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1

母親在電器廠做了一輩子工人。記憶里，她的嘴巴特別厲害，經(jīng)常吵架。連樓里收衛(wèi)生費的，她都能跟人家吵起來。上學(xué)時，沒有同學(xué)敢去我們家。因為都怕她。父親則在我剛上初二那年和母親離了婚。

母親發(fā)狠地和我說：“以后不要認(rèn)你爸，他不是東西，跟狐貍精跑了。”可我一點兒都不恨父親。因為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她。

高二那年，因為我突飛猛進(jìn)的個子，老師把我的座位從中間換到了最后一排。母親為此到學(xué)校里找老師理論。她在辦公室里罵班主任的聲音，傳遍了整條走廊。

那天晚上，我一回家母親就問我：“怎么樣？老師給你調(diào)沒調(diào)座？”

“調(diào)了?！蔽覑灺曊f。

“還得我出馬吧。你啊，一個男生，能不能不這么窩囊。老師就是看你好欺負(fù)。她怎么不換別人呢？”

“媽，你以后能不能不這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鬧完，同學(xué)都怎么看我，老師都怎么說我。我哪兒還有臉再去上學(xué)。”

“誰說你了？”母親嚷起來，“我明天找他去，真是太不像話了！”

“你還去??！還嫌我不夠丟人！你認(rèn)為這就是對我好嗎？你這是在害我?。　?/p>

母親愣了下，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你個小兔崽子，跟你爸一樣，沒良心。我對你好，還說我害你！”

“你別提爸了！”我忍無可忍地喊回去，“你把爸逼走了，還要逼走我??！你那叫自私，不叫對我們好，你知不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不能只活自己的。我這么高的個子，坐在中間，后面會罵的。你鬧完了，就覺得很威風(fēng)嗎？有你這個媽，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和母親發(fā)火。她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啪”地扇了我一個巴掌。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直接躺在了床上。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我房間，在床邊坐下喃喃地說：“兒子啊，別生我氣了。媽媽的嘴不好，但我是希望你好啊?！蔽乙粍硬粍拥乇成硖芍睦锊⒉幌朐徦?。我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離開她的計劃，再也不要與她一起生活。

2

不久后的周六，我去找了父親。那時他已經(jīng)組成自己的新家庭。他的妻子，我叫她蘇阿姨，很溫柔的一個女人，離過婚，帶著一個6歲的男孩兒。我說：“我只要一張床。放學(xué)以后回來睡一覺。學(xué)費、飯錢，算我欠的，將來上班還你們。”

父親為難地看了看蘇阿姨。蘇阿姨說：“你媽要是同意，你就住吧。什么還不還的，你爸養(yǎng)你，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p>

第二天，母親加班。我裝了一箱子復(fù)習(xí)資料和幾件衣服就離開了。蘇阿姨在他兒子的房間加了張床，還做了一桌子菜款待我。父親坐在桌旁，笑呵呵地，讓我有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然而這種美好維持得并不長。

晚上，母親找不到我，打來電話。父親這才知道，我沒告訴母親。我在電話里對母親說，我要在父親這邊住一段時間。她沉默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母親來了。她站在門口，高聲嚷著：“你個狐貍精，勾引完我老公，又來拐我兒子。我辛辛苦苦把他養(yǎng)這么大，就是白給你當(dāng)兒子的嗎？想得美！”

蘇阿姨抱著孩子躲在屋里不出來。父親無奈地拉著我說：“當(dāng)初我沒和你媽爭撫養(yǎng)權(quán)，就是不想和她有一點兒瓜葛。爸有個新生活真的不容易，所以……你先和你媽回去吧。等考上大學(xué)，你就自由了?！?/p>

3

考上大學(xué)那年，我沒有讓母親送我。父親提前兩天，幫我準(zhǔn)備好了一切。我們約定好，誰也不要告訴她。因為我好不容易有了新的開始，我怕她在我全新的世界里撒潑耍渾。

大學(xué)那幾年，除了每年春節(jié)，我?guī)缀鯖]有回過家。而每次回家，母親都會不厭其煩地問我學(xué)校的事，老師好不好，學(xué)習(xí)累不累，室友會不會欺負(fù)我……我好想告訴她，沒有你的干涉，我活得很正常。

大三的時候，我戀愛了。女朋友是當(dāng)?shù)厝?，我們交往得十分順利?/p>

而這些事，我只與父親分享。因為我很清楚，如果告訴母親，只會聽到一種建議，就是你多留點兒心眼，別讓人家給騙了。

2010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第二年，父親帶著全家來看我，也當(dāng)作與女方家長的第一次見面。女友的父母比較含蓄地表達(dá)了他們的想法——別的可以不在乎，但結(jié)婚至少要有一套市區(qū)的房子。

父親和蘇阿姨商量，要把他們的一套小房子賣掉，給我當(dāng)首付。我看出蘇阿姨的不情愿，那是她和前夫離婚時爭來的，但她到底還是同意了。

父親把房款打進(jìn)我賬戶的那天，我給蘇阿姨打了電話，說：“謝謝您，將來我一定孝順您。”

蘇阿姨說：“不用了，我將來有我兒子呢。倒是你媽一個人，你多想想她。”

我放下電話，心里忽然有種酸楚的感覺。那天，我給母親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驚訝地說：“今天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受欺負(fù)了？要不要我過去和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

剎那間，我的腦子里被她從前各種罵人的聲音占滿了。我慌忙說：“沒事，我都挺好的。就是問問你怎么樣……”然后推說同事來了，飛快地掛掉了電話。

4

直到婚禮臨近，我才通知了母親。她有點兒慌張，說：“?。吭趺椿厥?？誰家的姑娘？什么時候談的戀愛？怎么就結(jié)婚了呢？我還什么都沒準(zhǔn)備呢！”

我說：“你什么都不用準(zhǔn)備，都弄好了，你來就行了。”

母親在電話里，茫然地說：“??？啊……好吧?！?/p>

那段時間真是太忙了。又要籌備婚禮，手上又有放不下的工作。直到婚禮那天，父親帶著蘇阿姨過來的時候，才發(fā)覺母親還沒有來。我打她電話不接，短信也不回。父親說：“是不是嫌你不早告訴她，生氣了？”

直到婚禮后的第三天，我才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你先別度蜜月了，回來看看吧?！?/p>

我?guī)е拮踊亓死霞遥胖?，母親已經(jīng)在我婚禮前過世了。屋子里放著整理好的衣箱，桌子上擺著一封5000元的紅包。而在我的床上，還放著4床嶄新的喜被。鄰居說：“你媽是累的，聽說你要結(jié)婚，自己挑棉花，選被面，沒日沒夜地縫。臨行前，就倒在箱子邊上了。要不是我看你家窗戶3天沒關(guān)，都沒人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唉，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你媽呢？她一個人，天天盼著你成家，可惜沒看到啊?！蔽夷芈犞?，眼淚突然抑制不住地流出來。

她終究是我的母親，不是嗎？盡管她總是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保護我，但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深刻的母愛？我有什么資格，把她屏蔽在我的生活之外？

這么多年，她只有我一個親人。而我卻用洶涌的冷漠，把她困在等待與期盼中。我總是無法原諒她這樣那樣的不是，可現(xiàn)在我最無法原諒的是自己。

然而，我已再沒有機會對自己錯過的一切，做出任何救贖。

（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