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紅 付 茜
(中國傳媒大學 文化產業(yè)管理學院, 北京 100024)
絲綢之路作為溝通東西方的經濟文化走廊,長期受到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文化的影響,是多元文明交匯之地。其沿線陜西、甘肅、寧夏、青海、西藏、新疆等地文化都呈現鮮明的多元文化特征,其中尤以新疆為甚。這種文化的融合使新疆地區(q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形成了與中原地區(qū)截然不同的多元文化特征,例如維吾爾族諺語的內容明顯受到阿拉伯文化、中原漢族文化、古波斯文化、古印度文化的多元影響??梢哉f,新疆地區(qū)的非遺都帶有“多元文化里熔鑄,流動變異中傳承”的特點。
截至2018年,新疆地區(qū)的非遺項目涵蓋了非遺名錄體系中的全部十個大類,包括國家級非遺項目134項、自治區(qū)級非遺項目314項。①參見2018年新疆第五批自治區(qū)級非遺名錄,不含擴展項目。受到不同文化與民族的影響,新疆地區(qū)非遺無論是在民族分布還是在地域分布上,都呈現出聚集非均衡分布的特征。從民族上看,受到主體民族的影響,南疆地區(qū)形成了以維吾爾族非遺項目為主體的分布區(qū),北疆地區(qū)形成了以哈薩克族、錫伯族、烏孜別克族、塔塔爾族等民族非遺項目為主的分布區(qū)。從地域分布上看,烏魯木齊市、伊犁州直屬縣(市)、喀什地區(qū)、巴州四地的非遺項目約占新疆非遺總數的1/2。[1]
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作為新疆地區(qū)非遺的主要分布區(qū)域,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西部,西臨哈薩克斯坦。雖然深居內陸,但得益于其獨特的河谷地形,形成了溫和適宜的氣候環(huán)境,被譽為“塞外江南”。由于其地勢平坦,伊犁河橫貫于此,古絲綢之路草原段便位于這里。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開放的往來貿易交流,吸引了各民族遷徙聚集于此,令此地成為多種文明的交匯之地,形成了多元的民族文化特色,也使得伊犁地區(qū)擁有了豐富多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作為歷史上西域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伊犁州聚集了大量人口,除了哈薩克族外,還有維吾爾族、回族、柯爾克孜族、蒙古族等民族,形成了多樣的民族文化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截至2017年,伊犁州有國家級非遺項目19項、自治區(qū)級非遺項目53項。[2]其中,伊寧市及伊寧縣擁有自治區(qū)級非遺項目11項,尼勒克縣擁有自治區(qū)級非遺項目6項,特克斯縣擁有自治區(qū)級非遺項目2項。項目涵蓋傳統音樂(6項)、民間文學(4項)、傳統美術(2項)、傳統技藝(2項)、民俗(2項)、曲藝(1項)、傳統舞蹈(1項),門類較為齊全。
無論是傳統表演藝術、傳統工藝技藝,還是民俗節(jié)慶活動,都受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1.與社會發(fā)展水平提高同步發(fā)生的流變
“叼羊”是哈薩克族代表性的傳統體育、游藝和雜技類非遺項目,也是當地仍經??梢?、民族特征顯著的體育娛樂活動?!暗鹧颉泵撎ビ凇暗鹄恰被顒樱谟文廖拿鲿r期,牧民深受狼害之苦,因此牧民每次獵到狼后,都會將狼馱于馬上奔跑,然后一起追逐爭搶。[3]“叼狼”本是捕獵后爭奪戰(zhàn)利品的偶發(fā)活動,后來逐漸演變?yōu)橐豁椆潭ǖ墓?jié)日儀式,同時,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所馱的狼也由山羊來替代。
從爭奪戰(zhàn)利品到節(jié)日助興,這樣的改變緣于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牧民生產方式的改變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牧民的生活方式從單一的游牧打獵轉變?yōu)槎鄻拥闹\生選擇;與此同時,精神生活方面開始追求娛樂性,由此“叼狼”便逐漸演變?yōu)椤暗鹧颉保@通常又伴隨著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
2.人口遷徙與文化融合下的流變
伊犁州位于東西方文化的交匯處,又是多民族匯聚之地。人口的頻繁流動遷徙帶來不同的語言、宗教和文化,民族性、交融性和流變性成為伊犁非遺資源的幾大特點。例如,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朝統一天山南北,為加強對新疆地區(qū)的統治,清政府開始實施屯戍政策,大批軍隊、平民遷入新疆。人口的急劇增加,為新疆地區(qū)注入了新的活力,與大批的商業(yè)會館一同落地的還有各種地方特色濃郁的戲班。當時在新疆地區(qū)流行的各地傳統戲曲種類就有秦腔、河北梆子、京劇、花鼓戲等近十種。這些戲種的交流與融合為伊犁維吾爾族戲曲等的成熟奠定了基礎。
自然經濟時代,各門類非遺項目的流變是人們社會生活改變的產物,是隨時發(fā)生、自然形成的,多是自然被動的。到了當代,社會轉型與經濟的迅速發(fā)展使各非遺項目的流變不同程度地加速,甚至表現為積極主動的行為。
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言,社會經濟轉型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在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當地的非遺傳承與發(fā)展同樣面臨社會經濟轉型的種種挑戰(zhàn),無論是負責非遺保護的政府部門,還是非遺傳承人以及相關從業(yè)者,都在作出相應的改變。這種流變主要有以下表現:
1.產業(yè)化引導商品性非遺項目的流變
近年來非遺的生產性保護備受關注,相關非遺項目主要集中在傳統技藝、傳統美術及傳統醫(yī)藥門類?!段幕筷P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提出:“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是指在具有生產性質的實踐過程中,以保持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為核心,以有效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為前提,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保護方式?!保?]這可以幫助理解“流變”與“生產性保護”的關系——這些具有商品性的非遺項目在當代的存續(xù)要有適度的改變,核心目的是讓遺產資源轉化為生產資源。這種非自然流變的方向是結合現代社會需求,其流變過程是良性且可持續(xù)的,表現為鼓勵有能力有條件的傳承人和從業(yè)者在堅守傳承職責的同時,積極進行市場化、產業(yè)化嘗試,以經濟回報來維持和擴大非遺的傳承規(guī)模。
哈薩克族服飾是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也入選了第一批國家傳統工藝振興目錄。在實地調研哈薩克族服飾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金艾斯古麗的工廠時,筆者了解到,民族傳統服飾在伊犁州仍舊擁有很大的消費市場,特別是婚禮等重要場合的禮服、套裝近年需求旺盛,已開辟出穩(wěn)定的中高端及定制市場。金艾斯古麗一方面持續(xù)挖掘和整理哈薩克族傳統紋樣及其文化內涵,從服裝款式、裝飾紋樣、面料配件、制作工藝、穿著裝扮等方面?zhèn)鞒忻褡鍌鹘y,另一方面積極開拓民族服飾的生產性保護,創(chuàng)辦“塔斯布拉克”品牌,并將產業(yè)化思路引入服飾的設計、制作和銷售,企業(yè)的生產、管理和營銷等環(huán)節(jié)。
當代哈薩克族中在日常生活中穿戴民族服飾的人口比例越來越小,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人們生活日用都趨向于實用、便捷,尤其是年輕人群體,趨向于明快時尚等當代衣著風格。但傳統服飾仍舊有切實的應用場景,一是重要的人生禮儀場合、傳統節(jié)日空間,二是一部分人開始追求個性化和身份認同的外化,希望日常服裝上有民族特色的紋飾、配色等,認為這樣的服裝更符合民族審美取向和自我文化認同?;谶@一現狀,金艾斯古麗在民族特色服裝的設計和生產上尋求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結合:一方面充分尊重和體現文化傳統,另一方面又從款式改良、面料選用等方面結合當代審美風格和市場化需求。例如,哈薩克族婚紗系列,既照顧到當代青年女性對婚紗款式的青睞,又充分結合寓意吉祥的民族圖案。近年金艾斯古麗在傳統民族服飾之外開發(fā)結合類產品430多個品種,包括生活服裝、兒童服裝(包括嬰兒服裝)、家紡用品等,還將民族傳統圖案應用于木質餐具與廚具等其他日用品中。其產品在滿足本地市場的同時還銷往哈薩克斯坦等國家。
同時,民族服飾的制作也由手工作坊發(fā)展為現代工廠,從自主設計生產發(fā)展為自主設計生產與授權合作生產兩種模式,由多個合作社共同完成生產,銷售渠道也與生產渠道相依托。例如,金艾斯古麗與伊寧縣周邊鄉(xiāng)鎮(zhèn)大批繡娘建立訂單式雇傭關系,使得工業(yè)化批量生產的產品得以保留一定比例的傳統手工元素。除常規(guī)的銷售渠道外,2019年10月,金艾斯古麗還在當地絲路之光旅游小鎮(zhèn)搭建了哈薩克民俗非遺風情園,全方位展示哈薩克服飾、氈房及日用文化,將非遺與旅游相結合,傳播哈薩克族傳統文化。
2.順應當下需求的改良與轉化
在伊犁州的實地調研中,筆者看到兩類主觀改造的情況,一類是適應當代需要所作的局部改良,另一類是非遺元素提取后的轉化應用。
其一,制作工藝的局部改良。
以民族樂器改革為例。中國民族樂器改革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民族樂器改革多為民間個人自發(fā)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毛澤東在文藝領域提出“百花齊放”的方針,20世紀60年代又提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推陳出新”的社會主義新文化建設方針,進一步推動了全社會文化改革的步伐。在這樣的政治文化背景下,民族樂器改革由民間的自發(fā)行為逐漸演變?yōu)槿珖秶南到y性的樂器改革,伊犁州的哈薩克族傳統樂器改革隨之開始。
樂器“庫布孜”是哈薩克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要佐證,其酷似天鵝的造型,具有深遠的文化符號意義。但在歷史上由于戰(zhàn)爭等外力因素,庫布孜一度面臨失傳的危險。20世紀50年代,民族樂器改革在當地開展,庫布孜也因此重新煥發(fā)生機并走上舞臺。
目前,伊犁州的庫布孜主要有兩種形制,一種是古典庫布孜,另一種是現代庫布孜。據稱,現代庫布孜是1950年由哈薩克斯坦音樂家夏木渾·哈吉哈利耶夫帶領研制而成的,主要仿照西方提琴的形制,將古典庫布孜的馬尾弦改為鋼弦,由兩根弦增至四根弦,從而擴大了庫布孜的音域。音域擴大后,庫布孜衍生出高音(普利馬)庫布孜、中音(阿力提)庫布孜、低音(巴斯)庫布孜、特低音(昆特爾巴斯)庫布孜四種形制,基本與四種提琴相對應。[5]
傳統的馬尾庫布孜音色低沉渾厚,實際上,庫布孜早期主要用于與神明溝通,是只有祭司可以彈奏的樂器,演奏形式多為獨奏。20世紀50年代的樂器改革多是為了配合中國民族樂團的建設。隨著樂器改革的深入,現代庫布孜的演奏方式變?yōu)榕浜蠘穲F的合奏形式。相關專家對這種樂器改革方向一直都頗有微詞,認為樂器改革在完善了民族樂器的形制、音域的同時,也改變了民族樂器本身的民族特色,變得同質化、西方化,如此一來是否真正符合“洋為中用”的方針還有待商榷。[6]
其二,非遺元素的提取與轉化應用。
從微觀層面上看,文化融合的過程,就是一個相互補益或取長補短的過程,費孝通先生稱之為“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提取與應用的過程,也是融合而流變的一種形式。哈薩克族傳統服飾在當代的傳承即隸屬于此種類型。過去,兼具日常生活與節(jié)日儀式雙重需要的傳統服飾,隨著現代生活觀念的日益深入人心,在日常生活中的需求不可避免地減少了。與此同時,哈薩克族傳統服飾中的元素被提取并用于現代日常服飾,深受當代哈薩克族百姓的歡迎。
前文所舉的金艾斯古麗案例也佐證了這一現象。她在產業(yè)實踐中發(fā)現帶有哈薩克族服飾圖案、元素的日常服裝在市場上有大量需求,因而開發(fā)出不同風格、功能和面向不同消費群體的具有民族風格的日常服飾。為進一步吸引年輕人群,金艾斯古麗還將婚紗、旗袍等現代潮流元素與哈薩克服飾傳統相結合,或是將少量哈薩克民族元素應用于日常成衣。盡管元素提取后的應用是局部的、碎片化的,但這種轉化使得哈薩克族傳統服飾獲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間。
前文說到的騎馬叼羊,除了哈薩克族,維吾爾族、柯爾克孜族、塔吉克族等都有這項傳統競技項目。但是,過去叼羊比賽一般在兩個部落或兩個群體間進行,如今叼羊已然演變?yōu)槿罕娦泽w育賽事活動。據伊犁州體育總會人員介紹,這個民族體育項目已制定了一套科學規(guī)范的比賽規(guī)程,與姑娘追、馬上角力等項目一同被列為運動會的表演賽項目。
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即使是屬于同一類型的非遺項目,在流變的不同地域也會呈現出迥然不同的風格或形式。實地調研中,筆者看到了錫伯族刺繡、哈薩克族氈繡和布繡這兩個非遺項目,二者的針法工藝、常用圖案、配色習慣等都存在明顯差別。但是筆者也看到,近年的繡品,特征呈現趨同傾向。例如,中原地區(qū)常用的牡丹等圖案大量出現在民族地區(qū)刺繡成品中,不同地區(qū)原本各成體系的繡法(相同的針法,叫法也不同)也在互相學習交流中有所融合。最主要的是繡品選材的趨同化:大量現代非天然材質面料、線材被使用。在觀察和詢問繡品買家與賣家后,筆者較為清晰地感受到了當代審美風尚對大眾消費者潛移默化的改變,以及對手藝人審美習慣的影響。
例如,傳統哈薩克族刺繡主要有氈繡和布繡兩類,顧名思義就是在氈子或布面上繡制圖案,繡法與圖案可通用,主要區(qū)別在于材質。氈子作原材料體現了地域性特質,生活在伊犁州傳統牧區(qū)的人們自然會就地取材,就連繡線過去也多為手工紡成的羊毛線,然后用植物染料上色,呈現的質感和顏色十分質樸?;ㄊ綀D案方面,繡品往往帶有明顯的民族地域特色,內容多與草原生活相關,構圖采用連環(huán)對稱形式,不同的圖案有不同的含義。比如,氈房門簾上繡的幾乎每個圖案都有其含義,有時還會包含主人要告訴客人的信息。
但改革開放之后,大量中原地區(qū)的生活日用品進入當地市場,中原地區(qū)的花式、圖案及繡法也開始在哈薩克族繡品中出現,目前鄉(xiāng)鎮(zhèn)市場上受歡迎的結婚套件等繡品都與父輩、祖輩的有差異,出現了越來越多外來的花式、紋樣、材質等,整體風格由質樸變得艷麗。例如,滌綸紗線取代傳統棉線,牡丹等顏色鮮艷的花卉圖案在哈薩克族日用繡品中大量出現等。在蹲點調研尼勒克縣繡娘帶頭人巴合夏古力的繡品店過程中,筆者觀察到:當代文化、中原文化與民族文化的融合極大地豐富了哈薩克族繡品的種類與樣式,但同時,哈薩克族刺繡手藝人不同程度地放棄了傳統,轉而模仿中原及其他民族刺繡的精致工藝或流行圖案。這樣做,一方面導致了屈從于市場需求而削弱民族特色、審美特色,讓價低質劣、流水線化的產品擠占了本地市場;另一方面,放棄了本地刺繡圖案文化含義的表達,轉為追求其他繡種的逼真、立體、富有光澤、精細等工藝特征,開始與哈薩克族刺繡的傳統相背離。
隨著更為先進的工具、技術的出現,傳統工藝技藝的使用價值逐漸喪失,裝飾性和文化符號功能一躍成為主要的當代價值。許多學者認為,伴隨社會的轉型發(fā)展,一些非遺項目在當代的存續(xù)面臨著日常化與藝術化兩條道路。
以馬具和弓箭制作技藝為例,伊犁州的民族構成主要包括哈薩克族、回族、蒙古族、維吾爾族等,該地區(q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帶有鮮明的游牧民族特征。騎射是游牧民族重要的生存生活技能,但隨著牧民定居、退牧還草、禁獵政策的推行,牧民不再需要長途遷徙,牲畜也逐漸由散養(yǎng)轉為圈養(yǎng),生活方式逐漸由逐水草而居轉變?yōu)閾竦囟ň樱T馬與射箭等工具和技能的作用逐漸減弱。因而,馬具與弓箭在當代多用于儀式表演或成為裝飾擺件。功能的轉化必然導致風格的轉變。調研中,特克斯縣的馬具制作技藝傳承人阿哈太·艾地力提到,他的父親向他傳授了馬具制作技藝,并專門留下了馬具上花飾的制作模具;他在制作馬具時又設計了一些花飾圖案,豐富了花飾模具的樣式??梢?,裝飾性已經在馬具制作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錫伯族弓箭制作技藝在傳承過程中,為了適應日常需求減少的情況,將弓箭產品分為兩類:一類是保留傳統弓箭特征的弓箭;另一類是突出錫伯族弓箭裝飾性的弓箭工藝品,工藝精湛,外形美觀。[7]
無論馬具還是弓箭,使用場景由日常生活轉為主要在傳統體育競技中使用,制作過程兼顧實用性和裝飾性;更多的是作為工藝品流通于市場,因而更具裝飾性的華麗風格。
1.遺產資源合理轉化有利于非遺可持續(xù)發(fā)展
伊犁河谷素有“塞外江南”之稱,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豐富的旅游資源帶動了伊犁州經濟社會的發(fā)展。近年來,隨著觀光旅游逐漸進入發(fā)展瓶頸,走馬觀花式的景點觀光已經無法滿足游客的需求,當地開始將非遺資源作為旅游資源進行開發(fā),為游客提供非遺體驗類、活動類、服務類旅游消費項目。
從傳承與流變的角度考量,許多非遺項目適于轉化為旅游資源,但勢必會對非遺項目原有生存狀態(tài)產生影響。在文化尊重、當地受益、避免過度商業(yè)化等原則下進行合理開發(fā),可有助于維系項目的活態(tài)存續(xù)。事實上,對于單個非遺項目而言,封閉的傳承模式在當代越來越少,而開放的傳承模式則需要培養(yǎng)非遺在當代生存環(huán)境中的自發(fā)動力。旅游提供經濟收入和文化交流渠道,因而可轉化為非遺存續(xù)的自發(fā)動力,有利于保障其相對穩(wěn)定的傳承狀態(tài)。在此前提下,非遺與旅游的結合可為非遺提供一條開放、良性、互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路徑。
以伊犁州那拉提草原旅游區(qū)為例,那拉提草原位于伊犁州新源縣那拉提鎮(zhèn),屬于溫帶山地河谷草原景觀,被譽為“空中草原”,具有很高的旅游價值。除了獨特的自然風光,那拉提草原還承載著豐富的哈薩克民族文化。據了解,那拉提草原及周邊地區(qū)的哈薩克族人口占新源縣哈薩克族人口的83%,是新疆地區(qū)哈薩克族較大的聚居地之一,集中承載著哈薩克族的文化傳統與風土人情,因而也擁有密集的哈薩克族非遺資源。近年來,那拉提草原旅游區(qū)開展了與民族非遺相結合的多元化體驗旅游項目,將自然與人文、靜態(tài)與活態(tài)景觀相結合,建構起伊犁州哈薩克族文化保護與觀光功能兼具的“露天博物館”。
非遺資源為當地旅游業(yè)高質量發(fā)展提供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新鮮內容,同時,旅游業(yè)也為當代非遺項目的傳承發(fā)展帶來新的契機。以哈薩克族氈房營造技藝為例,氈房是哈薩克族游牧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與氈房營造密切相關的氈繡就是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之一,文化、藝術、社會、科學等方面的價值都很高。但隨著定居政策的推行,牧民“上樓”讓氈房逐漸退出了哈薩克族人的日常生活。與此同時,氈房仍舊被當地文化所認同,是重要的民族文化符號,因而被大量應用于旅游景區(qū)和公共場所。
調研中筆者了解到,過去哈薩克族氈房使用的氈有異味重、防水效果一般、材質偏硬等問題,生活條件不斷改善后,當地人一度因為這些問題而放棄使用氈房,這也曾直接影響哈薩克族氈房的延續(xù)與發(fā)展。但最近幾年,商業(yè)、旅游業(yè)等領域的需求促使氈房制作工藝不斷改進,一些新的科技手段被用于改良氈房所使用的原材料。首先是消除了氈的動物毛發(fā)異味,提高了居住的舒適度,為旅游景區(qū)搭建氈房吸引游客居住體驗解決了一大難題;其次是改良后的氈布較之前更加柔軟,這樣就可以更好地氈繡,布繡中的一些針法花飾也能在氈繡中使用了,同時圖案花飾更為精美,針腳也更為細密。因此,這種使用價值更高的氈布也從氈房營建擴展到室內軟裝,拓展出新的使用場景。氈房材質的改良,符合當代人的實際需求,裝飾性的提升也迎合了更多元的應用場景。
2.傳承人群的培訓加速了文化交流互鑒
文化部、教育部于2015年啟動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計劃”[8],旨在增強非遺傳承人及從業(yè)者的文化自信與傳承實踐能力。截至2018年,已有112所高校參與其中,其中包括5所新疆地區(qū)高校。[9]
伊犁州也有不少傳統美術類、傳統技藝類的傳承人和從業(yè)者參加了研培高校組織的培訓,比如,尼勒克縣繡娘帶頭人巴合夏古力就參加了石河子大學的哈薩克族氈繡布繡研培班。在研培班里,繡娘和服裝設計師、產品開發(fā)人員協作,石河子大學與絲路易都民族手工藝制品公司合作,將繡娘們的作品設計轉化為各類日用產品,先后推出了150余款哈薩克族刺繡的衍生品。據介紹,有50%的產品都投入了市場。
除了傳習層面的培訓,各地還開展大量普及層面的培訓,使從業(yè)者擴展到潛在興趣人群,尤其是青少年群體。以伊犁州特克斯縣為例,冬不拉作為哈薩克族傳統樂器之一,已然形成了獨特的冬不拉藝術,包括冬不拉經典曲目、演奏方式與技巧、樂器制作技藝等方面。冬不拉在當地還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幾乎家家都有一把冬不拉。特克斯縣文化局已經舉辦了好幾期面向社會尤其是青少年的冬不拉培訓班,邀請當地冬不拉演奏技藝傳承人擔任教師。培訓班的學員從小生活在冬不拉文化氛圍中,因而在培訓班中的學習積極性很高,幾乎都能完成培訓。
3.延續(xù)“一帶一路”區(qū)位優(yōu)勢,促進非遺國際交流
伊犁州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西北部,西臨哈薩克斯坦,沿著邊境線有霍爾果斯、都拉塔、木扎爾特等9個國家一類口岸,歷史上就是絲綢之路沿線重要的邊境關口驛站。因此,無論是過去還是當下,伊犁州始終處在國家間經濟、社會、文化交流融合的節(jié)點之上。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方面,伊犁州與哈薩克斯坦等國具有相通的民族文化根系,可交流、可協作的空間很大。
以庫布孜這一傳統民族樂器的修復、改良及演奏技藝為例,就有過許多的交流互鑒。20世紀50年代,蘇聯的哈薩克斯坦胡爾曼哈孜民族樂團訪華時,將修復后的庫布孜帶入我國;90年代胡爾曼哈孜民族樂團的民族樂器演奏家又在新疆舉辦了為期4個月的庫布孜學習班,在藝術交流中,新疆庫布孜演奏專業(yè)水平得以提高。
哈薩克族傳統服飾傳承人金艾斯古麗則把哈薩克民族服飾銷往了哈薩克斯坦等國,其設計、生產的哈薩克族傳統婚服在哈薩克斯坦等國極受歡迎。金艾斯古麗為了增強外銷的競爭力,還專門設計開發(fā)了99套帶有哈薩克民族風格的中式旗袍,將國外人民特別喜愛的漢族旗袍與哈薩克民族圖案紋樣相結合,發(fā)掘出更大的國際市場消費潛力。
以上兩個案例說明,國家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交流互鑒是雙向的,不同門類、項目在不同國家的傳承狀態(tài)可能各不相同,而這種差異正好推動了不同國家及地區(qū)間的文化交流,使文化表現形式在取長補短、相互借鑒中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與此同時,國際口岸這一區(qū)位優(yōu)勢不僅體現在高頻的文化交流與共享上,也體現在給非遺項目帶來了廣闊而便捷的國際市場,為伊犁州非遺的生產性保護、產業(yè)化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外銷市場。
1.市場化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真實性的侵蝕
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尋求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需要時刻關注適度性問題。比如,生產性保護是當下傳統工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主流保護路徑,但是在商業(yè)化、產業(yè)化過程中,如何延續(xù)文化傳統的真實性、尊重遺產持有者的應有權利等是很難妥善解決的問題。
以哈薩克族刺繡為例,其花飾構圖多采用連環(huán)對稱形式,每個花飾都有不同的寓意,且經過抽象構思后組合而成新的圖案。例如,羊角花、羊排形狀的花紋,其連接部分的特殊紋樣寓意著期望朋友間保持聯系、常懷感恩;駱駝蹄、馬蹄形狀的花紋多喻示家中富裕;公羊花代表幸福美滿團圓,常被用于新房裝飾。特殊且復雜的符號含義,使花飾圖案有嚴格的使用規(guī)范,也讓哈薩克族刺繡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與文化內涵。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即使較為偏遠的鄉(xiāng)村貿易市場的開放程度也不斷加深,大量價格低廉的紡織品涌入,迅速沖擊當地紡織繡品市場。更嚴重的是,低成本的機械織造、合成纖維面料、繡線以及批量生產且審美水平低劣的織物圖案逐漸影響著當地人的消費習慣和審美習慣。在市場經濟的初級階段,當地繡品市場上的商品從原材料到題材內容,都或多或少被裹挾而逐漸流變,甚至走向截然不同的風格,失去了民族特色。比如,尼勒克縣城商貿市場的繡品店中銷售的家居蓋布等繡品都換上了中原地區(qū)常見的牡丹花、繡球花等花團錦簇的刺繡圖案。
實際上,這種流變不僅是市場經濟影響的結果,而且是地方文化自覺意識缺失的表現。盡管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同于物質文化遺產,其存續(xù)狀態(tài)的維系是活態(tài)的、可變的、發(fā)展的,但是對其文化內核的保護、文化多樣性的保留還是需要關注和強調的。
2.現代生活方式與文化傳統間的沖突
馬克思在關于生活方式的論述中,將人類的生存方式劃分為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兩大類。馬克思認為,“‘珍妮’紡紗機開啟了‘機械文明’時代,引發(fā)了‘生產方式上的改變’,這導致了社會關系的改變,最終的結果是帶來了‘工人的生活方式’的改變”[10]501,“物質生活的生產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10]8。換言之,生活方式建立在生產方式之上。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在人類漫長的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中孕育的,因此,當人類進入較為發(fā)達的工業(yè)生產階段,開啟現代生活方式之后,大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便失去了自然經濟時期的生產工具、生活資料屬性,這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當代必然會與現代生活方式相沖突的根本原因。
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解釋了生產關系與生活關系之間的聯系,但物質生產并不是改變生活方式的唯一因素。有學者提出,在17、18世紀,價值觀以及宗教信仰等也會影響人們的生活方式。進入工業(yè)文明時代后,人們逐步進入消費社會,順應潮流、追求個性等大眾消費觀念成為影響生活方式的重要因素。改革開放初期,新鮮事物壓倒性地沖擊了傳統文化;近些年來經濟社會發(fā)展趨于穩(wěn)定,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傳統文化又開始復蘇,這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當代演進的最佳時期。讓非遺包含的文化傳統與現代生活更好地融合,是當代非遺傳承發(fā)展的關鍵。
總體來說,在傳承發(fā)展的過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流變是自始至終存在的客觀事實,當代許多共時性的流變將會成為歷時性的傳承,而由于文化橫向傳播的加強,流變效應也將波及更大范圍的文化傳承。因此,當代非遺保護需要關注流變,在預防與緩解趨同化等負面影響的同時,更要正視流變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