(shù)式顯現(xiàn)中的遭遇,去感受其在感性形態(tài)之外的深不可測的內(nèi)蘊,并獲得對我們生活不可控制的當下的直觀。
譬如甲骨文中的“日”和“月”,分別是對太陽和月亮形狀的摹擬。月亮有圓有缺,但以缺月居多,因而示之為“一彎明月懸中天”之形,而“月”的聲訓也正為“闕也”,與之吻合。人們由“闕也”的月亮意象,聯(lián)想到它的寧靜柔美的陰性特質(zhì),甚至可以聯(lián)想到人臣之相、婦女之象;而“日”字,《說文》解釋:“時也,太陽之精,不虧,從口一,象形?!逼鋱A滿燦爛、熱情四溢使人聯(lián)想到天、父、夫、兄等一切陽性物象?!墩f文義證·卷二十》引《洪范傳》云:“日者,照明之大表,光景之大紀,群陽之精,眾貴之象也。……故日者,天之象,君父夫兄應也?!比藗冞€可以從甲骨文“”中產(chǎn)生神話的想象,如唐代的李陽冰認為“古人正圜象日形,其中一點象烏”;段玉裁也把《說文》中“日”的古文形象當做日中有烏,因為中國古代有后羿射殺太陽金烏的傳說,因而我們似乎并不難接受這樣的聯(lián)想。再如(大),象人兩臂左右平舉、兩腿張開正立之形?!墩f文》解釋說“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蓖躞拊凇墩f文釋例》中道:“此為天地之大,無由象之以作字,故象人之形以作大字,非謂大字即是人也。”由字形想到人體正立之“象”,并進而想到人為至貴而為天地之大,對“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進行思考??梢?,當我們的視覺與漢字構(gòu)形中字“象”遭遇,就會以線條的抽象框架形象所激發(fā)的意象思維與字所對應的物象復合,于是有了“意”的綿延,這種綿延使?jié)h字具有了詩意般的不可言說性。漢字的構(gòu)形達到了一種超然的意義美感和建筑美感同享的境界[16]。這不正是一種藝術(shù)式的顯現(xiàn)嗎?
總之,漢字構(gòu)形中空間組合的豐富變化帶來的是審美意象的蘊藉多義,而審美意象的顯現(xiàn)方式也絕非靜止的、固定與單向度的。正如澤爾自己所認為:“這三種顯現(xiàn)所描述的只是三種遭遇的可能性,而不是三種固定的對象或者態(tài)度。在同一種對象身上,三種顯現(xiàn)都有可能發(fā)生。而且三者之間也完全可能相互交叉、重疊。它們進一步展示了審美的開放性。”[6]20或許正因為此,生成了漢字書寫無限豐富的意義表現(xiàn)空間,最終成為“窮變態(tài)于毫端”的書法藝術(shù),“完成了從民族共同體的共性符號到展示個體生命的個性符號的轉(zhuǎn)換?!盵18]
注釋:
①《六書略·六書序》中所謂十形分別是:“天地之形,山川之形,井邑之形,草木之形,人物之形,鳥獸之形,蟲魚之形,鬼物之形,器用之形,服飾之形,都是具體物象之形;六象指的是:象貌(爻、文、非、小、生、兇、至、壘等),象數(shù)(數(shù)目字),象位(方位字),象氣(語氣詞),象聲(擬聲字),象屬(乙亥)。
②一、二、三等字找不出所象之物的形狀,但確實又是以形來表意的,陳夢家將其看成抽象象形,認為它們的形體是從許多的個別的具體中抽繹出來的共相。見陳夢家《中國文字學》,中華書局,2006 版,第3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