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鑫美
“絕圣棄智”是莊子繼承老子《道德經(jīng)》中“三棄三絕”的產(chǎn)物[1]。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明確指出:“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弊鳛榈兰宜枷氲闹匾_啟者,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的這段闡述體現(xiàn)了其對丟棄人為建立的一切而回歸淳樸自然社會的向往和相關建議。
莊子在《莊子·胠篋》中繼承了老子的這一說法,且用更加犀利的語言和手法將其充分表達出來。莊子采用事物類比的方法將心中所想以最通俗的比喻告知世人,他以小喻大,深刻地揭示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即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莊子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彼J為應該將圣智之法從社會中去除,將珠寶、財物舍棄,將制度典章焚燒,那百姓便可以回到?jīng)]有“大盜”的樸素生活中。
“絕圣棄智”不是反對智慧、回歸愚昧和無知。道家思想也并不排斥智慧,更不排斥圣人,他們認為智慧應該用于探索自然、探索大道,而不是用于“入世”,將此作為牟取私利、升職做官等的工具[2]。若是將智慧用于牟取私利,那么人的欲望便會越來越多,人與人之間的爭斗也會隨之增加,社會將會變得勾心斗角、陰謀算計,國家無論是內(nèi)部還是外部必然會由于人們欲望的不滿足而爭斗不斷,此時,智慧便不再是人們追求內(nèi)心純粹大道的工具,而成為造成社會動蕩的來源之一。
莊子并不反對智慧,可以從他提出“至人無己,真人無為,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看出來。至人在人生境界上體現(xiàn)出“無我”的旨趣,《莊子·田子方》借老聃之思想進一步解釋到:“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闭嫒丝梢宰龅街苯訋煼ㄗ匀?,按照天的道理來從事。《天下篇》中說:“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圣人是道家理想中的最高人格。由此可以看出,“絕圣棄智”的初衷并不僅僅是否定智慧或者為了反對智慧而拋棄智慧,更多是在黑暗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下為了避免大盜將文明的成果盜取之后利用而不得已采取的根源性措施或建議。
由此可知,莊子并不反對智慧,他提出“絕圣棄智”的初衷是避免智慧所積累的成果一并為盜賊所竊取。因為,在莊子看來,亂世之所以產(chǎn)生,是由于惡人將圣人所積累的成果一并盜取,智慧最后反而成了惡人牟取私利的工具,這才是亂世之所以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為了從根源上杜絕這種現(xiàn)象,于是莊子強調(diào)“絕圣棄智”。他要去除的是那些按自己的意識為社會添加煩惱的“智慧”、是惡人利用智慧來牟取私利的部分。實際上,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莊子一直在追求人性的自然、本真、“無為”以及“道法自然”下人類的真正智慧。
任何思想的產(chǎn)生都離不開當時的社會背景。讀者應當從當時社會環(huán)境出發(fā),而不應該只站在現(xiàn)代社會的環(huán)境下去評判當時社會的制度、思想。
莊子所處的時代是戰(zhàn)國中期。正如孟子所言,當時各國“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野以戰(zhàn),殺人盈野”。諸侯為了擴大自身權勢,為了地盤互相混戰(zhàn),黎民百姓在這樣的社會下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生活難以為繼,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為困難,更有甚者,連基本的生存權都被統(tǒng)治者剝奪。智慧已經(jīng)不再是為圣人追求美好世界的工具,已經(jīng)漸漸被那些利益所蒙蔽雙眼的惡人所盜取[3]。智慧就像是箱子之中的寶物,而正是由于圣人的智慧才能產(chǎn)出那些寶物,而惡人卻能夠輕而易舉將其利用。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荒誕社會,最直觀的例證是靠著唇槍舌戰(zhàn)掀起合縱連橫的智謀深遠之士,他們僅僅為了獲取自身利益而選擇投靠統(tǒng)治者,并為他們出謀劃策,從而大大增加了國與國之間戰(zhàn)爭不斷、民不聊生的可能性。
因此,莊子眼中的統(tǒng)治者成為民賊大盜,他本身也不愿意為民賊大盜去出世,而選擇“曳尾涂中”。在莊子看來,身懷才智的智謀人士也和竊國者一樣,都是竊國巨盜,他們利用圣人留下來的智慧橫行于世,憑借著才智不顧百姓的困境牟取私利,造成國家內(nèi)部社會動蕩不安,甚至造成國家與國家之間戰(zhàn)爭不斷,使得之前“雞犬相聞”的和諧社會變成如今的民不聊生,平民百姓也不斷地為統(tǒng)治階級所剝削。然而,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災禍正是這些為一己之利而出謀劃策的智能之士所帶來的,百姓們依舊是“一聽聞哪里有圣人便不顧千里也要去求學”的態(tài)度,因為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生存使得他們認為掌握圣人的智慧就能夠利用這些才智成為出謀劃策中的一員,從而能夠為自己謀取利益,他們也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帶來的是無止境的災禍;即便有人意識到了,但并不以之為恥辱,反而以成為這樣的竊國者、擁有權勢的出謀劃策者為榮,這樣的社會認知導致的是無止境的災禍,人人利用智慧來牟取私利,智慧成為盜賊盯上的寶物,幾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智慧本身。
智慧本身沒有過錯,產(chǎn)生這樣的局面是由于盜竊者的私心,然而私心沒有辦法改變,在莊子眼里能夠改變的就只有人們的智慧了,既然終究會為盜賊所盜取,那么不如丟棄一切智慧,這樣就可以避免災禍。不難看出,《胠篋》一文中蘊含著莊子對當時社會難以描狀的絕望之情。為了避免自身的災禍,莊子不得不將眼光放在“道法自然”上,這也是莊子“無用之用”思想的體現(xiàn)。
智慧的好與壞,與其使用者有關。倘若使用智慧的人內(nèi)心是純粹的、為人民大眾謀取福祉的,那么這樣的智慧所帶來的結果并不一定是壞事;倘若智慧為自私自利之人所用,那么他一定會將其變成自身牟取私利的工具,這時候智慧也就染上了黑色外衣,它擾亂了人心,成為罪惡的根源,惡人利用它得到想要的權勢;統(tǒng)治者利用它爭奪土地、剝削百姓。惡人們由于欲望永遠無法得到滿足,因此無法從欲望的地獄走出,并且吸引著更多的人走向由智慧包裹著外衣的黑暗的欲望地獄。
首先,對于莊子所提出的“絕圣棄智”思想,筆者認為不能跳脫歷史背景空談“智”是否應該舍去,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背景,在當時社會背景下提出的思想有其根源,不能一味地站在歷史長河的另一端去評判,這樣只會“削足適履”,反而會忽略其中的真正內(nèi)涵。正如許多人對“絕圣棄智”的理解是認為“莊子反對一切智慧,希望百姓回歸愚昧”一樣,這樣脫離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理解只會讓讀者離莊子的思想越來越遠,不能真實地體味其中的意涵,更不能夠體會到莊子對于當時黑暗現(xiàn)實深深的絕望之情。
其次,從“絕圣棄智”的可行性來看,這個問題終究是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永遠無法得到解決。倘若人們要舍棄智慧,那么當人們意識到應該要舍棄智慧時候的智慧何嘗不是一種智慧呢?那么人又如何舍棄體會到應該舍棄智慧的智慧呢?答案是,基本不可能。因而,這個課題就像是沒有止境的莫比烏斯環(huán)一樣,永遠無法到達終點[4]。
智慧是社會的產(chǎn)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一直存在著智慧。倘若一個人丟棄了所有的智慧,那么這樣的人是存在的嗎?倘若存在,通常便會被認為是腦死亡的“植物人”。只要人類在交流,便難免會產(chǎn)生精神活動,也就會有觀念的產(chǎn)生,其中可能有不是十分正確的觀念,然而倘若要丟棄所有智慧,那么社會的正常交際恐怕也很難正常進行。因而,智慧本身更像是一件事物,由智慧所帶來的結果,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這取決于使用智慧的人本身的出發(fā)點。
莊子之所以提出“絕圣棄智”的思想,并不是他沒有看到智慧帶來的好處,而是更多地看到了惡人利用圣人的智慧所帶來的壞處產(chǎn)生的可怕后果。這是依據(jù)智慧使用對象做出的思考,莊子固然看到了智慧的后果之一是為圣人所用,后果之二是為壞人所用;但更看到了壞人在圣人一步步建立智慧殿堂時候的偷竊行為。然而,歷史的車輪是滾動的,歷史的發(fā)展是有規(guī)律的,智慧在為壞人所盜取之后,必然會有后圣人將其繩之以法,歷史的車輪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得以在歷史的長河中滾滾向前。因而,筆者更傾向于認為莊子“絕圣棄智”的思想是從心底深處對當時黑暗社會統(tǒng)治者以及為一己之利謀劃的智謀之士的勸誡,以及來自內(nèi)心對和諧社會的吶喊。
最后,莊子“絕圣棄智”的思想更多是提醒人們應該丟棄那些繁雜、多余的禮節(jié)以及那些按照自己的意志給社會造成麻煩的智慧,當然這樣的智慧也并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智慧,它只是披著智慧外衣的欲望的化身,這些才是對社會發(fā)展不利的,也是真正需要丟棄的。從這個方面可以看出,莊子內(nèi)心一直在追求人性的本真自然,追求“道法自然”,這些才是他認為的真正的智慧,因為那些帶有私利的智慧是人在非人狀態(tài)下的化身,因而是需要反對的。也就是說,莊子反對非人本身,他強調(diào)人應該更真實而且自由地存在,并且真正的人性是本真的、自然的、追求道德的、寧靜的。毫無疑問,這些思想對于當今人們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尋找自身的價值以及正處于物欲橫流的發(fā)展的社會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