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孟春
〔摘要〕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和東亞區(qū)域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世界政治、經(jīng)濟重心日益東移,由此促成南疆、南海戰(zhàn)略地位的提高,這就要求我們加強對南疆、南海史地文化的研究,以適應形勢發(fā)展的需要,從而推進邊疆治理現(xiàn)代化?!墩颅偱_志》是現(xiàn)今保存完善的最早的一部海南方志著作,在這部志書文獻中,客觀、全面、翔實地記錄了明代海南的自然地理資料和歷史人文資料,堪稱“一方之全史”,通過對《正德瓊臺志》史料價值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深化中國古代邊疆治理研究從地方志研究入手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關鍵詞〕 史地研究; 邊疆治理; 自然地理史料; 歷史人文史料
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重要思想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中外優(yōu)秀文化和全人類共同價值追求,指明了世界發(fā)展和人類未來的前進方向,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和熱烈響應[1](42-55)。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不但擁有遼闊的中原腹地,而且擁有廣袤的陸疆和海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推動這種同步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動力,就是極富中國特色的邊疆治理。中國歷史上無論哪一個朝代,都面臨著邊疆治理問題。邊疆治理不僅直接影響一朝一代的興衰存亡,而且對于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重大影響。邊疆治理的基本任務是守住一條線(邊界線)、管好一片地(邊疆地區(qū)),實際上包含著物與人兩個要素。當下,不斷深化中國古代邊疆治理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而深化中國古代邊疆治理研究從地方志研究入手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海南島是僅次于臺灣島的祖國的第二大寶島,不僅有著美麗的自然風光,而且蘊含著豐富的自然資源和人文資源,在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特別是南海發(fā)展戰(zhàn)略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海南島在歷史上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無論是中國人下南洋、西洋,還是印度僧人、阿拉伯商人取道海上來華,海南島都是重要的中轉(zhuǎn)站和補給站。海南島上豐富而獨特的資源是至可寶貴的財富,值得珍視。然而,由于海南偏處海外南隅,遠離中原腹地,“遙從海外數(shù)中原”[2],故在近古之世以前,有關海南事物的文獻資料堪稱鳳毛麟角,少之又少,而志寫海南的專書則尚付闕如。不僅如此。一些記及海南的文獻資料由于種種原因還有道聽途說、荒誕不經(jīng)或乖謬錯訛之疵,令人遺憾。在這樣的背景下,明人唐胄《正德瓊臺志》[3]的橫空出世可謂意義非凡。這部志書是一部現(xiàn)存最早的全面而翔實地記載了海南事物的“方輿之作”,是“一方之全史”。從方志撰述的角度看,也是明清方志著作中的精品力作,蜚聲海內(nèi)外的方志史地學界。想要了解和研究古代海南島的自然地理狀貌與歷史人文景觀,《正德瓊臺志》無疑是必讀書目,“居民敬海唱海,航海耕海,建衛(wèi)護島,巡??官痢盵4](184)等活動都被記錄并傳承下來,其所具有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世所公認。
一、 《正德瓊臺志》記錄了海洋文化史料
一地有一地之寶。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作為地方權威文獻資料,地方志里書寫本地土產(chǎn)乃題中應有之義,如《明萬歷溧水縣志》卷之三“田賦”項下即列有漁課、桑棗、食鹽等物,“稅糧”中亦見有米麥豆絲馬草等物?!墩颅偱_志》也是如此?!墩颅偱_志》并專列“土產(chǎn)”兩卷(卷八、卷九)以記海南事物。然而,與明代其他地區(qū)的地方志相比,《正德瓊臺志》在這方面的記載有其與眾不同之處,表現(xiàn)在:1.《正德瓊臺志》記載了很多海洋氣候資料;2.《正德瓊臺志》記載了獨特的海洋風俗資料;3.《正德瓊臺志》記載了重要的海洋地理資料;4.《正德瓊臺志》記載了有關海防資料。一句話,《正德瓊臺志》作為海南地區(qū)的地方志文獻,保存了極其珍貴的海洋文化資料,忠實地反映了海南地區(qū)的地方文化特點。
《正德瓊臺志》卷四于“郡名”“分野”“疆域”“形勝”之后特列“氣候”一項,為其他一般志書中所不常見;而“氣候”下又附以“風候”“潮候”“海溢”等三個次目,更可見作者著志之用心。海南地處南方熱帶低緯地區(qū),四周環(huán)海,故其氣候與中原廣大地區(qū)截然不同。對于這一點,唐胄[3](75)在“氣候”的引述部分予以明確揭示:“廣南通號炎方,氣候竟與中州不同。蓋以瀕海……若瓊地雖極南……氣候較他郡頗善,而風候、潮候因異。特志其概,以俟參考?!薄耙再箙⒖肌钡闹t語實際上表明了唐胄是一個頗有見識亦頗有心的學者,他看到了海南的海洋性氣候的獨特價值,要記錄海南的海洋氣候資料,“以俟觀人風者得焉”。
我國大部分地區(qū)處于溫帶,呈現(xiàn)四季分明的氣候特點,而海南卻是“地居炎方,多熱少寒”,有著迥異的氣候面貌。這是海南氣候特點的基本面,亦是“皇祖(朱元璋)玉音”,作為海南地方志文獻,唐胄必當在書中首先點明并略加申說的,然而這不是唐胄關注海南氣候的重點所在。海南“多熱少寒”的氣候特點雖與中原地區(qū)有異,但人們對此是可以預期和想見的。唐胄關注海南氣候的重點是其海洋性氣候。在當時的生產(chǎn)力條件下,海洋性氣候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災難性氣候,需要重點描述和關注,以有利于民生。
海南的海洋性氣候有兩個觀察點:風、潮,風指颶風,潮指海潮,颶風和海潮常常給海南帶來災害性的影響。唐胄引蘇軾《颶風賦》狀颶風為禍之烈:“排戶破牗,殞瓦擗屋,礧擊巨石,揉拔喬木,勢翻渤澥,響振坤軸。疑屏翳之赫怒,執(zhí)陽侯而將戮。鼓千尺之清瀾,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觸?!庇忠踝敉踝羰敲鞔D蠈W者,作有《瓊臺外紀》等。《外紀·詩》(中間兩聯(lián)):“颶母呼風千里至,土皇傷木萬山悲。掀天坐看乾坤變,剝地渾驚海岳移?!笨梢婏Z風驚人的破壞力。海潮的情況與颶風有所不同,只要掌握了規(guī)律,其破壞力是可以避免的,但如果颶風行于海上,引起海溢(海翻),那么破壞力也是不容小覷的:“颶風起西北挾雨,海水臾須高溢余丈尺,浸屋淹田。若無大雨,江水漲洗,則田疇積咸,連熟失耕,沿海圖分最苦之”[3](80)。
所以唐胄在描寫風、潮兩候的時候文字上是有區(qū)別的。寫颶風,重點是寫颶風發(fā)生的時令、頻次、風向、路徑、預兆、情狀以及破壞力等描述性資料;寫海潮,重點是寫海潮發(fā)生的特征(與江浙之潮、廣西欽廉之潮、交廣閩越之潮做比較)、海潮形成的原因等探源性資料。特別是對潮候成因的探討,嚴謹細致,比較分析,深入研究,不啻是一篇精湛的學術論文。唐胄援引《外紀》對盧歙州、《臨安志》、余忠襄公、天臺史氏四家潮候之論的辨析,并斷以己意,辯駁詰難,嚴密推理,實事求是,不盲從前人舊說,顯示了獨到的研究眼光和深厚的治學功力。
海洋性氣候和海島生活塑造了海南的民風民俗?!墩颅偱_志》在卷四記錄了“氣候”、卷五卷六記錄了“山川”、卷七記錄了“水利”之后,又于卷七列“風俗”一項記錄海南府縣各地的民俗風習。唐胄[3](137-138)曰:“瓊僻居海嶼,舊俗殊陋……至于歲事方風,又天然之異而不可易者,因具列焉?!睆钠鋽⑹挛淮紊峡梢娮髡哂袣夂蛩劣绊懨袼罪L習的明確意識。由于大陸“士族僑寓”及“名賢放謫”的緣故,海南自有許多民俗風習同于大陸,但仍有很多浸染著當?shù)匚幕瘋鹘y(tǒng)而不可改變者。唐胄不厭其煩、不嫌鄙陋、不怕瑣細地記錄了海南的民俗風習,琳瑯滿目,親切可喜,其中亦包括像“疍俗”“番俗”這樣的和海洋文化相聯(lián)系的民俗風習。“疍俗”:“疍人各州縣皆有,居海濱沙洲。茅檐垂地,或從屋山頭開門。男子罕事農(nóng)桑,惟緝麻為網(wǎng)罟,以漁為生。子孫世守其業(yè),歲辦魚課……” “番俗”:“……元末兵亂,今在無幾。其外州者,乃宋元間因亂挈家駕舟而來,散泊海岸,謂之番坊、番浦,不與土人雜居?!盵3](149)
海南是我國的南疆,素有天涯之稱,地處南海要沖,和海外諸國相接,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也是海防要地,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翱そ绾M?,接諸番,時有揚帆之警,我高皇帝所謂必加嚴備,乃無警于民者也。今著為《海道篇》,使守疆者知所慎?!盵3](463)《正德瓊臺志》在卷二十一列“海道”一項,下有“海境”“海防”“??堋薄胺健钡人膫€次目,表明了唐胄作為地方志文獻的編著者,不僅具有學者必備的學術修養(yǎng),而且具有當時一般人所缺乏的政治胸襟、大局意識和“國際”觀。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海境”先敘海南境內(nèi)“東水路”“西水路”即海南島東半部、西半部的港口信息,包括港名、水程、停泊等。接下來,大幅度拉開鏡頭,審視廣闊海境,記載海南各港口所可通達的國內(nèi)外各地區(qū),其最近者為隔一海峽而相望的徐聞境內(nèi)的“海安、踏磊、冠頭、那黃、老鴉洲、車侖等渡”,其最遠者則有數(shù)千、數(shù)萬里之遙。唐胄寫道:外匝大海,接烏里蘇密吉浪之洲,南則占城,西則真臘、交趾,東則長沙萬里石塘,東北遠接廣東、閩、浙,近至欽、廉、高、化。開洋四日到廣州,九日夜達福建,十五日至浙江。[3](464)
在明代,在僻處南隅的海南島,這是一個何等壯觀的景象!而地方志編著者唐胄又有著何等開闊的視野!以海南為中心,他寫及東西南北各個方向上的海上通路,國內(nèi)水行“十五日至浙江”,國外“南則占城,西則真臘、交趾”,而“占城,近瓊州,順風舟行,一日可抵其國”,“崖之南,二日接占城外番” [3](464)。真是便捷得很。不止于此。唐胄還翻閱爬梳《(漢)地里志》《方輿志》《文獻通考》以及后漢、魏、唐、元等朝史書,提到韓國、倭(日本)、安南乃至在“合海一作合浦。日南之南三萬里”的黃支國,“黃支國,民俗略與珠崖相類,其洲廣大,戶口多,多異物”[3](464) 。
值得注意的是“東則(千里)長沙萬里石塘”的記載。這一出自宋《瓊管志》等古代文獻的話實際上是對南海中東沙、西沙、中沙、南沙等四沙群島的景觀的一種描述。四沙群島的各島嶼中以灰沙島和環(huán)礁這兩種形態(tài)的島嶼最為常見,灰沙島是由珊瑚蟲骨骼以及其他海洋生物的殘骸堆積而成,通常僅高出海面數(shù)米,呈低平延展狀,在碧波蕩漾的大海中航行時遠望去猶如一道“千里長沙”橫亙天際;環(huán)礁也是由珊瑚蟲構(gòu)成的,但呈環(huán)狀。環(huán)礁本是珊瑚蟲用自己的身體壘成的一個圓形平臺,因平臺四周水體交換活躍,養(yǎng)料豐富,珊瑚生長速度快,加之平臺外圍的風浪不斷將珊瑚碎屑從海里推送到平臺外緣上,年深月久,便慢慢形成了一圈高于內(nèi)部、看起來像堤壩的外環(huán);環(huán)內(nèi)低洼部分形成一個與大海相對分隔開的、水色亦與大海有差異的潟湖。巨型環(huán)礁的規(guī)模很是壯觀,我們的先人很形象地稱之為“萬里石塘”。
唐胄為什么要費心費力地去記載當時一般人并不看重的“海道”“海境”等方面的資料呢?一是為了“接諸蕃”,也就是為了和周邊國家的交往與貿(mào)易,所謂“一日可抵其國”“二日行至環(huán)王國之檀洞江”云云,其意即在于此。唐胄又特立“番方”言宋元明三朝和周邊國家交往事。二是為了“揚帆之警”,也就是為了海防和國家安全。據(jù)史載,春秋末年我國已存在水軍[5](36),但“古有邊防而無海防,海之有防自明始也”[6]。海南地區(qū)時有海寇和倭寇襲擾,危害人民群眾的生命、生活與財產(chǎn)安全,基于此一方面的考慮,唐胄詳細列出“國朝”海南海防的國家政策(《御制文集·勞海南衛(wèi)指揮敕》)、官衛(wèi)指揮、衛(wèi)所士兵員額、戰(zhàn)船數(shù)、烽堠、營堡、所司等數(shù)據(jù)信息,并記錄歷年防備、擒捕海寇和倭寇以及琉球國番人的有關情況。
事實上,唐胄對海南海洋文化資料的載述不僅還原了明代海南人民的生產(chǎn)、生活狀況,而且再次證明了南海諸島自古以來就是我國固有領土的歷史事實。
二、 《正德瓊臺志》記錄了陸地資源史料
海南島陸地面積不大,僅33 825平方公里數(shù)據(jù)來源見《辭?!罚?999年版)“海南島”條。,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海南的陸地資源十分豐富,而且具有明顯的獨特性?!墩颅偱_志》卷八、卷九以占全書很大篇幅的容量記載海南的“土產(chǎn)”,琳瑯滿目,豐富多樣,展示了海南地區(qū)強大的土地產(chǎn)出能力。據(jù)統(tǒng)計,唐胄在該兩卷共記載谷9種、菜50多種、花59種、果39種、草38種、竹25種、木73種、藤8種、畜10種、禽52種、獸17種、蛇55種、魚47種、水族19種、礦物12種、藥物115種[7](351),不啻是一篇海南博物志。
搜集、整理和研究這么多門類的事物,既需要在眾多古文獻中嘔心瀝血、剔抉爬梳,也需要進行長期廣泛地深入田野調(diào)查,而且還需要具備相當程度的博物學知識,不如此實不能畢其功。唐胄在《正德瓊臺志·凡例》[3](6)中寫道:“土產(chǎn)獨有者詳,概有者略;舊志有而今不產(chǎn),或已偶未見者,必注;及今有而舊志不書者必補。”也就是說,他需要做大量的閱讀、調(diào)查和比較的工作,一方面要比較海南地區(qū)和非海南地區(qū)的物產(chǎn)之異同,找出其中的“獨有”和“概有”;另一方面要比較海南“舊志”中所載以及今之調(diào)查所得的物產(chǎn)之異同,然后做“必注”“必補”的工作。
唐胄所著錄的二十一個門類(卷八《土產(chǎn)上》有谷、菜、花、果等八個門類,卷九《土產(chǎn)下》有畜、禽、獸、蟲等十三個門類)的事物按其性質(zhì)可分為植物、動物、器物等類別,按其用途可分為食用的、藥用的、觀賞用的、把玩用的、醫(yī)用的、生活用的等類別。在隸屬于各門類的具體事物的選擇上,唐胄[3](153)特別注重物產(chǎn)的獨特性,“古稱任土作貢,辨物居方,蓋以地各宜產(chǎn)。瓊昔雖以多異產(chǎn)名郡,然不能無古今有無之殊?!薄墩f文》中講瓊為赤玉,泛指美玉,并用以比喻精美的事物和杰出的人才。海南確實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地,多異寶、異才,當?shù)闷鹨原偯ぶ攀?。從物的方面說,《正德瓊臺志·土產(chǎn)》即記載了很多海南的特產(chǎn)、異產(chǎn),如“果之屬”中列有荔枝、龍眼、菠羅蜜、椰子、芭蕉、檳榔果等熱帶水果,“貨之屬”中列有檳榔、椰子、虎斑木、花黎木等珍稀木材,“魚之屬(諸水族附)”中列有鯊、、烏賊、玳瑁、江珧、蠔等海洋產(chǎn)品。對于一些海南的特產(chǎn)、名產(chǎn),唐胄往往不厭其煩地介紹其與眾不同的特色所在。以荔枝為例。荔枝經(jīng)唐代詩人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宋代文豪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一番傳揚,其名聲早已風流天下、蜚聲海內(nèi)了,而“荔枝,南果也,理地愈南愈美”[3](169-170),中國還有比海南更南的地方嗎?所以,雖然嶺南多地皆產(chǎn)荔枝,但唐胄[3](170)自豪地說:“吾瓊當嶺極南,荔枝特盛?!倍沂a(chǎn)之外,荔枝在海南亦多名品佳品,“蔡君謨稱張文獻未遇夫真荔枝者或然”[3](170)。海南“真荔枝”“出瓊山西南界宅念都者多且佳,有紅、紫、青、黃數(shù)種”[3](169)。唐胄特別拈出陳紅、蘆花香、小丁香等三種海南荔枝名品做詳細介紹,指出各自的出產(chǎn)地、結(jié)子情況以及子實果肉的形色香味。指出“實熟時香聞半里……其實廣上而下,殼薄瓤厚,核如丁香母。剝之凝如水晶,食之消如絳雪……色澤鮮紅,膜如胭脂……蒂凹約深五分,過熟不蛀……朵核些渺,俱肉厚”[3](170) 。又稱引其時海南長官謝氏的褒譽以及過瓊名公蘇軾、瓊籍名士丘濬和王佐的詩句,來稱道荔枝之美,可以說把荔枝這一海南的名特物產(chǎn)既介紹得形象具體,也介紹得美輪美奐。
獨特性之外,唐胄在選擇有關物產(chǎn)做介紹時非常注重其實用性與利民性,也就是說,有資格入選海南“土產(chǎn)”的事物,須得對海南人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提供方便,須得能夠維護海南人民的切身利益。
《土產(chǎn)上》[3](153)題解:“今質(zhì)《志》《紀》,參見聞,大舉小略而直書之,則古以開郡名郡,如玳瑁、真珠者,必足以遏艷饕之心;而今暖民、飽民如三熟、八登者,亦自足以擅土地之美,而無宋人所謂殖珍怪以禍吾土者矣?!边@里點出了編錄海南土產(chǎn)名單的兩個原則:一是“遏艷饕之心”,無因“殖珍怪以禍吾土”,也就是要利民,維護海南人民的切身利益;一是“暖民、飽民”“擅土地之美”,也就是要實用,能夠給海南人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提供方便,造福海南人民。
比如海南出產(chǎn)玳瑁,這是文獻所載、天下共知的事情,海南甚至以此“開郡名郡”,所以唐胄在“水族”中不可不列入此物,但玳瑁的背甲可為官員所用之帶版,非常珍貴,又常成為朝廷科斂之物,給海南人民帶來禍害,這就讓唐胄在介紹時頗費思量了。唐胄[3](195)一方面引《漢書·賈捐之傳》:“又非獨珠崖有珠犀、玳瑁也。”一方面又作補充說明,“今帶版俱出番國,瓊則薄小而紋雜。他如龜筒、鯽鯰版尤薄,俱不堪用。至于犀,則絕無?!逼渚S護海南人民利益的心情非常真摯明顯,令人動容。
這里貶抑海南美物是為了海南人民的利益著想,前文提到的夸贊荔枝等海南美物同樣也是如此,因為荔枝等熱帶水果可以食用而又無科斂之虞,在當時條件下,即使有“一騎紅塵”,海南荔枝也無從令“妃子笑”了。《正德瓊臺志》所記海南事物多具實用價值,給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提供方便,正如題解中所言,像三熟、八登這樣的“暖民、飽民”之物,唐胄必大書特書之,不吝其筆墨。在“谷之屬”這一門類下列有稻、黍、稷、麥等十種糧食,而稻、麥、珍珠麥、鴨腳粟、菽諸種又加附了詳注:稻分粳、糯二種,其品著者各有九;麥下附王士衡所作長篇《勸諭鄉(xiāng)里種麥文》;珍珠麥引述漢代馬伏波(援)因之致讒的典故;鴨腳粟介紹該品種的種類、品相、生長期和功用,并引(王佐)《外紀·詩》明其可助民度饑;菽則列其品種,明其功用,并引蘇軾《和陶勸農(nóng)詩并序》。
谷物是主食,豐年可以飽腹,兇年可以度饑,大意不得,馬虎不得,故唐胄對之倍加留意焉。唐胄又提到,海南“前代米谷,公私俱不足用”,需要從大陸地區(qū)將糧食“泛海給瓊”,一旦“船失則饑矣”!他在“谷之屬”中附雜食十一種,在“菜之屬(瓜附)”中列食用瓜菜多至五十余種,每種雜食及瓜菜下皆根據(jù)情況附注是否可食用、食用方法、去毒方法、性狀、效用、口味、忌諱等信息。
食物之外,唐胄在介紹其他物產(chǎn)時也盡可能地指出其實用價值,如苧麻注“供布”、茜草注“黃村人用染草織席”、通草注“土人取莖脫其瓤以飾物”、接骨注“人體折傷取治”、牛八藤注“農(nóng)犁用”、土藤注“漁人取用灰煮,編箔”、刺桐注“葉可糞田,子可含,療口瘡,農(nóng)人多斬而藝之”、雞翅木注“用為杯盞盤匣諸器”等??芍^涵蓋生產(chǎn)、生活各方面,體現(xiàn)了實用性與利民性的編列宗旨。
當然,作為學者文人,唐胄也沒有只看實用性與利民性,而是同時考慮了其他方面的問題。首先,對國家應該承擔的貢賦上,他在沙水牛皮、魚膘、翠毛、黃蠟等物后都注一貢字;其次,在物品的觀賞價值方面,為此他特立“花之屬”介紹海南的花卉品種,又在瑯玕石下注“土人取供玩”、在羊肚石下注“有假山者,置花臺供玩”;再次,在文學于審美的價值上,他在很多物產(chǎn)后都援引了過瓊名公或瓊籍名士詠該物的詠物詩,增加了我們對事物的美好感覺與無限遐思;最后,在史料價值和學理性,他盡可能地從文獻典籍中引證海南物產(chǎn)的史料信息,并提供相關物產(chǎn)的全息資料。讀《正德瓊臺志》卷八卷九,既能感受到學者的嚴謹,又能體會出文人的情懷,確實值得稱道。
三、《正德瓊臺志》記錄了海南人文史料
人文史料向來是志書中的最重要內(nèi)容,《正德瓊臺志》也是如此,從郡州行政到戶口田賦、從學校民情到風俗人物,可以說是包羅廣泛,應有盡有。唐胄以心報桑梓、志存斯文的情懷投入對海南人文史料的編撰工作,其于海南人文之進步甚有功焉,觀其所述亦亮點紛呈,開卷有益。
第一,在海南疆域的介紹上,唐胄采用圖、表、考、論、述五者結(jié)合的方法,全面而詳細地展示了海南及其所屬各州縣的疆域、統(tǒng)隸、沿革、至到和道里。
海南四面環(huán)海,地域上“勢無裒益”,則敘其疆域本不應如它地之復雜,但實際上海南有自己的特殊情況?!白詽h以來,或州郡分列,或管司總領。遠隸都統(tǒng),有交、揚、廣東西之別,下分支屬,有州、軍、縣、鎮(zhèn)、寨之殊,非錯綜始終以為之譜,則一覽安得以盡其要乎?”(詳見卷二《沿革表》題解[3](27))又:“瓊之山川,外海內(nèi)黎,險易廣狹之勢,境各不同,若非圖以彰之,徒據(jù)志以悉,亦難矣?!保ㄔ斠娋硪弧犊ぶ菀亟驁D》題解[3](9))所以,有必要多維考察海南的疆域地理問題。
唐胄首先編制郡州邑疆域圖十六幅、歷代統(tǒng)隸和州縣沿革表兩個,隨后考述海南及其下轄州縣的歷代沿革情況,并就海南“內(nèi)屬”時代問題唐胄在該論開頭即曰:“或問,王桐鄉(xiāng)論珠崖自漢元之棄,至梁大同凡五百八十年,而后內(nèi)屬,然乎?”進行了辯駁論析,最后,對有關地理面貌(命名、分野、疆域、至到、道里、形勝、山川)作詳細的描述。圖志結(jié)合,表敘互見,有論有述,反復地、多管齊下地從時空兩個維度呈現(xiàn)海南疆域地理的狀貌,既直觀清晰又豐富具體,給人以立體的、飽滿的印象。
第二,在海南社會生活的介紹上,唐胄提供了豐富多樣的海南人文資料,呈現(xiàn)出明代海南社會生活的立體畫卷。
這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人口統(tǒng)計資料?!墩颅偱_志》卷十以列表方式記錄了海南歷史上(由漢至元)特別是明代的戶口和人丁數(shù)據(jù),使人能很方便地對之進行比較,從而尋繹海南歷史人口發(fā)展的規(guī)律,探究人口損益增減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變遷之間的關系。如此詳盡細致的人口統(tǒng)計資料在古代一般志書中非常少見,顯示了唐胄高超的編志眼光和能力。他編列的表格有幾個特點:1.略于古而詳于今。由漢至元是一個粗略的表,僅不多的幾個數(shù)據(jù);明代卻非常詳細,按洪武二十四年、永樂十年、成化八年、弘治五年和正德七年等五個年份詳細編列,展示了一個不長的時間段里海南人口的動態(tài)變化情況,在當時全國已有志書中可謂獨創(chuàng)。2.編列了黎族的戶口和人丁數(shù)?!坝罉肥辍币粰趯⒑D霞八鶎俑髦菘h的漢、黎戶口數(shù)兩兩對出,亦將海南(無所屬各州縣)的漢、黎人丁數(shù)對出之,當時海南原住民黎族人口的大體分布情況可謂一目了然。3.呈現(xiàn)了海南及所屬各州縣的社會職業(yè)分布情況與人口結(jié)構(gòu)情況?!罢缕吣辍币粰趯⒑D霞八鶎俑髦菘h的戶口細分為民戶、軍戶、雜役戶、寄莊戶四類,又把雜役戶再細分為官、校尉力士、醫(yī)、僧道、水馬站所戶、弓鋪兵祗禁戶、灶、疍、窯、匠等類別;人丁也分為男(包括成丁、不成?。┖蛬D兩類,也就是成年男子、成年女子、未成年男子三個類別。4.表論結(jié)合。通過表可以直觀地呈現(xiàn)人口問題的各種信息,便于研究者研究;通過論可以闡述作者編制表格之“用心”,提升此項工作的意義。唐胄為什么要編制人口統(tǒng)計表呢?“非特使牧民者曉其數(shù),均其賦役,或因有感焉,則所以思安養(yǎng)以蕃息之者,自不能已矣?!保ㄔ斠娋硎稇艨凇奉}解[3](219))即不僅為了稅收,更是為了養(yǎng)民,為了人民的休養(yǎng)生息。而海南人口問題又有自己的特殊性:“古今天下牧民者之增戶口,皆在于休養(yǎng),而瓊獨加招徠焉。何也?內(nèi)黎峒而外省地是也?!保ㄔ斠娋硎稇艨凇贰罢摗盵3](231))海南的人口增殖既在于使(漢)民“休養(yǎng)”,更在于“招徠”黎民,使之“內(nèi)附”朝廷,因為海南島的人口分布呈外漢內(nèi)黎的結(jié)構(gòu)。基于這樣的考慮,唐胄統(tǒng)計了黎族人口資料,并對黎情加以介紹(卷二十二、二十三,已佚)。
人口統(tǒng)計之外,唐胄還對海南的風俗資料頗為留意,寫有《風俗》篇(卷七)。
《風俗》篇主要記載郡城(瓊州府)漢俗,同時亦兼記黎俗、疍俗、番俗以及瓊山、澄邁、臨高等地方的風俗,此外還有峱俗、邁客俗等??こ菨h俗除介紹一般的禮儀習俗如“衣冠禮樂班班焉”“其俗樸野”如“伯叔子相呼不以齒序,伯之子雖小,皆以兄自居,而叔之子雖髦亦為弟也。至今僻遠鄉(xiāng)村小民,相稱呼猶然”即為“其俗樸野”的例證?!耙詸壚茷槊薄熬茻o曲蘗”等之外,重點介紹了節(jié)序與鄉(xiāng)諺。所謂節(jié)序指迎春、元旦(春節(jié))、上元、端午、乞巧等年節(jié)時候的風俗,所謂鄉(xiāng)諺指從生產(chǎn)生活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便用好記的短語,如“四月八日雨則殺蟲,不蠹禾”“五月端午,以雨測田”之類。有關年節(jié)風俗的記錄至為詳盡,給人以如臨其境的感覺。《正德瓊臺志》是這樣描述迎春日風俗的:
迎春日,府衛(wèi)官盛服至于東郊迎春館,武弁各競辦雜劇故事,會聚逞衒。俟祭芒神畢,前導城市內(nèi)外。老稚集于通衢,各攜負幼男女競看土牛。自河口街從西門或南門入府,將豆谷灑之,謂消壓痘疹。是日以面餅互裹生菜諸肉品啖之,曰春餅。元旦前,以糯粉濈蔗糖或灰汁,籠蒸春糕,圍徑尺許,厚五六寸,雜諸果品供歲祀,遂割為年茶,以相饋答。[3](140-141)
唐胄還注意到了城鄉(xiāng)風俗的差異,“郡城、鄉(xiāng)落風習大概不同……”[3](147)。他比較詳盡地記載了海南鄉(xiāng)村特別是“名門故家”的生活習俗、婚姻習俗、語言習俗等。
第三,在海南山川地名的介紹上,唐胄不厭其詳,不厭其煩,無意中保存了大量古越語地名資料,為古越文化研究提供了又一資源。
古越民族是上古時期中華民族大家庭里的重要成員之一,在歷史舞臺上曾經(jīng)扮演過縱橫捭闔、有聲有色的角色,秦漢前分布于長江中下游以南廣大地區(qū),有于越、東越、閩越、南越、雒越等眾多部落,號稱百越(百粵)。海南黎族和古越民族有著淵源關系。《正德瓊臺志》在記載海南各地的山川、鄉(xiāng)都時匯聚了大量黎語也就是古越語地名,彌足珍貴。如卷五《山川上》[3](88):“湳渭溪,在縣南十六里上那邕都……其水如渭之清,土人呼水為湳,因名?!睖蜃髂希裉齐凶⒅兴?,指水道或河流,而與方向、方位無關。海南地名中含湳或南字者很多,如湳渚上都、湳滾泉(澄邁);湳灘、南卜(儋州);湳溫、湳勒(陵水);南遠都、南閭里(定安)等。上面引文中另有一地名上那邕都,其中的那字亦是黎語,表示水田,含那的地名還有:瓊山的那庭、那射;定安的那危;臨高的那泥、那翠、那綿……。湳(南)、那之外,富有特色的黎語地名用字還有多、抱、番、博、邁、調(diào)、保等,用以表示村落之意。
這些地名資料在后來的地名普查中絕大多數(shù)都被查實,表明唐胄調(diào)查工作的認真嚴謹以及歷史文化的傳承性;它們又出現(xiàn)于雷州半島、廣西等地的地方命名中,凸顯了海南黎族與大陸居民、特別是壯族之間的親緣關系第四,在海南歷史人物的介紹上,唐胄盡搜各類過瓊?cè)宋锖铜偧就寥宋?,從而呈現(xiàn)了歷史人物視角下的海南人文發(fā)展進步的過程。
受紀傳體正史的影響,地方志文獻都把人物事跡作為重要的記錄內(nèi)容,而唐胄于此用力尤勤,從卷二十九《秩官上》到卷四十《人物五》,整整用了十二卷的篇幅來述錄人物,可謂極為醒目且極有份量。他把海南歷史人物分為兩類:一類是過瓊?cè)宋?,有秩官、破荒啟土、按部、名宦、流寓、罪放?shù)種;一類是瓊籍本土人物,分名德、孝友、義勇等二十種述之。各類各種人物都按照朝代順序作或簡或詳?shù)慕榻B,既富且精,突出重點,所收人物數(shù)目以千計,詳述重要人物亦不下數(shù)十,顯見作者欲為海南立人文之心。
唐胄通過海南歷史人物敘事達到了這些目的:1.海南歷史人文源遠流長。涉及漢唐人物者雖少必書,如《秩官上》“漢”僅列孫幸、孫豹二人,《秩官下》“吳”時入儋州者僅列陸凱一人等。海南和大陸中原有著緊密的政治聯(lián)系。這是他以“秩官”冠于人物各卷之首的原因。2.海南人文發(fā)展有賴于大陸人士的貢獻。他不僅將過瓊?cè)宋锏氖论E置前記述,而且所記人物無論數(shù)量還是知名人士的地位、成就、影響皆遠超瓊籍本土人物,顯示在歷史時期里大陸人士引領海南人文發(fā)展進步的事實。3.海南本土人文有了長足發(fā)展。海南人文宋代開始起步,至明代進步明顯、發(fā)展神速,先后出現(xiàn)薛遠、邢宥、丘濬、王佐等一時之杰,令人矚目。唐胄[3](744)評邢宥:“鄉(xiāng)評自唐宋以來,海南人物罕見?!痹u丘濬[3](746):“何喬新稱嶺南人物,自唐張九齡,宋余靖、崔與之,及濬四人;尹直贊‘曲江其師,東坡其匹,世以為知言云?!?/p>
唐胄寫出了海南人文的歷史感,也寫出了海南人文的厚度。
四、 結(jié) 語
《正德瓊臺志》是唐胄多年學術研究成果的結(jié)晶,是其嘔心瀝血之作,為今人勾勒海南歷史文化的面貌提供了切實、可信的材料。它的史料價值和學術意義都非常突出,其對海南自然地理資源和歷史人文資源所作的全面、翔實的記錄更是功不可沒,至今仍閃耀著不朽的光輝。筆者對該書史料價值的分析研究不僅體現(xiàn)了弘揚海南地方文化之要義,而且能為海南的社會發(fā)展和科學決策提供必要的史學依據(jù),更充分地發(fā)揮“治天下者以史為鑒,治郡國者以志為鑒”的重大作用,以使中國邊疆地區(qū)創(chuàng)新治理,加快發(fā)展,在構(gòu)建人類命運工作人同體中發(fā)揮更大作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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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 雪)
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