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 平
避諱,《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封建時代為了維護等級制度的尊嚴,說話寫文章時遇到君主或尊親的名字都不直接說出或?qū)懗??!焙喍灾苤M就是指在講話和作文時,對皇帝、長輩和圣人的名字不能直言、直書,而要采用其他的方法回避、諱言。
避諱產(chǎn)生于西周時期。那時,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內(nèi)容的宗法制度、禮樂制度、分封制度正在形成,為了維護尊卑貴賤的社會等級制度,就產(chǎn)生了諱言君主、長輩、圣賢的名字以示敬畏和尊崇的習俗。孔子作《春秋》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公羊傳·閔公元年》)?!白鹫摺敝傅氖侵芴熳雍头址庵T侯國的君主,“親者”指的是自己的父親和祖父,“賢者”指的是社會公認的德望崇高之人。一個人如果不懂得避諱,就是不講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的無禮,就是對尊者、親者、賢者的冒犯。
秦漢之際,國家大一統(tǒng)的政局已經(jīng)形成,皇帝集權(quán)專制的制度得到鞏固,避諱漸成一種習慣。比如,秦始皇名政,后人于是諱“政”及同音字“正”,將新年第一個月由“正月”改為“端月”,并將讀音改為“征”[1]。這種習慣一直延續(xù)至今。唐宋時期,諱制更加繁多。宋人洪邁的《容齋三筆》在談到當朝皇帝的廟諱時說:“本朝尚文之習大盛,故禮官討論,每欲其多,廟諱遂有五十字?!边@些需要避諱的字如果出現(xiàn)在了文章中,應試之人就可能因此而舉不了士、做不了官。
元朝因系蒙古族人統(tǒng)治,加上皇帝之名多為蒙古語的譯音,所以基本上沒有避諱的要求。
明、清之際,統(tǒng)治者更是將避諱作為一種思想文化統(tǒng)治的方法進行了強化。清人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雜諱”章說:“明太祖(朱元璋)性多疑,每慮人侮己……以諱被戮者凡數(shù)十人。”清雍正、乾隆年間,避諱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并造成了大量的文字獄。比如雍正年間,某考官從《詩經(jīng)》中選了“維民所止”四字作為科考的題目竟招來了殺身之禍,因為有人認為“維止”二字乃當朝皇帝雍正二字的下半部分,沒有了上半部分,豈不是暗諷雍正沒有頭腦。
盛極必衰,避諱也一樣。辛亥革命推翻了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后,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避諱現(xiàn)象便隨之終結(jié)(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動家、外交家唐紹儀為避末代皇帝溥儀的諱,曾改“儀”為“怡”。從此以后再無人避皇帝名諱了)。
改字法就是對應諱之字(甚至同音字),改寫為其他的字。可細分為改人名、改地名、改官名、改書名、改物名、改年號等幾種情況。
1.改人名
《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端言其過”“端平法度”“端直厚忠”等詞句中的“端”字,本應寫作“正”,但司馬遷為了諱始皇的名,于是改寫為“端”。
漢襲秦制,避諱更加多見?!鞍罹秊閮删谩薄昂伪厝ジ改钢睢保臼侨寮医?jīng)典《論語》里的話,在漢石經(jīng)殘碑上,“邦”字卻都寫成了“國”?!渡袝び輹酚小叭f邦作乂”句,班固在《漢書·食貨志上》引用該句時寫為“萬國作乂”。改“邦”為“國”的原因,也是為了避劉邦的諱[2]。西漢時,諱高祖之名的先河一開,自然也要諱其他皇帝的名了。比如為了諱武帝劉徹的名,時人便在史書中將西漢初年很有名的辯士蒯徹改寫為“蒯通”。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甚至有人將避諱追溯到了古人:為避晉宣帝司馬懿的諱,陳壽在《三國志》中把東漢時的并州刺史張懿改寫為“張壹”;為避晉文帝司馬昭的諱,有人竟把生活在兩百多年前的王昭君改叫“王明君”,把漢人制作的《昭君》曲改為《明君》曲。受此影響,唐朝的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中有“千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的詩句,宋朝的王安石寫了《明妃曲二首》。
唐朝時,諱皇帝的名幾成慣例。如為了諱高祖李淵的名,曾有人把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寫成“陶泉明”。史學家劉知己,字子玄,因為“己”字與后來的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基”字音近,于是主動改名為“劉知玄”(到了清朝時,又因其字中的“玄”與康熙皇帝玄燁的“玄”相同,于是被改稱為“劉子元”)。柳宗元《捕蛇者說》文中“以俟觀人風者得焉”中的“人風”本該寫作“民風”,但為了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諱,所以必須改為“人風”。宋朝時,避諱進一步擴大到了對自己父、祖的名。比如“唐宋八大家”中,蘇洵的父親、蘇軾的祖父叫蘇序,為避父諱,蘇洵便改文章的序為“引”(今天的“引言”就是這樣來的);為避祖諱,蘇軾為他人作的序要寫成作“敘”。
及至清朝,避諱更加繁多而且嚴苛,僅舉一例即可說明問題。清初神韻說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王士禛,本來在康熙年間就去世了,誰知后人為避雍正(名“胤禛”)的諱,后人便將其名改寫為“士正”,再后來乾隆又下令改寫為“士禎”,總之不得寫成王士禛的本名[3],封建帝王的霸道與專制由此可見。
附帶說明:清朝幾個皇帝的名,如玄燁(康熙)、胤禛(雍正)、颙琰(嘉慶)、旻寧(道光)、奕詝(咸豐)、載湉(光緒),之所以用字比較生僻,也有避免眾人常用從而減少避諱這個考慮。
為了避諱,有人要改名,有人甚至要改姓。東漢時,為避明帝劉莊的諱,辭賦家莊忌便自改姓“嚴”;有人把已經(jīng)死了的漢初名士莊光改叫“嚴光”(莊光字“子陵”。其在富春江上的隱居之地至今仍被人們稱作“嚴子陵釣臺”)[4]。甚至連史學家也不講嚴謹為避諱而私改前人之姓。如班固將莊周(莊子)改寫為“嚴周”,把楚莊王(“春秋五霸”之一)及更早的魯莊公(《左傳·曹劌論戰(zhàn)》的主角)寫成“楚嚴王”“魯嚴公”,這是有史可查的。還有,北宋政治家文彥博(與王安石同代),其先人本姓敬,后晉時為避晉高祖石敬瑭的諱,曾祖父便取“敬”字的右邊部分改姓為“文”。后漢時又恢復了祖姓“敬”。到了宋代,為了避太祖趙匡胤祖父趙敬的諱,其祖父于是再改姓“文”。文彥博的姓就是這樣來的。這是一家歷三朝而三改其姓的典型例子[5]。
避諱之風最嚴苛之時,哪怕與所諱之字音同、音近的字也要避忌使用,這就是“避嫌名”。如三國時吳大帝(孫權(quán))為避太子“和”嫌名,改禾興為“嘉興”,宋高宗趙構(gòu)嫌避與“構(gòu)”同音的字達55個,康熙玄燁嫌避“弦、眩、曄”等字,雍正胤禛嫌避“真、禎、珍”等字。
2.改地名
南京,三國時叫“建業(yè)”,晉元帝司馬睿為避晉愍帝司馬鄴的諱改名“建康”。清朝初年,為避康熙玄燁的諱,曾令各地將玄武門改叫“神武門”、玄武湖改叫“元武湖”。歷史上,曾有地方為了避諱而數(shù)易其名。以現(xiàn)在河北省正定縣為例:這一地區(qū),漢高祖時置恒山郡,后來為避漢文帝劉恒的諱,改叫“常山”,北周時恢復原名叫“恒州”,唐穆宗李恒時再改稱“鎮(zhèn)州”,宋、明時又更名“真州”,清雍正胤禛時復改名“正定”,并沿用至今。
3.改官名
隋文帝楊堅為避父親楊忠的諱,下令將“中書”一職改稱為“內(nèi)史”。唐朝時,高宗(李治)為避父親(李世民)的諱,改“民部”為“戶部”,其主官“民部尚書”也相應改稱為“戶部尚書”。出于自避其諱的需要,李治同時又改“治中”(州刺史的副職)一職為“司馬”[6]——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馬青衫濕”中的“司馬”就是這樣來的。
4.改書名
唐玄宗時,司馬貞和張守節(jié)兩位學者為避太宗李世民的諱,在敘述《史記》的體例時,改“世家”為“系家”,稱《世本》為《系本》。清代學者段玉裁在注釋《說文解字》時說了這樣一句話:“《史記》《漢書》《法言》《太元》敘,皆殿于末?!本渲械摹啊短贰北臼侵笣h代辭賦家楊雄的《太玄》,改“玄”為“元”是為了避康熙(玄燁)的諱。
5.改物名
班固《漢書·張騫傳》有這樣一句話:“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睂W者晉灼對“飲器”一詞解釋為“虎子屬也,或曰飲酒之器也”。隋唐時的顏師古不認同這一說法,他認為“飲器”并非“飲酒之器”,而是便溺之器(即今之尿壺),但為了避高祖李淵的祖父李虎的諱,便將晉灼釋句中的“虎子”改寫為“獸子”。出于同樣的原因,編于唐代的《晉書》《隋書》《北史》中的人名、地名、官職名,也都是見“虎”就避,甚至把《詩經(jīng)》中的“有力如虎”也改寫成“有力如武”,把調(diào)兵遣將用的虎符改稱為“獸符”。宋朝時,為避英宗趙曙的諱,朝廷下令將薯藥改稱“山藥”,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6.改年號
《舊唐書·音樂志》載,唐朝時,為避中宗(李顯)的諱,曾改高宗的“顯慶”年號為“明慶”;為避玄宗(李隆基)的諱,曾改高宗的“永隆”年號為“永崇”。貞觀、顯慶年間修撰八史(《晉書》《梁書》《北齊書》等八部史書)時,為避高祖(李淵)之父李昞的諱,下令將前朝史書上用天干“丙”字紀年的都改寫為“景”。宋朝時,為避仁宗趙禎的諱,還一度改唐朝的“貞觀”年號為“真觀”或“正觀”。
空字法,就是將應諱之字空著不寫。如對鎮(zhèn)壓過隋末農(nóng)民起義軍(瓦崗軍)的王世充,唐人在撰寫《隋書》時為避太宗(李世民)的諱,便將他寫成“王 充”,“世”字空而不寫。曾有淺學之人在抄寫《隋書》時以為原寫錯誤,將其連寫成“王充”,犯了低級大錯[7]。后人為了避免因空字而造成的誤會,同時又達到避諱的目的,就把應諱之字寫成“某”或“諱”,這樣一標注,后人便知是避諱了。如《史記·孝文本紀》:“子某最長,純厚慈仁,請建以為太子。”句中的“某”是指漢景帝劉啟?!端问贰罚骸坝莱踉臧嗽?,西中郎將、荊州刺史宜都王諱進號鎮(zhèn)西將軍?!本渲械摹爸M”是指晉文帝劉義隆。東漢學者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當朝皇帝漢安帝(劉祐)以及之前的光武帝(劉秀)、明帝(劉莊)、章帝(劉炟)共四代皇帝之名,都是以“上諱”二字表示,也不釋其形、音、義[8](現(xiàn)在《說文解字》上的那些文字是后來的學者增補的)。
缺筆法,指的是不寫所諱之字的最后一筆?!秲愿敗さ弁醪俊っM門》載,唐高宗顯慶五年(660)曾頒布詔書說,不能因為避諱而隨意改字、缺筆,否則會造成史料的錯訛混亂。據(jù)此可知,缺筆避諱法約起于唐初,將唐太宗李世民的“世”字寫成“卅”字便是例證[9]。南宋時,高宗紹興八年(1138)刻印《世說新語》時也用這個方法避宋家皇帝之諱,“玄朗、弘毅、敬、匡胤、恒、桓”等字,皆缺末筆不寫。清朝時,孔丘的“丘”字、雍正胤禛的“胤”字的最后一筆,都要缺筆。甚至連《康熙字典》收錄的“玄”和“燁”兩個字,也采取末筆不寫且加注“御名”這個辦法。
如上種種只為避諱需要而罔顧事實、隨意改字的情況,顯然是極不嚴肅的,曾給后人的閱讀和理解造成很大的困難乃至錯誤。
避諱的類別主要有“國諱”和“家諱”兩種。
“國諱”也叫圣諱、公諱,指的是對當朝甚至前朝皇帝的名,以及圣人孔子的名不能直書、不能直言。比如洪亮吉《治平篇》中“自此而元焉”中的“元”,就是為避當朝皇帝康熙玄燁的“玄”字改寫的。
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孔子的地位不斷上升,影響不斷擴大。清朝時,孔子更是被帝王化、神圣化,其名“丘”字也上升為國諱必須回避。歷史上,改地名瑕丘縣為“瑕縣”、龔丘縣為“龔縣”,就是因此而產(chǎn)生的。金章宗時曾詔令:“如進士名有犯孔子諱者,避之?!鼻宄瘯r,朝廷還要求“丘”姓之人必須在丘字旁邊加個“耳朵”寫成“邱”[10]——今天的“邱”姓就是這樣來的。
“家諱”又叫私諱,指的是對自己父親和祖父之名的回避。以司馬遷為例,父親叫司馬談,祖父叫司馬僖?!妒酚洝分?,司馬遷為避諱,便改“張孟談”為“張孟同”、改“趙談”為“趙同”、改“李談”為“李同”、改“僖”字為“釐”字(見《魏公子列傳》)。司馬遷《報任安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同子參乘,袁絲變色?!焙螢椤巴印保堪喙獭稘h書·司馬遷傳》作了解釋:“趙談也,與遷父同諱,故曰‘同子’。”據(jù)此,該句可譯為:“(太監(jiān))趙談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袁絲于是勃然變色。”
有人查考過,杜甫詩中無“閑”字,韓愈文中無“益”字,歐陽修文中無“觀”字,王安石著《字說》不收“蓋”字,都是出于避家諱的考慮[11]。
家諱最嚴的時候,有人因此而辭官,有人因此而被剝奪了科考的資格。南朝劉宋時,蕭長懋因祖父名承之,“承”與“丞”同音,于是不忍就任秘書丞一職。唐朝詩人李賀,因氣盛言直而得罪了權(quán)貴,這些人便想方設法打壓他,說他的父親名晉,“晉”“進”同音,因此李賀應避家諱而不能參考進士。面對這種荒唐之說,韓愈氣憤不已寫了《諱辯》一文反唇相譏:“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可惜李賀終究不為權(quán)貴所容,還是未能參考進士,27歲就郁郁而死[12]。
避人家諱的禮俗很早就有了。《淮南子·齊俗訓》說:“入其國者促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諱。不犯禁而入,不迕逆而進。”明人葉子奇《草木子·雜制》說:“及入人家,皆先問其祖、父諱,然后接談,冀無犯諱?!币蛉胧也粏栔M而使主人尷尬的事史書上有不少的記載,最有名的是恒玄“聞‘溫酒’而淚下”的故事:東晉時,桓玄(后來曾篡位當了三個月皇帝)初任太子洗馬(官職名)時,朋友王忱前來祝賀,恒玄即設酒宴款待。由于王忱剛服了一種叫五石散的藥,不能飲冷酒,便幾次叫服侍者取溫酒來?;感牶缶骨椴蛔越剜ㄆ饋怼M醭篮芷婀?,小心地問原因,桓玄才告訴他說:“犯我家諱,何預卿事。”——原來桓玄的父親名“溫”。
避諱是我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其文化實質(zhì)上乃是封建宗法思想、禮教觀念和集權(quán)專制制度的反映,旨在維護封建等級制度的尊嚴。
對今人而言,了解一些避諱方面的知識,除了可以為我們??惫偶?、鑒定版本提供依據(jù)和參考,還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認識封建專制制度和宗法禮教等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