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
居住在湖邊小區(qū),每天沿湖散步,當(dāng)仰臉望見夜空的北斗星,便會瞬間懷念遼闊的北方,森林莽野,白山腳下的那條路像跳動的火苗映入腦?!叮抢镉形业男∧疚?,有白樺林、野山參、梅花鹿、紫貂、松塔和螢火……
夜晚,大地滴水成冰,可以聽到冰雪在屋檐聚集,窗花窸窣開放,氤氳之霧在空中飄散。而星光的照耀,指引我的內(nèi)心渴望森林。遠方,北斗星下,暴風(fēng)雨正在聚集,有各種突如其來的危險,但那是大自然帶給人的考驗,充滿了戰(zhàn)斗的歡娛和榮光。當(dāng)然,更多的是美景,是視覺的盛宴和全新的體驗。每年,我都要擠出時間把自己放逐,去草原、沙漠、湖畔、山野等原生面貌尚存的地方,吸取大地的精氣和能量,而白山漸漸成為一個考察營地。
白山周圍,地貌復(fù)雜而開闊,有太多值得挖掘的故事,莽莽群山中隱藏著人與大地相親相愛的奧秘。
第一次去白山看天池,正落山雨,天池和潛伏其中的水怪,始終在霧氣中不肯露出真容——而令我失望的還有天池周圍的地貌,居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火山灰遍布,仿佛帶有熱度,這與想象中滿山花開的畫面不符。但從天池返回的路上景色大美:瘦削的山體被自然的偉力切開,地下森林神秘幽深,奇異的花草如夢似幻。哦,還有成片的花楸樹,我快步上前,摟定其中的一株——我終于又見到了花楸樹……
我記錄下每一株樹和植物的名字,記了滿滿一大本子,還有叢林中飛舞的蝴蝶、奔跑的麋鹿。在疾馳的旅途車上,我都一遍遍地溫習(xí)這些名字,像對待最親密的朋友那樣記牢,放入大腦的儲藏室里,像食物一樣伸手可取。忙碌蕪雜的生活把我的時間切割成了碎片——眼下到處都是碎片化的物景,手邊的事情總是處理不完,往往一件事情剛剛理出頭緒,另一件事情已在推搡催促,日子看似持續(xù)前行,實則亂糟糟的,經(jīng)不起邏輯的推敲,更經(jīng)不起時光的檢驗。當(dāng)夜晚來臨,大腦一片空白,感覺兩手空空,內(nèi)心浮現(xiàn)莫名的悲傷。少年時代,醉心于浪漫的詩篇,“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哦,成年后,我終是沒有逃脫世俗的魔掌……在旅途中,我細(xì)細(xì)檢點自己的來路,內(nèi)省像一面鏡子,照出人性的自私、狹隘、斤斤計較……一些過往的細(xì)節(jié)不忍正視,甚至要嘔出一片血來,我的心在隱隱作疼。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缺失了北斗星的指引。我時常浮躁,也做過錯事,總是在深夜發(fā)出嘆息。
在白山一帶,一位寫作者的名字在我腦海冒出,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互相留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并且預(yù)約下一年春天在山腳下相聚。他在二道白河鎮(zhèn)租了一個院落,有寫作間,有燒茶室,還有收藏的各種動植物標(biāo)本。他向我講述自己多年在群山密林觀察自然與動物的冒險離奇的故事,因為那些歷險,他差點丟掉性命……他口若懸河,語速飛快,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根本插不上話,只有點頭傾聽的份兒。這些年我很少見到一位清奇特別的同道,他應(yīng)該算一個。一番交談后,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性格差異較大,但我被他散發(fā)的個性魅力深深吸引——我想去看看他森林小鎮(zhèn)上的荒僻院落,看看他在山腳下蹲守觀察自然的木屋子,以及他多年各種珍貴的收藏。在我看來,他是中國大地上的普利什文,或者寫過《金薔薇》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傊?,他是個內(nèi)心有北斗星的人,在天黑后準(zhǔn)時點亮,在拂曉前燃燒;他在早晨的光線下劈木柴的聲音響徹四方。
我們計劃在春天見面,萬物花開,森林歌唱。有無數(shù)次,我虛擬出我們在白山腳下相聚的情景,我把他想象成老獵人的模樣,他扛著雙筒獵槍,雙目炯炯有神,警惕地注視四周,只不過他不是為了獵取野生動物,而是為了對付那些林中偷獵的人。時光變遷,讓世人的認(rèn)知產(chǎn)生了分野,有人為了獲得暴利不惜冒險殘殺野生動物,有人則不惜性命來保護這片山嶺,我的作家老哥是個堅定的環(huán)保主義者,天下所有獵殺野生動物的人都是他的仇敵。他之所以常年蹲守森林,在露水間穿行,仔細(xì)地記下自然規(guī)律、日出與日落,記下動物與植物們的行蹤與生長,然后寫成書傳達給遠方,正是要告訴人們這片古老的森林已經(jīng)岌岌可危,如果再破壞下去,這片山林將不再美麗,直至成為荒涼的廢墟。我們將沿河而行,款款散步,身邊是高大的樹木,野花艷麗芬芳,風(fēng)輕輕地吹動著樹葉,水在獨木橋下靜靜流淌,神秘的氣息向四周擴散。但是,這個美好的畫面近在咫尺,卻最終沒有達成實現(xiàn)——2017年5月,我在報紙上看到他猝然離世的消息……
春天,我如約來到二道白河鎮(zhèn),這是一場單方的赴約——接受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必須前來完成這個宿命般的約定。奇怪的是,我的內(nèi)心沒有悲傷的成分摻雜,而是異常平靜。友人離去的消息越來越多,像密集的子彈擊中我身體的敏銳知覺,只剩下無奈的承受??諝庵许懼脑捳Z,聽得真真切切,我甚至能強烈地感受到他強大的氣場依然存在,他的粗嗓門和爽朗的笑聲還在森林之上盤旋,深沉而豪邁。經(jīng)過一番打問,我尋找到他租居的院落,木柵門、石頭墻,一切都像我夢中見到的一樣。迎接我的是一樹盛開的梨花,見我到來,梨花兀然飄落一地,仿若一場白色的祭禮。我看到他生前用過的舊物:行李箱、衣帽和沾有泥土的鞋子,以及他從森林里搬來的一堆木樁。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緣分多么短暫,卻可以在靈魂的深處永久回蕩。他在林中的墳?zāi)箻闼責(zé)o華,已經(jīng)爬滿了野草,草叢下埋葬著一顆北斗星。
“前面就到白山啦?!?/p>
話音剛落,雨說來就來。雨珠在擋風(fēng)玻璃上滾動,像頑皮的孩童跳來跳去,它們很快占領(lǐng)了方向盤前的舞臺。我們坐在車內(nèi),觀看一場雨珠表演——這透明的、小小的演員,像蝌蚪界的名角。這是白山的春雨,它們掠過浩瀚的松樹叢林,帶有松油的清香,一部分被風(fēng)吹遠,一部分來到我的車窗前。
雨是上天恩賜的禮物,并且有好賴之分,杜甫詩云:“好雨知時節(jié)?!薄粓龊糜晔侨彳浀模成车芈渲菩园銣卮娴哪剜?,是說給大地的情話;這樣的雨落到白山頂上,枯黃的草芽和樹梢頓時就綠了一片,山下的河流解凍了,積雪絲絲融化,變成溪流匯入河水。遇到這樣的雨天,白山人走出木屋子,身披蓑衣,手持鋼叉,肩扛漁網(wǎng),十分愜意地提著木桶到河里捕魚。河水里游著食指大的小白魚,撈上來燉湯,味道鮮美到要死要活。
這樣的小白魚湯,我十年前在內(nèi)蒙邊境小城阿爾山品嘗過。那也是一次文學(xué)采風(fēng),向?qū)煜ぎ?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其中美食為最,一路上推薦我們一定要喝一次小白魚湯,它們產(chǎn)自長長的“哈拉哈”河?!肮焙咏z綢一樣在草原上飄動,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的水草,人們一網(wǎng)打下去,便會捕撈半簍子活蹦亂跳的小白魚,當(dāng)?shù)厝藢iT開設(shè)了小白魚罐頭廠,行銷四方。除了味道鮮美的小白魚,阿爾山一帶大大小小上百個野湖也溫潤可人,像病美人的明眸,睫毛下流露哀傷。
沿著野湖一路向東,就是廣袤豐饒的呼倫貝爾草原。夏天的草原是開著花的,一如這綿綿細(xì)雨中白山的森林和洼地,沿途都是姹紫嫣紅的野草花。
白山的氣候變化多端,接連下過幾場好雨之后,老天便要有意考驗一下人類,或者故意和人類開個玩笑——用什么手段刺激一下麻木不仁的人類呢?下一場壞雨吧。于是狂風(fēng)大作,山呼海嘯,整個森林發(fā)出怒吼,鵝蛋大的冰雹砸下來,躲藏在林間的動物嚇得四處逃竄。白山人管下冰雹叫下“雹子”,這里的雹子個大實沉,像秤砣,曾經(jīng)砸死過山中的采藥人。有一年下大雹子,風(fēng)卷殘云,所到之處,遍布動物的尸體。還有一些大樹被風(fēng)連根拔起,壯烈地倒在林間空地。松樹氣質(zhì)雖然不凡,但松枝談不上十分柔韌,很容易在風(fēng)中折斷。斷裂的松樹并不影響生長,仍然直上九霄。而且,松樹全身都是寶物,樹身可以做棟梁、打家具、制造船只;松子可以榨松子油,加工松子零食;松花可以制造松花粉,是天然的養(yǎng)生保健品。最有趣的是松塔,像一座天然的微型藝術(shù)品,更像是神靈的專用道具,是童話的縮影——剩下的是松針了,我有一位名聲卓著的兄長,長期將松針當(dāng)茶飲用,飲后神清氣爽,寫出了煌煌百萬巨著。
在旅途中,我們還在白山腳下走過一次狹窄的甬道,那是從集安到臨江的一條路,原本開闊平坦,走著走著就鉆進了玉米地,周圍沒有人影,路畔有幾幢破舊的木屋子,從其低矮的尺寸分析,不像是給人居住的,倒像是流浪的動物們的避難所——我在想:人類已經(jīng)達到擁有如此大愛的境界了嗎?再往前走路,兩邊出現(xiàn)了簇簇灌木,路狹窄到令人窒息,僅僅夠一輛車子通過,不免膽戰(zhàn)心驚:如果對面開過來一輛車如何是好呢?根本沒有錯車的空隙。好在這種讓人擔(dān)心的事情沒有出現(xiàn),而車子幾乎是一點點下滑,遲疑不決地走出了這段迷宮一般濕滑的道路。
剛走出甬道,一場白山松雨就來了——白山的雨洋洋灑灑,出現(xiàn)在幽靜的屯子上空,落在一群過馬路的白鵝身上,落在一片開花的土豆田上;白山的雨,把整個白山的野草花清洗了一遍,野草花像一盞盞燈籠升起在山腳下,照亮了一幢幢干草棚和屋頂飄散的炊煙。
而玲瓏剔透的雨珠繼續(xù)滾落地面,制造出一片好看的氣泡,里面跳躍著彩虹,雨水里有松脂的氣味。有許多次,我設(shè)計過一個夢一樣的場景:在白山的一場好雨中,我們變成了松鼠,躲進了樹穴中嗑食葵花籽,四目對視,會心一笑。
側(cè)耳諦聽,樹穴外的雨聲何等美妙動聽。
黃昏,雨停風(fēng)住,霞光滿天普照,空中翻滾著多姿的云彩,有的像一條巨龍,有的像一團好看的錦緞,有的則像一尊菩薩,雙手合十,靜坐在白山之巔。
在整個白山,似乎什么都會跑:從早晨開始,太陽從天上跳到地面上跑,把整個森林撫摸了一遍,數(shù)落了一遍。野兔遠遠地看到林間有一個火球,以為是什么可以吃的東西,撒開著名的飛毛腿可勁兒追趕,結(jié)果累得大汗淋漓也沒有追上。太陽似乎有意捉弄這只傻乎乎的兔子,故意給追逐它的家伙制造錯覺——太陽忽高忽低,在枝杈間跳躍,一眨眼跑到山頂上去了;一會兒又在兔子眼前晃動,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但當(dāng)野兔覺得就要一口咬到這個燙嘴的獵物時,天空卻突然烏云密布,一場陣雨砸了下來,太陽躲到烏云背后吃吃地笑。
到了夜晚,最會跑的自然是月亮,跑累了就歇息半個多月,任誰召喚也不出窩。在白山,人人都知道月亮聰明又機智,一百只狡猾的狐貍也耍弄不了一個月亮。狐貍冥思苦想,想出一千條計謀,但那點小算計會被月亮一眼看穿,所有的算計在月亮面前都是白扯。因此,人們給它取了個綽號叫“賊月亮”。只是白山人質(zhì)樸實在,叫著叫著,就把月亮喚作“賊亮”了。白山人的勤勞是沒得說的,他們早出晚歸,無論在山中砍柴伐木,還是采集藥草,當(dāng)滿山黑咕隆咚走夜路時,便格外需要“賊亮”出來照應(yīng)一下,才不至于一腳踏空。這個不是說著玩兒的事情,幾年前在白山,有城里玩跑車的紈绔子弟逞能炫富,愣是把車開到了山林禁地,一路狂奔,接連碾死了幾只動物,野獾啦、野貓啦,等等。這時候,原本在山頂上小憩的一輪大月亮看不慣了,一下子將身子隱到云層里,這輛野蠻跑車超速飛奔,在拐彎處眼前一黑,車子就滾落到峽谷中了。好在月亮的心是柔軟的,讓一株老樹在中途攔住了車子,漂亮昂貴的跑車被卡在了半山腰,受了傷的司機滿臉是血,好歹撿回了一條小命,挨了一個重重的教訓(xùn)。
在白山,人類沒有任何秘密可言,除了敬畏與呵護,你不能做出半點越矩之事。在白山,虎有虎的規(guī)矩,狼有狼的規(guī)矩,甚至連一只爬行在草叢里的天牛蟲,也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關(guān)于這一點,不但人盡皆知,整個山中的動物與植物都了如指掌。
規(guī)矩即天道定律,甚至就連人與動物都具備的奔跑本領(lǐng),也是有規(guī)矩有講究的,大致分類如下:一、太陽和月亮是萬物之神,它們想跑多遠就跑多遠,速度自行掌握,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得干涉;二、東北虎力氣大,但不能跑得太快,否則林中的弱小動物都讓它們吃光了;三、松鼠和野兔可以有限度地快跑,想吃它們的天敵實在太多了;四、山雞和鳥類不可類比,它們雖然都有翅膀,但飛翔能力很差,于是神靈讓山雞多了一項本領(lǐng):食量很小,安于守靜,無形中避開了天敵的進攻;五、狍子是最不受上天待見的動物,它們智力低幼,身體肥碩,奔跑能力顛三倒四,總是跑一圈又折回來,恰巧落入追趕者的血盆大口。沒辦法,這是上天的安排。但對于人類來說,狍子肉并不太好吃,吃起來不是很香,土腥味也比較重,因此你幾乎在城里看不到專門開設(shè)的“狍子肉館”,夏天簇?fù)斫诸^的擼串大軍中,除了牛羊肉、五花豬肉、雞心雞架、海鮮生蠔——人類把能吃的活物都拿來擼了個遍,卻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燒烤爐上有傻狍子的一根毫毛,傻狍子幸運地躲過了慘遭被擼的命運。這是上天有意給世上的傻瓜留一條生路。
還有一個在白山自古存在的個案——對了,這就是人參。我一直認(rèn)為,人參是一種跨界的生物,單單從外形上看,它的確像一個小小的嬰兒:它擁有人類的身子,比例適當(dāng)?shù)耐?、胳膊、手掌、毛發(fā),甚至肚臍眼,甚至生殖器,人們討好地稱之為“人參娃娃”,這稱呼人參不一定買賬。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中藥學(xué)專著,記載著中國四千年前就已經(jīng)形成的人參藥用的精髓:“人參,味甘微寒,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一名人銜,一名鬼蓋。生山谷。”
令人倍感神秘的是,人參居然擁有一顆和人類相似的頭顱,盡管小了一點兒,但也足以讓人類細(xì)思極恐的了,有了腦袋的植物,還叫植物嗎?至少是不純了。植物一旦長了一顆腦袋,意味著它具備了思考的能力——它能夠識別善惡美丑、知曉真假悲喜,可能目光比人類看人類更加犀利和準(zhǔn)確。
作為一種植物,它會跑,像大自然中的“土行孫”,遇到貪婪或者居心叵測之徒,聰明的人參會眨眼之間溜掉,鉆進土里,或者石縫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谌藚优艿木壒?,經(jīng)驗豐富的采參人便學(xué)會了祈禱和默念咒語,用一根辟邪的紅頭繩將尋到的山參系牢,但據(jù)說這樣的做法并非全是靈驗。事實上是,真正修行到家的通靈山參有縮身本領(lǐng),能夠掙脫繩索,哧溜一聲遁入深土,把一根成團兒的紅繩子獨留地面,讓采參人呆愣半天,氣得跺腳翻白眼。
那一年夏季,我曾經(jīng)跟隨一個老采參人一起到山林里尋找人參,一連三天都一無所獲。
一路上,這個行為古怪的老頭兒總是叮囑我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說,搞得我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原本出于好奇的心理和尋寶樂趣一掃而光,剩下的是掃興。
第二天早晨,我提議分頭尋找,中午在河邊帳篷里集合。其實,是我有意想躲開他——只見老頭兒一聲不吭,背起布搭子走遠了。我先是在河灘上抽了支煙,思忖著下一步的行動方向。我拿定主意,決定順河而行,拐彎進入一片更茂密的老林子里去尋找。據(jù)說這片老林罕有人跡涉足,林中長滿了高大的古松,許多古松已經(jīng)生長百年,三個孩子的手牽在一起也摟不過來。我氣喘吁吁地走了大約五華里路,陽光從枝葉間照射下來,眼前?,F(xiàn)一片開闊的高地,耳畔是森林神秘的聲音。終于走累,便靠在一株大樹下坐下小憩,好像還打了個盹,但當(dāng)我無意間抬頭朝近處一瞥,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片紅光,我定睛細(xì)看,天吶,不遠處的灌木下生長著一株野山參!它奇特的花萼太特別,紅色的花蕾老遠就能看見,像是在小小的葉片上升起一朵爆開的禮花,神靈的氣息撒向四周。我按捺住內(nèi)心的狂跳,躡手躡腳地走近這株神秘的植物,經(jīng)過一番仔細(xì)觀察研究,確定這是一株真正的野山參,如果沒有猜錯,它的年齡應(yīng)該比我還大。冷靜下來,我依照當(dāng)?shù)夭蓞⑷说娘L(fēng)俗進行采參:祭拜過后,用一根紅繩子牢牢地拴住了它的身體,還用手機拍了照,在離它最近的一棵樹上刻了標(biāo)記。但我實在缺乏采參經(jīng)驗了,手中的鏟子不聽使喚,山參的根部似乎被設(shè)置了保護措施,真擔(dān)心從地上會射出利箭。情急之下,我給老采參人撥打手機請求幫助,一連撥打了十幾次都無人接聽,急得我出了一腦門熱汗。后來,我干脆扯開嗓子大聲喊叫:“喂——喂——喂——!”聲音在森林里久久回蕩,驚起一陣莫名其妙的騷動,害怕招來虎狼,我只好收聲。無奈之下,我回到河畔,直到正午才見到老頭兒慢悠悠地出現(xiàn)。結(jié)果不出所料,當(dāng)我們返回采參現(xiàn)場,看到的只是地上一團蜷縮的紅線繩兒。
老頭兒面無表情,嘟噥道:“溜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們蹲守在采參現(xiàn)場原地未動,暗暗期盼這株野山參再次出現(xiàn),被我們活捉,但這只是徒勞。
夜晚,我們回到河畔,坐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吸煙,我陪老人默默地喝掉了一瓶東北老燒,還啃了兩只鹵豬蹄。老采參人牙口不怎么好,只是就著一碟鹽水煮花生喝酒。他的酒量真大,似乎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酒,其實杯底已空。
三天來,他都一直沉默,喝了一斤燒酒后,終于打開了話匣,我這才發(fā)覺他原來有點輕微的結(jié)巴,只聽得老采參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說:
“老子挖了大半輩子野山參了,可采到的都是參王的棄兒!真正上好的野山參不是給人類享用的,這輩子你也挖不到一棵——嗯嗯,我說這話你別不信,如果你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夭傻揭豢冒倌昀蠀?,我就、就立馬脫了褲子……”
幸好,我的手機相冊里還保存著那株野山參的照片,它成了實物存在的唯一佐證。事后,每當(dāng)我看到這張照片,就忍不住發(fā)出疑問:“可它究竟溜到了哪兒?”
如今回憶起來,在白山,圍繞著人參演繹的神秘傳說可真多。它們成了人們在冬天大雪紛飛之時,一家人圍坐炕頭、嗑著葵花子打發(fā)漫漫長夜的最佳方式——那一刻,火炕下的松木劈柴燒成了灰燼,爐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地?zé)_了,屋內(nèi)彌漫著好聞的煙味,而窗戶外面的森林正在承受一場暴風(fēng)雪的降落。
有人說,天下所有的故事都有上百種講法,即便同一個故事在不同的版本中也變形走樣甚至大相徑庭。但在關(guān)于人參的故事中,卻統(tǒng)一著一個共同的版本,里面都有一個會跑的人參。
其實,白天的森林是沒有聲音的——夏天過去,秋天來了,陽光懶懶地照著空地上的干草,空中彌漫著一種野蘑菇味,周圍的一切都是靜靜的,可以聽見蜥蜴在草間爬動,可以聽到血管一樣細(xì)小的流水從樹身上滴落,滲入樹根部的泥土,在落葉下形成腐殖土。有一次,我捧起一把腐殖土放到鼻間嗅聞,一股古怪濃郁的腥氣,是樹根兒?我的頭當(dāng)即就暈了,胃里的酸水嘔吐出來。但當(dāng)我把這捧土放到陽光下一曬,竟然很快轉(zhuǎn)化為松木的香氣,令人覺得妙不可言。
我猜想,那是動物們的精魂被陽光逼跑了,跑到了某一株樹上繼續(xù)躲藏。
常常,在整整一個白天,我都背倚著一棵高大的水杉,享受森林的寧靜,抬眼即能看到緩緩流淌的河水,細(xì)長的水蛇熟練地游向?qū)Π?,一只碩大的白鳥煽動著翅翼在樹叢間棲落。——那時候,我的眼神還很好使,嗅覺像狗一樣靈敏,耳朵也沒有毛病,我覺得全身的器官像一支隊伍,它們各就各位,在隨時聽命于我的發(fā)號施令,讓我享受世界傳遞而來的風(fēng)聲雨聲落雪聲,細(xì)小的流水穿過枯草叢和樹木轟然倒塌的聲音;讓我聞到各種草木、野花和蓓蕾,以及雨后松油的氣息;讓我的腦海里幻化出各種美好的往事:江南小鎮(zhèn)的窗戶,一張美麗女子的臉頰,木閣樓上方滿天的星光,咯咯的笑聲在黑暗中比蒲草還暖。那有著一雙美眸的女子究竟是誰呢?我搜腸刮肚地檢索回憶,卻最終不得要領(lǐng)——名字忘了,細(xì)節(jié)忘了,過程也忘得差不多了。隱約記得,她的額頭閃爍一絲雪花的高冷,她的手指細(xì)膩、孤獨而柔軟,握在手里,像一條可憐巴巴、剛剛出生的小蛇;她的話語在深夜,像盛開的凌霄花一樣生動悅耳,讓窗戶變白發(fā)亮。哦,那是多么久遠的事情。
后來我想,可能是我實在太貪戀這林中的寂靜了,上帝便讓我擁有另外一番體察——在那個秋天的下午,我背倚樹身陷入睡眠,山風(fēng)驟起將我吹醒,我起身伸了個懶腰,在林間踱步,黃昏來臨,林中的夕陽像火一樣燃燒。我餓了,就在腐敗的草堆里撿拾野果,很快撿到幾只紅透的落地沙果,還有三個獼猴桃、兩只半生不熟的黑梨和一些野山芹菜,這些山野里的食物足以讓我存活下來。不知怎的,那一段時光,我突然變得超級懶惰,一個人在林間的小屋鍋灶冷清,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生火做飯,奇怪的是肚子也不怎么餓,仿佛吸一口空氣就飽飽的了。要命的是,一種真實的虛無感占據(jù)了我的靈魂,可能是閱讀歷史和哲學(xué)帶來的后遺癥。我忍不住在心底大叫一聲:“讓我寂靜下去吧,像寂靜本身!”我無恥墮落的樣子大概只有林間山神知曉,而我本人完全像一個醉漢,對身體突然出現(xiàn)的狀態(tài)渾然不知,并且任其發(fā)展無力改變。我衣衫不整,一臉胡子拉碴,滿嘴胡言亂語,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自己也不走心,讓其隨風(fēng)飄散。多年了,我是一個孤魂野鬼,終年獨自在山林中游蕩,形單影只。漸漸地,記憶已然喪失,語言開始退化,視力呈現(xiàn)模糊,而我的聽覺則異乎尋常,能聽到死寂的森林中發(fā)出的微小的響動——松鼠搖動尾巴、螞蟻遭遇水災(zāi)、果球突然爆裂、露珠滾落在地……世界上什么是大事情?對我而言,這些事情就是。
但是,黃昏過后,夜幕降臨,白山頂上突然跳出一輪碾盤似的月亮,像浪里白條,像林中響鑼,更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傊谡樟琳麄€森林的同時讓我的感覺系統(tǒng)旋即失控,瞬間陷入可怕的迷狂——在深深的夜晚,我開始聽到樹枝與樹枝在互相摩擦;虎狼之間在爭斗殘殺,各種計謀令人心驚肉跳;我聽到一向善良的梅花鹿在合謀讓一只山貍落入獵人設(shè)置的陷阱……我的情緒壞透了。就這樣,風(fēng)吹了一夜,森林響了一夜。
后來,冬天到了,十一月份,白山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我被凍僵在林中的樹樁上,身體動彈不得,但勉強還能呼吸,更加奇怪的是,還能聽到林間的各種喧囂。風(fēng)呼嘯著掠過山林,雪一場接著一場,我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變涼,被風(fēng)雪敷了一層冰甲,越裹越厚。好在,我還能看到眼前的河流和懸崖,憑借殘存的記憶,靠每天數(shù)算從山上滾落多少石頭過日子。那些石頭大小不一,從山崖落到河里。比如,臘月初六,從山上落下五塊石頭,其中一塊重達五十公斤左右;正月十八,從山上滾落七塊石頭,砸死了剛好路過的兩只狍子;陽歷三月,從山上滾落一片碎石,數(shù)目不清,連帶著一株彎曲的酸棗樹自山頂飛落……春天,碎石滾落之后,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至,我抖了抖僵硬的身體,腦海里跳出一個字眼:哦,春天!河流解凍,群鳥飛過,大地和山巒呈現(xiàn)起伏的曲線。
我融化了,抖落身上的冰屑,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森林。
周蓬樺,作家,現(xiàn)居山東青島。主要著作有《風(fēng)吹樹響》《漿果的語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